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陈平安独自一人,哪怕是负重入山,一天走上一百里山路都不难,即便这期间必然需要越溪过涧,攀崖缘壁。龙腾小说 ltxsba@gmail.com但是陈平安这次带着李宝瓶,走得很轻松,以至于闲来无事,就开始练习走桩。因为有李宝瓶在身边,他就没有用上那种气力和精全力以赴的拳架,而是相对自然而然,甚至为了照顾李宝瓶,还要刻意放慢走桩速度和减小步伐间距。这让好不容易找到诀窍感觉的陈平安,像是一下子被打回了原形,又变得别扭起来。
两人此时已经走出差不多二十里路,李宝瓶犹有余力,并不显得难受煎熬,她只是伸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问道:“小师叔,你是在练拳吗?”
陈平安停下走桩,点头道:“对啊。”
李宝瓶又问道:“那你知道你练的这套拳法的立身之本、源头的气府在哪里吗?”
陈平安一头雾水:“怎么说?我只知道人身上有很多窍穴,我之所以能够认识几百个字,主要就是为了记住那些窍穴的名称。但是它们跟练拳到底有什么关系,我还没来得及问。有一位宁姑娘看过我的拳谱,没有告诉我,只说练拳一事,捷径走不得,要靠一点一点的苦功夫熬出来,你认识的阮姐姐则说她是练剑的,她家的家传运气路径,不好外传,所以当时我跟她没有深聊。”
事实上,那时候的陈平安,觉得自己这辈子注定会在小镇走完,所以有的是时间和机会来询问阮秀。
李宝瓶瞪大眼睛,一脸匪夷所思,加重语气道:“小师叔!你连这个都不知道,也敢练拳?你知不知道,胡乱练拳,尤其是外家拳,很容易伤及根本元气的。练武,其实就跟堪舆地师的寻龙找穴差不多,只不过地师们是找山川窍穴,武人是寻找、挖掘自己身体的宝藏,找到之后,你还要方式得当,才算在武道一途真正登堂入室。不行不行,小师叔,我必须把这个跟你捋一捋,捋清楚了你才好学拳!”
看李宝瓶色坚决,陈平安想了想,本就不是什么坏事,刚好前边有一处歪脖子老柳树,大半倾斜向溪水水面,好像一座未完成的拱桥,就拉着李宝瓶靠着树干休息。李宝瓶性子跳脱,非要坐着,陈平安只好把她抱到树干上,自己站在一旁免得她跌落。
李宝瓶大大咧咧坐在树上后,像是一位初次在学塾授课的小夫子,采奕奕,咳嗽一声,打算跟小师叔好好说道说道,以免他误入歧途,万一真练坏了身体,那她不得悔青肠子心疼死啊?
李宝瓶一本正经道:“我之所以清楚一些练武的大概,因为我家有个叫朱鹿的丫鬟姐姐,她从小就被老祖宗看出有习武天赋,我又跟她很亲近,朱鹿姐姐是个闷葫芦,只喜欢跟我说些心里话。只可惜我六岁的时候,偷偷摸摸跟在朱鹿姐姐身后,走那个叫地牛桩的东西,好玩得很,最高的木桩子,都快有屋顶那么高了,但是有一次我脚底打滑,不小心摔了下去,其实我真没啥事,朱鹿姐姐还是被我连累,被老祖宗狠狠一顿罚。在那之后,朱鹿姐姐每次早晚习武练功,还有躲在屋子里泡在药水桶子里的时候,就再也不带我玩儿啦。”
陈平安有些心虚,李宝瓶嘴里所谓的朱鹿姐姐,说不定就是那天胸口和脑袋挨了自己两块瓦的矫健少女。当时他偷偷闯入李家大宅,用弹弓打碎了两只鸟食瓷罐,那个护在正阳山陶紫身边的婢女,率先发现了他的踪迹,很快就翻墙上了屋顶,最后朝他所在的屋顶这边飞身一跃,让陈平安每次事后想起,仍然觉得她很厉害。
李宝瓶对于这个始终不愿意承认自己是她小师叔的家伙,恨不得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打个比方,胆小鬼石春嘉家有间铺子,做生意做得好,就能够钱生钱,财源广进,所以石春嘉家的铺子,才能是我们小镇最老的几家老字号之一。但如果只出不进,不懂得招徕客人,那么很快就会捉襟见肘,店铺肯定就得关门,是吧?”
