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不舍?
还是因为他自顾自逃避但早已追上他的自私?
他搞不懂,就像少女搞不懂他的想法那样搞不懂自己的想法,倘若一个问题只能回答是与否,那她对他问的全部他都会毫无犹豫地说不,或许是错误的,也可能暮色般的危险,但只要是这个女孩的所有有关自己的欲望,那他就会不假思索不加解释的否定,反反复复的绝无第二答案的可能。
那么,理应明了的事,自己为什么又一次抱紧了她,在风中在嗫嚅着,在淆乱的心跳中把她死死地压进怀里,像是她爱自己而不顾一切的那样爱她,他问自己有那样的权利有那样的资格吗,答案无可奉告。
因为时间会给他查明真相的机会。
纵使他并不相信自己,纵使他之后仍是懦弱不堪的,纵使这之后的之后,一切已该尘埃落定自己还是因心血来潮的想法干扰了她的打算,命运也会宽恕他,因为他所做的一切没有对错,他的人生已经连同那场史无前例的战役被埋进了坟墓,归为尘土,无需再用任何东西衡量左右。
他是个指挥官,是个一群少女们眼中有担当有能力有个性的话事人,在群星间闪烁不一样的形状,却又因泛滥的同情和感性被太渺小太渺小的事物绑架,如此荒诞,如此难看,狼狈的神秘。
一个人生近乎是全部奉献给她们的年轻人,一个把所有精力跟个傻子似的挥霍给本应没有结果可言的胜利的男人,他最后剩下的怜悯般的一点儿凭什么不能留给自己?
答案过于模糊了,而他也不想再找了,因为那真相可有可无,因为他已累倒在少女爱情的中央。
好久,几乎是舰长把过去所有不愉快的事情都回忆了一遍的好久,走马灯似的一幅幅闪过的画面和慢吞吞的呜咽夺走了他的所有。
唯独把痛苦的思量留了下来,剩给这个仿佛染上霍乱的男人:那孤独的,热烈的,独一无二的少女体温在凉意与暖意中融化,觉得时间大概差不多的琪亚娜艰难地离开男人嘴唇 ,接着以一种他永久读不懂的眼神望向他,好像是在询问他的意见。
「这样…够了吗…」
她有些底气不足 ,不过没关系,因为他会帮她的,这是他的职责所在。
正如琪亚娜彼时恳求他希望得到一个清晰决然的答案那般,被她吻过的男人不会再有半分犹豫,他用着她忍无可忍的愤怒义无反顾的,自暴自弃地重温与她的肉体的对话,于是那湿濡再次沾染畸形的爱的欲望,再次浸入两人的心底,成为他们那个特殊的糟糕透顶的一生中绝无仅有的标志:这也许才是他们爱情的伊始,时间流逝落日 ,邪门的佳话。
今夜,他们为了确信这并非梦境而泡在迷幻的杯盏中学着随处可见的小情侣那般尽情品尝了彼此的味道,与其当是一种确信的方式不如说是自己给自己上的强心剂,没有用处 ,多此一举的强心剂。
清晨醒来的舰长看见斜落一地的光辉,看见小母鹿身姿的美人正用纤纤玉指抚摸自己的脸颊,闻见如真似幻的新鲜花香,听到近在咫尺的爱情低语。
而他脸颊温红,重回昨夜她亲吻他胸膛时的蓓蕾般的羞涩。
于是他感觉到了,感觉到了琪亚娜柔嫩的指腹再次淌过自己坚实的胸膛,然后打转圈,露出玩味的笑意,那冰晶般剔透美丽的瞳眸宛如诗人在夏日月光下感慨万千的十四行精妙绝伦的诗,并且不会有任何人来否定它的权威性 ,因为她配得上这样的美 ,这样的腻味,不会有半分出入的残忍。
可明晚,舰长便从短暂得难以置信的幸福中回过神了,懦弱的纠结和哮喘病似的局促紧随而至:他没办法再面对她了,至少在她清醒时没办法再说爱她了。
因为某只从黑暗中伸出的无形的手攥住了他的心脏,使他像胎儿似的蜷缩着,包裹在自我意识的被单里。
他试着用不易察觉的谨慎一点点疏离她,慢慢隔开和她的距离与关系,然后在差不多的时候一鼓作气逃走。
这个计划表上面天衣无缝 ,因为她的迟钝,她对他不时猫儿似的挠人的依赖,和每到夜晚便会在床上等他的安分。这些都叫他感到恶心的自卑,他配不上她,也不想和她有这种关系,到头来他和她的爱情不是姬子口中的绚烂热烈的红玫瑰色 ,它变成了一种更复杂而深邃的颜色 ,是黑的纯粹,还是无暇的白中岑杂一点点难以觉察的精致的灰,舰长不懂,因为他终于还是被她发现了。
那是做爱后的第三月,第三个星期五下午十六点的五十二分,她第二次打翻黑咖啡的那个瞬间,琪亚娜没有半分犹豫地叫出了声,她感觉自己像个路痴,像个色盲,像个傻子。
她问他为什么就是分不清他,为什么他变得那么陌生,却又叫她说不出口的熟悉,跟一个玻璃瓶似的,里面的东西一干二净,唯独留给她的躯壳那么灿烂绮丽。
她该怎样替他寻回过去他有意无意遗失的事物。
「舰长……你为什么不愿意跟我说实话呢?」
对面质问,面对那听的人欲泣的恳求,他哑口无言:他对她有太多太多的半真半假的回答,以至于到最后都分不清是自己的谎言岑杂了真实性 ,还是真话里面夹杂了无关紧要的谎言。
舰长沉默半晌,刚要说点什么徒然被一股力量止住步伐。
这已经不知多少次,她总能快自己一步,总会将自己的决意硬生生塞回去,闷得没处发泄:琪亚娜堵住了他的唇 ,在爆发的愤怒后她转而被一种新的期待吞没,她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重拾耐心重新站到自己爱情的中央,在那已经干涸的喷泉旁一步步引导他的步履。
她比他坚定,比他有耐心,最重要的是她爱他爱的彻彻底底,死心塌地。
她在日常中快他一步,亦会在领略爱情本质上快他一步,在两人生命尽头背信弃义地丢下他死去。
她与他的爱情早就被两人性格的不搭,心情的反复和麻乱的心结挤到不知何处的边角,和未来挤在了一起,不可分离。
所以他们才下了船,因为它早已送他们到夜深人静的未来。
这场由少女借口展开的旅行的唯一作用就是让舰长明白船的颠簸比汽车的幅度还要大,不然她不会刚踏出去一步就把晚饭给全部吐出来了。
除此之外,就是他想他不可能一直逃下去,纵使他早已筋疲力尽,倒在爱情的十字路口,倒在琪亚娜清清楚楚的二十三笔画间。未来,会有一首绚烂的诗篇广为流传,它用短短二十三个字记载了一对男女的瞬间,无比通透的阐述了那场由花瓣、温风、夕阳落日和誓言点缀的婚礼:不是拼凑,不是组装,它本身就是风会吹,雨会掉下,树叶褪色 ,植物熟透,黎明与黑夜接憧而至的那般自然,响彻自然之声,摇摆的花茎和温柔丝滑的鸟鸣便是为他们喝的彩,因为他们接吻了,因为他们明白了他们是为彼此而笑。
在那天的前一晚,琪亚娜和舰长躺倒在树下数星星,数过去和未来的日子,和他们剩下用来和解的日子:他们仔仔细细从里到外的翻了翻过去相片,在嘹亮的星空画卷和荼蘼花的簇拥下一页又一页地翻来那可笑好笑玩笑似的爱情 。
这时他们的关系已经是那时少女口中的爱情笑话般,恰如舰长认为的那样,没人能阻止真心实意的两人建立一份稳固的爱情 ,他们会在进一步更进一步的认识中看清对方本来的面目,无关面子,没有遮掩,也不会出现半分虚假,他们做了第一次爱后舰长就总会想,想与他不自觉想的有悖论的荒缪天真,可真正荒缪的是它们都找上门,实现了,跟所幻想的紧密相合。
天上,星船满载清河,徒留一道澄净盈润的斑驳轻轻洒在琪亚娜秀丽的面庞。
午夜的十二点时钟塔精确地响彻绿原,于是风与枝叶,花虫鸟雀悄悄改变了她本有的魅力,她显得更加虚幻迷人。
不过他不会感到自卑了,因为他已正视她的爱 ,在他们踏足这片土地的第三月的第三个星期五的下午十五点二十五分。
他们在沉默中二次凝望对方,但心知肚明不会再看出什么了,像是完完整整的两人都被要求去看心理医生那般,他们被诊断出了相同的病症,那可能是小说漫画里常见的思念成疾的花吐症,可能是乘晚风遨游星海的梦游症,也可能是为同种事物而分毫不差的过激反应。
但不论如何,他们无可置疑自己已经不在乎什么了,因为这关系持续太久,因为他们愿意选择了更不负责任的方式来解决自己的问题:那就是将一切推给未来。
可以后他们重新跟这样回忆过往时,叫他们哭笑不得的是他们比现在更加幸福。
「舰长,我们还剩下什么?」
数不清的时间里,每当她问他与此类似的问题时,她的眼神从没变过,四年,上涨了整整四年的海洋。
「我不知道,可能不剩什么了。」他摇了摇头,闪烁的星点是跃起的琴键,优美的旋律凝结了悠扬的海,他此刻就看着她,看着琪亚娜澄澈的眼睛,忽然心脏沉静,一切烦乱都抛诸脑后:「但,我们会在未来创造更多。」
他们还有距离吗?
