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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粉墨登场(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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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槐和林守一。

陈平安小跑过去,李宝瓶一脸闷闷不乐,朱鹿嗓音清脆开口道:“这两个孩子是我们半路遇上的,说是要跟小姐一起去山崖书院求学。咱们老祖宗刚才现身打过招呼了,让我们回头找你们。”

陈平安不去问朱鹿所谓的老祖宗是谁,望向鬼头鬼脑的李槐和落魄贵公子似的林守一。

李槐硬着脖子,理直气壮道:“我不跟着你们混饭吃,难道在小镇当乞丐要饭啊。”

林守一依旧是冷冷的样子,道:“富贵险中求。”

李宝瓶冷哼道:“你们可以从东门出发,自己去书院啊。凭什么小师叔和我要带上你们两个拖油瓶?”

李槐怒道:“李宝瓶!我们好歹是同生共死过的患难之交!”

林守一没有李槐这么无赖,坦诚道:“我和李槐别说山崖书院,就是大骊边境都走不到。”

陈平安点了点头,用手轻轻按在李宝瓶头上,阻止她说话,然后问道:“那石春嘉和董水井两个,是不是确定不来了?”

林守一解释道:“压岁铺子那边,有人会带石春嘉去京城,董水井听说以后小镇乡塾会再开起来,就在铁匠铺子顶替你打短工。”

陈平安看着李宝瓶、李槐和林守一三个学塾蒙童,笑道:“那就一起动身赶路。”

阿良把那头白色毛驴从溪畔牵回来,看到李槐、林守一后,一脸不情愿,道:“多带一个可爱的小姑娘就算了,可是你们两个兔崽子算怎么回事?”

李槐破口大骂道:“你是哪根葱?!”

阿良面不改色回答道:“我是你失散多年的爹,亲爹。”

李槐如遭雷击,死死盯住这个陌生男人。

阿良反而被瞧得心里发毛,难道这小王八蛋他爹娘真有一段不可告人的故事?

李槐迅速改变原先的呆滞色,扯了扯嘴角,斜眼看着阿良,一脸嫌弃,嘀咕道:“跟我斗?”

阿良吃瘪,啧啧道:“哟呵,水浅小王八多啊。”

李槐双手抱住后脑勺,念叨道:“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陈平安没来由问了一句:“阿良,你为什么会说我们小镇的方言?”

阿良笑眯眯道:“你去问阮邛。”

陈平安看着他,突然笑了:“算了。”

阿良伸手指了指陈平安,教训道:“小小年纪,心思这么重可不好。”

自称剑客却佩刀的阿良,和他的那头白色毛驴,各自背着背篓的陈平安和李宝瓶,两手空空的李槐和林守一,还有走在最后面的朱河、朱鹿父女,身份悬殊的七个人,共同南下。

这个跟阮师傅来自同一个地方的阿良,说来时的路走得并不难,而且顺着铁符河一直往南,很快就可以看到正在日夜建造的大骊驿路。不过接下来的停停歇歇,阿良仍然愿意听从陈平安的意见。

李槐在休息间隙,跑过去问阿良,一点也不怕生。他叉腰问道:“喂!阿良,你这毛驴是公的母的?”

阿良倒是不讨厌李槐,就是有点烦:“关你屁事。”

“给我骑骑呗?”

“我自己都不舍得骑,你凭什么?真当自己是我亲儿子啊。”

“你要是把驴子送我,我回头让我娘改嫁,咋样?当然,要是我娘不答应的话,可怪不得我,这驴子还是得归我。”

“滚你和你娘的!”

“阿良啊,不是我说你,今后你这脾气得改改。”

李槐双手负后,摇头晃脑地叹息离去,留下一个大开眼界的斗笠汉子。

溪畔,两人走向铁匠铺子,一个是阮邛,一个是白发苍苍却满脸红光的老人。后者便是朱鹿嘴里的老祖宗,小镇四大姓之一李氏的真正主心骨。

对于李宝瓶这么个心肝宝贝,对其寄予厚望的李氏家族,当然不会只让那对父女贴身扈从,今天如果不是阮师露面,炼气有成的李家老祖会一路护送她到那座野夫关。

老人苦笑道:“阮师,此人便是你从风雪庙请来的帮手?看着实在是……”

阮邛直截了当道:“根本不像是高手,反倒像是个市井混子,对吧?”