一听到做生意啊赚钱啊,财迷陈平安立即就“开窍”了,恍然道:“每个人都有些家底,练拳练得好,就能够钱生钱,练不好,就是赔本买卖,如果根本就不去练武的话,倒是本本分分守着祖业?”
李宝瓶想了想,点头道:“差不多是这个意思。小师叔,你听说过一个说法吗?叫练拳招邪,尤其是那些号称三年一出师、出门打死人的外家拳,拳势凶猛,大劈大挂,看着威风八面,打人的时候嚷着哼哼哈哈的,其实最伤身子骨了,因为他们根本就没有找到脉门,属于不得其法而入,很多人才到中年,就会落下一身的病,有没有晚年都不好说,就算有,也会很凄凉。因为他们从练拳的第一天起,就不是在养气养身,而是在当败家子,挥霍祖业。”
用李家老祖宗的话说,李宝瓶这丫头就是天生没屁股的,她说到兴起,刚想要从老柳树树干上站起来,就被她的小师叔一个眼将念头按了回去,悻悻然继续说道:“所以小师叔你一定要引以为戒啊,一定要找到练拳的真正法门。世间拳法千万种,之所以成就有高有低,前程有大有小,就看每一门拳法的至少两个本命窍穴你找不找得到,找到之后,接下来就看能不能找出一条最佳路线,滋润最多的沿途窍穴,如春风化雨,滋润万物。哪怕拳谱品秩不高,但只要是正途,一样能够强身健体,延年益寿,可如果走了岔路,拳谱越好,越容易坏事。”
陈平安陷入沉思,自己能够感受到那股气的存在,身体内就像有一条无家可归的小火龙,胡乱游走于一座大火炉,之前这条火龙有点类似无头苍蝇,随处乱撞,碰壁之后就转头,如今它的活动范围越来越大,但是最终都会返回腹部的那些气府附近,徘徊不定,像是出门玩耍的稚童,疲惫之后就想要回家,只是暂时尚未找到真正的家门口。这股玄之又玄的气流,一直没有给陈平安带来什么不适或是疼痛,反而让他有一种大冬天晒太阳的暖洋洋的感觉。陈平安对于身体五脏六腑的感知,很小就极其敏锐,所以对于自己哪里出了问题,很快就能察觉到。云霞山蔡金简当初在泥瓶巷说他活得不长久了,她可能觉得陋巷少年只当她是开玩笑,其实陈平安当场就确定了她的说法无误。既然察觉不到任何不妥,陈平安就对那股气流听之任之,内心深处还有一丝好,想要看一看它到底会选择哪个窍穴作为它的宅邸。
李宝瓶晃荡着那双小腿,双臂环胸:“据说习武的根本是‘散气’二字,霸道得很,跟练气士的养气炼气完全不同。后者是多多益善,锱铢必较,习武不一样,当你找到最初的那股气后,就像是要一座座关隘打杀过去,将原本栖居在窍穴气府内的气息,全部消除殆尽,转化成最早的那一口气,最后全身上下,心意一动,一气呵成,转瞬之间,气流运转百里数百里,第九境甚至可以长达千里之远,一下子就调动起全身潜力。如一员大将指使千军万马,威势之大,可想而知,丝毫不比练气士御气凌空而行来得差。”
李宝瓶突然秘兮兮说道:“朱鹿姐姐就说那武道宗师,什么飞檐走壁根本不算什么,还能够跟练气士一样,御风远游。再往后,一旦跻身止境大宗师,宰杀那帮眼高于顶的练气士,就跟手拧鸡脖子似的,弹指杀人,信手拈来。”
陈平安笑问道:“如果练武真的这么厉害,当然是好事,可为什么厉害不厉害,要用杀人容易不容易来衡量?”
