第六十六节
天上没有一丝云,太阳火辣辣地照在甸子上,有时会吹来一阵风,带来的都是热气。01bz.cc刘屯的牛群耐不住炎热,在老牤牛的带领下寻找水泡子,遛得乔瞎子腿发麻,布鞋撑开口子。
东大岗子的牛群起早就被刘昭义赶到了南沿泡。刘昭义选择一个高岗处,割来树枝支个凉棚,凉棚下铺上半干的茅草,又在地上插了树枝做后背,往上一倚,挺舒适。但刘昭义没急于享受,而是走下土岗,在伴生芦苇的草地上蹲下,用镰刀砍土,割碎土下的草根,然后用手抠,约莫一尺深,抠出的土坑见了水,澄清一会儿,用手捧起来喝,觉得挺清爽,他才返回凉棚。
刘昭义把牛赶到南沿泡是因为这里水草丰富,牛吃得饱,容易看护,虽然离家远点儿,也觉得合算。
太阳接近头顶时,这群牛已经吃饱,它们趴在泥水里倒嚼,用尾巴扫打身上的瞎虻。刘昭义斜躺在草铺上,手里握几根细柳条,时不时地驱赶身上的苍蝇。这里地势低洼,土地还未开垦,刘昭义不用担心牛群糟蹋庄稼,可以舒舒服服地仰在草铺上看蜻蜓找伴儿。由于文革运动的逐步深入,刘昭义感到形势严峻,不敢对牛弹琴,也不敢唱什么琵琶琴曲。他把琵琶琴藏在草垛里,在凉棚下玩起了绿膀儿膀儿。绿膀儿膀儿是青蛙的一种,个头比普通青蛙小,浑身都是绿色。这种青蛙脾气大,被人抓到后它气得鼓鼓的。刘昭义握紧它的两条腿,用另一只手的指尖敲打它的头,嘴里念着:“气鼓、气鼓,找不到老祖……”青蛙肚子鼓得像个球,刘昭义瞅着它笑,笑得很勉强,也很焦虑,好象有急事等他去做。
乔瞎子的牛群也到了南沿泡。
因为以前年年发洪水,南沿泡常是一片汪洋,这几年雨量少,不怎么内涝,刘屯和东大岗子两个小队都看中了这个地方,南沿泡的隶属权有了争议,两队互不相让,又都不派人管理,这块处女地,成了放牛的好地方。
甸子上也有草,吴有金和马向春都派专人看管,如果再把牛赶进大草甸,放牛人就要罚工分儿。这几年草值钱,又好卖,不能因为养几头草牛就把草甸子毁坏。刘昭义有时偷着把牛赶进南甸子,可乔瞎子没这个胆量,他天天晚上挨批斗,知道为革命放牛的重要性,也知道把牛赶进南甸子的严重后果。乔瞎子放牛的地点多数选择在草甸子边上,旁边有庄稼,看管起来很吃力,乔红霞放学后常来帮他。今天牛群不听话,左拐右拐进了南沿泡。刘昭义看到乔瞎子把牛赶过来,心里一阵窃喜,自语道:“可以脱、脱身、身了。”
自打刘喜无意中把牛赶进马荣的地里以后,乔瞎子开始不信任刘昭义,觉得这个“结巴”抓他的“大头”。尽管刘昭义多次主动合作,愿意和他一起放牛,乔瞎子还是躲着他。
乔瞎子跟在牛屁股后面进了南沿泡,刘昭义急忙钻出凉棚打招呼:“哎!乔大、大侄儿,我这有凉、凉棚,你来这凉、凉快一下。”
乔瞎子比刘昭义的老爹小不了几岁,但辈份却比刘昭义小,这不能怨他的祖辈结婚早,是因为乔瞎子娶了刘家小辈份的闺女,论起来,他管刘昭义叫表叔。
乔瞎子对这个表叔没好感,刘昭义喊他两声都装没听见,要不是刘昭义有要事在身,他就不搭理这个一只眼。但是,刘昭义急于用乔瞎子看牛,便喊了第三声,并不顾表叔的身份,也不顾比乔瞎子高出很多的社会地位,低三下四地把凉棚让给这个富农分子,急急忙忙地奔刘屯走去。
刘昭义去刘屯,是为了帮助贾半仙。
刘辉带人去抓老黑,贾半仙就预料到大难临头,这个曾经呼唤仙的女人,在革命突击队面前没了灵验,同时也没了主意。他回家求助孙二牛,没想到这个“一扁担压不出半个屁”的丈夫在危难时刻表现得格外冷静和果断,他告诉贾半仙不要怕,并提出让妻子主动自首。
贾半仙痛斥丈夫:“孙二牛啊孙二牛,你今天总算开了口,可出的主意比狗屁还臭!你老婆就要被人骑了,你无动于衷,还让我去自首,自己送上门儿让人欺负,戴上大高帽,挂上两只破鞋,我倒豁出去了,你真想当王八咋地?”
