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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大考落幕(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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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平安醒过来的时候,发现桌上油灯已尽,窗外天已蒙蒙亮。更多小说 ltxsba.top

他只记住了那个高大女子对自己说的五段言语。

“我之前所说那么多秘闻内幕,你梦醒之后,就会全部忘记,你也不用试图记起,纯粹是我想说话而已。”

“我若是现在现世,哪怕各方圣人不来镇压你我,以你如今的体魄魂,也根本承受不住,对你反而有害无益,所以我们订立百年之期,你只要在这百年之内,成功跻身练气士第十境,就可以重返小镇石拱桥,取走铁剑。”

“选中你作为我的主人,你今后不可因为此事而骄傲自满,也绝不可妄自菲薄。八千年岁月,我见识过太多惊才绝艳的天之骄子,最近的一些,例如曹曦、谢实,以及马苦玄等人,都不曾入我之眼,之所以选中你,自然不是大限将至、迫于无奈的选择。”

“虽然暂时无法随你征战厮杀,可见面礼还是有的。三千多年前那场屠龙大战,我闲来无事,就看着他们小孩子打架,热闹倒是热闹,东西丢了一地,我就捡了一块品相不错的白玉牌,看着比较素雅顺眼而已,并无雕饰,小巧玲珑,可以用来收纳物件,属于有些岁数的咫尺之物了,比起如今风靡天下的方寸武库、方寸剑冢之流,品秩更高,空间大小和你泥瓶巷祖宅差不多,而且不用悬佩示人,可以温养在窍穴当中。我已经让你跟它意相通,你手触一物,只需心意一动,就能纳入那块玉牌所在的窍穴当中,除非飞升境修士以强力破开,否则不会折损丝毫。坏消息就是唯有等你跻身中五境修士,才能驾驭使用玉佩。”

“嗯,最后就是仙姐姐这个称呼,甚合我心,所以我额外在你身上放了三缕极小极小的剑气。”

陈平安怔怔出,恍如隔世。

自己不过是想在离开小镇之前,能够回到自己家里点灯熬到天明,为的是提前补上今年大年三十那次注定无法做到的守岁。

陈平安头大如斗。别说练气士中五境和十境,陈平安当下这副身体已经四面漏风,就像风雨飘摇中的破败茅屋,藏风聚气何其难,所以如何修行炼气当仙?陈平安不但注定无法修行,而且想要活命,还需要靠练拳来滋养体魄才行。

宁姚曾经无意间说过,打坏一个人的根骨窍穴很容易,就像蔡金简这样“指点”陈平安,强行为他开窍,但想要重塑完整体魄,尤其是适合修行的身躯,比登天还难。其实道理很简单,一扇门户,给一个稚童拿把菜刀胡乱劈砍,不过是花些力气,但是想要将那扇破烂大门修复如新,当然很难。

其实陈平安最怕的地方,在于自己答应李宝瓶护送她去山崖书院,此去必然路途遥远,自己能不能活着回到家乡还两说,怎么就又多出一个百年之约?陈平安当时不是没有坦诚相见,但是那个白衣女子一句话就打发了他:“没事,我现在已经没有后悔的余地了,就认准了你陈平安当主人。你要是死了,我就等死好了,等哪天那根老剑条坠入溪水,我的魂就会彻底消散。没事,你不用觉得亏欠我什么,要怪就怪我自己眼瞎,怨不得别人。”

当时陈平安心想你都这么说了,我良心上过得去吗?而且什么叫“怨不得别人”,不就你跟我两个人吗?

陈平安一点都不知道什么练气士十境,也不晓得咫尺之物和方寸之物到底是什么。除了莫名其妙多出一个天大的负担之外,其实他内心深处,是有一些小小喜悦的。原来从今天起,这个世界上,就多了一个需要依靠自己的人。

梦中聊天的最后,陈平安记得自己和白衣女子肩并肩,坐在一座金黄色的石拱桥上,桥极长,看不到尽头,仿佛是在云海之中穿梭的蛟龙。

陈平安深吸一口气,趴在桌上,想到最后,觉得还是姚老头的一句话最容易想通:“该是你的,就拿好别丢。不该是你的,想都别想。”