李宝瓶愣了愣,老老实实摇头道:“那我可没想过,是朱鹿姐姐这么说的,说这些话的时候,朱鹿姐姐向往得很,就跟我每天做梦都想抓到一条鱼差不多吧。”
李宝瓶略作思量后,说道:“不过仔细想想,依照朱鹿姐姐的说法,好像习武之人和修行之人,天生就不对付,后者喜欢低看前者,觉得习武就是一门贱业,是资质不行、无法修行的可怜虫,所以视为下等人,把武人骂成是世俗王朝的看门狗。前者则觉得那些修行之人,一个个眼高于顶,鼻孔朝天,不是什么好东西,凭什么武人在江湖摸爬滚打,就是侠以武犯禁,那些练气士分明只是一小撮人,却占据着无数的名山大川和洞天福地,还扬扬得意,自称山上仙人以术法通修长生,受到山下凡人和武人的敬仰和供养,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李宝瓶突然笑了起来:“不过这些争执,小师叔你不用管,没意思得很。”
李宝瓶突然欲言又止,似乎想起了一件事,可又有些难以启齿,有点做贼心虚,最后决定还是坦诚相见,她实在是不愿意欺骗她的小师叔。李宝瓶哭丧着脸道歉道:“朱鹿姐姐和她爹朱河叔叔,本来是要跟我们一起去往大隋南方边境的,可是我怕小师叔你不喜欢他们,就骗他们去小镇东门那边等我们。如果朱河叔叔也在的话,他就能教小师叔练拳了,因为朱鹿姐姐从小就跟着她爹一起习武。老祖宗私下对我说过,虽然朱河叔叔练武天赋有限,但是教人习武是一把好手,称得上‘明师’这个称号,哪怕丢在大骊京城那些个‘府字头’的豪门大宅里,也可以成为座上宾。现在朱河叔叔不见了,朱鹿姐姐也不见了……”
陈平安赶紧安慰道:“没事没事,我练拳没有什么师父,只有一部拳谱。如今连拳谱上的字也没有认全,更不敢瞎练了。只练习一个走桩一个站桩,不过已经确定能够滋养体魄,不会伤身。要怎么练出名堂来,估计得等我自己读得懂那部拳谱再说。这个不急,我本来练拳,就不是为了什么境界,只是用来活命的,没想那么多。”
可是李宝瓶显然已经在自己的想法上钻了牛角尖,而且思绪一去千万里,于是她越说越愧疚,嘴角往下,有要哭的迹象了:“武人习武,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师父很重要的,领进门的这个门,门槛就有高有低,而且师父领进了第一扇大门后,是因为本事有限,不得不撒手不管了,还是能够一口气带到后院门,情形是完全不一样的。所以师父一定要是明师,不能光找名气大的名师。”
李宝瓶抽着鼻子,泪水马上就要流出眼眶:“小师叔,你是百年一遇千年难逢的习武天才,如果因为我耽误了你成为高手,我该怎么办啊?”
陈平安已经顾不上她怎么得出自己是天才的荒谬结论了,当务之急是别让她哭出来。李宝瓶伤心起来,给人的感觉那是真伤透了心,全然不是一般孩子撒娇打闹的那种。陈平安灵机一动,突然抬起手,手掌放在李宝瓶身前,轻轻握拳后,大声说了一个字:“收!”
李宝瓶是脑子转动极快的聪明孩子,一下子就愣住了,止住了泪水决堤的趋势:“小师叔,你在做什么啊?”
陈平安晃了晃拳头,哈哈笑道:“怎么样,小师叔厉害吧,让你一下子就不哭了。”为了安慰李宝瓶,陈平安也算豁出去了,第一次正式承认自己是她的小师叔。
李宝瓶立即破涕为笑。她觉得不是自己不伤心了,而是开心多过了伤心。
陈平安如释重负,双手撑在老柳树树干上,然后身子一斜就坐在了李宝瓶身边。
两人脚底下,放着一大一小两只背篓。
李宝瓶轻声道:“朱河叔叔经常告诉朱鹿姐姐,练拳不练真,三年鬼上身;练拳找着真,一拳打死。习武之人,一旦生病,比起医治寻常人要棘手很多。朱鹿姐姐曾经有两次差点熬不过去。第一次过后,她整个人得有小半年没缓过来,那段时间像是个病秧子,平时连水桶也提不起来。第二次更惨,我听到动静后,就搬了一条小板凳过去,偷偷捅破窗户纸,结果看到朱鹿姐姐在床上痛得打滚,旁人按都按不住,最后她指甲盖都翻开了,鲜血淋漓,很可怜的。最后是家里请了杨家铺子的掌柜送药来,吃了好像才不痛了,逐渐安稳下来。但是老祖宗当时站在院子门口,没有走进院子,摇摇头就转身走了,似乎有些惋惜和失望。事后我问起,老祖宗只说小命是靠药材保住了,第八境的希望却丢了,以后就不用太过栽培朱鹿姐姐了,否则反而是害她,如果运气好到洪福齐天的地步,就可以进入第七境,运气不好,第六境都悬。”
李宝瓶转过头,忧心忡忡道:“小师叔,你可千万别这么生病啊,我什么都不懂,肯定会傻眼的!”
