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里的她样子没变,还是和肥芬小时候认识的妈妈一样笑容可掬、和蔼可亲,可肥芬变了,变许多了,她已回不去她的童年,找不回她的春天了。
在风木含悲的春天里,我们都沉默不语,低头涟洏。
肥芬在那天后,就再没有笑过。
「自杀会」间的气氛也变得沉寂。大家都在想,在死前能否完成最后的愿望,或许并不是只掌握在我们自己做与不做的决定上,而是被许许多多的原因左右着。
就像我们从前想做自己一样,并不是自己不想,而是现实不允许。
「大家不用灰心,我们是『自杀会』,没甚么值得我们害怕的。」我说,虽然我在五秒前也是垂头丧气的。
真希望大家能提起精来。
「阿华说得没错,假如我们在面对挫折时总只会垂头丧气,就连死都会死得不甘心。」文君彦大声喝道,想让大家都反思一下,接着说:「想继续无精打釆下去的,现在就甚么都别想,像之前你们想的那样,甚么都不做就去死;想昂首挺胸走下去的,就把沮丧的事都忘了。要记住我们的目标只有一个,就是放手一搏,把目标完成再痛快死去。」
阿飞把香烟灭掉,然后把欧阳俊的香烟也抢过手灭掉,站起来鼓励道:「好,鼓起劲来,加油!」
欧阳俊和萧离同意地点点头,可肥芬还是老样子,坐在沙发上默默地呆望着窗外那片不蓝的天空。
我感觉到了,离失去肥芬的日子愈来愈近了。就像杨生一样,有愿望成真不了;和杨生不一样的是,杨生选择自己放弃追逐愿望,肥芬的愿望却与她阴阳相隔。
既然我们选择了在愿望完成后离去,那就不必为离别而伤心。
要怪就怪上天把我们带在一起,把七个早该各殞落一方的小星聚成一道光芒,让原来绝望我们在死前看到仅馀的希望。
从肥芬空洞的双眼中,我看到了一下子从希望的高地狠狠摔到悬崖下的绝望。假如可以,我真希望能亲手把她杀了,免得她活着受苦。
她这一辈子都受够了,不应该再承受更重的负担了。
催债电话又打来了,肥芬没精打采地拿起电话,接下拒听按键,然后把电话放下,就走到浴室里去,洗了一个澡,整理了一下仪容,穿得乾乾净净地就出去了。
她出去前也没说甚么,我们问她,她也没回应。
她就这样走了,我们都知道她不会再回来了。
我们没有阻挠,不管她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我们都交由她自己来决定,虽然我们都清楚,路只有一条,早走还是晚走,都是迟早的事而已。
我问文君彦:「你那三天,去了哪里?」
「我回家一趟了,我不回去一下,我爸妈会报警的,他们很麻烦。」文君彦拿着自己最爱的小说边看边说:「然后我就顺便僱了个私家侦探,让他帮我查找一下肥芬妈的住处。」
「你不是她表姐吗?你怎么不直接问你妈就可以?」我追问。
「我这就向你们坦白。」文君彦放下小说道:「我一开始说的是,她是我表姐,不是我是她表姐。」
这听得我一头雾水,不过是我记错了而已,这有甚么好坦白的。
「不过,表姐表妹也不重要了。」她继续道:「我们两个并非表姐妹关係。我和肥芬在小时候,也就是她还没家道中落的时候是好朋友。在她爸生意失利后,我们就分隔在两个地方生活,再没有机会相见。直到去年相遇了,知道是失散多年的好朋友,然后在我听了她的故事后,就决定要帮她了。」
「那你为甚么要说她是你表姐来骗我们?」欧阳俊质问。
「其实她妈妈当年离开她爸的原因,是因为我爸。」她回想过去道:「那时候我妈发现了,和我爸吵了一架,然后把她妈妈赶走了。我后来就出国读书了,也没有再打听过她妈妈往后的事。」
她说,她一直对肥芬存歉疚的心,一直都认为是自己的父亲破坏了她原本美好的家庭。肥芬有了这样的人生,她认为自己也有责任造成。
「所以我尝试尽量偿还欠她的人生债,肥芬对整件事并不知情。于是回来后便四处向小学同学打听她的消息,直到找到她后问起她的近况,她毫不掩饰地把她所有的事都告诉我后,我便悔青了肠子,后悔当年为何不留在这里帮助她。」
她说,回来后知道一切都太迟了,人生过了就回不去了,伤疤留下来了就痊癒不了了。
重逢之后她们以姐妹相称,肥芬年纪大点就当姐姐,义结金兰的二人,心灵上各自有了寄託,
「这就是你说是表姐妹的原因?」欧阳俊说。
「对,不过是个名衔而已,听起来更亲,我更喜欢。」她说。
「所以你早就先我们一步去看肥芬妈妈的墓地了吧?」萧离也接着问。
「没错,我到那铁皮屋里找过她,那男人一开始并不愿意多说甚么。我跟他聊了一会儿他才和盘托出,我向他请求让肥芬到她妈妈坟前至少也看一秒,他也坚决反对。」
「然后呢?」
「我跟她说了肥芬的事后,他就接受了。」
我们不约而同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肥芬的事,世上应该不会有听后不同情的人。
然后,我们又同时沉默了。
「肥芬一辈子都没有快乐过,但她有跟我说过她这辈子最快乐地就是认识了大家。昨天出发前,她才跟我说,她预想过假如自己的梦想不能成功的话,像杨生一般不能如愿以偿,也已经想好了下一步要怎么做。她说,无论结果如何,我们都要继续走下去,直到所有人都把梦完成,不能因为有人离去而放弃。」文君彦难得带鼓励的语气说话。
听到这句话,我想起了杨生,再想起肥芬,眼泪就不自觉流下了。
文君彦说,我们可以为了失去好朋友而伤心,可也要为他们找到自己的路而快乐。
我们确实伤心着,也快乐着,既哭又该笑的状态,难受极了。
人间不能相伴,只待异世再遇。
那天晚上的新闻报导,第一则重点新闻便是「抑鬱少女杀父后自杀」。
那叫何日芬的少女就是肥芬。何日芬,真是个好名字。
你何日才能散发甜美人生的醉人芬香呢?
肥芬的往事稍后被全能的记者们挖了出来,她死后受到的曯目比生前还多。她的死让社会更加注重对儿童受侵犯的保护,而在新闻播出后,大眾都倾向同情肥芬而非怪责她做杀人,她的死终于为自己毫无骂名地挣脱了缠身的枷锁。
她能活到今天,已经是最值得尊重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