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对他来说太不适应了,众人开始讨论文章后,齐鸢才默默退出来一点,坐在烟波廊的美人靠上,稍稍赏景歇息一下。
其实他今天早上刚刚抵达金陵。原本打算先送父亲去跟大哥见面,然后在客栈休息一天,等着与张御史的人见面后,由后者安排自己进入望社。
然而天意弄巧,齐方祖与齐松约见面的齐家香铺正好就在林泉寺下,是一处专门卖佛家用香的小铺子。
齐鸢送父亲过来时,一抬头,正好看见寺庙后山上拾阶而上的孙辂和刘文隽三人。齐鸢心头一喜,他原本就十分担心两位师兄,正不知道上哪儿去找这俩人呢,此时见到当然要立刻跟上去。
林泉寺的庙祝原本是不会放外人进去的,但齐鸢是寺庙门口齐家香铺的小少爷,庙祝便觉得他并不是外人,因此连银子都不收便放了他进来。齐鸢便沿着山路一层层找人,先看了涟漪阁、又路过风雨亭,见没有孙师兄,这才继续往上走,之后便听到了孙辂在念文章。
齐鸢怕自己突然出现,打断了孙师兄的思路,因此在烟波廊下面的拐角处驻足默听。
胡兴复的抄袭之作,自然也落进了他的耳中。
想到这,齐鸢见众人的讨论声小了一些,轻咳一声,对众人道:“在下有一事,还请诸位前辈见谅。”
大家正讨论的热闹,听到他突然说话,忙纷纷转身过来,抬眼看他。乔景云笑道:“齐贤弟有话请讲。”
齐鸢冲众人拱手,点头道:“刚刚我说的,扬州府人人得以诵之的那篇制艺,其实刊刻版本不多,我们扬州还没达到人人诵读的地步,这里是在下夸大其词了。”他说完冲众人一揖,随后正色道:“不过那篇制艺的确是钱唐门生所做,此人著作被几销几毁,在下之所以知道此文,还是听枫林先生说过。”
枫林先生是一位名士巨儒。小纨绔小时候跟着他开蒙并没有学多少东西,拿来当挡箭牌倒是很好用。
众人疑惑顿解,纷纷道:“怪不得齐贤弟工于制艺,原来师从枫林先生。”
齐鸢忙道:“枫林先生是我的开蒙老师,如今我学制艺,师从扬州褚先生。这二位是我师兄。”
他说完往旁走了一步,正好站在孙辂和刘文隽身边。
众人往孙辂脸上看了看,这才渐渐回过味来——刚刚齐鸢胜了胡兴复,将后者逼的哑口无言。众人的目光便都聚集在了齐鸢身上,反而忘了最初的赌约是孙辂和胡兴复的。
现在齐鸢明显是要为孙辂撑腰,胡兴复作弊,刚刚第一场斗文,理应是孙辂胜出。
齐鸢要看到孙辂被大家真正的接纳。
有机灵的人琢磨过来,已经笑了起来,解释道:“胡家有杭州最大的书坊,我们望社的书稿都是在他家刊刻的。他手里有的孤本残稿不知道有多少。我们刚刚也看出他是抄袭的了,但苦于没有证据,因此不敢贸然指证。”
其他人也纷纷道:“对啊,胡兴复若做出这样的文章,早就中举了。他都参加三次乡试了。”
杭州分社的也道:“胡兄这两年日渐懈怠,连府学都不去,廪生也差点丢了。孙兄刚刚一刻钟便口占成文,数百字流畅典雅,我等十分佩服。”
大家便又纷纷向孙辂拱手。孙辂在齐鸢到来后心里的确有底了一些,但大家并没正视他的问题,也没有对他在这表示认可还是排斥,因此孙辂在烟波廊上一直如坐针毡。
他刚刚可是被人羞辱一番,差点被赶下山啊!大家都对此避而不谈,他在这反倒走也不是,留也不好。
现在大家正视了他的比试,纷纷恭喜他,又与他交谈。孙辂内心的那股尴尬终于得以释怀,肩膀渐渐松了下去,脸色也渐渐正常了一些。
那位绍兴老者也道:“褚先生是名儒之后,精通八股,三十多岁便中了进士。怪不得你们师兄弟个个都是人杰之才。今日集会,各位还要不吝赐教才好。”
孙辂和刘文隽、齐鸢被邀请至廊中的石桌旁,跟大家一起坐下,不多会儿,又有小童送上来茶水点心,有乐坊声伎携琴而至,为众人抚琴助兴。
大家便品茗赏景,或谈诗论词,或切磋制艺,倒是真有了一番文人雅士的趣味。
这日一聚,一直到金乌西落,众人才兴尽而归。
齐鸢问了孙辂和刘文隽的住处,又请两位师兄到了自己所住的客栈。客栈旁边便是酒肆,于是三人到酒肆要了一桌菜,一坛金陵酒,又单独小聚了一番。
齐鸢为两位师兄斟酒,询问两位师兄来金陵后,有没有发生什么特殊的事情。
刘文隽一整天都思游走,一听齐鸢问这个,眼睛一亮,倒是精起来:“小师弟可算问着了。金陵城里最特殊的事情师兄没去看,我去看了。今晚我就带你去开开眼如何?”
