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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玉簪(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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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陈平安仍然怀疑阿良,但不可否认,阿良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

他有一头从来不骑乘的毛驴,他跟小屁孩李槐斗嘴斗得不亦乐乎,他一门心思想着拐骗林守一喝酒,说天底下的好东西,不过醇酒、美妇二物,他会在陈平安走桩的时候绕着他打转,说这套拳法一旦大成,肯定老霸道了,对着人就是一顿乱捶,只可惜行走江湖,讲究打人不打脸,所以伤和气败人品,最好要像他这样以德服人,以貌胜敌。他还会跟朱河吹嘘自己的剑术无双,说他一旦握剑,那可了不得,连他自己都感到害怕,就更别说对手了。朱河在旁笑呵呵点头称是,可少女朱鹿偏偏不信这个邪,非要阿良用那把竹刀演示演示,也不用他施展出排山倒海的剑法,能砍断一棵碗口大小的树木就算她输。阿良就说今日不宜施展剑术,他虽然早就达到了万物皆可做剑的地仙境界,可出剑一定要看心情啊,高手没有一点怪癖还是高手吗,所以只有那些大风大雪大雨之类的日子,才有兴致,比如那滂沱大雨当中,自己出剑之后,能够快到滴水不沾身。

朱鹿朝地上“我呸”了一句就转身跑开了,阿良也不恼,只是笑眯眯跟朱河说:“小朱啊,你闺女这脾气不太好哇。当然,她要是以后真嫁不出去,不用担心,我阿良可以让你占个天大便宜,喊你一声岳父大人。”

打那之后,朱河就不再凑到阿良跟前嘘寒问暖套近乎了。只好自己一个人喝闷酒的阿良有些失落。

不凑巧,过了几天,在他们临近铁符河的时候,下起了一场蒙蒙细雨,虽然不大,可好歹是下雨了。朱鹿立即拦住牵着毛驴埋头赶路的阿良,后者一脸茫然,问朱鹿:“姑娘你干啥咧?哦哦,你是说下雨就练剑给你看的事情啊。哈哈,我记得,记得。姑娘,你别用那种看骗子的眼看我,行不行?你啊,就是太年轻,不晓得世外高人的规矩很多啊。知不知道,雨太小了,哪怕我只是以一株野草做剑,也会觉得对不起那株草。哦,不对,是对不起我的上乘剑术。所以等哪天雨下大了,我再出手,保管将那条铁符河都给拦腰斩断了,到时候你哪怕哭着喊着要我收你为徒,我都未必点头。”

朱河二话不说就把自己闺女拽走了。

小雨蒙蒙,不耽误赶路,阿良伸手扶了扶斗笠,摇头叹了口气。牵着白色毛驴走在最前方的他,那一刻背影有些寂寞。

更不凑巧的是,又过了两天,老天爷开眼似的,下了好大一场暴雨。结果阿良怒喝一句:“看啥看,老子脸上有花啊?还不去躲雨?我家宝瓶淋坏了身子骨咋办?看我出剑什么时候不能看,你们有没有一点慈悲心怜悯心?!没有看到咱们宝瓶快冻死了吗?”最后众人一起蹲在参天大树下躲雨的时候,所有人都死死盯着阿良。

李槐皮笑肉不笑,模仿自己娘亲的语气,语重心长地说道:“阿良啊,也亏得今天只下雨没打雷,要不然第一个就劈在剑仙你身上。”

朱鹿只是冷笑连连。

就连性情冷淡的林守一都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朱河如今已经彻底不愿意搭理这个狗屁风雪庙大佬了,自顾自嚼着干粮。一路行来,多次隐蔽微妙的试探之后,朱河觉得这个浑身古怪的阿良,哪怕的确是兵家祖庭的修士,也绝对不会是什么用剑的地仙高手,如果是真的,别说让他阿良喊自己老丈人,就是让自己喊阿良老丈人都没问题。