陈平安把该收拾起来的物件都放在一只小背篓里,弹弓、鱼钩鱼线、打火石等等,琐碎得很,最后小心翼翼从陶罐底部拿出一个小布袋子,里面装着一袋子碎瓷。零零散散,加在一起的东西不少,但都不重。出门远行,得知道如何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就像陈平安以前进山动辄一两百里山路,若是负重太多,绝对是一件钝刀子割肉的坏事。

陈平安背着小背篓,锁好屋门,站在院子里,看到那根斜靠墙根的槐枝后,想了想,还是重新打开门,把它放到屋内,以免风吹日晒,早早腐朽。

陈平安身上揣着上次进山采药挣来的二两银子,先后去了趟杏花巷和骑龙巷那边。天色还早,陈平安就蹲在关门的铺子外头,耐心等着,等到店铺老板打着哈欠开门后,他买了香烛、纸钱,还从酒4买了一壶名叫桃花春烧的酒,最后想要从压岁铺子买一包苦节糕。记得小时候娘亲吃过一次,说很好吃,还说等陈平安五岁生日的时候,再买一次,所以陈平安记得特别清楚。只是到了压岁铺子,结果伙计说铺子早就不做这种糕点了,倒是有老师傅会做,但是铺子都快要倒闭了,老师傅也早就跟着掌柜他们去京城享福了。陈平安只好买了一包昨天阮秀送给李宝瓶的桃花糕。

走出小镇,过了当时和宁姚一起躲避搬山猿的那座小庙,再往南边,一直来到一处小山岭前,陈平安这才开始往上走。半山腰的地方,是一处多年不种庄稼的荒芜田地,地里有两个小土包,田地里和土包上都没有杂草。陈平安站在那两个小土包前,缓缓蹲下身,摘下背篓,将那些祭祀的东西一一放好。

小镇千年又千年,不知道一开始就是如此,还是后来民风有变,百姓无论富贵贫贱,上坟祭祖之时,都不兴下跪磕头那一套,只需要点燃三炷香拜三拜就可以了。这个只耳濡目染了“四年家风”的泥瓶巷少年,当然也不例外,只不过点香之前,陈平安像以往一样,在脚边象征性地抓起一把泥土,给坟头添了添土,然后轻轻下压。

这次因为走得急,只能就近取土,以前陈平安每次进山,都会偷偷藏起一把取自各个山头的泥土,然后带来这边,当然没什么特殊意义,就是求个心安而已。陈平安总觉得这辈子没孝顺过爹娘一星半点,总得做点什么,才能让自己心里舒服一些。加上姚老头说过老一辈烧瓷的人,有这个世代相传的讲究,于是陈平安这么多年就一直坚持了下来。

两座小坟紧紧挨着,相依相偎,没有碑。

陈平安点燃三炷香后,面朝坟头拜了三拜,然后插在坟头之前,这才打开那壶酒,轻轻倒在身前。最后陈平安站起身,闭上眼睛双手合十,跟爹娘他们说着心里话。

比如这次要带着叫李宝瓶的红棉袄小姑娘,一起出门远游,不知道要离开家乡几千几万里。

一个清秀少年站在路旁小庙之中,抬头望着墙壁上一个个用炭笔写就的名字,密密麻麻,歪歪扭扭,大大小小。

可能在小镇百姓眼中,那些小孩子的玩闹不值一提,可是此时在少年眼中,就像一条历史岁月里的璀璨银河。

位于东宝瓶洲大骊版图上空的骊珠洞天,是三十六小洞天中最小的一个,千里山河而已,如果没有术法禁制,对于御风凌空的练气士而言,那点风景真不够看。但是骊珠洞天除了诸子百家的各大先贤祖师们,战死后遗留下来的那些法宝器物,令人垂涎三尺,再就是这一方水土养育出来的人物,真可谓灵秀异,大异于其他地方。

试想一下,两位大练气士结成一对天作之合的道侣,然后生下的后代,除了必然跻身中五境之外,之后登顶上五境的可能性,竟然并不比骊珠洞天能够被带出小镇的那些孩子高多少。要知道一座小镇才多少人?这等于是池塘出蛟,而且每代都能出一两条,所以这次骊珠洞天破碎下坠,东宝瓶洲各大王朝,只要有一点点忧患意识的君主,想必都会如释重负,大骊宋氏总算断了这条天大的金脉,对于之后大骊铁骑的南下霸业,势必造成影响。