陈平安笑道:“不会的,而且就算有,我当然是说万一啊,那你也别怕,我很能吃得住痛的,这可不是跟你吹牛。”
李宝瓶将信将疑,伸出手在他胳膊上轻轻拧了一下:“小师叔,痛不痛?”
陈平安拍了拍她的小脑袋,然后望向两人来时的小路:“知道小师叔觉得最难受的一次,是什么时候吗?”李宝瓶拨浪鼓似的使劲摇头。
陈平安双手撑在树干上,小腿交错,跟李宝瓶一样优哉游哉轻轻摇晃着,他眯眼,轻声笑道:“是我第二次一个人进山去采药,那时候我才四岁多,不到五岁。出门的时候,想着要采很多很多的药材回家,所以故意挑了一个最大的箩筐,然后没等走出小镇,就累死了,走出小镇能够看到山的时候,当时还是一个大太阳的日子,肩膀上被箩筐绳子扯得火辣辣地疼,后背更是。其实那会儿疼还好说,不是特别怕,让我觉得绝望的事情是,那座山看着好远好远,就像这辈子都走不到那里。加上当时离第一次进山出山没多久,所以脚底的水疱很快就造反了。然后小师叔我啊,就咬着牙一边走一边哭,还一边不断偷偷问自己,这还没有走到山脚,要不然就回家吧,反正年纪小,箩筐这么大,山路那么远,回家不丢人,娘亲肯定不怨你的。”
李宝瓶听得入,小声问道:“小师叔,那你最后放弃了没有?”
陈平安笑着摇头道:“没,当时我突然想到,不管怎么样,走到山脚就好,到那里再回头。然后我就真的走到了山脚,坐在地上哭的时候,又想了,要不然上了山,采到一棵草药再回家?然后就又开始爬山,爬着爬着,看到那些草药后,整个人好像一下子就有了力气,很怪的事情。”
李宝瓶哇了一声,赞叹道:“小师叔,你一定采了满满一箩筐草药才下山回家,对不对?!”小姑娘说到这里,满脸与有荣焉。
陈平安摇头道:“没,一直到太阳要下山了,草药还没盖住箩筐底,就下山了。一来是草药没那么好找,很难的,个子那么小,背着个大箩筐走山路,其实比采药更难。二来是真的很累了,再就是想着再不走,天黑后就要一个人留在山上,我那会儿很怕。只不过我最怕的……”
李宝瓶等了半天,也没有等到下文,好问道:“小师叔最怕什么?”
“没什么。”陈平安摇了摇头,柔声道,“后来就不怕了。”
李宝瓶善解人意地没有追问下去。
陈平安回过,转头对她笑道:“跟你说这些,可不是为了告诉你小师叔有多厉害,其实小镇的苦孩子都是这么过来的,一点也不稀。我说这些,是觉得你今天跟我说那些习武之事的门道,说得很好,很像小师叔小时候偷偷跑去学塾后,看到齐先生授课时的样子。你不是说没有女先生女夫子吗,我觉得以后到了山崖书院,等你读够多的书后,说不定就能成为第一个在书院教书的女先生女夫子呢。”
李宝瓶听到小师叔这么说之后,骤然焕发出昂扬的斗志,双拳扬起:“李宝瓶,你可以的!一定可以!”
陈平安默默看在眼里,觉得如果齐先生还在世的话,一定也会很开心。只是接下来李宝瓶说了句让他头大的话:“因为李宝瓶有一个天底下最了不得的小师叔啊!”陈平安只好假装什么都没有听到。
草长莺飞的美好时节,陈平安和李宝瓶并肩而坐,各自怀揣着美好的愿望。
溪水对岸一处隐蔽地方,一个男人和一个少女盘腿而坐,吃着干粮。
眼充满锐气的少女没好气道:“爹,小姐跟着这么个憨憨傻傻的家伙,真能顺顺利利走到我们大骊边境?听说那边可是经常打仗,还有许多落草为寇的兵匪,很不安生。”
男人调侃道:“难道你忘了是谁把你教训了一顿?习武之后生平第一战,输了不说,还输得那么憋屈。”
少女气呼呼道:“那是因为爹你不允许我擅自运转气机,怕我承受不住那股压力,现在我一只手就能撂翻那个泥瓶巷的家伙。”
男人笑问道:“你这个武道二境高手,真的确定?”