他们有。
心存芥蒂吗?
存在。
他们仍一如既往,琪亚娜在他面前基本口无遮拦,舰长面对她的任性时,面对自己的逐渐黯淡的心绪时惊慌失措吗?
不是。
男人再次扮演运筹帷幄的指挥官处事不惊,少女也渐渐学会了无声的爱和出于细节与小动作的撒娇。
那他们改变了吗?
答案不是,也不会是。
对他们,对两个已经失去自己的年轻人,时间不会给更多,他们的爱情要么随荼蘼花带走所有,要么成为伯利恒之星创造奇迹,至于从何下手,时间同样不会给他们更多,因为这是本能和直觉的要务所在。
天上月亮很圆,在海的余波中静静摇晃,少女耀眼的白发铺泻一床光芒,扰乱他梦的故乡。
琪亚娜应着风的节拍站起身踮起脚尖摘下一颗被吹落的星星,无暇的自然灯光便如此停驻在舰长眼前:那朦胧的、柔和的光晕背后是少女一如既往的微笑,夜燕似的晚风吹开了青青草地,抹花了斜阳与小巷。
琪亚娜向他抛来好意的橄榄枝而他默契地接住,随之庞然身躯填满少女视野,刹那间的黑暗比一切虚伪的善意都来的实在。
「我们再走走吧。」她呢喃,是薄暮般的醇厚,犹如杯盏里清澈的圆月:「这样,我们才能抛开一切。」
「这次是因为什么?」
琪亚娜终于能说出那句话了。
不是发现被欺骗时的愤怒,不是自顾自困扰的憋屈,也并非担忧与怯弱共存的烦闷。
她堂堂正正,句句真实的哼出声来,届时,月光乘夜风,点燃了遍地沾染夜露的植物与鲜花。
「因为爱 。」
他们走起来,仿佛过渡的路途,同以前分毫不差。
少女在前男人在后,他追逐着她,呼唤她别跑的太远容易迷路,可轻盈的蝴蝶在温润中翩翩舞动,披上澄净梦幻的婚纱在盎然绿意中欢快跳动,惹得一身花香。
那许久未变的少女时而像兔子时而像雏鸟一样,呱呱落地,揣着好奇与期待在这个世界中留下她的的痕迹,却总会叫人迷失方向,那呼哧呼哧闪过一道细密的黑影,可能就是少女溜过草地被捕捉到的瞬间。
「琪亚娜,别走太远。」
他呼唤她,害怕寂寞,害怕孤独。
一切幻想,一切温柔,都浸润在月光海中 ,风的节奏打起灵动优美的调子,浑厚与清醒共鸣的凉意宛如双簧管与小提琴在月灯下共舞的步骤,它们高高跃起翻过男人宽厚的脊背心无旁骛地追随前方美丽的月亮公主一睹她的芳容,短暂拉开了他们的距离。
胜过世界最贵胭脂的少女脸红的温度扑散了风与草的热情 ,眨眼了无痕迹。
绵逸清新的花香莺语自觉撤留在后,随时等待公主的号令。
而被她早早抛远的男人仍马不停蹄地寻找她的身影,那轻盈晰明而透彻的舞姿被终究被月光点亮,仿佛万千家灯火透过窗户纷纷跟随她的脚步飞向远方,由银光编织的裙纱,从星海拾起的耳坠,收获绣球荚蒾的面纱,戴上蕾丝花的手套,在风和兽的目光的簇拥下纤美不失端庄的身体满溢晚香玉的味道,长长裙尾一直铺到世界的那一头。
她驻足 ,在她的婚礼殿堂,静静等待独一无二的心上人穿过着满盈爱与美好的花门,掀开头纱,亲吻她的红唇 ,许下一生不变的誓言。
『您的爱人何时会到呢?』
她隐约听见这样的询问,不知源自哪里,但两三分钟过去,这样的好意便了无踪影了。
「他已经到了。」
夏叶滋润蝉鸣,送来男人沉缓的脚步,也为她带来了整个世界:他还是那样,疲惫的神色 ,因劳顿而困倦的身体,还有那头显眼艳红色短发,从中梳开的苍白的中缝衬托出他亘古不变的忧郁气质,那仓促而显得羞愧的心跳清清楚楚反应在脸上,她难得见到他红脸。
是没有过多打扮,没有做出应有的面对婚礼的准备,还是愧对眼前温软如玉的新娘,琪亚娜并不在意,他能像抢婚似的赶到这里对她来讲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都说了……别跑太远……」
舰长内心答案很清楚。
不管是被她吻住的那一刻,还是将她搂入怀里的时候,亦或者现在这个奇迹般的瞬间,他都不曾说过爱她,没有真心实意,芥蒂与踟蹰荡然无存地坦诚恳切地说爱她,而现在他可以了,有了毫无保留地说爱她,许诺誓言的资格:夜露紧紧拥抱倦怠的身躯,晰明的光晕和着缤纷鲜艳色彩一遍遍强调月亮将自己任性的女儿托付出去,舰长和琪亚娜轻颤着,心知肚明这个时刻是多么不可思议,叫人感慨,哭笑不得。
在澄净的光辉中舰长揭开少女从未有过隐瞒的面纱,看见那因羞涩而红扑扑的脸颊,闭上眼睛和她互相亲吻而他们的终生约定,也应当与月亮永不分离。
或许是幻觉将他们领入了同种梦境,只是他们毫无发觉,也毫不在意。
因为这场幻觉的婚礼还有其他人观看,远处飘来阵阵清扬的笛声便是何人送来的祝福,仿佛一簇火忽然乍起,把夜空渲染成瑰红色 ,温度与夜空闪耀,一颗颗恩惠的流星滑落天际,在缥缈的瞬间见证并为这对仍被困在人生的十字路口的男女告别,它们走了,连着舰长和琪亚娜的记忆一同带走了。
在那个瞬间,在琪亚娜眼眶幸福的泪花点亮星光,倾泻的星河倒入世间,自然之声与透明的斑驳同舞,牵起阴影与远处诗人突发而出的灵感写下的诗句悠然漂游,环绕在沉浸于幸福中的他们身边。
它们肯定了,自己为爱而生,同样要为爱而死 ,因为再也没有什么比为爱情献身更光荣的了。
所以他们被永久封存这里,等时间过去不多不少的四十年。
没有遗憾,没有眷恋,无比幸福快乐地随那人向月球奔去的生命消逝在一抹温暖的光线里:那场如浮沫溢出酒杯,漫无边际的爱的婚礼对他们而言的唯一收获就是可以永远地把过去记忆封存在这里,因为没有谁会在这片偏僻的花园之上建立初次的爱情 ,这里是亡命之地,它不应当存在于这个世界。亲吻过后,舰长和琪亚娜都不再追寻什么了,比起以前珍贵无比但某方面极其不愉快的记忆,他们更愿意把未来的所有刻入脑海,成为死亡前能凑在一起牵住手津津乐道的话题。
他们就像是刚学会走路的孩子一样,对彼此的任何新事都来不及询问,更学不会跟随垂暮的时间一同变老,不过他们会被原谅,因为没有什么会再拘束他们的关系了。
男人与少女久违的做了爱 ,这一次的他们心有灵犀,异常默契的抓到对方的手,捕捉后退的视线,和分外羞涩的面容,在狂热心脏的跳动中一本满足地完成了顺利酣畅的一轮又一轮的爱抚。
这与其说是肉体精神的安慰,用心灵的对话形容更贴切不少。
他们在喘息和对话中永久俘虏了彼此视线,在激动不已的下半身的跳动中领悟爱情的本质,在精神的生与死的反复间分享自己并不美满的记忆。
现在,新的黎明迟迟到来之前,他已是她的家人了,不管身心、灵魂,还是尸体,都彻彻底底的属于她,他可以爱她爱的死去活来,爱的肆无忌惮,甚至成为另一半的她,因为他与她一路经历那么多波折,因为他和她在一起的时间比任何人都要久,因为他们有太多数不清的独属于两人的秘密,那虚幻的憧憬和恶心的自卑不会再出现了,代替这一切的是信誓旦旦的海誓山盟,他们的关系是前所未有的靠近,比以往任何时刻都来的实在,来的频繁,且有条有理。