崔瀺视线久久不愿收回,百感交集,王朝科举,自古就有同窗、同年、同乡之谊。修行路上,也是如此。

骊珠洞天如今尘埃落定,以某人付出身死道消的代价,换来了一个不错的结局。那么所有从骊珠洞天走出去的大修士,都会念这份香火情,只是或多或少的差别而已。至于那些四姓十族以及他们背后的势力,更是如此。

只可惜大骊宋氏在这次动荡之中,虽未减分,却也没有加分。但是原本大骊可以做得更有“人情味”一点,比如阮邛要求提早进入骊珠洞天,不该答应得那么快。又比如早知道齐静春到最后连一身通天修为都拼着不用,只以两个字来抗衡那几位大佬,那么当初四方势力要求取回圣人压胜之物的时候,大骊礼部哪怕没胆子拒绝,也应当义正词严拖延一番,说这不合规矩。还比如大骊朝廷不该私下以家书的名义,近乎大摇大摆地公然通知四姓十族大劫已至,赶紧撤出各家各族的香火种子,不要被齐静春的悖逆行径牵连,等等。实在太多了。

一旦大骊皇帝回过,或是贪心不足,那么他这位执掌半国朝政、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的国师,恐怕就真的要被秋后算账了。只是此时站在小庙当中的国师崔瀺,满脸惬意闲适,仿佛根本就不把大骊皇帝的龙颜震怒放在眼中。

崔瀺自言自语道:“稍等稍等。”

他环视四周墙壁,记下所有名字,正要挥袖抹去所有痕迹,以免将来被其他有心人做文章,但就在他要出手的瞬间,阮邛出现在小庙门口,狞笑道:“好小子,胆子够肥,这是第几次了?”

崔瀺笑呵呵道:“我这不是还没做吗?”

一个嗓音悠悠然出现在小庙附近:“你们只管放开手脚来打,我负责收拾烂摊子便是,保证不出现类似鳌鱼翻身、山脉断绝的情况,在你们分出胜负之后,这千里山河至多损毁十之一二。阮邛,与其黏黏糊糊,被这个家伙一直这么纠缠不清,我觉得你还不如干脆跟他来个了断,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嘛。”

崔瀺脸色不变,哈哈笑道:“杨老头,杀人不见血,还能坐收渔翁之利,真是好手腕。”

阮邛点了点头:“我看行。”

崔瀺赶紧作揖赔礼,笑着讨饶道:“好好好,我接下来只在小镇逛荡,行不行?阮大圣人?还有杨老前辈?”

阮邛显然在权衡利弊。

崔瀺轻描淡写说了一句:“就算杨老前辈有本事护得住十之八九的山河,可如果我一门心思打烂秀山、横槊峰呢?”

不等阮邛说话,杨老头的嗓音再次响起:“换成是我,真不能忍。”

阮邛没好气道:“赶紧滚回二郎巷。”

崔瀺摇头晃脑,优哉游哉走出小庙,跟阮邛擦肩而过的时候,还做了个“少年心性”的鬼脸。

等到崔瀺过了溪水对岸,阮邛转过身,看到杨老头坐在庙里的干枯长椅上抽着旱烟。

杨老头破天荒没有冷嘲热讽,反而笑了笑:“还真是在乎你闺女啊。”

阮邛叹了口气,显然被崔瀺这么挑衅却忍着不出手,憋屈得很。他坐在杨老头对面,靠着墙壁,扯了扯嘴角:“不欠天不欠地,如今连祖师爷那儿也还清了,唯独欠着那丫头她娘亲,人都没了,怎么还?就只能把亏欠她的,放在女儿身上了。”

杨老头笑道:“以你的身份和能力,加上你跟颍阴陈氏的关系,找到你媳妇的今生今世,不是没可能吧。”

阮邛摇头道:“她上一世资质就不行,死前还没跻身中五境,所以哪怕转世成人,也绝无开窍知晓前生事的可能性了。在我看来,没了那些记忆,只剩下一副躯壳,那就已经不是我的媳妇了,找到她有何意义?只当她活在自己心里就够了。”

杨老头点头道:“你倒是想得开,兵家十境最难破,你在同辈人当中能够后来者居上,不是没有理由的。”

阮邛不愿在这件事上深聊,问道:“你觉得那人是不是在虚张声势?”

