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节
何家在何荣普曾祖父那辈儿落户在刘屯,觉得刘屯挺好过,又有几户何家近族搬过来,没过多少年,那几户又离开,刘屯的何氏只剩下何荣普一枝人家。何荣普的祖父体格好,肯出力,靠扛活维持生计,给多家财主打过头,工钱没少挣,给家里积累一些财产。然而身体的过度透支,让他难以支持,四十八岁那年累倒在新置办的田地里。那块土地在刘屯的村西南,就是肖艳华受辱的那块高粱地。
何荣普的老爹叫何老道,名字起得怪,人不怪。他憨厚老实,勤劳俭朴,守着父亲挣下的那块田地,又给财主做些短工,日子维持的不错。不知他抱着先立业后成家的时尚观念还是找不到合适的姑娘,何老道四十岁才娶上媳妇,两年后有了儿子何荣普。老来得子的何老道对未来充满希望,靠勤劳和节省又给家里买进一些田地,也用重金给何荣普买进一个可心的媳妇。
肖艳华生长在庞妃庙镇一个富裕的家庭,父亲经商有方,在村中建一处高墙大院。那地方不但出过妃子,也因汪氏家族出了烈女而名噪一方。曾经和县太爷平起平坐的汪氏大老爷做古后被人遗忘,而和丈夫未曾谋面的小女子却被后人竖起丰碑。
肖艳华长到十六岁时成了镇里的一朵鲜花,因娇艳被有钱的父母放在后花园,后花园有三间宽敞的平房,一个十八岁的丫鬟陪伴她。
家有出嫁女,上门求婚者像走马灯,肖老汉看中了何荣普,出的条件却叫人难以接受,何荣普要想把肖艳华娶到家,他必须出三千块现大洋。
用这么多钱买媳妇,何荣普明知拿不起,眼睁睁地看着肖家的朱漆大门向后退步。何老道问儿子:“肖家的小闺女给你当媳妇行不行?”
何荣普回答“行”,心里更空落。
何老道发了狠:“把她买过来,我要让肖家的老东西看得起我!”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何老道就是把家产折腾光,也凑不齐三千块现大洋。他想到向刘有权求助,又知道很难从铁公鸡身上拔下毛。
何老道没上过学堂,却认得几个字,尤其算盘打得好。年轻时一边侍弄自家的田地一边盘算,没算来媳妇却把小日子盘算得红火。年老时出不了大力,被刘有权雇去当账房先生。刘有权家大业大,常有三千块现大洋通过何老道的手,诚实的何老道没动邪念,情急之下向刘有权提出借钱的请求。
刘有权问他:“这么多钱,你怎么还?”
何老道打了一通算盘也没弄出谱,掰了一阵手丫子还是没底气,嗫嚅地说:“卖地。”
刘有权哈哈大笑,笑中满是轻蔑:“你那点儿地,能卖几个钱儿?”
何老道说:“我让荣普也来你家扛活,用工钱还你。”
刘有权笑后拉下脸说:“为了一个媳妇,拉下饥荒太不值。这年头,大姑娘遍地都是,何必娶他肖家的。”
何老道说出心里话:“我要和肖家争这口气!”
“争不得啊!”刘有权不屑地说:“像我这样的还能争一争,你那样的小户人家就不要扯这个。这年头就是借钱难,亲兄弟都不敢动串换。看你这个人忠实可靠,我不能让你白张嘴,借你一百吧,三千现大洋我也拿不出。”
在刘有权家碰个钉子,何老道又去肖家碰壁。肖老汉很客气,递给何老道一杯茶水又给何老道出主意:“你给那么大的财主管账,又干了这么些年,私下积攒出三千块现大洋没问题。连这点能耐都没有,我看你真是白活。”
何老道把茶水喝干净,话也很干脆:“我给刘有权管账,挣得是工钱,让我贪别人的钱,我对不住良心!”
肖老汉板着脸问:“你是不想给儿子娶亲了?”
“想娶。”
肖老汉放松板着的脸,笑着问:“没有钱,你用什么娶?”
何老道捧着空杯子说:“你看着办!”
肖老汉让仆人倒茶,和何老道交换了茶杯,然后说:“让我看着办,我也没办法,要不我先借给你三千块现大洋?”