「说起来,我们之间有过这样的片刻吗?」
「有吧……」他思索了几秒,忽然笑出声来:「太多太多了,而且以后还会有更多这样的片刻。」
不是计算岁月,而是一个个幸福的瞬间,如此的人生会丰富绚烂,会充足而显得珍贵。
舰长和琪亚娜肩并肩,清醒的月光照映他们深邃干净、复杂也意外简单的质朴关系:一对无间的夫妻,或许他们已经有资格被人称为老夫妻了,但在别人正值气盛年华的时候说人家『老』未免有点不太礼貌,所以以后从琪亚娜手里接过自己亲爱的侄女的骨肉的德丽莎打消了调侃两人的念头。
隔日 ,他们迎着暖阳,在荼蘼花的注视下离开了他们日息居三年的花地,将记忆永久封存,不负责任地推给老去的自己:他们重新回到了圣芙蕾雅,在大家的包围中简短全面地讲述了这场旅行的意义 。
纵然其中岑杂谎言,即便里面有太多太多被无意识美化的情怀,和已经化为余烬随风飘逝的苍白画面。
比如那栋他们亲手打造的小屋,比如那颗阴郁的大树,还有璀璨夺目的星光,他们嘴中阐述的是过去式,浑然不知他们也即将成为这样的过去式。
「也许…你们更需要一份特殊的孤独。」
在他们回来的第五个月,德丽莎笑着对他们说道,她忽然觉得他与她的关系比起继续待在这个美满熟悉的家庭,不如去创造新的机会,诞下爱的血肉 ,然后培养让这个孩子成为他们感情的新的延续。
因为她再清楚不过自己的大侄女的性格了,她真实内心藏的很拙劣,完全不像舰长那样密不透风:她需要一个在死前一直伴她左右的亲人,而那个人不可能是自己,她可不想看见自己侄女在舰长墓碑前痛哭流涕的样子,在悲痛和毫无意义的幻想中灵魂飞逝天际。
她看见他们略显犹豫的样子,不知为何咻然一阵心悸,估错了他们的本事和时间:「我等着我和自己的侄孙子给你们养老。」
「去吧,飞吧,像信鸽和海鸥那样,一生和平,直达爱情的巅峰。」
于是他们相视一笑,开始了爱情的第二步,两个脆弱的失忆者的更为热烈而秘密的游戏。
舰长在新一轮的磨合与相处中记下了一个个闪现的暖阳般的画面,琪亚娜在波澜不惊的日常里故意写错一个个不可能出错的符号,然后静待爱人有趣的反应。
他们心照不宣,有条不紊,新家新工作新生活衬映新的人生,他们用名为步履的时光机遨游,用反抗苦难的方式对待婚后绵长缱绻的生活:一种难以言表的默契。
他们在春意盎然的草地野餐,在炎炎烈日无法侵袭的避暑山庄里享受水珠和汗珠在身体淌过的感觉,悠闲散步于落叶纷扰的公园里,十指相扣的无声爱情 ,备好冬眠存货,在新年钟声敲响之际情意满盈地在爱之床打响新年第一炮 。
他们无言变成了他们最想成为模样:彼此的另一半心脏。
并非本能,而是习惯,年代的更迭和岁月的上涨一边消磨他们打发时日的娱乐一边加深他们的情意,常见的娱乐项目用陪伴替代,起先的无奈也在一句句谈话里消失不见。
他们爱对方胜过爱自己,虽然不清楚这种魔力到底从何而来,但此刻,这个星光犹如火焰燃起,覆盖海洋山脉,森林原野,为他们永远不会更改的誓约献上真挚的祝福的瞬间,舰长口中无数感慨里最具标志性的瞬间,成为他们未来共有的无可替代的记忆节点的瞬间,劳累一天的他和刚织半条围巾的她抛下能想到的一切紧紧相拥,共鸣的心跳就是两人孩子似的欢笑,在脑海掀起阵阵清澈的涟漪 。
在以后,放弃对新世界的好奇的男人会无比安心的躲在妻子怀抱里,静静聆听胜过世界最美的歌声的晰明炙热的鼓动。
而她会安抚孩子似的静静抚摸他染霜的跟着他年龄滋长的长发,趁他被困意侵扰,疲倦的睁不开眼睛时把自己的白发缠上去,打个结,这样就能编成一张超大的围巾把他们都裹在一起,感受对方的体温 ,在月亮最清醒的时刻沉入梦乡,这样就算是在摇椅里,也会睡得很舒服。
德丽莎还记得,她再次见到大侄女时她纯真的笑容已经褪色了,但一点也没感到心酸 。
相聚的时间确实隔了太久:在碧色薄暮的清晨,她推开充斥消毒水味道的病房,看到里面有三个人,一个是舰长,一个是睡着的琪亚娜,还有一个是自己忙于公务时突如其来接到通知火急火燎赶过来想看到的,自己的侄孙子。
虽然这通知发的确实有点晚了,毕竟孩子已经生下来快半个月了。
但依然没影响德丽莎调侃夸奖舰长的心情 ,和为侄孙子庆生的喜悦。
那时的琪亚娜已经二十九岁,离那个有点不齿的称呼仅一步之遥,舰长则比她走的更远:他比年龄看起来要老得多,活的很健康,浑身散发一种禅香木的味道。
可即便时过境迁,他再次出现在德丽莎眼前时,萝莉老妪仍能察觉那隐约如苦咖啡似的阴郁的涩味。
「你们这么大的事情也不告诉大家?」
他们在幽静的石板路间走着,晨风亲吻德丽莎略显疲累的面庞,亲吻她发散烟味儿的手指 。
她跟刚哭过一样,翠绿的眼睛看起来有点苦楚,有点冰凉,亦然孤独。
她记不清有多久没和他这样走在一起了,上次这般画面时,琪亚娜还在圣芙蕾雅里成天芽衣来芽衣去的,令她苦恼不已。
而现在她已经是一条生命的母亲了,成为了一个有担当的女人,一个好妻子。
「太忙了啊…」他长吁口气,吹散冬天清晨的淡淡蒙雾:「我要顾及的太多了,工作、社交 、家庭,还有琪亚娜。等到回过神来她已经把孩子生下来一星期了。」
他原本想从口袋里找到根烟依赖一下,但傻子也明白医院是禁烟的,于是遍布褶皱的大手无处安放,最后一前一后地摇摆起来,吹的氤氲哪里都是,还是德丽莎花了几分钟的时间安抚他的情绪,他迟到太久,甚至忘了的焦躁与烦乱 。
「你们出来多久了?」她问,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单纯的想知道:「过年也不回来,视频也打不通,搞得我都快忘了我那大侄女长什么样儿了。」
「我也忘了。」他说「你不天天跟她在一起吗?」德丽莎不自觉把头撇到一边,不忍看舰长那张沧桑的老脸:「怎么会忘呢?」
「当呱呱落地的婴儿在手术室放声哭泣时,就忘了。」他说:「除了琪亚娜的爱 ,我还剩下什么呢?」
闻言的德丽莎笑了,笑的苦涩,笑的苍白,脸颊像是被雾水烫开,笑声如钱罐里的硬币哗哗响。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过去这么长时间男人仍旧会有一股沧楚鬓白的阴霾味道,终于知道他从前到现在从未化解的心结从何而来,也读懂了他和自己斗争这么长时间,胜利的果实到底给他带来了什么。
「你还剩未来,连你这个指挥官都永远摸不透的未来。」
「不,我连未来都不剩了。」
他毅然决然摇了摇头,忧郁的表情像是德丽莎脑海里无聊的漫画情节,一溜烟不见了,剩给她的是唯有落叶飘零的衰败感。