一路行来,李宝瓶比起刚刚离开铁匠铺子那会儿,话少了许多,只是默默跟随在小师叔陈平安身旁,小背篓也不愿意让朱河、朱鹿帮忙背着。陈平安则在练习剑炉这个拳桩,其他人早已见怪不怪。

阿良被李槐他们看得有些不自在,转过身屁股对着他们,摘下腰间的银白色酒葫芦,一口一口喝着酒。

大雨渐歇,阿良突然站起身,说要出去找根称手的树枝,非要让他们见识见识上乘剑术不可,不过在众人面面相觑的时候,阿良又说如果找不着,那就没办法了,剑仙找称手之物,就跟凡夫俗子找媳妇一样,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所有人看着斗笠有些歪斜的阿良,根本没人愿意开口说话。

阿良一个人往山坡上行去,下雨地滑,差点一个踉跄摔倒,赶紧装模作样地摆了几个拳把式,好似在为出剑热手。结果阿良的身影刚刚消失在视野,这场雨就猛然间下大了,毫无征兆,让人措手不及。

陈平安睁开眼,看到树底下不远处的毛驴,想了想,起身说道:“我去找阿良。”

朱河也跟着起身:“我陪你一起去吧,这天气很容易出事情。”

陈平安摇头道:“不用,我在山里烧炭采药的时候,遇到过很多次这种天气,不用担心,再说这里也需要朱伯伯你照看着,我才能放心。”

朱河思考片刻,点点头:“陈平安,那你自己小心。”

陈平安揉了揉李宝瓶的脑袋,柔声道:“我去去就回。”

不但要亲自盯着小镇东边的衙署建造,还要商定文昌阁、武圣庙的选址一事,父母官吴鸢一天到晚忙得脚不着地。四姓十族除去已经举族迁出小镇的六个,还剩下八个,礼部右侍郎董湖靠着牌坊楼拓碑一事压过了地头蛇吴鸢的风头,如今那些个土生土长的老油子,全在福禄街和桃叶巷看他吴鸢的笑话,可他还是得一家一户登门拜访过去。吴鸢最后忙到嘴唇干裂,嗓子眼都快冒烟了,一回到督造官衙署,就瘫软在椅子上,他扯了扯领口,直愣愣盯着房梁雕花,脸色阴晴不定。

身边站着那个豪阀出身的文秘书郎,今天是他陪同吴鸢拜访了各大家主,虽不至于吃闭门羹,但是软钉子碰了一大堆,相互推诿。这个说老瓷山能不能搭建文昌阁,得去问刘家老爷,那个说仙坟是魏家占地最多,只有魏家老爷子点头才能坐下来谈,然后刘家、魏家又说这种涉及祖宗基业的天大事情,一定要大伙儿聚起来慎重商议,否则是要被街坊邻居们戳脊梁骨的。

这个秘书郎同样憋了一肚子火气,不过自幼耳濡目染,对于官场规矩再熟悉不过。知道为官不易,主政一方的父母官更是大不易,所以并未气急败坏。他对周围几个闻讯赶来的同僚轻轻摇头,示意他们暂时不要火上浇油,留吴大人一个人清净清净。

吴鸢突然笑着说道:“放心,我没事,这会儿就是有点馋咱们京城的酒水了。”

那个世家子这才落座,遗憾道:“可惜李家已经搬去京城,要不然可以让他们家主李虹帮着牵线搭桥,有些事情能够私下说,就会好办许多。我们家跟京城李家关系还不错,那边发话,这里的小镇李氏肯定要卖这个面子。”

吴鸢瞪眼训斥道:“你傻啊,你家族积攒下来的人脉,不等于你的人脉,你每用上一次,就会让自己在家族地位下降一大截。这种事情,不像之前你跟人求匾额榜书那么简单,所以你别瞎掺和。”

世家子笑道:“我这不是担心吴大人钻牛角尖嘛。”

吴鸢嗤笑道:“我如果是钻牛角尖的人,早把那位上柱国老丈人的腿打断了,然后带着他的宝贝闺女一起私奔。”