肖老汉的话让何老道又打起了算盘,算了一溜十三招也解不出个四五六。他装做推辞:“这,这可不对劲儿,自古以来,没听说向娘家新亲借钱的。”
“谁是你的新亲?”
何老道被问蒙,就在他认真辨别东西南北时,突然间找到说辞:“你和我交换了茶杯。”
肖老汉笑着说:“茶杯里是水,和酒不一样,你这老家伙别弄混了。”
何老道觉得到肖家碰了满鼻子灰,在绝望中看到肖老汉的笑脸很和善,心里也轻松一些。
肖老汉说:“言归正传吧,我让你拿钱买媳妇也是考验你。你不动东家的钱,证明你本份诚实,我是买卖人,最讲究这个。我把钱借给你,是想让你把婚事办得体面些。没个排场可不行,你不讲究,我得讲究啊!我把闺女嫁到你家,还陪送个丫鬟,你家总得像个样子吧!”
何老道连连说是,他在想,只要有了钱,谁都会摆谱。
肖老汉动情地说:“艳华是我的老闺女,父母的小棉袄啊!家里都宠惯她。可以这么说,比你有钱的求婚者不在少数,都被我拒绝。你可要知道,凭你家那点儿财力,根本配不上。我是看中你们爷俩的诚实,觉得你家荣普可以信任。丑话说在前,我把闺女托付给你家,你们可要善待她,如果对她不好,别说我不客气,三千块现大洋立刻还给我。”见何老道听得认真,肖老汉把话往回拉:“话又说回来,还是老一套,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艳华嫁过去,就是你们何家人,以后遭罪享福都是你们何家的事。但是我敢说,艳华是一个本份的女孩子,给你家带不来光彩,也不会污了你家的门风。在我们庞妃庙镇,最崇拜贞洁烈女,村头的烈女碑就是见证。女人看重的是守节,宁可饿死,也不能对不起男人。出轨和跳槽被看做伤风败俗的事情,都会受惩罚,重者受家刑而毙。”肖老汉见何老道端着茶杯想事情,他岔开话题:“这人老了,嘟囔个事儿就没完,净说些没用的。我这人性子急,爱直来直去,我问你,你打算啥时娶亲?”
何老道回答:“越早越好。”
肖老汉笑得爽朗,话也敞快:“我派人和你一起走,把钱带过去。你就置办吧。如果做得不像样,我家艳华不会嫁过去。”
何老道用肖家借给他的钱买了丰厚的聘礼送过去,把原有的三间房翻盖成五间正房和三间下屋,院墙加高到两米,两扇过寸厚的木门刷上红漆,雇二木匠打制红松大木柜和水曲柳木的大梳妆台,准备好四铺四盖,置办齐全接亲所需的各种用品。
娶亲的前一天,何家就张灯结彩,请刘宏达写了多张双喜字,又请八先生写了对联。大门上的对联是这样:尊古训男勤女贤家业兴旺,树新风夫唱妇合世代幸福,横批是老一套,写的是:天造地合。
刘有权看到何家把婚事搞得如此排场,心里发了慌,急忙到账房去理帐,忙活一宿,说了句“物清账平”。他在舒口长气的同时又生感动,感到何老道是个非常难得的管账先生和值得信任的人。刘有权咬咬牙,到何家写了三十块现大洋的礼单,又允许周云领着十几个年轻人帮何家去接带着陪送丫鬟的新娘。
何荣普骑着高头大马走在婚车前面,不知是激动还是其他原因,刚进村就从马上栽下来,写着双喜字的大红花跌到马文手里。
马文也来帮忙接亲,他没扶摔下马的新郎,却捧起带有喜庆性质的新郎用品。
有人揣测不吉祥,但也看不出不吉祥在哪,何荣普虽然摔得直晃头,肖艳华没有半点嫌弃他。
如蜜如漆的日子过上没一年,不吉祥的事开始显现。肖艳华的丫鬟过不惯落差越来越大的生活,又因青春萌动,到井边洗菜时被一个过路汉子领走。亏得丫鬟娘家没近人,后来又知道下落,不然,何家就要摊上一场倾家荡产人命官司。
何家没摊上官司,肖艳华的娘家却没幸免。由于肖老汉的生意对手勾结上日本人,肖老汉在一夜间成了被告,他几次上堂,几次败诉,满身的正当理由在满洲国的法官看来都是罪证。肖老汉心力交瘁,回到庞妃庙村,他的高墙大院已经被别人占有,和他一起生活的大儿子也被逐出。
