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辉等人重新讨论对贾半仙的处理方案,研究来研究去,竟做出一个对她暂不批斗的决定。
贾半仙从心里佩服孙二牛超人的智谋,美滋滋地给丈夫做了一碗白面汤,表示对他的感谢,也是对自己免受灾难的庆贺。孙二牛没显出高兴,也没吃面汤,他说:“有望没和咱们享过福,这一碗面汤留给他吧!”孙二牛又告诉贾半仙:“咱也别高兴,游街批斗是躲不过的,你得有思想准备。只不过再游街不会是你一个人,法不责众,大家都那样,你也不用感到不好看。”
刘辉对贾半仙做出暂不批斗的决定另有原因。
随着文化大革命的深入,轰轰烈烈的大串联风暴席卷全国,一批批由大学生、高中生和初中生组成的串联队伍,纷纷离开家乡,踏上了革命的长征旅途。他们要把本地的斗争经验传播出去,也要把外地的斗争经验学回来。他们还要到首都和去革命的发祥地参观学习,把老一辈的革命传统带回来,发扬光大。
庞妃中学派出的第一支队伍由贾孝忠带领,几十名男女红卫兵整装待发,都表示不怕山高路远,能够承受挫折,红宝书握在手,红心永不变!无论走到哪,都高举**思想伟大红旗,走得越远,收获的革命成果就越大。受得苦多,革命的意志就更坚强。
反正全国各地都有接待站,衣食住行都不用花钱,这些从未出过远门的农村青少年,能够尽情地领略异地风光。挤火车困难,好在红卫兵各个生龙活虎,不但挤车本事高超,还能亲密合作,共同攻占有利地形。地板上可以攒着,行李架都变成卧铺,体轻灵便的,战友们把他送上车座的靠背。
串联的红卫兵在出发前开了誓师大会。
段名辉把全体红卫兵都调回学校,为出发的革命战友送行。大会上,段名辉号召革命小将改名字,把带有封资修色彩的东西统统扔进历史的垃圾堆。比如说女红卫兵,不能用花、草、珍、芝,男红卫兵不能用福、禄、财、宝等等,都要改成卫东、向阳或者卫青这样的革命名字。姓氏可以不改,但有些姓氏和历史上以及现时中的奸臣有关联的,也可酌情处理。
红卫兵这一伟大创举传到刘辉耳朵里,刘辉乐得两宿没睡觉。他把手下的成员召集到一起,首先把文化大革命工作组更名为红卫兵造反兵团。并对属下训话:“革命同志们,兵团战友们!革命形势越来越有利于我们无产阶级革命者,轰轰烈烈,一片大好,越来越好!现在,庞妃中学兴起改名运动,我们要向他们学习。有些同志的名字有问题,不适合革命需要,借这个机会都要改掉!啊,不是我朱世文说大话,我比红卫兵做得还要早。红卫兵才开始改名,我朱世文更名改姓快十几年了!这叫什么?这叫有远见!根据革命需要,以后我还要改!同志们,我们的队伍也改名了,不再叫工作组,叫黄岭红卫兵造反兵团,各小队叫分团。”刘辉想了想,他又说:“黄岭这个名字有封资修的成份,也要改,把黄字扔到历史的车轮下,改为红岭大队,我们的队伍就叫红岭大队红卫兵造反兵团。以后就这样叫,记着点儿,别把黄字再整回来。”
刘辉的一时冲动,把大自然形成的黄岭变成红色。
与此同时,庞妃中学改名为新曙光中学。
原来的新平原公社,曾一度被人们称为庞妃公社,现在正式命名为新曙光人民公社。
贾孝忠去串联,把驻刘屯的宣传队员带走一半,曾经踹过于老师的两位女红卫兵干部,一位去串联,留下的那位叫满天红。满天红也是这次运动中改的名字,她以前叫什么,已经成为过去,她自己不愿说,别人也不愿提起。
满天红带领余下的宣传队员,仍然在刘屯坚持斗争。
红卫兵撤走一部分后,刘辉和满天红都感到力量不足,这时的满天红也打算去串联,只是革命工作离不开。兵团团长段名辉许下愿,自己去串联时,一定带上她。让她安心工作,多纠坏人,多出成绩。
刘辉闹闹轰轰地干了一阵子,他的工作并没使胡永泉满意,说他干打雷不下雨,没有实质性的战果。就刘屯而言,一个新生的阶级敌人也没挖出来。