阮邛缓缓道:“我接过酒葫芦喝酒的时候,仔细查探过,那只养剑葫内的本命剑气,生机犹在,确是风雪庙真传无疑。而且风雪庙仙台这一脉,本就人少,魏晋更是不喜与人结交的冷淡性子,反而喜欢浪荡江湖,性子怪一些,很好解释。虽然世间也有杀人之后,成功夺取本命物的阴毒手段,可是魏晋修为绝对不低,想要在他身上顺利夺走养剑葫和那缕剑气……”阮邛笑了起来:“那么今天就算我阮邛出手,也拦不住那人想要做的事情了。”

老人叹了口气:“话不能这么说,如果三教一家没有取走压胜之物,阵法还在,许多事情阮师就不用如此束手束脚了。”

阮邛想了想:“稍后我还是要去跟风雪庙大鲵沟一脉的人碰个头,了解一下情况,他们距离这里也不远了。刚好关于龙脊山斩龙台瓜分一事,当着真武山的人,不好直说。在此期间,如果小镇有任何意外,麻烦李老找到秀秀,让她飞剑传书便是。”

风雪庙,真武山,是东宝瓶洲两大兵家祖庭,一南一北,双方关系一直不好不坏,大体上属于井水不犯河水,当然在涉及大是大非的关键时刻,肯定会舍弃门户之见,选择联手对敌。

其中真武山更注重山下世俗王朝的发展,大骊王朝就有许多真武山的修士,已经覆灭的卢氏王朝、大隋高氏麾下,都有真武山修士的影子,多是沙场大将的贴身扈从,或是掌握实权的中层武将。

风雪庙则倾向于独善其身,来往于各大古战场遗址,有点类似江湖上的游侠,身负绝顶武艺,万事由心。高兴了,就斩妖除魔行侠仗义,不高兴了,就寻人切磋道法剑术,且多是硬闯山门不请自去,主人答应不答应,都得陪着他们打过一架再说其他。不过风雪庙这些脾气古怪的家伙,打架不为扬名,更不会杀人,所以哪怕被风雪庙的修士揍得灰头土脸,也不用担心家丑外扬。

关于飞剑一事,老人疑惑道:“阮师,我家宅子那边也有数柄品质不错的传信飞剑……”

阮邛笑着摆摆手:“不一样的,相差不小。”

老人立即了然,赧颜道:“在阮师跟前谈飞剑,贻笑大方,贻笑大方了。”

阮邛突然轻声感慨道:“树欲静而风不止啊。”

一个身材小巧玲珑却丰腴的宫装妇人,行走在泥瓶巷。身后远远地跟着三人,一个中年男子,身材魁梧,色刚毅;一个老人,面白无须,似乎视力孱弱,始终眯着眼;一个年轻女子,怀揣着一把长剑,那串金色剑穗,刚好蜷缩在她丰满的胸脯上。

那妇人最终在宋集薪家的院门口停下,笑道:“偷春联这种事情,只有崔瀺做得出来。”

个子矮小却体态妖娆的风韵妇人,掏出一串做工精致的崭新钥匙,打开院门,推门而入的时候笑道:“总算有用武之地了。”

妇人瞥了眼墙根的鸡笼,那边传来一阵阵扑棱扑棱的家禽振翅声,她愣了愣:“还没饿死?”

“还是得谢我啊,帮你找了这么个好邻居,邻里和睦,天下同春嘛。”她很快想明白了其中缘由。转头望向隔壁,发现因为自己个子不高的缘故,看不到那边的光景,只好走到那堵黄泥墙边,踮起脚,发现隔壁只有空落落的院子,觉得无趣乏味,遂很快收回了视线。走向正屋大门,又掏出钥匙开门,跨过门槛后,伸出手指在桌子上一抹,纤尘不染。妇人有些不太高兴,像是有外人擅作主张在自家闺女脸上涂抹胭脂,好看归好看,可当爹做妈的当然不乐意。

跟随妇人来到泥瓶巷的三名扈从,魁梧男子留在院外泥瓶巷当中,闭目养,面白无须的眯眼老人走到院中,唯独那名捧剑女子跟随妇人走入正屋。

妇人独自走入宋集薪的住处,环顾四周,床榻书桌皆有,书桌上还留下一些价格不菲的清供雅玩,应该是主人不愿随身携带,便干脆弃之不用了。妇人走到书桌旁,发现正中央还叠放着三本书籍,随手一翻,并无出,只是寻常学塾蒙童的入门书籍,《小学》《礼乐》《观止》,是大骊王朝豪阀市井贵贱通用的蒙学经典。妇人发现三本书旧归旧,却没有半点泥垢污渍,脑海中一下子浮现出某个人的形象。妇人摇摇头,随口问道:“杨花,《小学》这本书在大骊京城市价多少?”