生活的真正意义究竟在于哪里,已经变成社畜的德丽莎也忘了:在于恩爱牢固的家庭,出于对家人的爱的义务,偶尔想要哭泣,躲在妻子怀抱的安心,还是在死前最后一刻,轻轻诉说亘古不变的对一个人永远的爱意,德丽莎都忘得一干二净。
她心跳乱了,可仍咬紧牙关坚持而牵强地解释道:「说什么傻话呢,你的未来可是一片光明啊。」
于是他扭过头来,散发着隐约桔梗花味道的苍老的躯体覆盖住德丽莎的视野,她眼中的他分明那样脆弱,自己还要继续残忍地逼迫他直视自己不敢面对的未来。
老人忽然鼻尖一酸 ,浑浊的晨雾和着一股子叫人呕吐的香味儿,直冲大脑。
她现在是彻底看不透他了,如果说过去是凭借对他对情感的敏感和怯弱来展开话题,那现在眼前这个把自己关在微妙婚姻关系的男人,已经不会被除琪亚娜以外的任何人打扰了,最令人抓狂的是自己跟时隔几年未见的侄女的了解也越发模糊,身为人母的她此刻到底会是怎样的心境她也许永远也不想知道。
强颜欢笑的老人揉了揉鼻子,尽量不让颤抖露出声,心痛的泪滴在眼眶攒着,和他肩并肩继续散步。
可再走了几步路后,德丽莎几乎是哽咽的说道:「你的未来不是在桔梗花和玫瑰里吗……」
他们逆着光,心力交瘁,难以承受柔顺温暖的阳光拨散浓雾,剥开他心中的壳,毫无征兆、猝不及防。
时间的延展的四肢已掐住他的脉搏,那么专业,那么悠然自得,仿佛随时随地都可以帮他满足他的心愿。
大提琴小提琴的合奏穿插钢琴的舞步,聚光灯下的悲哀男人不痛不快地抬起一只手,顿时掌声一片,连星光也为他驻足 。
他已低头,向自己看不清终点的那团迷雾低了头。
只是,他还没输,他还有时间查清那团迷雾到底笼罩的是什么,还有时间体会琪亚娜星空般无边无际的璀璨爱情 ,和她一同创造比现在更好的爱情 。
如她从前计划的那样,他们要生三个孩子,两个男孩一个女孩,等他们长大了在一望无边的空阔原野或别的什么地方建立温馨的小家,只有他们两个人。
直到身体不足以再支持自己走下去,才会无怨无悔地接受现实,在苍白的病房里或浑浊宽厚的夜色里死去。
「你错了德丽莎。」他否定了她的直觉,一抹温润的光线透过薄雾扑在男人脸上,使他满是皱纹的脸上浮现一缕生机的红晕:「我的未来在向日葵和兔尾草里。」
她感到疑惑,只是没说出来,手捉住他的袖口,摇了摇 ,安慰似的轻言:「希望如此吧。」
后来,真的如此了。
出乎德丽莎直觉的意见,否定她迄今为止来的所有预料,这对醉梦浮生,思恋比包容更多一点的夫妇真真正正成就了舰长口中的未来:他们找到了最适合他们的爱的年龄,在德丽莎为她的第二个侄孙子操办的庆祝上,面对了自己过去不敢承认的被遗留在那座头鲸上的爱 。
「抱紧我…舰长。」
那是嫣然一笑,是风韵温软的娇躯夺走他思考前的最后怜悯。
秋风抚过云朵和他的心跳,彼时还被包围在朋友圈中的琪亚娜此刻柔荑正紧紧环住的后颈,蓬勃的吐息携着瘙痒喷在耳垂,他不知道她喝了多少酒,因为这么多年下来她的酒量大不如前,可能是一杯,或者一瓶,也可能更多,但无论怎样,男人无法再从她突兀暧昧的举动里读出下肚的数量了,他早把她忘了。
从以前的少女,到妻子老婆,再看现在,他总能找到合适的称呼让她知道他是在叫她。
于是他轻唤,琪亚娜飘逸的长发滑过他的指尖,白皙的脸颊在他脖颈间蹭了蹭,徒留一缕绵逸的熏香,他黯然伤神。
萧瑟秋风抚过云朵和残阳,也抚平了舰长紊乱半晌的心跳,他从她的无限魅力中回过神,把她搂紧怀里。
只是不知为何,重复了千百遍的动作,忽然陌生起来了。
「你是不是又喝多了?」
他开玩笑似的问,安抚猫儿一般捋顺妻子逆反的毛发,等到将他们包围的悸动的风散去,海燕又送来了悠远的啼鸣,彼时一忙乱一朦胧的视线交织刹那,仿佛有千丝万缕的感情乱在一起,雨点般碎在麦田里。
缄默紧随其后,他方才以为她不想说话,后知后觉她已闭上了眼,便抱起她来,稳稳当当地放在柔软的大沙发上,悄悄撩开她的刘海,额头落上一抹深吻,刚要告别去找其他人照顾一下时熟悉拉扯感却缠上了衣角。
「别走,陪陪我。」她呢喃般,声音那么小:「对不起呢,我刚睡着了。」
蒙上雾的双眸拨动心弦,煽动舰长到现在还不稳定的情愫。
他无奈坐下来坐到地板上坐在她身旁,轻轻抚摸她的毛发,看她乐于享受的表情 ,听到小猫般『呜喵』的呻吟 。
却突然感觉一重影晃了过来,睁开眼发现秋风把一串串灿烂的红火稀释了,现已入夜。
「所以呢,又喝酒了是吧,不想活了?」
「才不是呢。」她柔声回答:「我只是…突然想找回当年的感觉,找回那个懦弱的舰长了。」
宽广的高堂空无一人,衰弱的蝉鸣是心跳,舰长一会儿看看隐约的星光一会儿看看琪亚娜晕红的面庞,好像被什么牵住了似的摇摆不定。
可当这位刚生完第二个孩子的人母把眼睛睁大了点,他就不再为什么动摇 ,晕乎乎的脑袋竭力回应她的期待。
「那…为什么会想回到过去呢。」
茸茸的猫头往他的手掌蹭,催促他『快点,不要停下来。』她分明是有意识的,却没听到他的询问,自顾自地说了起来,说起了过去模糊而痛心的想法与冲动,不过还没说几句,就有一个人不礼貌地插进了往事,和她一起叩响了炊烟般淡薄的茶门。
「假的也好,两句话的时间就好,我只是想…」语顿,她艰难无比地喘了口气,两弯月亮升了起来,滴下来银光,过去的少女近乎是竭尽全力:「告诉他,请爱我。」
毫无疑问,她喝醉了;母庸质疑,他也醉了,醉倒在被替换的爱人的夜间芬芳中 。
这句话像是在为难他,也像是在安抚他,帮他追忆过去的自己。
舰长清楚时光是小偷 ,是自私的法官,是不可理喻的死神,蛮横地夺走一切。
可这位能把最高的山尖都磨平成原野的法则使者再怎么努力也偷不走他心底的记忆,他现在还记得他那时的一举一动,每一句看似真真切切的回答,那时他是自私的,现在仍是,甚至以后也还会是。
男人吐出口浊气,他至少知道怎样才能掩饰自己的心虚,他眼里有黄昏在燃烧,可再次撞上爱人那闪耀光辉与美好的眸子时,月光把灯拉下来了。
他感到一种柔软的压迫,感到过往缺失了至关重要的片段,于是嘴巴磕磕绊绊,连一个完整的字都吭不出来。
但好在花香和绿叶会为他铺设一个座位,它们把忧郁又带回了他心中往事,来了又离去。
「那他怎么回答的?」
她摇了摇头:「他是后来才爱我的,还跟胆小鬼一样爱的不彻底。」
「你希望他立刻爱你,爱的彻彻底底?」
「不,我清楚他是什么样的人。」
「所以你宁愿用时间化开一个人可怜的情感的保护壳?」
她颔首,脸上的表情如愿以偿:「嗯,因为我爱他。」
他不再说话,又一次因为一个时间短语,因为一个庞大的数字,为与之反抗一生的真理而犹豫。
两三秒后,星光被楼上迷乱的脚步踏得粉碎,他仍不语。