孙二牛反问贾半仙:“你不去自首,还有什么好办法?”
贾半仙火气更大:“我有好主意还回家问你?还不如听驴叫呢!”
孙二牛不说话,贾半仙撕他的腮帮子,孙二牛也不挡,等贾半仙主动松了手,他才说:“依我看,还是自首这条路走得通。”
“怎个自首法?”
孙二牛走出房门,从院里拽回一捆秫秸,抽出两根,一边剥皮一边说:“咱自己做个高帽戴上,主动向刘辉、马向东承认罪行,保证以后不装弄鬼,不骗钱财。”
贾半仙打断丈夫的话,瞪起眼睛说:“孙二牛!我可认识你了,你不是不会放屁,而是不想放。耍戏自己老婆,你的鬼魔道真不少啊!你说我骗钱财,我骗过谁的钱财?我给村里人请仙除灾,钱是他们主动给的,有些人主动给我都不要。我把镇水大仙请来,治服了河妖,队里给我啥好处了?吴有金连工分儿都没给。当官儿的讲为人民服务,无产阶级革命派讲为人民服务,老仙儿们也讲为人民服务,我把老仙儿请来,是为乡亲们做好事!”
孙二牛闭了嘴,贾半仙着了急,她催促丈夫:“火烧眉毛了,有什么屁赶快放出来!”
“你刚才的话,有进步的一面,可以对刘辉讲,态度不能强硬,他们让你低头你就低头,让你游街你就游街,保证不挨打。”
贾半仙哭丧着脸,又掉了泪,然后大嚎起来,边嚎边叨咕:“我贾半仙也没抱谁家孩子跳井啊!怎么有人想到整我呢?活了半辈子,还得叫人牵着游街,这是哪辈子做得孽啊!我一个大老娘们儿,有脸没脸不要紧,可孩子脸面往哪搁?有望不小了,他受不了这么大的伤害啊!”
孙有望在公社的铁匠炉学徒,不知道家里出了事。
孙二牛眼里饱含泪,忍不住,眼泪掉在脚面上。他说:“今天你游街,明天说不上轮到谁,很多人都逃不过这次劫难。”
贾半仙擦干泪水看着孙二牛,心想:“说他压不个屁,看来他的屁还真不少,整出的词儿都在理儿。”贾半仙不愿自首,更不愿戴着高帽游街,事到如今,只好照孙二牛的办法去做。
夫妻俩共同动手,很快就做成了一顶高帽。孙二牛在屋里四下看,还翻了有望用过的书包,当他把书包打开时,又无奈地摇了摇头,重新把书包收拾好,小心翼翼地放在梁上。他对老婆说:“咱村会写字的人不算少,我看你一个也别用,高帽上的字,请外队人写最合适。
贾半仙弄不懂孙二牛的话,但他不想让丈夫解释,也不想反驳,因为她想到一个人,就是东大岗子的刘昭义。
刘昭义赶着牛群回队,路过刘屯村前,看到马向东领人去何荣普家,猜想到何家又要遭殃。走到两村中间处,贾半仙急匆匆地追上来,拦住刘昭义,求他在高帽上写字。
刘昭义发愣,心里想:“这贾半仙挺会跟形势,不敢搞迷信,她学会整人了!你做高帽让我写字,我可不干丧天良的事。”他用鞭子抽打牛,嘴里吆喝着,试图甩掉贾半仙。
受了冷落的贾半仙一阵心酸,站着流眼泪,还“呜呜”地哭出声。
刘昭义闻声回头,觉得贾半仙举动反常,他纳闷儿:“想整别人她哭什么?不愧是半仙,真会做样子,猫哭老鼠,不安好心。”刘昭义又一想:“这女人喜欢装弄鬼,名声也不好,可她没干过伤天害理的事,也没见她和哪个男人不干净。她整天把老仙儿挂在嘴上,骗吃骗喝,但从我记事起,他都是以劳动为生。这女人没后台,没帮手,又不愿受欺负,嘴不让人,自己搪不住,把老仙儿搬出来助阵,安慰自己,也安慰一些穷苦人。她能平白无故地给别人做高帽?学刘辉的样子整人吗?”
刘昭义停住脚,贾半仙跑上来,拉住刘昭义的衣角,哀求他:“二侄子,帮帮婶子吧!这个高帽是为我自己做的。”
刘昭义感到震惊:“革命运动我经历不少,还没听说自己给自己戴高帽的事。”他问贾半仙:“刘、刘、朱世文叫、叫你这样做?”
贾半仙摇头。
“那、那你做、做它干什么?”
“二侄子,你别问了,牛鬼蛇那几个字我不会写,你帮婶子写上吧!”