背对房门的捧剑女子嗓音天生清冷,恭谨回答道:“奴婢回娘娘的话,多则六十文,少则四十文。”

妇人哦了一声,啧啧道:“看来儒家圣贤们的道理越大,越不值钱啊。”

妇人重新将三本蒙学经典叠放于原位,轻轻拍了拍摆在最上边的《观止》,流露出一丝讥讽,冷笑道:“要不是有小说家帮着推波助澜,千百年来不遗余力地行走于大城雄镇、市井巷弄,为其美言,自己则心甘情愿做那不入流的稗官野史,儒教也坐不了这座天下,即便坐了肯定也坐不稳。”

院内老人轻轻咳嗽一声,低声道:“娘娘还需慎言,此地不宜畅所欲言。”

妇人笑道:“放心便是,齐静春死后跟上边达成协议,所以这里不会有人再盯着了。你以为没了齐静春,死水一潭的骊珠洞天,一个几千年都没有出过大纰漏的地方,当得起那些大人物的重视?”

老人仍是坚持己见:“娘娘还是小心为妙。”

妇人嫣然一笑,柔声道:“行了行了,我不牢骚这些便是。徐浑然,这点你真得学学梁崧,人家就比你懂得察言观色。所以要我看啊,大骊朝野说梁崧虽然是你的弟子,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一点也没冤枉你。至于我家叔叔故意用话刺你,说什么弟子不必不如师,徐浑然你倒是不用在意,他就是那么一个人,稍稍听说几句读书人的话,就喜欢乱掉书袋。”

名叫徐浑然的老人哭笑不得,唯有一声叹息,心想没有娘娘你这么安慰人的。只是一想到南下途中与那位藩王的擦肩而过,老人心情陡然凝重起来。当时宋长镜虽然看着充满疲态,像是一场生死大战之后重伤未愈,可他既然敢当着自己的面,主动掀起车窗帘子,那么就意味着宋长镜极有可能在武道一途,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了。虽然跻身第十境的可能性极小,但是到了第九境巅峰后,宋长镜每一次向前走出,哪怕只有半步,那么对于七八境武道宗师而言,小小半步的差别,可能就相当于他们的一境之差。

这个面白无须的老人,享誉大骊朝野,被誉为大骊第一剑师。“师”字这个后缀,如诸子百家中,某人姓氏之后的“大家”二字,分量很重。那名死于宋长镜之手的天才剑修梁崧,正是徐浑然最得意的弟子,老人将其视为己出,此仇不可谓不大。

徐浑然喜好在袖中养剑,剑名为白雀。寸余长短,却杀力极大,传言瞬间可以来回飞掠百余里,剑已回袖,人尚未死绝,手段凌厉,鬼莫测。

妇人在那张床上坐下,抬手拍了拍床板:“算不上富贵人家的日子,不过还挺自在。”

怀抱长剑的年轻女子杨花轻声道:“娘娘对殿下用心良苦,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妇人站起身,笑道:“这话就虚伪了,真正受苦的孩子,是隔壁那个孤儿,我家睦儿可称不上吃苦。”

她走到墙壁前,想了想,喃喃道:“福禄街卢氏送给咱们的几页古书,上边记载的法术通,历史久远,已经不可考据,跟当今道教几大符箓派差异很大,我记得其中一页,记载了一门有趣的小法术,咒语是什么来着?哦,记起来了,试试看。”

妇人背对着门口的杨花,笑道:“你直接去隔壁院子等我开门。”

“天地相通,山壁相连,软如杏花,薄如纸页,吾指一剑,急速开门,奉三山九侯先生律令!”妇人手中并无最重要的那张符纸,只是口诵咒语,伸出手指向前一点,然后便闲庭信步,穿墙而过,身后带起一阵轻微涟漪。

妇人走到一座家徒四壁的破败屋子,感慨道:“有些人命好,随便怎么折腾都是享福;有些人命不好,生来就是吃苦的。投错了胎,你能跟谁说理去?就算找到了正主,可你敢开口吗?小家伙,以后知道真相,在找我报仇之前,你至少要先跟云霞山、正阳山和书简湖这三方打交道,等你找到我,猴年马月了,这还是你先要活着走出大骊版图才行。”

她转头看了眼墙壁:“三山九侯先生,又是什么身份?我们东宝瓶洲可没有这么一号人物,难道是失去香火和金身的上古人?若是如此,为何这个小法术依旧管用?”