舰长像拈花枝一样一寸一寸地掀开琪亚娜爱的面纱,当那无形的爱落地的一刻,当他不明不白问出这句话时,他知道,他心中的结已经开了。
「爱在哪里?」
她抬眸,是醉意满盈,衣料的摩擦声,肌肤的摩挲声,还有举步维艰的唇齿交叠,都把答案摆在眼前了。
于是他不再过问,因为他知道她回来了,诚如口中说的那样爱他爱的彻彻底底,肆无忌惮,义无反顾的回答是将他击碎的最有力证明,即便那声音细如蚊,即便那力气渺小如童话:
「所有。」
话语落地,他心中的壳碎了,带着舰长的芥蒂踌躇,纠结的自怨自艾以及说不清太阳月亮的一切一并碎开。
沉寂多年的崩裂的感情犹如掌中的萤火虫飞散,在自然干净的旷野恣意漂游,牵引梦幻闪耀,没有贪婪,只有祥和,拖曳时轮滚动。
他已找着方向却浑然不觉,因为一道必要的程序还未完成,他们还没来得及再说一次『爱 』,还没感受仿佛被火焰烫着的嘴。
「他所有都没给你吗……」
她摇摇头,那么坚定,那么肯定,那么断然,清晰的字句犹如他手掌永久留存的二十三笔画,荡起一段爱的旋律,和死得其所的错觉。
琪亚娜抬起指尖点点月亮,清明的月光被她的影子模糊了界限,她在他手中放下爱的鲜花,那就会遵循一开始的心愿直抵尽头,他告诉她的人生是如此,那她需要做的就不仅是如此。
「他没给我的,你会代替他给吗?」她轻言,扬起的笑是内心明了的答案:「嗯?」
他笑了,孩子样的笑,手掌扬起、张开,像是一张大网,握住了琪亚娜的手:「会,而且一点也不剩。」
任何人都知道,爱的故事迎来皆大欢喜的happy ending,都有一个悬念的空白,而在这张白纸之上,便是他们的足印:月与花下,霜染白头,轻快的节拍是头顶一踮一踮的脚步,夜风冲洗了天空,他们凝视彼此,诉说深深爱情 。
「这样啊……」
「就是这样。」
语闭,他们不再说话,因为找到了自己,找到了对方,就以几句话的方式,如此荒诞,如此矛盾,跟素未谋面的那位诗人精妙绝伦的绚烂诗篇截然不同,他们并非全身全心地去爱彼此,而是用一种跟所有人都不同的方式,沐浴在亘古不变的真理之声中 ,平凡而骄傲地活着。
琪亚娜笑着,舰长笑着,笑过去,笑自己,然后笑未来。
他们都承认自己的确是个货真价实的笨蛋 ,承认自己是对方嘴里一个字一个字蹦出来的恼人的形容,不过并不遗憾,也不会不满。
相反,这更加证明了他们对彼此的认知,他们在彼此生命的重要性 ,更何况他们还有时间,纵然比起以前短了太多,感到短了太多,但足矣。
他们不需要那么多年老的特权,现在唯一的等待,只留给死亡 。
「舰长,抱紧我。」
不知何时她已复住他的手,沾染香汗的娇躯贴上前去,嗓音也没了彼时的轻快与淡然。
而他心领会神,因为他也被夜与花香俘虏,被琪亚娜带给他的一往无前的美好俘获。
男人闭上眼睛,与那时无异,她醉倒在他宽厚的怀抱里,而他束手无策,若要说到那清晰的病变,就是他脑中挥之不去的海上光泽 ,月亮移动脚步,抖落一身清辉,仿佛有羽片纷漓而下,幻觉的美妙带来一种畅快,揭露他们的心绪。
舰长睁开眼睛,她迫不及待地又说了一遍爱他。
「……抱紧我。」
月的眼神繁花似锦 ,夜的呼吸顺畅恬静。
当光晕占据大半视野,明润披盖肩头,花瓣上的露水滴下,他们的冲动不再会被无限时间磨灭 。
他们如痴如醉地感受彼此的心跳,忘了声音和视线,忘了热与冷意,也忘了自己:对方心脏的另一半儿,这就是他们。
走进湿濡的欺骗的雾霭,飞越辽阔汹涌的大海,在充满鲜花树叶与嗥叫的密地在恍惚的幸福中喜结连理,最后重回一个有风有阳的公园立亭阴影之下,看着彼此的脸庞,诗画般的璀璨。
那心底的悸动和欢欣源自哪里,是许久未见的冲动,月亮掉进双眼的纯粹皎洁,还是他们从未来得及回味的记忆标志。并不清楚,只是一味祈祷,不再谎言半分。
也许最后,他们会迎来夜风吹入云,秋风卷落叶的结局,结束一生孤独的恩爱 ,再也看不见对方的双眼,听见拨动心弦的嗓音,但他们无所畏惧,他们会化身月下白花,开一簇,谢一簇,直到大地凋亡 ,天空崩塌。
「我们还剩多长时间?」
轻声细语,咧出一个苦涩的笑。而他听闻,那怜悯的一笔,终于落下,平淡、分明,好像要一觉不醒。
「不知道,但我想,足够了。」
是啊,足够了,甚至还多出来几年:那个英雄的时代已经过去,荣光在沉默的生活里挤干了他们多余的水分,他们也才真正踏上名为『爱 』的单程旅行。日复一日的白天黑夜接憧而至的生活并非枯燥的,它被两人注入了一种难以言表的淡然和趣味,就像之前自己跟自己玩的戳破谎言的游戏无异,他们乐在其中 ,甘愿被人生明了的方向绕的晕头转向。
晨曦萌发爱意,那朵精致的花环会由琪亚娜亲自戴他头上,这样看起来他才不会那么显老,又或者这是创造的预示,他们在阴影里把记忆紧紧抱住,把云烟似的过往当做一幅画,一副抽象却明目的画:春天他们醉倒在浓郁的花香中不知疲倦地翻滚,忘记饥饿和眩晕酣畅淋漓地一次接一次地做爱 ,夏日他们乘着流云翱翔在五彩缤纷地植被林里,以乘风破浪之势赴约月宫的筵宴,在明澈、占据大半视野的无限光晕里痛饮月酒忘我地接吻,散漫的水声听得花枝都忍不住低下头去;进入秋天,也就成了一种平淡的状态,舰长会放下一切工作静静看着妻子笨拙而生涩地把粗线团一点一点拆开,用棒针一下又一下,犹如编织他每夜每晚美好的梦境一般,极其小心但就是编不愣怔地最后委托于他,看得他开怀大笑。
即便历经不知道多少个四季,她也在白头时摆脱了他的好意;冬天,月亮掉进他们的眼窝,寒风吹他们裹紧云,他们会在一个个不言而喻的默契中不厌其烦地抚摸彼此的头发,时而捻住时而抚顺,在一股股好闻的香味漫进鼻腔时,不会有由来地一遍遍讲述自己和对方难挨的爱情 。
可能在哪时,他们会回到过去片刻,去说、去抢、去跑、去跳,去做一个漂亮的倒挂金钩。
在阳光下,阴影里,重拾书信般满载情感重量的感情 ,舍弃毫无必要的胆怯,直到和煦的糖果味的微风吹来,携着舒服的湿濡感淌过发梢,扬起鬓发,吹他们回无可避免的未来。
黎明把他们载向无限次生死莫测的征途,黑潮把他们淹没在惊惧惴惴不安的苦痛,可在这光与暗的罅隙里,他们会把视线放在明亮的星星和凝固的寂静上,像是一个被浓缩的伟大的瞬间,路的尽头并非人人都恐惧的死亡 ,而是矗立在死亡两旁的不朽与永久。
一场场往复的春冬里他们并未结下第三个可爱的果实,反倒在学会听闻花语和叶声的同时渐渐学会了被遗忘的变老。
在舰长的红发被夜霜揉的绵软,染的凄苦时,琪亚娜建立一个独一无二的小家的想法姗姗来迟,她一边咀嚼晦涩的文字一边说着晦涩的文字,轻轻拽他的衣袖说她把他们以前约定好的事情给忘了,而那人只是把视线从月亮上移开看向她,眼中 ,有烟火和红霞:
「但现在还不晚,是吧?」