刘辉感到刘屯的事情很难办,就说批斗老黑吧,不但没批成,还弄得挺难堪。虽然批斗了肖艳华,可从肖艳华身上搞不出有用的东西。这女人一生软弱,也能和地主阶级挂上号,还可以说她有资产阶级的腐朽思想,因为她用美色勾引无产阶级革命者,使得贫雇农马文在经济上和政治上都遭受严重损失。但是,有资产阶级思想的人不在少数,这个案例没有上报的价值。
想从贾半仙身上挖出点儿东西,只能挖他的丈夫孙二牛。孙二牛老实厚道,说句话比拉屎还困难,这不能说他没有问题,他的身世是个谜,应该在这上面做文章,干革命要心细,不能放过蛛丝马迹。可是,他说的村子已经不存在,找不到证明人,就是能找,派谁去?要说进城,队员们会争先恐后,没有人愿去那个荒凉的地方。再者说,外调需用大队批准,这倒好办,如今的兰正是个泄了气的皮球,让他签字他不敢不签,路费谁报销?别说没钱,就是有钱吴有金也不愿拿出来。还有那个爱管闲事的刘,把公家钱看成他自己的,更是一毛不拔。
不过贾半仙也算识步,主动自首,省了抓捕的麻烦。批斗她要采取新招术,让这个搞迷信的巫婆去拆小庙,看看大仙儿们怎样对付她。另外,让贾半仙当替罪羊,实在找不出四类,就把这个搞迷信的臭娘们儿做为坏分子报上去。其他地方不是挖出隐藏很深的老四类,就是抓到刚刚出现的新四类,听说红卫兵内部也往出纠,做为文革试点的刘屯拿不出成绩,胡永泉肯定不答应。
满天红不赞成刘辉这样做,她说刘屯的阶级斗争很复杂,地主资产阶级的反动势力很猖獗,必须深挖狠挖,逐一排查,重点应放在中农以上和乱说乱动的那些人身上。满天红特意强调:“你们村不是有个老连长吗?这是咋回事?根据组织政策,在旧社会当过连长的和宪兵、保长一样,都是历史反革命,我们不能让阶级敌人在我们眼皮底下露网。”
刘辉也弄不清这“老连长”到底咋回事,他想:“老顽固一个大字不识,没听说他当过什么官儿,可也没准儿,他在外面干了那么多年,谁知道干了啥?说不定给小日本或者国民党干过事。这可是条大鱼,把他逮住,功绩不会小。”刘辉咬着牙说:“老顽固,让你和我作对,烧个破家谱你还骂我,还他妈说和我一个祖宗,你是什么人,这回就给你查清楚。你的历史有问题,我朱世文的家族里没有你!”
“老连长”被列为排查对象,但刘辉、满天红和马向东都觉得揭出一个两个不解渴,要纠就都纠出来,抓得人越多,规模越大,为革命贡献就越大,成绩也越大,升迁的机会就越大。辛辛苦苦地干革命,得罪了很多人,图个啥?不能光为几个大饼子,怎么也得混个一官半职。
马向东把排查的矛头指向李淑芝,他说:“刘宏达有文化,当过孩子王。听人说救过孙广斌,还是从小日本手里救的,刘宏达一定勾结日本人,手里沾满革命者的鲜血。李淑芝是他老婆,也是帮凶,把李淑芝抓起来拷问,一定能挖出大敌人。
满天红用佩服的目光看着马向东,她说:“看见没?刘屯不是没有隐藏的阶级敌人,而是我们被胜利冲昏了头脑,蒙住了眼睛,李淑芝这样的坏人被忽视,是我们工作的疏漏,也是对革命事业不负责任的表现。”
刘辉经过多次政治斗争,不但经验丰富,也显得老练成熟,他没做任何解释,而是提出一个关键性的问题:“谁去抓李淑芝?”
满天红接触过李淑芝,觉得这个觑着眼的妇女挺和顺,抓她时,她不会反抗。满天红跃跃欲试,很痛快地说:“抓李淑芝的任务交给我,你们再考虑下一步抓谁。”
刘辉斜着眼看她,看半天儿,突然问马向东:“你敢去抓李淑芝吗?”
提到抓李淑芝,马向东必然想到刘强和刘志,连那个笑嘻嘻的小崽子都让他头疼。但他不想让刘辉问住,更不能在斗争的关键时刻表现出退缩。革命斗争的磨练中,使他学会转移矛盾的方法。马向东说:“满天红同志主动去完成这项革命任务,我们分团坚决支持,我还要调出羊羔子等骨干力量援助她,把李淑芝抓起来批倒批臭!”