她暂时琢磨不出答案,想着回到大骊京城再去查一查,或者找崔瀺问一问也不是不可以,反正近水楼台,不问白不问。她走去开门,拔出门闩后没能拉开,才记起门外肯定上锁了,只得稍稍用力,强行扯断了那把铜锁,拉开门后,看到院门大开,她看着捧剑侍女杨花和剑师徐浑然,问道:“你们就这么破门而入?还讲不讲道理了?回头自己找人修好,别忘记。”

她走向院门,补上一句:“屋门的锁也换上一模一样的。”

徐浑然和杨花显然对此习以为常。站在泥瓶巷中的魁梧男子皱了皱眉头。

妇人走出院子后,突然停下脚步:“杨花,你按照我家睦儿七岁时的步子大小,往右手边走上六十三步。”

杨花领命前行,六十三步后停下身形。

她身后的妇人侧过身,面对高墙:“应该就是这里了。”

妇人看着并无半点怪的泥土墙壁,恨恨道:“宋煜章该死。”

她很快就恢复了雍容恬淡的平常色,笑问道:“这桩秘事,当年你是听我说过的,你觉得症结在何处,我能为睦儿做点什么?”

杨花摇头道:“奴婢不知,也不敢妄自揣测。”

妇人叹了口气,有些伤感:“我家睦儿的心结有两个。第一个,当然是那场大雨中,被一个贫贱泥腿子从巷外一路追杀到这里,掐住脖子,按在墙壁上动弹不得,以他的性子,肯定气愤难平。那会儿睦儿年纪尚小,除了丢尽了颜面,肯定也被杀气腾腾的同龄人吓得不轻。”

妇人眼骤然凌厉起来,伸出手掌,手心轻轻贴靠在粗糙不平的泥墙上:“第二个心结呢,就很有意思了。有意思到了事后让我家睦儿,可能是人生第一次知道愧疚的滋味。所以他跟老龙城的苻南华见面后,对那笔交易的添头,始终下不了决心,将要杀之人从刘羡阳换成那个少年。”

杨花终于有些好,不过侍奉这位娘娘,无异于伴君如伴虎,自然不会傻到开口询问。

妇人收起手掌,在杨花手臂的袖子上擦了擦,开始转身走向巷口,一下子流露出些许娇憨态,虽说已为人妇为人母,竟是别有一番风韵。她气呼呼道:“睦儿不过是说你陈平安生于五月初五,克死了爹娘后,因为居住在祖宅,就连累爹娘无法投胎转世,所以最好别住在家里,要赶紧搬出去。”妇人越说越气恼:“说几句玩笑话,算得了什么?你陈平安信以为真,因为自己愚蠢而坏了不可去龙窑烧瓷的破烂誓言,怎么就能够怪到我家睦儿头上呢?更何况你一个小贱种的誓言,值得了几个钱?我家睦儿何等金贵,白璧微瑕,这是俗世俗人的说法。修行之人,若是相信这个,简直就是自寻死路。哪怕是能够与国同寿的上五境练气士,谁不在苦苦追求真正的不朽金身、无垢之躯?你一个市井少年,怎么赔?你赔得起吗?!”

妇人咬牙切齿道:“小贱种,真是造孽!”

一缕金色剑穗轻轻躺在胸脯上的捧剑女子杨花脸色平静;剑师徐浑然对此更是置若罔闻,毫不上心;唯有那名走在最后边的魁梧男子,再一次皱眉。

妇人在即将走出泥瓶巷的时候,猛然转身。几乎同时,杨花和徐浑然分别向左右两侧挪步,为妇人让出视野。

妇人此时已经满脸笑容,既妩媚,又纯真,有种矛盾的诱人,她柔声问道:“怎么,王毅甫,你觉得不对?”

王毅甫沉声道:“虽然不知道更多的内幕,但是我确实觉得这样不对。”

妇人没有丝毫意外,反而大笑道:“不愧是卢氏王朝头号猛将王毅甫!”

习惯性眯眼看人看物的徐浑然,几乎已经看不到眼睛,一身剑气充斥于狭窄小巷,不断有泥墙碎屑摔落地面。

杨花悄然后退一步,像是要给剑道宗师徐浑然让出更多的战场空间。她望着不远处的王毅甫,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笑意。一条断了脊梁的丧家之犬,也敢乱吠?