她愣了一下,手豁然热起来,咽喉臆出几个破碎的音节,然后露出笑容:「这个我也给忘了。」
于是第二天,他们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就连他们的孩子也只是匆匆留给一封信后再无踪迹。
他们携手迈进不知世界何处的山麓,在里面打造起了简陋但沉淀多年的爱之家,恰巧遇到一位好像活过几个世纪一样的好心老者接受了他打造家具的帮助,还有断断续续不知何处送来的纯粹的好意。
也因为这,他们的新家焕发生机,好似坐立海边的独栋别墅一般栖息在被林叶和鸟鸣遮盖的一片空白的土地。
当最后一碎木屑落地,老者在暝色的门口弹起了琵琶,舰长清笛作伴,晓风明月般的愁绪响彻茂密沉静的山麓,阵阵时光的脚步向他们传来。
「你会一点?」
「什么都知道一点罢了。」
老者与他们家不远,距离如邻居口中轻描淡写的『拐个弯就到了』。
建家的时日下来,他们和他以小孩子与大人的身份建立了一份真挚的友谊,一直保持到舰长死前的一刻。
在这时,舰长和琪亚娜便不再为任何事物困扰,他们有像样的家,有坦率真切的朋友,也有两颗亲密无间的孤独的心融化在一起,晶莹的眼睛里,夜晚是露珠般剔透的轨迹,它把月亮绣得深远,一如他们苦恋的火,不畏惧死亡 ,不害怕别离,像是两个叛逆的孩子逆反时间的真相,摘下雾纱稀释旧爱的迷惘,并在这里久久徘徊。
他们以一段感情撑起另一段感情 ,一段短的叫人遗憾,被月亮揽进怀的对话。
「我突然意识到,我们这样好像班长一样。」
「我们已经是了。」
荧帐下,静谧里,火光旁,眼神暧昧,春河静淌,他予她的回忆如墨汁,永远擦不掉半分。
「你会在顽石上滑倒吗?」
「不会,我会倒在月亮下。」
甚至来不及多说什么,他就被她抱住了,心灵被他心心念念无数日夜的体温围剿,木墙被淅沥清雨敲得无奈,回衬出一股暗示的滋味。
她笑笑,往日好闻的花香被一种沉厚的木香取代,但仍旧在他心塘掀起万丈波涛 ,犹如那被鲸搅扰的汹涌狂暴的大海。
「错啦笨蛋 。」她的呢喃细语,是镶嵌在岁月的第二份约定:「你没那么伟大,你只能倒在我的怀里。」
他愣了一下,随之也笑了起来,抱住了她:「应该是只配倒在你的怀里。」
那时的舰长已年过半百,只是在她眼中他仍称不上老:褪去纯白的舰装,换下平日如同挑战时代潮流的阴郁日常服,也卸下身为丈夫的担子蜕化为一个小孩儿,他变成了一个更加天真痴情的人,跟同龄人看不到半分相像。
抽烟喝酒的恶习是以后的事,对自己家老婆子听言从计,没有反抗年龄的数字,亦不会说自己过去的雄发英姿,他跟随着时代被时代洪流冲往不知何处的终点,纵然心中怀有不安但他清楚,她一直在自己身边。
琪亚娜同样如此,她真的成了他口中成熟的模样:她把过去的一切都抛诸脑后,余生只为未来做思考打算,即便他们的时光悄然逝去,她仍孜孜不倦地打理这里打理那里,学会变老的同时也渐渐学会了老婆婆的谈吐和行为模式,她和他一样样貌比年龄要老的多,月光霜华落满头,年轻时怎么也破坏不了的纤瘦体态也开始迟来的反噬,粗糙的肌肤,好多皱纹的脸,下垂的胸部,种种变化诉说着她在无可挽回的老去,可她仍一无所知,因为在他眼中她从未有过变化,仿佛一直在紧随他一般。
残阳点燃黄昏,朦胧的光线射进狭小的室内 ,铺满圆桌泛起光泽 ,他们老道的眼神一次又一次交汇,然后在脸颊温烫之际不动声色撇过头去,哈哈两声笑,和着鸟鸣散漫浅山。
他们每往新家添置一件新家具 ,过往沉淀的记忆就会消失不见,这好似一种爱情的魔力,他们透过飘向远方的月光看见两位忧郁的哨兵默默等待自己不可能的爱情 ,看到往日翩翩舞动的优美身姿却激不起内心哪怕一丝涟漪 。
他们是改头换貌的老夫妇 ,决心将记忆舍去,化作泪滴挥洒至世界的那一头。
「琪亚娜,我们的未来会在哪里呢?」
夜晚,万籁俱寂,几缕悠风淌过,把困意吹开,把清醒吹来,他看到桌上的春面油光噌亮,脑海不自觉浮出一个问题。
而她晃了一下神,呼吸扯紧了夜弦,似有夜雀高歌,视线从爬山虎上移开,眼中 ,是那池星光的泉:
「在这里,在桂花和茶香里。」
三个人,三个截然不同却又何种相似的答案。
德丽莎逞强的深情与离别,男人宁愿欺骗也要相信的沉默与恍惚,还有琪亚娜毫不怀疑的清净安宁。
三个回答,六种不尽相同的象征,组成了那转移到时轮上缩小的笨蛋的二十三笔画:「爱 。」
他笑一下,看着她,不知为何眼眶噙满泪水 ,嗫嚅道:「是这样吗……」
而她缓缓拿起老人枯萎的大手放上自己脸上,闭上眼感受早已消散的温度和气息,想拼尽全力抓住最后一丝怜悯的昙花的永恒。
没有意识的,睁开眼时,眼眸不再星光,它不再为任何让步。
「就是这样。」她如此确定,如此肯定,不约而同,思绪无处可藏:「我们的未来不再被任何人让步。」
至此,尘埃落定,他们不会再有什么改变,所有都该按照他们随心所欲的想法,不在乎身外的一切缓缓行进,宛如琪亚娜寻找时间数字对她生命的意义 ,只是他们心知肚明这次的旅程该往哪个方向驶去,也知道哪里是终点。
接下来的一切有条不紊,十五个春秋余载在这里度过,无关生老病死 ,无关需求与意外,他们一直守在这里和那位不会变老的老者谈多谈少,看过春雨洗墨,轻吟哀伤的歌,在茂密的树丛间不顾身体机能的老化捕捉灵敏的野兽 ,躺在劈啪作响的火炉旁远眺窗外被处女雪覆盖的世界。
在舰长的一生中 ,那是他最舒心的时光,琪亚娜亦是如此,他们缩在微渺的世界里,彻底成为自己命运的主人,不在乎愈发沉重的躯体随心所欲 ,已然抵达幸福的彼岸。
自然面对所有莫须有的意外,即便岁月的痕迹在脸上越来明显,即便心塘悸动的波纹渐渐沉底,仍无法阻止他们向时间发起挑战,正如他们过去永久许诺的那样,他们不会停下脚步,直到生命尽头。
在那段日子里,时间仿佛跟随他们一起变老:人生苦短,年轮连山河都能磨平怎么不能消得人的七情六欲 ,可他们转而变作一种更普通的状态生活下去,即便过去不经意想起的物件或事情在脑海漾起蜻蜓点水的波纹,霜华满头的鬓发绊住他们的脚步,陌生熟悉的老脸看得心忽然悸动又如何。
老去的开始不是过往的迷失,数字的上涨并非记忆的离析,他们早被绑在一起,发誓死去时重拾那场婚礼的意义 。
不知道该说什么,不知道需要说什么,但实际上什么都不用说。
此刻,他们依偎在一起,望着通红夕阳缓缓下沉,赤色的斑驳陆离连带苟延残喘的两人一并吞没,消弭在无声无息的黑暗。
可咻然,听见有片叶子掉水中 ,热气蒸出一阵迷人的氤氲,嬗口呼出幽香热意,他们的手牵到一起,然后慢慢用力,气息描绘两颗垂老的心脏,红晕衬映浅浅笑意,那淡如流水的眼眸,比黄昏更能激起她少女的感情 。
「琪亚娜?」
「嗯。」