满天红不知深浅,刚想说什么,被刘辉制止。刘辉说:“其实李淑芝早就被斗臭了,她家那点底细已经被我们大跃进工作组翻个底朝天,四清时又查了一遍。不但我们查,刘宏达的矿里也来查,真的有问题,早就抓起来了。这些都是小问题,真正的问题是刘强哥俩,这两人不但身高力大,而且都是亡命徒,他们已经认定家里没有大问题,走路都挺着胸,我们抓他妈,他们会看着不管?刘强不用我深说,连老黑都惧他三分,单说那个斜眼子刘志,眼睛发斜就想拼命,不信你马向东去碰一碰?”
马向东领教过刘强,更知道刘志的厉害。满天红提出抓李淑芝,他不能错过这个机会。马向东说:“别把刘强看得那么强大,他是纸老虎,我们的红卫兵都是打虎英雄,决不能让他吓倒。另外,刘强的老丈人是地主分子,刘强是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红卫兵抓他,他连大气都不敢出。”
马向东是想利用红卫兵去报私仇,如果双方发生冲突,他不但能看到热闹,还可以在争斗中捞棵稻草。可他没想到,满天红也有她的谋略。满天红说:“如果刘宏达不到矿上,我们就把他抓起来,只可惜他是矿上的人,我们不便干扰矿里的文革进程。李淑芝是家属,按政策讲,家属不能同罪。政策和策略是党生命,我们做事不能脱离组织原则,刘宏达应该由矿里的红卫兵去处理,我们能做到的是向他们提供外调材料。”
批斗李淑芝的方案泡了汤,下一个批斗的目标还得找。
马向东主张批斗刘占山:因为刘“大白话”一直和无产阶级作对。我们和苏联友好时,把他们叫做老大哥,大姑娘陪着老大哥是很正常的事。人家是顾问,搂着抱着,那是向顾问学习革命本领。刘占山可好,竟敢叫他们大鼻子,还说大鼻子扑拉中国女人。老大哥搞修正,这回你再说大鼻子的坏话呗,他又不说了,说苏联空军如何厉害,还讲些什么叫米格飞机,那是替修正主义擦姻抹粉。从这点,给他定个坏分子一点儿也不过份。
马向东的意见又遭刘辉抵制,他的话很干脆:“要是别人,就是坏分子,而刘占山不能抓!”见马向东和满天红都用惊诧的眼光看他,刘辉解释:“你们知道刘占伍现在干什么?也在搞运动!他盘踞在公社,就像我们头上的老虎,连屁股都摸不得,还想拽他的虎须?刘占山批斗不得,咱们趁早打消这个念头。”
马向东心想:“这刘辉的斗争热情挺高了,现在怎么变得缩手缩脚?这个抓不得,那个不能批斗,百分之五的阶级敌人去哪找?还有的领导要求高于百分之十,这个目标怎么实现?”马向东很垂丧,他说:“我提了两个,都被驳回,你们自己琢磨吧!”
刘辉不满马向东的态度,他说:“干革命不能凭一时冲动,要认真做事,无产阶级最讲认真。只要我们认真起来,就会纠出更多的阶级敌人。”刘辉看一眼马向东,把目光落在满天红身上,他说:“我提出一个人做为批斗对象,他就是刘文胜,这个人在大跃进后期当过富农,现在还按富农批斗,把他和刘晓明那些人整在一起,挖不出新罪也能顶个数,然后集中力量深挖老连长,如果能把历史反革命落实到他的头上,就证明我们的工作没有白做。”
马向东提出不同意见:“刘文胜升过富农,已经落下来了,如今是中农,比李淑芝还低,怎么能把他和四类放在一起呢?”