这个名为王毅甫的男人,曾是卢氏王朝大将之一,出身头等将种门庭,祖辈皆是沙场大将。王毅甫归降之前,身份相当于大骊王朝的上柱国。大骊军宋长镜很久之前,就点名要跟王毅甫痛痛快快打一场,此人领军打仗的本事,算不得出类拔萃,但是个人武力极高。虽然是练气士,却拥有第八境武人的雄厚体魄,精通刀法,能够驾驭那尊著名玉石的强大阴随同作战,可谓卢氏王朝屈指可数的真正高手。

妇人伸出羊脂美玉一般的小巧手掌,晃了晃:“徐浑然,不用紧张,王将军是讲道理的人,就是为人过于正直了一些。如今身处一个阵营,别一言不合就要打打杀杀的。我很不喜欢。”

徐浑然默默收起了一只袖管内浩浩荡荡的剑气。

只是妇人在下一刻又说道:“我只会将王毅甫舍了性命和尊严也要护住的人,不送往之前说好的地方,而是送入皇宫,或是教坊司?”

与她对视的王毅甫双拳紧握,青筋暴起,眼珠子泛出血丝。

妇人云淡风轻道:“之前只说保住性命即可,所以你王毅甫可别把我的菩萨心肠,当作天经地义的事情。”

王毅甫突然笑道:“娘娘说得对,是属下错了。”

妇人笑道:“知错就好,那你等下出了这条泥瓶巷,就不用跟着我们了,去把上上任督造官大人的脑袋,摘下来,然后随便找个木盒子装好,以后我可能用得着。”

王毅甫错愕道:“宋煜章是皇帝点名要求来这里的官员,娘娘你之前也说过,此人在礼部和钦天监都有靠山,为何要杀他?”

妇人笑着反问道:“杀人还需要理由?那我当这个娘娘做什么?”

王毅甫叹了口气,抱拳低头道:“属下领命。”

四人先后走出泥瓶巷后,王毅甫与其余三人分道扬镳。

等到那个归降大骊、效忠娘娘的魁梧男人身影彻底不见,徐浑然忍不住出声讥讽道:“好一个铁骨铮铮的王毅甫,哈哈,如今连骨头和骨气也一并没了。”

妇人并未往人多的大街走去,而是拣选了一条僻静巷弄,自嘲道:“真以为我做了某件事情,分不清好坏?”

徐浑然一时间不知如何答复,干脆闭嘴不言。

妇人抬头望着蔚蓝天空,没来由感慨道:“只有身临其境,才发现齐静春这个读书人,真的很厉害啊。”

“是我们大骊对不住他。”

“如此千古男子,只恨不能为我大骊所用,难怪陛下这些日子心情郁郁,经常叹息。”

“只可惜齐静春再厉害,终究还是死了。”

妇人一路唏嘘,竟然全是肺腑之言。

妇人沉默许久,不再说话。徐浑然记起一事,先是挥袖,剑气遍布四周,然后低声问道:“娘娘,杀一个骤然富贵的陋巷少年而已,我们是不是有些小题大做了?”

妇人好像根本懒得回答这种问题,随口道:“杨花,你来说。”

杨花冷声道:“狮子搏兔,一击致命。”

徐浑然哑然。

妇人扯了扯嘴角:“我家叔叔虽然是个武人,但是有一句话说得极妙,对付任何敌人,千万千万别送人头给他。”

不同于下榻桃叶巷的礼部同僚,宋煜章独自住在骑龙巷,是一栋主人刚刚搬走的宅院。

宋煜章开着屋门,坐在桌旁,桌上有一只酒壶,旁边是一碟盐水花生米,和一大碗白酒。这位昔年的督造官大人,在小镇这边扎根整整十五年,吃什么喝什么,入嘴都是再熟悉不过的滋味。

当看到院中凭空出现一个魁梧男子时,刚刚端起酒碗的宋大人笑了笑:“总算来了。”

他高高端起白碗,问道:“能不能等我喝完这碗酒。”

那个不速之客稍作犹豫,点点头。

宋煜章似乎是怕客人等急了,一口就喝光了小半碗烧酒,脸色红润,问道:“能不能帮我捎一句话给那个叫宋集薪的少年。嗯,以后他应该会被称为宋睦了。”

这个中年男人眼中带着一丝祈求:“能不能告诉他,那个叫宋煜章的家伙,这么多年下来,一直很想跟他要一副春联?”

王毅甫这一次果断摇头道:“不能!”

宋煜章深吸一口气,缓缓闭上眼睛后,满脸释然,轻声道:“年少时喜读游记,看到东宝瓶洲最南端的老龙城,常年有大潮拍岸,天下壮观。那就当这一碗大骊酒,是那南海大潮之水。”

王毅甫大步上前,一手拧断了这名大骊礼部官员的脖子。

杀人之后,王毅甫心中毫无快意,轻轻让其趴在桌上如酩酊大醉状。

身为亡国之人、败军之将,王毅甫给自己倒了一碗酒,默默喝着,最后跟桌那边的那个死人说了句话:“原来读书人,也有大好头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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