“我不、不写。”
贾半仙拽着刘昭义不松手:“乡里乡亲的,求你这点事还不行吗?你帮婶子写了,婶子不会忘掉你的好处,我回家烧柱香,让老仙儿帮你娶个好看的媳妇。”
刘昭义不相信世上还有什么老仙儿,更不信能得到仙的帮助,他觉得这个满脑袋迷信思想的女人很可笑,可再可笑也可笑不到自己批斗自己的地步啊!他说:“婶儿,不、不是我、我不想给、给你写,你要戴上牛、牛鬼蛇的帽、帽子,摘掉可、可就难、难了,刘辉,朱、朱世文还、还得叫人牵、牵着你游、游街,红卫兵还要打、打你。”
贾半仙说:“是祸躲不过,刘辉已经盯上我了,中间出个岔头,肖艳华出了事,我这才往后躲一天。躲了初一,躲不了十五,不如主动自首,争取宽大处理。”
刘昭义弄明白贾半仙自己做高帽的苦衷,同意给她写高帽上的字。
天已经很晚,刘昭义急着把牛赶回圈,手里又没笔墨,推迟到明天给他写。并嘱咐贾半仙不要急,保证在刘辉抓她前把高帽上的字写好。
刘昭义没在高帽上写牛鬼蛇,而是竖着写了“贾半仙”三个大字,三个字下有四行小诗:
贾半仙不是仙,
牛鬼蛇不沾边,
蓬莱国老不过海,
灶王老爷不攀烟。
贾半仙只知道字写得不错,不知写的啥内容,她戴上高帽,去了革命突击队的临时指挥部。
临时指挥部设在刘辉家,刘三嫂最近身体不好,被刘辉撵回朱家湾,空下的房子被占用。被占用的还有何守道的房子,他在红卫兵进村前就没了踪影。现在,屋里住着红卫兵宣传队的女干部。两个房子挨得近,工作起来很方便。
刘辉、马向东还有红卫兵宣传队的女干部正在研究怎样抓捕贾半仙,鉴于老黑的教训,他们对贾半仙本人和亲戚逐一排查,确认贾半仙和红卫兵干部贾孝忠没有瓜葛后,又查清她没有近亲属,家里人只有孙二牛和孙有望。孙有望不在家,不会发生何大壮那样动刀砍人的事。孙二牛体格好,可他笨得连农活都干不利落,斗争他老婆,他不会起来反抗。只是这家伙的来历是个迷,等运动深入后,得好好调查他。现在要做的工作太多,调查的事往后搁一搁。
正当大家对抓捕和批斗贾半仙充满信心时,贾半仙站到了他们的面前。她披散着头发,遮住半张脸,高帽扣在上面,显得十分扎眼,没洗脸,露出的一只眼角上满是眼屎。贾半仙穿着斜大襟蓝色单袄,只有胳肢窝处的一个扣子管用,裂着怀,下襟像挂在肚子上的抹布。裤子上的白色裤腰露在外面,裤裆拖到膝下,一只脚光着,另只脚趿拉一只布鞋,布鞋有孔,大脚趾露在外面。
红卫兵宣传队的女干部看到这副模样,吓得“妈呀”一声,躲到刘辉身后,抱紧刘辉后她还在哆嗦。马向东以为贾半仙又有老仙儿附体,边往墙角躲边摆手:“别往前来,别往前来,我可没得罪你,抓你游街是他俩定的,和我无关。”刘辉也害怕,但有年轻的女红卫兵抱着,他顿时胆壮起来,站起身喝骂贾半仙:“骚娘们儿,装什么洋相?我们正想抓你,你却主动上门,那好,现在就批斗你,跪下!”
贾半仙不下跪,而是站着喊:“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八路军不杀俘虏,主动投诚,就给自由。”
女红卫兵和马向东看到贾半仙是投案自首,惊吓全无,凶气又起。特别是女红卫兵,故意站到贾半仙对面,想看看这个曾经呼唤鬼的女人到底和常人有啥不同。
贾半仙“哇”地哭嚎起来,吓得女红卫兵跌坐在刘辉怀里,被刘辉掐一把,然后把她扶到椅子上。
刘辉大声吼:“贾半仙,你给我滚回去!”
贾半仙不但不滚,而且哭声更大:“我有罪,我不是人,我是牛鬼,我是蛇,我罪该万死,我死有余辜。你们批我吧,斗我吧,牵着我游街吧!我要改过自新,我要重新做人!”
贾半仙这一招,弄得刘辉等人措手不及,往出轰她,她还不走。贾半仙表现得很真诚,哭得也很痛心:“求求你们吧,狠狠地批斗我!给我机会吧,让我重新做个无产阶级吧!”
刘辉把目光转向马向东,马向东也看出贾半仙没什么吓人的真本事,他冲上去,抓着贾半仙的胳膊,把她推出指挥部,并吆喝:“你不兴走,先在这站着,等我们革命干部开完会,再决定怎样处置你。你不是想游街吗?那好办,再给你挂上两块砖头,让你好好享受享受。”
马向东进了屋,贾半仙也停止了哭嚎,小声骂:“没得势时还不如一只狗,现在你变成一只狼,老娘早就看透你,才没在杨秀华面前给你说好话。小狗崽子,瞅你那德行,大姑娘没人跟你,跟你的女人也得让你当王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