满堂寂静。

世家子忍住笑,低声道:“这种大话,吴大人在咱们这儿吹吹牛就可以了。”

吴鸢舒舒服服瘫靠在椅背上,一点也没有被揭穿真相的窘态,反而笑呵呵道:“那当然,老丈人要真大驾光临,我这会儿早跑去低头哈腰端茶送水了,还得问上柱国大人你老累不累啊,要不然揉揉肩膀啊。”

衙署大堂内笑声四起。就连门口那两个腰悬绣金刀的武秘书郎也相视一笑。

吴鸢坐直身体的那一刻,大堂内所有人都下意识屏气凝,吴鸢不急不缓道:“李氏已经迁出去;卢氏铁了心要当缩头乌龟,万事不管;赵氏推说老祖宗身体有恙,一切都要她身体好转后才能定夺;小镇宋氏水最深。这福禄街四大姓,加在一起拥有十座大型龙窑,李氏名下的两座,已经转让给桃叶巷魏、刘两家。”

“你们今天就将衙署所有零散文档归拢在一起,汇集成一份四姓十族的关系脉络图,我倒要看看这座小池塘,是怎么个鱼龙混杂法。退一步说,哪怕拿前几个大家族没辙,那我们就去找次一等的家族。除了十族垫底的几个,还有那个很有钱的马家,始终恪守祖训不肯搬去福禄街、桃叶巷,他们就拥有两座窑口。既然我现在还兼着窑务督造官,那么这些龙窑的规模大小,还不是我说了算?将这些家族拉拢扶植起来,与此同时,我会砸钱下去,衙署的积蓄全部掏空,我也不心疼。我就不信老瓷山你们守得住,可仙坟那么大一块地方,一旦分赃不均,你们能够护得了多久?”

“水浅王八多,庙小妖风大。等到池塘见底,小庙倒塌,我看到时候这帮老狐狸怎么跟我认错赔礼。”

县令大人吴鸢说到最后,本该意气风发才对,不承想哀叹一声,又瘫软回去:“这日子没法过了。何时是个头啊?!先生,说好的醉卧美人膝呢?衙署上下,不是老妪便是稚童,就没一个妙龄女子啊。说好的人杰地灵、女子秀美呢?”

就在这个时候,眉心有痣的清秀少年崔瀺被两名扈从伸手拦在门外。崔瀺微笑道:“吴大人,不然我写信帮你问问京城的袁柱国?帮你要两个眉眼可爱的小丫鬟过来?”

吴鸢立即站起身,脸色尴尬,又不好说破自家先生的国师身份,也没那脸皮和胆识,为了掩人耳目就对先生大加呵斥。吴鸢心底满是疑惑,不知先生为何要登衙署门,而且看样子一点不介意泄露身份。

崔瀺懒得跟那些文武秘书郎计较,转身撂下一句:“随我来。”

吴鸢对屋内所有人伸手虚压了两次,示意他们不要声张,独自快步走出门槛,两个沙场出身的武秘书郎想要贴身跟随,吴鸢仍是摆手拒绝。

走在僻静无人的石子小径上,崔瀺问道:“卢氏刑徒都已经进山了?”

吴鸢摇头道:“还剩下六百刑徒,尚未到达最北边君山的山口。这拨人身份最为尊贵,多是卢氏王朝的功勋豪阀之后,年纪不大,十四五岁到二十岁之间。”

吴鸢疑惑道:“这不是先生你之前就安排好的吗?”

崔瀺没好气道:“天有不测风云,你家先生我现在算是龙游浅滩了,所以得再跟你确定一下。你现在什么事情都别管,快马加鞭赶往君山的入山口子,找到一个叫夏余禄的刑徒少年,安排他去京城。”

吴鸢小心问道:“这次是宋长镜的嫡系心腹护送他们赶来龙泉县,我就这么上门要人,那帮六亲不认的兵痞,肯乖乖放人?”

崔瀺挥挥手,不耐烦道:“我那边自有后手,你只要露面就行。”

吴鸢担忧道:“先生,你这边?”