杨老头笑着摇头:“那你就小看此人了。草莽好汉,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这一位啊,我估计属于舍得一身剐,都敢把道祖佛祖拉下马。当然,我只是说心性,不谈能耐。”

阮邛将信将疑。

杨老头用旱烟杆指了指小庙门口一条被行人踩得格外结实的小路,缓缓道:“这家伙跟我们不太一样,他觉得自己走了一条独木桥,所以他一旦与人狭路相逢,觉得不打死对方,就真的是很对不起自己。或是后边如果有人想要越过他,也是死路一条。这种人,你不能简单地说他是好人或是坏人。”

阮邛突然又跳到另外一个问题上,缓缓道:“陈平安的父母祖辈,不过是小镇土生土长的寻常百姓,他父亲如何会知晓本命瓷的玄妙?并且执意不惜性命也要打破那件瓷器?显而易见,是有人故意道破天机,要他做出此事。”

杨老头沉默许久,吐出一口口烟雾,终于说道:“一开始我只以为是寻常的家族之争,等我意识到不对劲的时候,已经太迟了。不过我也懒得掺和这些乌烟瘴气的钩心斗角,不过是无聊的时候,用来转一转脑子而已。想来这都是针对齐静春的那个大局之中,一个看似小小的闲手,但是到最后才发现,这一手才是真正的杀招,用围棋高手的话说,算是一次仙手吧。准确说来,不只是为了对付命太好的齐静春,而是针对文圣那一脉的文运。只是现如今,齐静春生前最后一战太耀眼,所有人都习惯了把齐静春的生死,等同于那支文脉的存亡了,事实上也差不太远。”

杨老头看了眼脸色凝重的兵家圣人阮邛,说道:“我在你提早进入骊珠洞天的时候,怀疑过你也是幕后其中一员,要么是风雪庙和颍阴陈氏达成了一笔交易,你不得不为师门出力,要么是你自己从‘世间醇儒’的颍阴陈氏那里,暗中得到了莫大好处,所以在此开山立派。”

阮邛坦然笑道:“杨老前辈想复杂了。”

杨老头嗤笑道:“想复杂了,不等于就一定是想岔了,你之所以现在还能够问心无愧,不过是你们兵家擅长化繁为简罢了。说不得以后真相大白于天下,你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不过是沦为了棋子之一。”

阮邛心思依旧坚定,稳如磐石,大笑道:“无妨。若真是颍阴陈氏或是哪方势力,敢将我作为棋子4意摆弄在棋盘上,那等我阮邛安置好我家闺女的退路,总有一天,我要一路打杀过去!”

阮邛心中冷笑:“如果真是如此,倒是正合我意了。一百年,最多一百年,我就能够铸造出那把剑。何处去不得,何人杀不得?”

阮邛收回思绪,好问道:“难不成那泥瓶巷少年,真是齐静春的香火继承人?”

杨老头提起老烟杆轻轻敲了敲木椅,从腰间布袋里摸出烟叶换上,没好气道:“天晓得。”

阮邛知道眼前这个深藏不露的杨老头,在漫长岁月里,肚子里积攒下了太多太多的秘密。

阮邛笑问道:“想要进入小镇,每人需要先交纳一袋子金精铜钱,交给小镇看门人,这一代是那个叫郑大风的男人,我知道这些价值连城的铜钱,可不是落入大骊皇帝的口袋,所以是老前辈你落袋为安了?前辈用这些钱做什么?”

杨老头反问道:“我问你阮邛,到底如何铸造出心目中的那把剑,你会回答吗?”

阮邛爽朗大笑。

杨老头淡然说道:“这座庙我要搬走。”

阮邛愣了愣,但很快回答道:“只要不是搬到外边,我没意见。”

杨老头点了点头,笑道:“看在你这么爽快的分上,我可以告诉你一个小秘密。”

阮邛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愿意洗耳恭听。

杨老头吐出一口浓重的烟雾,消散之后丝丝缕缕缠绕住整座小庙,其实在这之前,小庙早就笼罩着一层薄薄的白雾。显然,杨老头是为了小心起见,又加重了对小庙的遮掩。杨老头叹了口气,缓缓开口道:“知道齐静春最厉害的地方在哪里吗?”

阮邛笑道:“自然是资质好,悟性高,修为恐怖。要不然天上那几位大人物,岂会舍得脸皮一起对付齐静春?”