肖老汉的大儿子在村边盖了两间土房,把肖老汉接进家,肖老汉看不惯儿媳的脸色,挖了一个地窨子住下来。他变得贫困,唯一的指望是何老道借走的三千块现大洋,肖老汉不想要,而何老道提出还。
何老道先把肖老汉老两口接进家,紧接着变卖土地,有人看中村西南那块田地,肖艳华出面制止。
她对公公和丈夫说:“这块地是爷公用血汗换来的,也是咱家的根本,日子苦可以煞一煞,不能卖掉它。”富家出身的媳妇如此勤朴和懂事,让何家父子极为感动。留住了祖宗的土地,何荣普也对媳妇倍加呵护。
肖老汉在何家住了一段时间,何老道把他送回庞妃庙镇,帮他父子盖了四间土房,又用卖地钱在庞妃庙镇给肖家置办了土地。肖老汉没了往日的风光,倒习惯平静的生活,他还干得动,却厌烦生意场上的争斗。不做买卖,帮儿子照看家,在园子里种些菜,自给自足。孙儿绕膝,过得非常幸福。
何家还剩村西南的一块地,由何荣普一个人耕种,肖艳华打理家务,日子过得去。又经几次洪水,何家只剩三间平房,生活变得拮据。为了养家,何老道仍然给刘有权当管账先生,何荣普也给刘有权打起短工,和他一同做短工的还有马文,长工周云领他们干活。
周云出身贫苦,艰难的成长过程不但磨练出他那强壮的体魄,也锻炼成非常坚强的性格。他十六岁做长工,十八岁就给刘有权当打头的,挣两个人的工钱。
那年夏天,是麦子成熟的季节,天上没有一片云,太阳火辣辣地照着大地,天气干热,正是收麦的最好时节。按照当地的习俗,收麦前东家要给伙计们蒸馒头,杀肥猪,而且猪肉管够吃。虽然这样好的伙食一年只有一顿,但是,这一顿饭却让刘有权心疼的不得了。为了让伙计们少吃肉,他冥思苦想,终于琢磨出一个损主意。
刘有权土地多,雇着百十个长短工,光饭屋就占去三间房子。为了让伙计们攒足力气突击收麦,周云给伙计们提前收了工,人们高高兴兴地走进饭屋。饭菜已备好,长方型的条桌上摆着白面馒头,每张桌子上都放了多半盆猪肉。伙计们一进屋,都把目光投向肉盆。这是他们一年中只能吃到的一顿肉,有人急得流了口水。
就在大家拿起筷子准备夹肉时,发现盆里的肉有问题。往年吃的肉都是有肉有汤,而且肥瘦能够分清,今年不一样,肉和汤已经凝在一起,肉上还挂了一层白霜。往年的肉还没吃到嘴香味儿就先钻进肚子里,今年闻不到香儿。尽管挂着白霜的肥肉仍然对人们有着无穷的诱惑,大家还是放下手中的筷子,把目光集中在周云身上。周云没说话,起身直奔厨房,把做饭的师傅拽到众人面前,让他解释,把肉做成这样是咋回事。伙夫急得头上淌汗,支吾了半天儿,也没说出缘由。周云让伙计们坐回饭桌前,用强迫的口气说:“不管好赖,这还是肉,香不香都得进肚子,吃!”周云先吃一块肉,又告诉伙计们:“全部吃光,一点儿别剩。”
挂满白霜的猪肉被打扫一空,周云起身问:“有没有肚子疼的?”人们被问愣,没人回答。周云大声问:“有肚子疼的没有?”这样一问,人们好象悟出什么,立刻有人说:“我肚子疼,还要拉稀。”紧接着都说肚子疼。周云看了看伙计们,被人愚弄的愤怒仍然没有消失,他提高嗓门儿,有意让屋里屋外的人都听见:“肚子疼出不了工,都回铺上趴着。”
第二天一早,刘有权拄着文明棍儿到田里溜达。平坦广阔的麦田都变成金黄色,微风一吹,麦浪滚滚。刘有权喜上眉梢,哼起流行的乡村小调。
刘有权转了一程,看到小户人家都在收麦,而他家的麦田里一个人影儿也没有,不由得生了气,在心里骂:“这些穷棒子,吃了我的猪肉还要偷懒儿,真不象话!我给牲口加料是为了让它拉犁,给你们穷光蛋吃肉是让你们尽早把麦子收回来。我回去和周云说道说道,问他还要不要工钱!”刘有权往回拐,扛着文明棍儿直奔伙计住的屋子里。
早晨的凉爽已经退去,太阳光通过敞开的门窗照到通铺上,伙计们都在铺上趴着,还有人不停地哼哼,嚷着肚子疼。周云坐在床铺边,目光盯着刘有权进了屋。
刘有权怒气冲冲地问:“咋回事?太阳都照到屁股了,为啥还不出工?是不是让肥肉撑的?”