崔瀺冷哼道:“死不了!”

吴鸢不再犹豫,立即喊上那两名武秘书郎,一同骑马出门。

先生动动嘴,学生跑断腿。

崔瀺等到吴鸢离去之后,独自行走在衙署小路上,脸色阴沉:“一着不慎满盘皆……还没完全输,满盘皆溃倒是事实,不过没事,只要还有一丝胜算就行。熬着,就当修心养性了。大不了换了棋盘再来。”

“我不就是先熬死了先生,又熬死了你齐静春?”

“咦?怎么说着说着,感觉自己像只乌龟了?”

崔瀺最后叹了口气:“她的运气真是一向很好啊,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这个时候一头撞进来,我只能尽力从这盘残局里搂回几枚棋子是几枚了,省得被她全盘收走。真是气死我了!”

之后有衙署杂役远远走过,就听到一个相貌清秀的少年在那里大声念叨:“我不生气,犯不着……我不生气,犯不着……他娘的,犯不着个屁!气死老子了!”

铁匠铺子,三张崭新竹椅摆在屋檐下,苍翠欲滴,颜色可亲。

阮秀已经起身愤懑离去,只留下一个脸色如常的阮师,和一个笑容不变的尤物妇人。远处溪畔,站着杨花、徐浑然和王毅甫。

坐在小竹椅上的妇人,将视线从阮秀的背影收回。她方才使用了一个小法子,故意激怒阮秀,让其离场,妇人这才开门见山问道:“阮师与齐先生有所约定?所以那陈平安身边,才有李家的武人跟随?”

阮邛直截了当道:“没有。”

妇人又问:“那就是阮师因为那三座山的缘故,答应庇护陈平安?”

阮邛点头:“对,我答应过他,保证他们离开大骊之前,都没有大的意外。”

妇人抬头看着即将下大雨的阴沉天色,说道:“阮师,我让人再买下秀山周边的四座山头,赠送给你,就当是大骊的见面礼,如何?”

阮邛冷笑道:“你还需要花钱买?那一袋袋金精铜钱,不过是大骊皇帝左手出右手进的事情,何必多此一举?”

妇人摇头笑道:“规矩就是规矩,我并非是一个喜欢守规矩的人,但是眼前阮师的规矩,或是京城皇帝陛下的规矩,都要比我的身份大,所以不得不遵守。我虽然算不得什么好人,但从来量力而行。”

阮邛对此不置可否,问道:“你为何执意要杀那个少年?而且是不惜花费这么大的代价。一定要这么急着杀他?以至于等到他离开大骊边境再下手,也不行?”

妇人语气不重,眼却尤为坚定:“他必须死。他死了,就算真有所谓的佛家因果,当初杀他爹那件事,以及靠他帮助我家睦儿争取更多机缘一事,全部会止步于我……”

阮邛淡然道:“是因为你有某些见不得光的旁门通,能够斩断因果吧?”

妇人微笑,不否认,不承认。

阮邛摇头道:“可这不是你这么急匆匆杀人的理由。”

“我家睦儿马上就要进入大骊京城,到时候会有一场大机缘降临,为了避免横生枝节,我必须尽早斩草除根。”妇人见阮邛一脸不为所动的冷漠,只好泄露天机,选择与这位兵家圣人坦诚相见。她详细解释道:“睦儿的心结,若是放在一般修士身上,倒也无妨,大道漫长,哪怕他在破开中五境之前,无法自己将其摒除,大骊一样有的是手段,以外力强行去除,大不了就是留下一个大小不可预测的天魔心窝,只不过跻身上五境的时候,会变得极为凶险。可是如今京城那份机缘不等人,就容不得丝毫马虎了。加上崔瀺那个废物,号称算无遗策的崔大国师,竟然输了,显然到最后,也不曾成功坏了那少年的澄澈心境。没办法,我只好退而求其次,用陈平安的那颗头颅,强行拧转睦儿的心境。”

妇人说到这里的时候,无奈道:“不是没想过蒙骗睦儿,说那陈平安在崔瀺的大考当中,成了俗不可耐的市井小民,甚至我可以将所有细节编排得天衣无缝,一一呈现给他,但是我担不起这份风险。他如今天资太好,一旦获得那份机缘,将来如果知晓真相,反而成了莫大隐患,极有可能一瞬间就会道心崩碎。”

此时,天降大雨,雨幕如铁。

阮邛不理会外边的大雨滂沱,问道:“什么心结,如此麻烦?”