杨老头摇摇头:“假设陈平安真是齐静春选中的人,那么外边,就有人以陈平安作为一招绝妙手,表面上闲置了整整十年,其实暗中小心经营,甚至这期间连我也被利用了。妙就妙在,那人在棋盘之外下棋,行棋离手,那颗棋子落子生根之后,人到底不是死板的棋子,会逐渐自己生出气来,于是会越来越不像棋子,杀招就越来越隐蔽。更何况,这颗棋子旁边,还有一颗看似力气极大的关键手棋子,正是那个被大骊皇帝寄托整个宋氏希望的宋集薪,帮忙吸引各路视线,最终营造出灯下黑的大好局面。”

阮邛脸色沉重,问道:“齐静春号称是有望立教称祖的人,虽然是有人故意以此捧杀齐静春,但肯定不全是胡说八道,岂会看不出一点点蛛丝马迹?”

“这些弯弯曲曲,我也是现在才想通,有意思,真有意思!旁观者尚且如此,当局者呢?”杨老头猛然大笑,甚至有些咳嗽,拍着大腿,啧啧道,“可是当局者却很早就看出来了。齐静春这个读书人,真是一点也不老实,你知道他死前做了什么吗?故意跑到我那边,除了送给陈平安两方大有学问的山水印,最后齐静春与陈平安结伴同行了一段路程,说了一句话,留给陈平安。阮邛,你猜猜看?”

阮邛彻底被勾起兴趣,不过嘴上说道:“齐静春的心思,我可猜不着。”

杨老头叹息道:“齐静春说,君子可欺之以方。”

阮邛想了想,起初有些不以为然,可是片刻之后,脸色微变,到最后竟是双拳紧握,满脸涨红,摇头无奈道:“自愧不如,不得不服气。”

杨老头点点头,眼飘忽:“第一层意思,是让陈平安告诉我,或者说所有人,在规矩之内,如何对付他齐静春,其实都无所谓,胜负也好,生死也罢,他齐静春早已看透。”

杨老头站起身,沉声道:“第二层意思,是说给十年甚至是百年之后的陈平安的,告诉他哪怕以后知道了真相,知道了自己才是真正害死他齐静春的那颗棋子,也无须自责,因为他齐静春早就知道了一切。”

阮邛猛然起身,大踏步离去:“真他娘的没劲,堂堂齐静春,死得这么窝囊。换成是我,有他那修为本事,早就一脚踏穿东宝瓶洲,一拳打破浩然天下了!憋屈憋屈,喝酒去!”

杨老头笑了笑,一手负后走出小庙,背后那只手轻轻一抖,小庙凭空消失,被收入他手心,轻轻握住:“大骊国师崔瀺,曾经的儒教文圣首徒,我觉得你的道行,一样不止于此,对吧?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极少走出小镇的杨老头,在走上石拱桥后,身形越发伛偻驼背,色肃穆,一言不发。来回两趟走过石拱桥,皆云淡风轻。杨老头走下石拱桥后,走向小镇,脸色悲苦,心中默念道:“难道当真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就连奉运而生的马苦玄,也没有见到你的资格?哪怕他只是成为你的同道中人,不是主人,也不行?”

“你到底要找到什么样的人,才愿意点一下头?不说之前那五千年沉积的岁月,光是骊珠洞天的存在,就已经足足三千多年了,三千多年了啊!这么长的时间当中,出现了多少日后在东宝瓶洲光彩夺目的英雄豪杰?若是有你帮助,他们岂会没有可能更上数境?十一、十二境之上,哪怕只加两境,那是什么境界了?”

石拱桥无声。桥底所悬铁剑,纹丝不动。

杨老头轻轻呼出一口气,自嘲道:“好一个运去英雄不自由。罢了罢了,既然如此,那你就自生自灭吧,也省得我担心福祸相依,因为你而坏了我们仅剩的那点香火。如此一来,也是好事,小赌怡情,不用担心满盘皆输。”

陈平安背着不大不小的背篓,从小山岭返回,路上发现那座庙竟然不见了。陈平安茫然四顾,确定自己没有记错位置,那座供人休憩的小庙,的的确确就像是被人搬石头一样搬走了。只不过如今陈平安已经见怪不怪了,习惯就好。

陈平安来到铁匠铺子,先去了趟那栋自己之前堆放家当的黄泥屋,拿上该拿上的,留下该留下的,这才出门找到了红棉袄小姑娘李宝瓶。

李宝瓶站在他面前,高高抬起小脑袋,满脸雀跃。

李宝瓶早就在身上满满当当挂了乱七八糟的绣袋、香囊,不下七八样之多,还背着一只小小的箩筐,上边盖着一顶能够遮风挡雨的斗笠,刚好用来遮掩箩筐里的东西。估计这些都是小姑娘提议,然后阮秀帮忙收拾出来的。青衣少女阮秀站在李宝瓶身边,格外喜庆。

陈平安看着李宝瓶,笑问道:“带吃的没?”