周云把目光转向满铺趴着的伙计,此时,有人翻身下地,提着裤子往茅房跑。周云告诉刘有权:“不是让肥肉撑的,而是肥肉出了问题,吃过肉的人都病了。”
刘有权说:“这是什么时节,抢秋夺麦,一天也耽误不起。肚子疼,拉几泡稀屎就好了,有点小病也得出工,不能耽误收麦!”说完,他气呼呼地走出伙计住的房子,还用拐棍在门框上杵几下。
从工房出来,刘有权去了帐房,找何老道商量收麦的事。抢秋夺麦,分秒必争,他想让何老道估摸最近几天的天气,计算他家的麦子需要几天收完,还用不用再增加短工?何老道推开门看天,又把窗台上的浮土抓在手里搓了搓,对刘有权说:“时间够用。”
何老道问刘有权:“我怎么没见王显富那几个车老板儿套车,这麦子拔下来,就要往回拉呀!”刘有权气囔囔地说:“别说王显富没套车,连他妈周云也趴了窝。”何老道非常疑惑地问:“出了啥事?”刘有权着急地说:“你别问出啥事,赶快去大房子,看看伙计出工没有。”何老道回来告诉他:“人们都在铺上趴着,有人肚子疼得直叫唤,伙计们连早饭都没吃,周云也急得没办法。”
刘有权不停地叨咕:“这咋办?这咋办?七月的天小孩的脸,说变就变。如果下了大雨,麦子就得全泡汤。”
何老道也跟着摇头:“没啥好办法,拔麦子是重活,妇女和半拉子干不了,没有好体力是不行的。”
刘有权大声说:“他们不见得都有病,就是起不了炕的,也是个别人,大多数都是装病偷懒。我看这么着,不愿在我这干的现在就打发走,我们到外边雇短工,愿干的也得给我老实点,别说年末扣他们的工钱,看谁拧过谁。”
听刘有权这样说,何老道向他道出实情:“我说了你别生气,伙计们趴在铺上喊肚子痛,是对昨天的猪肉不满意,你让伙夫用凉水把肉拔了,虽然省了肉,但是伤了众人心,惹起了民愤。”
刘有权皱着眉头想了半天儿,然后指示何老道:“你去告诉周云,让他领着伙计出工拔麦子,谁说有病干不了,立刻打发回家!”
何老道慢慢地走到门口,扭转身子对刘有权说:“你是东家,大事你做主,但是我还是提醒你,现在正是大忙季节,都在收麦,咱们没地方雇人。”
刘有权把何老道叫住:“都说你道行多,处在这种情况,你说咋办?麦子总得收回来吧!”
何老道一脸难色,扶着门框说:“你先在这等着,我马上去那边看看,让周云做做大家的工作,尽可能早点儿出工。”
转眼间,何老道回到帐房,对着刘有权摇头:“周云都不愿出工,别人就更不用说了,我说不动他们。”
听到周云不愿出工,刘有权的文明棍摔在帐房桌上,何老道的算盘被砸得粉碎。刘有权愤怒地说:“这个周云,从小就在我这干活,我没亏待他,现在挣两个人的工钱,还他妈捣乱,没良心的东西。”他命令何老道:“你去告诉周云,就说是我说的,让他立刻领人出工,不然我就辞了他!”
何老道尴尬地站在地中间,刘有权催促他:“让你去,你就去,他不听话,马上赶他走!”
何老道劝刘有权:“东家,做事要三思而行。你想想,辞了周云,那些人也会跟着走,满地的麦子怎么办?再耽误就拔不上手了。”
刘有权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围着帐房里的桌子团团转,用文明棍杵着散在地上的算盘珠子大声骂周云:“好你个王八羔子,等我再找到打头的,先把你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