刘辉预料到马向东会提出这样的问题,他不假思索地说:“刘文胜虽然落下成份,但他一定对斗争他的人怀有仇恨,对革命政权不满,肯定没少冒怨气。我们随时调查,随时可以拿到他攻击无产阶级的证据,就是从他身上得不到,从他儿子身上也能得到。在当前的大好形势下,想总结一个坏人的罪行非常容易。如果刘文胜老老实实地认批认斗则罢,他要露出一点儿反抗情绪,我们就深挖他。”
马向东低头想了半天儿,好象悟出一些道理:“你刘辉整天咋咋呼呼,敢情也是吃瓜捡面的。当初刘强不在家,你往死里斗争李淑芝,连一点儿亲情都不讲。小罗圈儿老实到了家,谁都敢欺负他,你拿他开刀,是不是做损?”马向东在心里说这些话,嘴上赞同刘辉的做法。
满天红也同意这样做,因为她心里很着急。一是急着在刘屯搞出大成绩,二是急着去串联,虽然段名辉许过愿,但形势千变万化,她怕失去这个外出的好机会。
三位领导人达成一致后,便开始部署,把游斗的时间定在中午。为了让被批斗者弯腰方便,所有四类以及贾半仙、刘文胜都不让吃午饭。
没有风,太阳像被蒸气托着的火球,光线不刺人,却让人感到闷热难耐。
刘晓明和王显财等四类排成两列,走在游行队伍的最前面,头上戴着老黑为他们制做的高帽,高帽上写着他们的名字,名字上方有标明他们属性的字样。他们的脖子上都挂着牌子,牌子上写满字,列举这些四类对人民犯下的种种罪行。
四类的后面是贾半仙和刘文胜,刘文胜高帽上写有富农字样,但怪的是没有“份子”两个字,可能是做高帽的人路线分明,故意让刘文胜显出和前面那些人的区别。贾半仙的高帽是自己制做的,比其他人的高帽显得轻巧,但造反队员和红卫兵小将也没让她轻松。贾半仙左手提着锣,右手是锣锤,每走一步,她都要敲响一声。
刘文胜、贾半仙后面是肖艳华。肖艳华戴着写有牛鬼蛇的高帽,高帽做得松大,在她脑袋上直晃悠,使人想到她那晃头不止的丈夫。肖艳华没挂牌子,而是挂了两只硕大的破鞋,这是马向东特意在牲口圈门前捡来的,社员起粪时丢掉的特号胶鞋。出于对女人的同情,满天红动了恻隐之心,没让肖艳华剃西瓜头。肖艳华和前后保持一定的距离,刘辉和马向东故意把她摆在显眼的位置。
肖艳华的后面是红卫兵,这些红卫兵多数是宣传队员,女红卫兵占到相当的比例。她们和男红卫兵一样,都穿着黄军装,戴着仿军帽,不细看很难辨清性别。红卫兵摇着红旗,齐声喊着口号,踩着忠字舞步,唱着语录歌曲,意气风发,斗志昂扬。
红卫兵后面是造反队员,他们举着横幅标语,标语上分别写有“万岁”和“打倒”的字样,走得不齐,标语东摇西晃,有几次拖到地上。标语后是趿趿拉拉的人群,表情各异,心态不一。
游街队伍路过村边小庙时,突然调头,闯进“老连长”的院里。
红卫兵在院里呼喊革命口号,贾半仙不停地敲锣,“老连长”一家人知道大事不好,紧闭房门不出。
马向东站在院中喊:“打倒刘宏祥!”
红卫兵也呼应:“打倒反革命分子刘宏祥!”
声音宏大,惊动整个村子,很多人都纳闷儿,刘宏祥这个名字,只有上岁数的人记得,多数人只知道他叫“老连长”,小青年从哪翻腾出来的呢?更让人想不通的是,这老头儿一身清白,一点儿坏事没干过,怎么成了反革命分子呢?莫非有人告他私分口粮?那已经是过去的事,兰书记都说没证据,放他一码了,这帮人捡起它干什么?
社员们百思不得其解,打倒刘宏祥的口号声震天动地,贾半仙不停地敲锣,催促“老连长”快点露面。
突然,“老连长”站到门前,开口骂人:“哪个不是人揍的瞎叫唤?说我是反革命,你们有啥凭据?”
看到“老连长”站出来,马向东缩到人群中,口号呐喊声嗄然而止。在刘辉准备亲自出马时,满天红站了出来。这位十五六岁的中学生,的确有着惊人的宣传才华,她不用准备,就能编拟出“老连长”的罪名:
“刘宏祥,在日伪时期当过敌军连长,根据我国现行条例,刘宏祥属历史反革命分子,是无产阶级专政的对象。有革命群众揭发,刘宏祥双手沾满革命烈士的鲜血,血债要用血来还!不把刘宏祥打倒,我们决不罢休!”
“老连长”愤怒至极,指着满天红大骂:“婊子养的骚丫头,你无中生有,乱放狗屁,说我是反革命,我看你才是反革命!”
满天红受不了这样的谩骂,感到十分委屈,她连哭带闹,让刘辉和马向东抓人。
看到“老连长”空着手,刘辉试着去抓捕,马向东也想抢头功,他从侧面往上靠。就在刘辉即将抓到“老连长”的那一刻,刘氏发疯地扑了上来。刘辉抓住她,把她甩到一边,她又重新往上扑……
刘氏不但骂刘辉是忘恩负义的带犊子,还狠狠地咬住他的手。
马向东去帮刘辉,举拳打向刘氏,却被一双有力的大手抓住,把他的拳头擎在半空。马向东抬头往上看,身子迅速地往下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