李宝瓶点头邀功道:“箩筐里一大半都是阮姐姐送给我的吃的东西!其余都是书,不重……不那么重!”

陈平安说道:“什么时候背累了,就跟我说一声。”

李宝瓶挺起胸膛,豪迈道:“怎么可能会累!”

阮秀柔声道:“东宝瓶洲北部形势图,还有大骊、大隋各自的州郡图,还有几张更小的地图,都在李宝瓶背篓里放好了。不过等你走出大骊边境之后,需要经常问路才行,好在李宝瓶懂得你们大骊官话和整个东宝瓶洲流通的大雅言,应该问题不大。再就是我放了一些银子和铜钱在里边,比起你送给我爹的金精铜钱,它们真不算什么,所以陈平安你千万别拒绝啊。”

陈平安会心笑道:“我又不傻,给钱还不要?”

阮秀有些气恼道:“你还不傻?!为了没半点关系的他们……”只是伤人的话刚说出口,阮秀就后悔得一塌糊涂,而且很快就打住了,不再往下说。因为不远处,站着四个不再同行远游的学塾蒙童。

一直在偷偷使眼色的陈平安松了口气,轻声道:“昨天说的那些事情,就麻烦阮姑娘你了。”

阮秀点头道:“放心吧,那些钥匙我会好好收起来的,隔三岔五就会去收拾屋子。”

陈平安深吸一口气,对李宝瓶说道:“走了。”

李宝瓶开心道:“走喽!”

一大一小,就连背篓也是一大一小。

在所有人的视野当中,两人愈行愈远。

南下大隋。

一路上,李宝瓶碎碎念,说过了小镇趣闻逸事,终于说到了游学一事,跟陈平安老气横秋道:“读书人负笈游学,年纪大一些的,都需要仗剑防身的,而且也能够彰显自己文武兼备。”

陈平安乐了:“对啊,那是你们读书人,我又不是。”

李宝瓶愣了愣,一下子沉默起来,好像这个真相让她很灰心丧气。

崔瀺在小镇酒4买了一壶上好的烧酒,慢悠悠晃向二郎巷。

到了那栋袁家祖宅,崔瀺开锁的时候,动作停顿了一下,最后仍是笑着一推而开。

他快步走入,关上门后,走到水池边,看着那位站在正堂匾额下的男子,虚无缥缈,流光溢彩。崔瀺坐在池边的椅子上,打开酒壶,闻了闻,这才转头笑道:“哪怕只剩下一缕残余魂魄,可是不请自来,擅闯私宅,终非君子所为啊。齐静春,齐师弟,对不对啊?”

那人转过身,面容依稀可见,正是气度风雅的学塾教书先生齐静春,也是以一己之力抗衡天道的山崖书院山主。

齐静春微笑道:“那天你和崔明皇,明面上是演戏给吴鸢看,其实是给我看,累不累?”

崔瀺笑眯眯道:“哦?那你看出什么了?”

齐静春站在水池北面,和坐在南边的崔瀺面对面,问道:“你为何会从练气士十二境修为,跌落境界,一路掉到十境境界?”

崔瀺斜靠着椅子,摇晃着两根手指夹住的酒壶:“还不是因为咱们那位学究天人的先生,谁能想到你其实早就别开生面了,所以先生的像不断往下,你非但没受到影响,反而境界一直往上攀升,倒是我,叛出师门那么久,反而一直没能脱离他老人家学派、文脉的影响。最让我绝望的事情,是我发现这辈子都没希望凭借自己的学问,压倒或是胜过先生。怎么办?我总不能眼睁睁给先生陪葬啊。可问题在于,先生的像倒塌,影响之大,不像是一颗石子砸在湖水当中,而像是一座山峰倒入湖水,浪花之大,除了你这种已经上岸的人,几乎没人躲得掉,我更是如此。于是我就想了一个小法子,齐师弟,你以为是……”

齐静春点头道:“借他山之石攻玉,破我执。”