少女大声提醒道:“爹,是二境巅峰!”
男人提起水壶喝了一口,摇头道:“你打不过他的,除非是点到即止的切磋武艺,你才有胜算。”
少女显然不信,那少年撑死了才刚刚步入武道大门,之前在李家大宅屋顶上两人对峙,他只不过占着地利才侥幸得手。
男人打趣道:“你就是个没良心的,人家在宅子里跟你对上,打得你跌向地面的时候,还不忘拉了你一把。要换成是爹,与人对敌,不给你脑袋上加一瓦片,就算很厚道了。”
“所以说他傻啊。”少女冷笑道,“习武之人,妇人之仁,这种人,活不长久!”
男人一脸讶异道:“你一个丫头片子,武艺不精,武道不高,大道理倒是一套一套的,谁教你的?反正我可没跟你说过这些话。”
少女扬起下巴:“咱们二公子说的!二公子虽然是满腹韬略的读书人,可他从不满嘴仁义道德,只说慈不掌兵,必须杀伐果断。”
男人皱了皱眉头,正要跟这个缺心眼的闺女好好说些正经道理,突然站起身,沉声道:“过河!”
少女跟着起身:“爹,怎么回事,不是说悄悄跟着小姐就好吗?”
男人语气并不轻松:“有人来了。等下小心!”
父女二人,一掠过河,飞奔而去。
陈平安和李宝瓶刚刚离开老柳树,重新动身赶路,就发现一个人出现在视野尽头。
陈平安先是放下背篓,然后让李宝瓶站在自己身后。
若说在小镇东边,遇到什么人,哪怕是仙妖魔鬼怪,陈平安都不怪。但是在这条即将连道路也会消失的南下线路上,不管遇到谁,陈平安都不敢掉以轻心。
远处,一个身材不高大也算不上壮实的汉子,向陈平安和李宝瓶迎面而来,只见他牵着一头白色驴子,头戴斗笠,斜挎着一条布囊,腿上裹了行缠,手持一根竹杖,腰间则悬挂着一把绿色……竹鞘长刀?
男人在五六步外停下脚步,没有继续走近,他摘下斗笠,露出一张并不出的脸庞,微笑道:“你是陈平安吧?你好,我叫阿良,善良的良。”最后男人补充了一句:“我是一名剑客。”
陈平安瞥了眼这名不速之客腰间的绿竹刀鞘,故作疑惑不解,问道:“剑客?”
阿良一手持斗笠,一手轻拍刀柄,微笑道:“暂时找不到配得上我的剑,所以只好以此代替,用来羞辱天下用刀之人。”
听到这种有些熟悉的语气,陈平安反而松了口气,觉得刘灞桥应该能够跟这个男人做好朋友。
在陈平安和李宝瓶身后,那对父女并肩缓缓而行,少女朱鹿有些不以为然,讥笑道:“龙王打哈欠,能吸进一条江,真是好大的口气。爹,这家伙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朱河看到阿良腰另一侧还挂着个银白色酒葫芦,巴掌大小,摩挲得油滑光亮,一看就是有些年头的老物件,小声对自己闺女道:“虽然察觉不到他的气机有什么异样,只是比寻常人绵长些许,但还是要小心。爹虽然这辈子没出过远门,可听老祖宗说过不少江湖逸事,说是行走江湖,要小心道姑老僧小孩和酒鬼,除此之外,越是看着不像是宗师高手的角色,越不能掉以轻心。”
朱鹿哦了一声,既紧张又兴奋,恨不得那貌不惊人的阿良就是刺客杀手,正好作为她初出茅庐的磨刀石。
陈平安问道:“你找我?”
阿良咧嘴笑道:“我送你到大隋边境,在那之前,我们结伴而行,好有个照应。”
陈平安试探性问道:“你认识打铁的阮师傅?”