「你的眼睛还看得到什么?」
小炉温烫,晚霞轻柔,一席温润的风吹来,将他们的心挽回那个熊熊烈火的残阳。
琪亚娜凝望爱人满是皱纹的脸,笑他明知故问,笑他可爱的问题和不懂风趣的失礼。
等到夕阳落入月眼,温风的脚步清净而响亮,她的神情如他们抱在一起的影子,纯粹、羞涩,和晰明的热量。
她扭过头来,脸上,是四十年都没改变的深情 : 「你。」
话音落地,语闭,气息和心跳只留给爱意,他们紧紧缠在一起。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时间用它的笔锋改天换地,也溅到他们身上滴点墨迹:花儿盛开一轮又一轮 ,枝丫绽放一次又一次,秋叶一片片飘落在地,无数雪片纷繁成雨,融化再重来。
他们离开前的最后一年结束了包括身体机能的一切,静如潭水的生活也随他们的岁数褪了色 。
霜雪千年,伴随容颜衰老,身体退化,他们渐渐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挫败感,来自幸福和爱情的挫败:他们的双腿无法再攀越高峰,双手也开始抓不稳锅把和针线,就连鼻子都有点失灵,毛病的眼睛和耳朵留给他们的只有一片单调的色彩和安心的回音,心脏筋疲力竭,肝脏出现问题,种种自然的意外昭示他们难以寻回过去的自己。
亦如时间不给半分薄面,日月不再为此驻足 ,他们的单程车要到站时,夕阳也要坠下,他们踏出列车时,血色的小花和悠扬的歌曲会盈满河道,为他们开出一条灵魂的道路。
「我们还回去吗?」
「我们只剩那里了。」
「会被骂的哦。」她笑着说,熟悉的触感传来,那笑便收敛了,舰长乱抓一气琪亚娜满头的霜华,她眼里的星光已经睡熟了:「不过,你早就被骂习惯了是吧?」
他点了点头,摸着老婆子绵软的白发,朦胧光线里,两人不约而同的笑了。窗外,黄昏蝉鸣满树。
…… 。
生命璀璨如歌。
它好像一场赛跑,被别人超过或超过别人,可能在抵达终点的哪时,你会得以看见挚友亲爱熟悉而不由得感慨的脸庞,毫不犹豫的叫出名字呼喊,和她感慨美好的旧日 ,回顾不再的初心。
任何人都有无法停止时间,任何人都无法逆反时间,前方道路漫长短暂,弥漫雨雾,过去的故事一去不复返,那里有阳光雨露 ,静静描述,恣意延展爱与伤痛。亲密的爱人难以说出再见,往日的年轻人无法挽回错过的幸福和欺骗,枚举的例子如繁星般数不胜数,那一件件无常的消失待到老去时再看会发现,记得的需要寻找人生与爱情意义的渴望,自己早已实现——那从前做的一件件小事,回过头看,都是大事。
在一处浪漫烂漫而宛如残留松节油味道的幸福回忆的下午,沉默的病房里,两位老人会不约而同睁开眼,视线里,日暮比对方的眼睛更清澈,思绪相彼时,或更早,更模糊。
便又是不约而同的,不知因何失去对身体的管控,哑然失笑。
「那么……我们的回忆,到此结束了?」
他轻问,嗓音沙哑,衰老的气息如墨水醇厚,软了素纸,乱了她对他味道的印象。
琪亚娜抚摸着自己枯萎的手指 ,不自觉地撇了撇嘴,星空般的眼眸在日常中掉进了湛蓝的湖水里,深空与浅蓝辉映,揉成了不太好形容的颜色 ,老人眼中和她气质同样的独一无二的颜色 。
「是啊…结束了。你我的回忆。」
她点了点头,叹了口气,豁然窗外逐渐淡去的黄昏多出一缕难以释怀的忧郁,已有星点抛头露面,取代琪亚娜脸上难以叫他形容的表情 。
于是他俯身捉住她的手,轻轻包裹,像是有种青春的温度在两人心头弋开,是水般缓缓流淌。
他知道,她比她敏感的多,不管是数字的上涨、距离的缩短,近在咫尺的死亡 ,还是对一个人的记忆,对她的感受都要比他细腻深沉,无限接近于他的爱一样,令她灿烂的光芒黯然失色 。
一如既往,他轻易读懂了她的情绪,站在相同位置感受了她的恐惧,他分明清楚,这种恐惧并非来自死亡 ,而是对失去爱人的苦涩和对自己管不住遥远回忆的紊乱 。
她怕,怕自己和他一起的记忆会把她冲回那个昔日痛苦的公园,冲回那个和他共有的月光鸟鸣林叶稀松笛声婉转的无比深刻的罂粟花之地。
也许他们注定要被当做被爱情轭上的牲口,在无休止的五十年里承担着绝对的无可避免的悲痛。
一个人如果乘风而来,那他注定要向狂暴的海洋扬帆起航。
而对于曾坐过月亮马车的公主来说,平淡安静却胜过金盏菊的孤帆似的结局比乘坐由燃烧着的骷髅马载她向黄昏奔去的壮美更适合、也更完美 。
第二次,犹如他们毕生遵循的爱情规律和誓约的第二次,性欲被时间消磨得快要一干二净的舰长老当益壮用他歪七八扭的几乎是生锈的牙齿啃咬她粗糙的颈脖,这可能可以作为坠入爱河里的一滴水 ,在水面漾起微不足道的涟漪 ,也可能成为他们彻底和昔日已经消失在茫茫大雾里的两个年轻人分离,连记忆都一干二净。
「唔…好疼。」她深吸口气,颤颤巍巍地诚恳表达,宣泄对他突然行为的不满:「你好歹让我准备一下吧。」
「是啊,好疼。」他笑了起来,笑出一股老头子的味道:「我们都变得跟老头一样脆弱呢。」
琪亚娜清楚,幸福的微光在自己心底隐隐闪烁,他孩童似的笑声把她安心地带回不知何处的过去几秒,而她违反自己给自己定下的法则的那一刻,归宿已经沿着她命运的掌纹攀上了她的脉搏。
她清楚,自己即将像那时的他一样不负责任的自顾自逃走,只是她会比他残忍太多。
「我们早就是两个老头了。」
她无视那股令她心酸的感觉看着他淡淡道,而他颔首,叹口气,仿佛彻底死了心一样:
「你还是比我年轻啊……看我这记性都把这事儿给忘了。」
「不,我并不比你年轻。」
「再过两三年,可能我的记忆就要像刚洗好的相片一样被一把火给烧干净了,你又如何呢,琪亚娜。」
可她还是摇摇头,毅然否定了:「我也是如此,舰长。」
他们对视着,目光矜持、满溢柔情 ,也许他们早已掉进了对方一个又一个的背影中 ,也许只是被炫目的霞光遮住他们本想看到的模样,又或是在悸动、缠绵、错落的脉搏的跳动中遗失了随潮汐脉动的心脏。
但不论如此,此时此刻,他们就是彼此一生来最想看到的,无比熟悉,无比温暖,如真似幻——被削去一层的树,或者被刮胡刀剃去的沐浴在火光下的胡茬。
他没吭声,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又放在她的脸上,得意地笑了:
「净说傻话。」
面对这沧楚的笑,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了,只是无能为力的笑笑,又姗姗来迟补上一句不知对谁的嫌弃:
「是啊…是傻话,大傻瓜一样。」
