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上的皂隶慌忙围过来,眼见洛青青的脸色苍白如纸,一个皂隶伸手探了探她的鼻息,不禁惊慌地叫了起来:“推官老爷,不好了,青青姑娘……已经死了。”
叶小天呆呆地站在旁边,心乱如麻。他痛恨自己的无能,这一刻,他宁愿自己不是官,而是一个以武犯禁的游侠儿。
这时,洛父忽然仰天大笑:“死得好,死得好啊!我洛家是清清白白的人家,我洛家的闺女也是自尊自爱的好闺女!”洛父一边说一边笑,笑着笑着,浑浊的老泪便滚滚而落……
叶小天的眼珠子慢慢地红了,他握紧了洛姑娘的手,低沉地道:“洛姑娘,你安心去吧!就算皇帝肯宽赦他们,法律肯放过他们,我也不饶!你英魂不远,看我为你伸张正义!”
刑厅内发生的一切,府衙外的百姓也都知悉。当叶小天做出“绞刑”判决的消息传出来,府衙前面万众欢呼。此刻,这些平民百姓的生命和尊严与那些权贵人家划上了等号,这是对他们的一种承认,以前从未有过。
紧接着,一个新的消息传了出来:推官大人迫于监州大人的压力,准备向权贵们妥协;洛家姑娘以死明志,撞死在刑厅。
府衙前顿时一片死寂,而那些权贵子弟们则喜形于色,鄙夷地看着那些如丧考妣的百姓:一帮泥腿子,生来就是贱人,也配享有和我们同等的权利?简直是痴心妄想!
戴同知匆匆回转通判厅,告知于俊亭刑厅发生的一切,颓然道:“这等状况,已不可能调停了,不如就此袖手吧。叶小天要判他们绞刑,由得他去,反正判决递到京城,还是要被天子特赦的,不致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于俊亭叹了口气,意兴索然地道:“本官有些不舒服,你去说与他们几人知道吧。”
……
“东翁?”李秋池看着叶小天铁青的可怕的脸色,担心地唤了一句。
叶小天握紧的双拳慢慢放松开来,沉声道:“李先生,你是贵州第一大状,你告诉我,这等案子,按照常理,应该如何判决?”
李秋池苦着脸道:“按理自然该判绞刑。学生记得,弘治年间,曾经发生过类似的案子,而且就发生在天子脚下……皇帝批复:马纪强闯民宅、奸淫妇女,蔑视法度之至,即斩之;马纪家人行贿,统统枷锁发边卫充军,永不赦还;马聪等人作为胁从判处绞刑,秋后问斩。”
叶小天两眼登时放出凶光,李秋池赶紧补充道:“可是东翁你要知道,中原的官宦人家,哪怕是皇室子弟,也没有特赦之权,而土司人家是有的。土司人家对治下土民如有不法之事,可以赎金代罪,这是洪武皇帝时便定下的规矩。”
叶小天凶狠地道:“治下土民?那洛氏一家可是汉人,是迁居此地的汉人!”
李秋池摊手道:“可谁叫他们定居在土司地面上?三里庄是张氏辖地,依常理,居其地,即为其民。就像番邦外人,居我中国之地,便要受我朝律法约束。”
叶小天冷笑道:“常理?当初洪武皇帝与土司们的约定,是对其治下土民享有赎金抵罪之权,不是么?洪武皇帝并未注明异地百姓迁居其地,便是其治下土民,不是么?张家治下土民不用向朝廷纳税,而洛家却是要向朝廷纳税的,所以,洛家根本不算张氏土民,不是么?”
叶小天一连三个“不是么”,问得一向牙尖嘴利的李秋池张口结舌,只能讷讷辩解道:“可……这是约定俗成的规矩啊。东翁坏了规矩,便是与所有人为敌,介时东翁该如何自处?死者已矣,何必自找麻烦?再说东翁方才也问学生,依照常理该当如何判决,而此案的人犯恰恰不在常理之中……”
叶小天怒道:“常理?老子今天跟那些不讲道理的贵人,就是不想讲常理了,又怎么样!”此时的叶小天像极了疯狂的赌徒,可赌徒是为了不甘和那一丝渺茫的希望,他又为了什么?
叶小天转身便走,李秋池追上两步,问道:“东翁欲待如何?”
叶小天道:“我欲效弘治天子!”
张道蕴等五人被苏循天带人押回班房,等着司狱官接手。张道蕴见其他几人垂头丧气,不禁斥责道:“瞧你们一个个像霜打的茄子,没出息!你们以为他叶小天真能奈何得了咱们?”
张纮有气无力地道:“那个姓叶的判了咱们死罪,等特赦要两三个月,我不想坐牢。”
御尘“嗤”地一声冷笑:“你真是白痴!就算他把咱们关到狱里,你以为咱们就能遭罪?照样吃香的喝辣的,你就是想叫两个女人进来快活快活也不成问题。”
项飞羽苦着脸道:“我认床啊,换了地方会睡不好觉。”
张道蕴“呸”了他一口:“你们也不想想,那监牢是谁家开的?是我们张家!那司狱官任忆冰,就是我们张家的姑爷子。你想蹲大狱那你去罢,反正我今晚是要回家吃饭的。”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正说着,华云飞突然带了几个帛隶过来,把他们又提了出去。
张道蕴瞪着华云飞,一脸乖张地道:“我认得你,你是那个姓叶的走狗。等小爷出去,你们一个都跑不了,小爷不把你们整治得死去活来就不姓张!”