阿良点头道:“当然认识。”
陈平安又松了口气。
离开小镇之前,作为交易之一,阮师傅答应过自己,在到达大骊边境兵家重地野夫关之前,会保证自己的安危。
陈平安相信阮师傅不会食言,尤其是此人出现得这么早,几乎是在阮师傅的眼皮子底下冒头,所以应该不是正阳山、云霞山和老龙城三方势力之一的人,而且身后朱河、朱鹿这对父女的及时出现,也带给陈平安很大底气。
但是,陈平安怕万一。所以他问道:“那你陪我去小镇那边见一见阮师傅,我们再动身南下?刚好我才知道其实从小镇东门出去,虽然绕路,但有驿路可行,牛车马车都可以走,反而比我们翻山过水更快。”
阿良笑容玩味道:“这么谨慎?一点都没有江湖儿女的豪爽嘛。”
陈平安没有转头,眼睛始终死死盯住阿良,不过沉声道:“朱河,你能不能让朱鹿带着宝瓶先回小镇。我们不急。”
朱河一下子就想通了其中关节,点头道:“这样最好。”
然后朱河对女儿说道:“鹿儿,你带着小姐先回去。我和陈平安陪一陪这位阿良兄弟,喝酒也好,切磋也罢,相逢是缘,都不过分。”
被朱鹿牵在手里的李宝瓶,没有任何犹豫,没有哭着喊着要和她的小师叔在一起,只是扯了扯陈平安的袖子,轻轻说了“小心”两个字,然后就果断地跟着朱鹿快步离去了。李宝瓶毫不拖泥带水,反而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朱鹿满怀失望,很希望自己跟爹换一个位置。
阿良看到这一幕生离死别后,翻了个白眼,摘下酒葫芦,斜靠着那头白色毛驴,喝了一口酒,嗤笑道:“让那小妹儿带着那小丫头先走便是,一炷香后,咱们三个大老爷们再去小镇。”
然后阿良扬起手中银白色的酒葫芦,伸手拍了拍毛驴的背脊,望向朱河,笑问道:“你也算一方好手了,难道不认得这玩意儿?”
他拍了拍自己脑袋:“忘了你们骊珠洞天才刚刚打开,你知道才是怪事。没关系没关系,我们可以慢慢聊,有大把大把的时间。”
阿良指了指那棵横向溪面的老柳树:“我们去那边坐着聊?”
陈平安和朱河相视一眼,觉得如此最好,大可以静观其变。
阿良牵着那头白色毛驴,跟在陈平安和朱河身后,到了老柳树旁边,松开缰绳,任由驴子随意啃食青草。他走上柳树,沿着主干一直走出溪岸,然后坐下,重新戴起那顶斗笠后,提起银白色酒葫芦,正要仰头灌酒,突然转过头,递出酒壶,笑问道:“谁想要来一口?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二两银子一两的魁罡仙人酿,是大隋所有富家翁的心头好,我一路北上,喝来喝去,尝过不下百余种酒,还是这仙人酿最地道。”
陈平安摇摇头:“我不喝酒。”
朱河也摇头:“习武尚未大成,不敢饮酒。”
阿良跟着摇摇头,看着他们,满脸遗憾道:“原来都不是性情中人啊,我前不久认识了一位少侠,那真是风流倜傥……”
阿良突然发现陈平安和朱河脸色古怪,他有些疑惑,可又不好失了高手风范,只好喝了口酒,掩饰自己的茫然。
陈平安轻轻咳嗽一声,阿良问道:“何事?”
陈平安伸出手指,指了指这棵歪脖子老柳树最外边的地方。阿良皱了皱眉头,转头望去,结果看到两条腿挡住了视线,他瞬间脸色僵硬,猛然抬头,看到一个面无表情的中年男人,至少有一百五六十斤重的家伙,竟然就轻飘飘地站在柳树枝头。此人的出鬼没,吓得阿良一个坐不稳,摔入溪水,狼狈至极。
来者正是兵家圣人阮邛,如杨老头所说,他对千里山河之内的动静,并无兴趣,除非是崔瀺这种坏了规矩的挑衅,一心铸剑的阮邛才会出手。阮邛并不觉得有人胆敢在方圆百里之内,就对陈平安出手,那简直就是在打他阮邛的脸,而一个十一境兵家剑修的脸面,比起一个王朝的脸面,只重不轻。所以阮邛根本就懒得留这边的光景,一个草鞋少年和一个天真烂漫小姑娘的结伴远行而已,怎么可能值得他亲自盯着?