“那个姓姚的老不死,阴了我一把,告诉了那少年真相,他的爹娘根本不可能因为他是五月初五出生,就会为阳气所伤,所以无法投胎做人。于是那个违背他娘誓言的少年傻眼了,发疯一般从龙窑狂奔回小镇,之后那个悲愤欲绝想杀人的少年……阮师,你知道他做了什么吗?他既没有去找睦儿,也没有回家,竟然在泥瓶巷外一直等着,等到一个睦儿单独出门游荡的机会,才堵住他,追上他,最后在泥瓶巷将我家睦儿按在墙壁上,差点掐死,当然,他最后没有杀人,而且就算他真想杀,死的也只会是他。可恨的是,那些藏在暗处的死士谍子,死守着陛下的规矩,只要睦儿不死,就绝对不可以插手。废物,全是罪该万死的废物。”

妇人尽量用云淡风轻的语气说出这个秘密后,破天荒有些疲惫和无奈:“世间竟有这种心思古怪的贱种?他的这个举动,反而成了我家睦儿最大的心结,近乎死结。他这么多年甚至很多次从梦中惊醒,因为他一直想不明白:‘你陈平安,为什么不杀了我,为什么还要挑一个稚圭不在场的时候?换成是我宋集薪,我会把你陈平安大卸八块还不解恨,当着你至亲至近的人的面,才最好。’归根到底,也算是我作茧自缚了。”

大雨如黄豆一般砸向大地,如当年两个同龄孩子的泪水。一个瘫软坐在地上,双手捂住脖子,吓得大哭。一个脚穿草鞋的贫苦孩子,走向泥瓶巷巷口,用手臂挡住脸颊。就像一面镜子,越是光明无瑕,越可以映照出照镜之人的瑕疵。

长久的沉默之后,妇人收回思绪,犹豫了一下,问道:“那座廊桥的手笔,阮师应该有所猜测吧?”

阮邛满脸厌恶:“早知如此,我不会来这里。”

妇人挑了一下眉头,沉声道:“所以最后睦儿离开小镇之前,必须要去那边上香,因为他能够有今天的一切,都是因为大骊皇室死了一个又一个的金枝玉叶和皇亲国戚!廊桥那块匾额上的‘风生水起’四个字,有多少笔画,就死了多少人,这些人用命换来了他的成就!”

阮邛脸色阴沉,似乎没有想要说话的念头了。

妇人缓缓站起身,意气风发,低头凝视着阮邛,嗓音低沉,蛊惑人心,缓缓道:“阮师,要是觉得四座山头,仍然配不上你给那少年的一句承诺,无妨,阮师只管开价,只要你肯开口,都好商量。比如说大骊这边,我回京城后,可以说服皇帝陛下,在你女儿将来证道之际,大开方便之门。虽然不晓得是什么,但我可以替陛下答应阮师,届时大骊朝廷一定倾力相助!我本人之外,国师崔瀺,甚至是宋长镜,都可以为你家阮秀的证道契机,助一臂之力!”

阮邛答非所问:“我只要答应下来,就会与你们大骊宋氏挂钩,这也是你的谋划之一吧?”