诚如所讲,他比她老太多,是个大傻瓜,一点儿没察觉变得沉重的气氛,只是笑着,摸着爱人的脸颊,享受她暖意的包裹,和已经褪色的内心淡淡的欢欣,闭上眼睛,孩子气说:「我的人生,因为你才闪耀呢。」
而她已经说不出话了,昏暗的光线里,琪亚娜拼上性命不让自己的泪落在他手上,不让自己鼓动的咽喉粉出声,不让自己颤抖的声线暴露出来。
可即便它们任何一个都没暴露她,自己想要反驳他的冲动和对他老去的爱的依旧仍叫这位只有几根细细的即将断开的细线把她拴在这个世界上的老人自己把自己给出卖了。
「才不是呢…笨蛋 。」
话音未落,他甚至来不及睁开眼,她苦涩但柔软的嘴唇便复住了他的唇 :绵软的白发,无声的哀思,以及时而谈论以往的家常,将她毫无痛苦地隔开了,于是老人拼尽全力、虔诚祈祷,希望他不要发觉她不争气的哭了。
快要干涸的水声,哮喘般粗重苦短的呼吸 ,还有堵塞他们咽喉的异物,止住了门外将要敲门的护士的脚步。
这是他们接受自己变老后的最后一枚吻,同样是他们最后一次拥抱:等到舰长迷迷糊糊回过神时,她已把头撇过去了,他没说话,也说不出话,因为事实并不如她所愿,在那滴背叛的泪滑落他掌心的那一刻,时间的列车载他们驶向衰老的终点,速度快得令他心碎。
舰长望着背对他的老婆子,笑着说:「不是就不是吧。」
本能早已消失,记忆沉入海底,爱情的炙热在时间的消磨中改变了原有的本质,剩给他们的只是残羹冷炙,过往的一切如他们在山麓里的那栋小屋,被搁置,最终遗弃,成烟成雨,升腾,把天空烫开。
窗外,有星光,和沉沉云雾。
后来,在同样的夜里,舰长回忆起了她也是睡在了这样的夜晚,再也没有醒来。
在前几分钟,可能在他没察觉的时候,她有片刻想捉住他手的犹豫,但等到回神,他的背影已走出她的视线,再也看不见。
那时,她嘴巴里空空的,跟他说想吃点什么东西,而等他承受着旁人惊诧的眼神把炸鸡汉堡买回来时,恰好碰见那位年轻的医生帮睡着的她把被子掖好,当他发出脚步声走进门,他看到那位医术高超出类拔萃的年轻人作出噤声,对他淡然一笑,声音小到他本就失灵的耳朵快要彻底罢工。
「嘘……她睡着了。」
「是吗……」
「嗯。」
于是他放下手里的东西,蹑手蹑脚来到她身边,看着挚爱安静的脸庞,愣了一下,悄悄把耳朵贴紧胸口,仔细聆听无言,沉默的几分钟过去,他释怀地吻了她的额头,眼里,是泪和花:「真的,睡的…很熟呢。」
「这是每个人都会经历的,更何况您这样的英雄。」
他摇了摇头,说那个身份早就跟着两个失忆者死去了。
而闻言的男人微微颔首,走出了病房,带上门,给了他放声痛哭、毫无意义地回顾往昔的几小时。
生命苦涩如歌——推推不动,拉拉不开,恬不知耻地沉淀半生后不紧不慢地写下每个人注定的结局,它不平等,满是恶意的私心,是个未褪去素纱就把丈夫从脑海抹去的寡妇 ,叫人说不出憎恶。
可它也值得赞扬,值得歌颂,它给了每个人清晰的回忆,给了每个人发热发光的机会,比如童年时,比如年轻时,比如不年轻时,比如衰老时,起起落落波波折折,留下了一个个不经意的足印与恍惚的愿意被留下的每件事的意义 。
它可以以任意一种形式出现、动辄开罪,同样可以以任何一种方式拆开、化解不属于哪个人的命运,它喜怒无常、郁郁寡欢,绝大时候,苦涩都比快乐多得多,可有时…在苦涩中炸开的喜悦,会化身洪流吞没所有苦痛,直达彼方。
在冬日落雪的晚夜,薄暮绵绵,铺满了整个医院。
准备休息的医生在走廊上遇到了他风烛残年的病人,本能的危机感使他及时扶住了这位摇摇欲坠的父亲 ,并为他推来了轮椅。阴沉的走廊间,通电的安全通道莹莹闪光,描绘着死亡的轮廓,驶来的车辆被那倔脾气用力一推轱辘到边角,而他本人心有余而力不足地一次又一次尝试靠墙撑起身子,年轻人就这么看着,承受脑内不停闪烁恼人的词汇:「徒劳」。
「您这大半夜的,想干嘛去啊。」
他微笑轻问,不料那人的回答叫他怔住许久:
「我看到她了,在外边的木椅上。」
病入膏肓地老人指着外面,眼里噙着泪,单薄的身躯在黑暗中支离破碎。
而他沉默一会儿,像是平日检查病人的身体情况一样询问他生命最后的火苗:「您想出去吗?」
「要啊……当然要,」他无能为力,咬牙切齿:「可他妈的…这腿 ,为什么不听使唤……」
「快九十岁的老骨头了,还想着重返青春啊?」
「我只是看见她了,想再见见她而已。」
「那就安生点,在这等我。」说罢,那健硕的身影消失黑暗中 ,消失在走廊尽头。
室外星光闪烁,轻盈雪花缓缓飘落,不是情人节也胜过情人节——他一生都没给她过过的情人节。
他坐在不舒服的布料上焦灼等待,在记忆即将落日之时终于迎来自己的毕生救赎:「外边儿天冻死个人,您这弱不禁风的身子可别突然冷死了。」
他不禁笑出声来,看着眼前意气风发的男人,说:「这话可不是医生跟病人说的啊。」
「可我并没有以医生的身份跟您对话。」他一边说着一边把厚衣物往老人身上套,棉袄棉裤棉帽,再加一张口罩盖上一层厚毯子,动作专注细腻得老人差点以为自己在什么疗养会所,而且工作人员还是自己孩子:「好了,我推您出去。」
话音未落,轱辘声便响了起来,电梯降落一楼,男人将他推往他期待了快要十年的归宿,因为他知道,他拦不住他:白雪纷飞,冷风吹拂,眼前的一切都好像披上一层洁白的毯子被绣得美丽,白雪闪着光,星星闪着光,老人不由得滋生出一缕灵魂脱离躯壳的错觉,而等到雪停下,这便不再是错觉了。
「您说的那个她呢。」
通红的手掸去洁白,医生毫不在意地一屁股坐到湿凉的木椅上问旁边被温度暖得睡眼惺忪的老人,而他则笑了笑,语气像是故意戏耍他的孩子一样,微笑道:
「我找不到了。不过…倒找到些无关紧要的记忆。」
他没说什么,他继续心无旁骛地讲述起来,当起他人幸福的旁白:可一番模糊的发音下来,他发现他连说话的气力都快没了,就也止住了他和她背着旁人不知羞耻的秘密亲吻。
「您就不能说点重要的吗。」他说「比如你们爱情的结晶,或者别的值得津津乐道的好事。」
可他像是没听见似的,继续温柔吟唱,似是要唤她回来:
「我们无法停止时间,」
「只得将车撤留身后,」
「毕竟前方道路更长。」
「……痴呆的老人啊。」
笑声,歌声,仿佛颂扬,混杂离别的哀伤,带着她的存在消失得体面:
「如果不能笑着说再见,」
「那就让我们试着唱出声来,」
「你便是世界上的美好,」异口同声,真心装点未来:「永远闪耀。」
天上,繁星闪烁,星轨沉落,雪花飘零,冷风如泡沫翻腾。
「……任性的家伙。」
「是啊,任性的家伙。」
语闭,他们不约而同沉默,医生看着脸上留存幸福,闭着眼睛的老人,合目,然后抬起头,雪停了,薄雾弥漫,一闪一闪的斑点如枪响,纷纷兀鹫从天而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