但是阮邛被一件东西牵扯到了心。有人一晃那物件,阮邛立即就感受到了物件之内蕴藏着的磅礴剑气,精纯且浩瀚,尤其是感觉极其熟悉,透着一股亲昵和哀伤。关于此事,阮邛在宗门内修行多年,虽然从未亲眼看到,但早有耳闻,所以立即从铁匠铺子赶来。
看到那人比凡俗夫子还不如的作态,阮邛对此非但没有讥讽之意,反而多出一丝凝重,问道:“可是仙台魏晋?”
跌落小溪的阿良一阵扑打,好不容易才站直身体,从溪水里捡起那只酒壶后,摘下头顶斗笠甩了甩,抬头看着那个罪魁祸首,没好气道:“我叫阿良。”
阮邛居高临下盯着他,充满审视意味,问道:“能不能借我喝两口酒?”
阿良一把丢出酒葫芦,高高抛向阮邛:“有何不可?不过记得还我。”
阮邛接过酒壶,喝了口酒,笑问道:“竟然不是五黄酒?”
阿良一听到这个就火大,白眼道:“涨价了。”
阮邛哈哈大笑,丢回酒葫芦,问道:“你怎么来得这么快?我还以为最快也得一旬左右。”
阿良一边湿漉漉走上岸,一边骂骂咧咧道:“你管得着?圣人了不起啊。”
阮邛问道:“要不要去我铺子坐坐?我女儿对你仰慕得很。”
阿良指了指自己,笑呵呵道:“对我?那你女儿眼光真好。”
阮邛似乎早就晓得此人的荒诞不经,问道:“莫非这次是你负责龙脊山一事?”
阿良摆摆手:“不是我,另外有人。”
阮邛看着兴致不高的阿良,突然笑了起来:“难不成北上途中,你遇上了那个小道姑?”
阿良脸色如常:“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阮邛心中叹息,不再试探,也不再多说。
阮邛出身的风雪庙,有一个大名鼎鼎的剑修,年轻且天才,极少待在宗门,哪怕是风雪庙内,也有人不知道此人姓名。他年少时被一位下山游历的风雪庙老祖相中,收为关门弟子,所以辈分极高,使得他第一次上山的时候,不过及冠之龄,好些百岁高龄的修士都得乖乖喊他一声师祖。后来那位风雪庙的中兴老祖,破关失败,加上这一脉人才凋零,年轻剑修就与风雪庙关系更加疏远了。
此人动辄行走江湖七八年,只有师父的忌日才会偶尔出现在宗门,仍是独来独往,哪怕回到风雪庙,也从不与人打招呼。听说他很早就得到了一只价值连城的养剑葫,可他竟然不用来温养飞剑,反而暴殄天物,用来装醇酒千百斤,一年至少有半年喝得酩酊大醉,因此被誉为醉酒剑仙人。一喝醉就由着一头雪白毛驴驮着,毛驴走到哪里是哪里。
阮邛在脱离风雪庙之前,听说此人不知为何,对一位被誉为“福缘冠绝一洲”的年轻道姑,一见钟情,从此深陷其中不可自拔。没奈何郎有情妾无意,貌美道姑根本无心寻找道侣,此事就成了一桩轰动东宝瓶洲的山上趣闻。
阮邛想了想:“既然如此,那就有劳你送他们去大骊野夫关了。”
阿良点了点头。
阮邛抱拳告辞,身形一闪而逝,唯有柳树枝头轻轻摇晃。
朱河小心翼翼问道:“阿良……前辈是风雪庙的仙人?”
阿良牵着毛驴,懒洋洋道:“我跟风雪庙不熟。”
朱河笑着,一点也不尴尬。
世间武人,对于练气士可能观感都不好,但是对于风雪庙和真武山的修士,那还是要伸一下大拇指的。
之前朱河可能会觉得此人口气比天大,姿态矫揉做作,可在圣人阮邛这趟来去之后,朱河现在回头再看,眼前这个相貌平平的斗笠汉子,就真是真人不露相,仙大隐隐于市。估摸着那把绿色竹鞘长刀,肯定是一把只要拔刀出鞘,就会是惊世骇俗的兵利器。
阿良喝了一大口酒暖身,对陈平安说道:“那个小姑娘回来了。”
陈平安转头望去,不但李宝瓶和朱鹿原路返回,还有两张熟悉面孔,和一头两侧悬挂沉重行囊的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