妇人似乎根本不屑说谎,或者说也不敢把一位圣人当傻瓜:“当然,要不然咱们那位勤俭持家的皇帝陛下,岂会由得我胡来?他虽不反感妇人干政,甚至直截了当告诉我,管不住身边一个女子,如何管得了一座江山,我真要祸国殃民了,也是他无能。”

“可有些事情,他一开始就说得很清楚,不许我擅作主张。为此,我是付出过很大代价的。”

“我这个人,有个最大的优点,就是记打。”

阮邛终于不再掩饰自己的鄙夷,斜眼看着妇人,语气淡然道:“以后你不要进入龙泉县方圆千里以内,只要被发现,就不要怪我出手打女人。”

妇人盯着阮邛的脸庞,叹息一声:“罢了罢了。大不了就等陈平安到了大骊边境再说。今日叨扰,阮师勿怪,就算阮师看不惯我这种妇人,也别因此对我们陛下印象不佳。”

阮邛在她走下台阶的时候,说道:“那张竹椅是陈平安亲手做的。”

妇人愣了愣,故意曲解阮邛真正的言下之意,妩媚笑道:“怎么,阮师是想说那个叫陈平安的少年,间接摸过了我的屁股?”

妇人大笑离去,径直走入雨幕之中,任由大雨淋湿全身。体态婀娜,曲线毕露。阮邛并不看她,面无表情。

又是一场大雨。

已是少年的陈平安走到山顶,看到背面山坡,站着一个缓缓将竹刀归鞘的斗笠男人。男人转头灿烂笑道:“我来这里之前,遇到过一个比你有趣太多的少侠,经常听他念叨一句诗,真是好,你不妨也听听看,‘野夫怒见不平事,磨损胸中万古刀’。”

自称是剑客的阿良,缓缓走向陈平安,伸手指了指陈平安头顶:“不过我可不是什么侠客,只是单纯觉得这句诗,很适合在这种天气杀人后,拿出来念一念。我来这里找你的真正理由,一是顺路收集养剑葫,二是你头上的那支簪子。后者比前者重要一百倍吧。”

竹刀已经归鞘的男人身后山坡上,躺着两具态安详的尸体。皆是大骊第一等修为的武夫和修士。

陈平安问道:“你到底是谁?”

阿良缓缓而行,手心抵住刀柄,在陈平安身前停下脚步,抬了抬斗笠,微笑道:“我叫阿良,善良的良。”

大雨砸在两人的竹篾斗笠上,啪啪作响。

陈平安沉声道:“这支簪子很普通,只是普通的玉材。”

阿良盯着一本正经的陈平安,好像听到一个天底下最大的笑话,龇牙咧嘴,好不容易才忍住不笑出声:“你说了不算。”

陈平安额头渗出汗水,但是很快就被溅在脸上的雨水冲刷掉,看着那个男人,问道:“那你到底想要什么?”

阿良笑问道:“你是不是觉得自己要死了?”

陈平安在这一刻,突然感到很绝望。因为阮师傅来过,又走了。而眼前这个男人还站在自己眼前。

阿良还是那个笑眯眯的阿良,斜挎着那把绿色竹刀。

阿良笑望着陈平安,不高的个子,单薄的衣衫,结实的草鞋,当然还有那支画龙点睛的碧玉簪子。如果他没有记错,簪子上篆刻有漂漂亮亮的八个小字。

陈平安嘴唇铁青,颤声问道:“你能不能放过他们?”

阿良不说话。

陈平安在临行前一夜点灯熬夜,就想象过所有可能面对的困境。他不是没有想过,此次护送李宝瓶前往山崖书院求学,路上会遇到大大小小的坎,因为光是他的仇家,明面上就有云霞山、老龙城和正阳山三方,无一例外都是山上的仙中人,却都跟他有生死大仇,所以陈平安很担心因为自己的缘故,连累到李宝瓶的求学之路。