崔瀺眼一凛,停下摇晃酒壶的动作。

齐静春叹了口气道:“最好的结果是你的学问,压过先生和我齐静春,得到天地人的认同,但是很可惜你做不到。其次,是你希望先生这支文脉,断绝在我手上,然后由你接手拿走,哪怕到不了先生在文庙里的高位,总好过一个所谓的大骊国师千万倍。最后,则是以某人为自己的影子,然后真身入定,作佛家观想,那人若是能够坚守本心,就等于你在某一个坎上坚守住了本心,最终成为你由十境重新登高进入十一境的大道契机。”

齐静春摇了摇头道:“崔瀺,是不是觉得自己这笔买卖,怎么都是稳赚不赔?我知道,你已经安排好了后手,哪怕陈平安依旧能够保持心境纯澈坚定,你一样会安排后手,比如尽可能放大那些蒙童的缺点,不断损耗陈平安的心境,如以石磨镜,使得镜面粗糙不堪,最终支离破碎,那么一旦陈平安是我选中的薪火相传的读书种子,你就可以大功告成,将先生和我齐静春的文脉气运,悉数收入囊中,远远比第三种手段,佛家观想的最终成果,要大很多。”

崔瀺脸色铁青。

齐静春笑道:“你如果愿意选择现在放手,我可以答应让你达成第三种结果,虽然相对最差,但是对你崔瀺来说,到底是天大的好事,这么多年机关算尽的蝇营狗苟,总算是得偿所愿了。”

崔瀺站起身,冷笑道:“齐静春,你一个即将魂飞魄散的东西,半人半鬼!也配跟我谈条件?”

齐静春脸色如常:“最后给你一次机会。”

崔瀺脸色狰狞道:“你敢坏我心境?!”

齐静春色伤感,轻声道:“崔师兄。”

崔瀺猛然将手中酒壶砸在地上,向前踏出一步,伸手指向隔着地上一座水池、天上一口天井的齐静春,厉色道:“我不信你齐静春能赢我!”

齐静春一手负后,一手拂袖,那些在崔瀺脚边流淌的酒水滑入水池,呈现出一道涟漪阵阵的玄妙水幕。与之前崔瀺所做如出一辙。

不愧是昔年的同门师兄弟,举手投足,皆是读书人的风流写意。

水幕中,是背着背篓的陈平安和李宝瓶。李宝瓶侧着身走路,正扬起脑袋跟陈平安问这问那,问东问西。陈平安笑着耐心回答李宝瓶一个个天马行空的怪问题,如果遇到不懂的难题,陈平安就会说不知道。陈平安不觉得丢人,李宝瓶也不觉得乏味。

齐静春问道:“崔瀺,还没有明白吗?”

崔瀺死死盯住那幅画面,脸色苍白,嘴唇颤抖,喃喃道:“这不可能!”

眉心有痣的少年国师抬起头,那张清秀脸庞扭曲到狰狞可怕的程度:“齐静春,你竟然选了一个女人作为自己的唯一嫡传弟子?!”

齐静春望向那张本就陌生的少年脸庞,笑着反问道:“有何不可?!”

崔瀺深吸一口气,嘴角翘起:“可是陈平安心性不变,大不了我撤去所有后手,相反还一路上帮他找寻磨刀石,我一样能赢!只是赢得少一些而已。怎么,齐静春,难道你为了阻我大道,还要反过来坑害那陈平安?”

崔瀺脸色癫狂,得意至极:“哈哈,我与那泥瓶巷少年,可是荣辱与共、休戚相关的关系。齐静春,你怎么跟我斗?!”

齐静春平淡道:“我劝你现在就斩断这份牵连,现在收手还来得及,最多从十境跌到六境,还算留在中五境当中。”

崔瀺脸色阴沉道:“齐静春,你失心疯了吧?”

齐静春瞥了眼崔瀺,叹了口气,伸出并拢的双指,轻轻一晃:“世间事,唯有赤子之心,不可试探。你崔瀺这么聪明的人,哪里会懂。”

画面中的陈平安和李宝瓶毫无察觉,但是崔瀺眼睁睁看着陈平安头上,突然多出一支碧玉簪子,悄然别在发髻当中。

崔瀺满脸呆滞、震惊和恐惧,伸出手,颤颤巍巍指向齐静春:“齐静……”

他甚至死活都说不出最后一个“春”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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