孙辂正感慨白天的遭遇,听这话不由眉头皱起,轻斥道:“你这个做师兄的怎么还能拉着师弟去风月场所?”
“小师弟又不是没喝过花酒!他比我老练好吧!”刘文隽冤枉道,“更何况都已经到金陵了,岂能不访秦淮风月?”
齐鸢看这俩人你来我往地讨论这个,脸上一红,哭笑不得道:“两位师兄,我是问你们来到金陵后,有没有望社成员找你们,又或者陌生人拜访这种事。并非是关心风月,想喝花酒。”
“望社成员?”刘文隽转回头,惊讶道,“我们就只认识乔兄而已。今天还是第一次进入集会。怎么了?”
齐鸢想了想,皱眉道:“我听说今年望社要选新社首,其中呼声最高的是江西分社的社长。但这人收纳的小社不够,我担心他会吸纳两位师兄,借师兄的名声达到目的。”
孙辂皱眉,低声道:“小师弟多虑了,你也看到了,今天若不是小师弟相助,我都要给师门丢人,被撵下山了。我跟文隽兄并没有什么名声,旁人也不认得我们。”
齐鸢摇摇头:“师兄莫要妄自菲薄。这胡兴复仗势欺人,并非有真才实学,师兄不必将他的话放心上。”
“是,今日集会,我收获甚多。”孙辂舒出口气,随后举起酒杯,笑道,“这一杯是师兄敬你的。谢小师弟为师兄撑腰。”
说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倒是少见的豪气。
齐鸢也含笑举杯,想了想问:“那位胡兴复在望社地位特殊,应是因他家中刊刻书稿的缘故。如今我们的文社还没成立,到时候我们要不要也出一本乃社文稿?”
孙辂眼睛一亮:“能出一本当然更好。可是如何刊刻?”
齐鸢想了想,笑道:“到时候再说,我倒有个想法,但要等望社集会结束之后,再跟两位师兄讨论。”
三人边吃边聊,酒足饭饱之后,孙辂和刘文隽双双告辞。齐鸢则回到客栈,让小二准备热水送上楼。
他们昨天赶地夜船,齐鸢在船上休息不好,今天一早又登山去找孙辂俩人,之后与人斗文,着实耗费体力精力。
小二手脚麻利地将浴桶和热水备好,
齐鸢又去跟父亲齐方祖说了会儿话,之后返回客房,便见浴桶的旁边有多了澡巾、澡豆,面脂、手膏等几样精致的东西。
齐鸢有点惊讶,没想到这家客栈这么讲究,这架势都要赶上齐府的丫鬟伺候了。他心里又叹又喜,既觉得金陵风俗如此奢华,出人意料,又觉得劳累一天,能享受这种待遇着实令人心中熨帖。
齐鸢将身上仔仔细细搓洗了一遍,又唤小二换了水,将头发也洗净擦好,随后反锁房门,自己曲腿仰躺在床上,用布巾把湿发裹住,慢慢等它晾干。
鼻端钻进一缕若有若无的桂花香气时,齐鸢正迷迷糊糊地做梦。梦中的他正要进入太傅府读书,杨太傅府中藏了许多书杂书,那是他的最爱。然而太傅府的门子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不认识他了,凶恶煞地将他往外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