那天跟李宝瓶说起自己小时候进山的坎坷难熬,并非他想要诉苦,想要摆小师叔的威风架子,而是想告诉李宝瓶一件事情,就是他们去那座已经搬去大隋的书院,路程肯定比他当年进山采药更远。如果有一天他不在了,没办法陪在她身边,而李宝瓶又希望去那里读书,只是她对自己没信心,那么陈平安希望她能够像当年自己那次进山一样多走几步,走着走着,说不定就走到了。只不过当时这些话跑到嘴边,陈平安突然觉得两个人才起步远游,就说这种话实在太晦气,不吉利,所以只说了一半,就把另一半咽回了肚子,改成希望她能够成为第一个小夫子,女先生。既是讨吉利,也确实是陈平安对李宝瓶的期望。

阿良笑道:“退一万步说,那支簪子是寻常的文人饰物,也不属于你。退一百步说,我不相信齐静春郑重其事保存这么多年的簪子,会没有暗藏玄机,例如它其实是一座不为人知的小洞天,或是一块拥有成为福地资质的风水宝地。如果只退一步说,那就更厉害了,它有可能是一支文脉薪火相传的信物,就像道教三大主脉的掌教信物,一块桃符、一件羽衣和一顶道冠。如果属实,簪子真是齐静春先生的信物,陈平安,你觉得戴在你头顶,合适吗?”

陈平安答非所问道:“阿良,你能不能放过李宝瓶、李槐他们?”

阿良笑问道:“你怎么确定我答应了你,事后不会反悔?”

陈平安脚尖微动。

阿良双手环胸,笑道:“少侠别冲动啊,咱们这不是正在讲道理嘛,等到道理讲不通了,再动手不迟。”

陈平安默不作声,脸色苍白。

阿良上下打量了陈平安一番:“还真有点像。”

阿良收敛玩笑意味,伸出手:“交出簪子,我不杀他们。”

陈平安手指颤抖。

阿良缓缓说道:“这是齐静春的先生的遗物,也算是齐静春的遗物。”

陈平安抬起手臂,伸向头顶。

阿良笑道:“你亲手折断簪子,我不杀你。我从不骗人。”

陈平安突然停下手,深吸一口气,一脚后撤,如搏杀起手式。

阿良问道:“你是觉得反正自己死了,我也会放过李宝瓶他们,所以你哪怕死,也要试试看,能否凭本事护住这支簪子?”

陈平安一言不发,两脚重重踏地,就冲到了阿良身前,一拳挥出。下一刻,陈平安突然发现眼前已经没有了阿良的身影。陈平安身体僵硬地转过身,果不其然,阿良就站在那里,只是手里多了一支簪子。

阿良叹了口气,似乎对那支簪子根本没有太大兴趣,伸出手递给陈平安:“拿回去。”

陈平安小心翼翼走上前数步,从他手里接过那支碧玉簪子。刹那间陈平安只觉得头顶一沉,原来阿良将一只手轻轻按在了他头上,两人肩并肩站立,只不过朝向相反。一直以吊儿郎当面孔示人的阿良叹了口气:“陈平安,以后别做傻事了,天底下哪有死物,比人的性命还重要?一定要活下去,哪怕没办法好好活着,也要活着,天底下没有比这更大的道理了。”

阿良拍了拍陈平安的脑袋,抬头望着黑沉沉的天幕,他笑道:“你要知道,不管这支簪子到底有多值钱,意义有多大,齐静春既然愿意交给你,就一定是相信你,所以只要是需要你做出生死抉择的时候,一定要选生,不可选死。壮壮烈烈而死,慷慨激昂赴死,风流写意去死,可死了就是死了啊。”

阿良收回手:“齐静春对这个世界很失望,那是他的事情,你陈平安就是你,别学他,你还没有真正见识过这个世界的好和不好。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那是他们读书人的事,我阿良不是读书人,你陈平安暂时也不是,所以……”

阿良最后也没有说出“所以”之后的原本内容,只是轻声道:“陈平安,相信我的眼光,你将来可以走很远的路,甚至能够比齐静春更远。”

陈平安轻声问道:“为什么?”

阿良手心轻轻摩挲竹刀刀柄,笑道:“因为我是阿良啊。”

两人最终一起沉默地走下山顶。

陈平安问道:“那边山坡的两个人?”

阿良想了想:“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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