华云飞冷冷地道:“等你出去再胡吹大气吧,带走!”
公堂前,花经历、江经历带着一班衙役帛隶齐刷刷跪了一地,一个个体若筛糠。花经历满头大汗地道:“大人,使不得啊!处决人犯须得朝廷同意,没有御笔朱批,谁敢擅杀人犯?”
洛父洛母也惊恐地看着叶小天,他们根本不敢相信,叶推官竟要立即处死那五个畜牲。坦率地说,叶小天能判决那五人死刑,对他们来说就已经是不敢想象的意外之喜了。
叶小天对花经历等人冷然道:“你们只管听命行事,一切后果,本官承担!”
推官老爷疯了,花经历他们可没疯,谁会陪着一个疯子一起疯?花经历他们连连摇头,坚决不肯从命!
叶小天眉头一皱,复又舒展。他早知道这五个恶少的家族在本地势力根深蒂固,如今他要严惩这五个败类,就必须得快刀斩乱麻。否则只要让这五个人离开刑厅,便不再受他控制,再想予以严惩也不可能了。
幸好叶小天的六名贴身侍卫现在就是捕快身份,只要是叶小天的命令,他们就会执行,根本不会顾忌任何后果,就是皇帝老子他们也不在乎。
眼见刑厅所属已不听驱使了,叶小天回首向六个侍卫递了个眼色,便步出大厅,在廊下站定。张道蕴等五人被押了回来,他们虽是重犯,却未上枷,也未佩挂脚镣,只是象征性地用牛筋绑了双手拇指。
一见叶小天站在阶上,张道蕴愤然大叫道:“姓叶的,你又把我等带回来做什么?”
叶小天昂然而立,沉声喝道:“查张道蕴、御尘、项飞羽、吴辰亮、张纮五人强闯民宅、奸淫妇女,凶恶异常,蔑视法度之至。本官循弘治天子旧例,判:斩立决!”
“什么?”张道蕴瞪大双眼看着叶小天,有些不敢相信。斩立决?这也太荒诞了吧?我可不是普通百姓啊!放眼整个贵州,大概只有四大天王才敢悍然下此命令。叶小天,凭什么?
不管他信不信,叶小天一声令下,他的六名侍卫立即分出五人,持刀杀向张道蕴五人。张道蕴眼见一口锋利的长刀劈面而来,吓得他怪叫一声,下意识地举臂去迎。
刀光匹练般一卷,一道血光迸现,张道蕴惨叫一声,双手齐腕而断,血淋淋地落在地上,痛得他几乎晕过去。但是刀光紧接着再一闪,他的惨呼声便戛然而止,一腔热血冲宵而起。
……
张雨寒翘着二郎腿儿坐在通判府小客厅内,刚刚对其他几人夸下海口,说于监州绝不至于同时得罪他们五家,一会儿他们的子侄就能安然脱困。
不想等了许久,才见戴同知进来,有气无力地道:“于监州和本同知已经尽力了,奈何那苦主当堂自尽,因此恼了叶推官,那个疯子执意要判你五人的子侄绞刑。本官实在不好再出言相劝,我看,你们还是等待朝廷特赦吧。不过,本官还要重申,此案确非于监州授意,希望你们能明辨是非,莫要因此怨怼监州大人。”
张雨寒登时把脸一沉:“既然在于监州心里,我等的面子一文不值。那我们各自带些家丁下人,去刑厅把人抢回来便是。想让我儿坐牢,真是天大的笑话!”
戴同知赶紧道:“张土舍息怒,你去刑厅抢人,知府大人面上也不好看。不如等司狱官把这五人接回大牢,你们几位再把各自子侄接走,暂时送到别业下庄暂住,不必急于露面。何必公然冲突,闹得大家都下不来台呢?”
御龙怒气冲冲地道:“闹得大家下不来台的是你们!姓戴的,你别以为跟在于俊亭那个臭女人身后摇头摆尾的很气,来日有你后悔的时候,咱们走!”
五人推开戴同知,怒气冲冲而去。戴崇华望着五人背影,苦笑连连:若此事真是于监州策划也就罢了,明明不是于监州所为,这笔账却偏偏被人算在了她的头上,这可如何分辨?
张雨寒等五人带了家丁下人,气势汹汹地赶到刑厅。刚进院子,就听叶小天声音朗朗:“洛姑娘,你英灵未远,便在天上看着,本官今日为你斩了这五个奸邪之徒,让你安心地去!”
五人大骇,驻足定睛向厅中一看,就见吴辰亮、张纮等人狼奔豕突,正满院逃窜,后边有几个持刀的捕快穷追不舍。一见他们赶来,吴辰亮大喜过望,放声大呼道:“父亲救我!这推官疯……啊!”
他乍见父亲赶来,脚下不由一缓,紧蹑其后的山苗侍卫哪肯怠慢,抢步上前,一刀递出,雪亮的刀锋便自他背后刺入前胸透出。吴辰亮惨叫一声,直勾勾地看着他的父亲,嘴巴张了两下,背后那侍卫一抽刀,他就软软地倒下。
“亮儿!”吴父眼见儿子竟然死在他的眼前,只觉心中一痛,眼前一黑,差点一头栽倒,项父和御龙急忙把他扶住。这时张纮见父亲走来,狂叫着跑了过来,眼看只有几步之遥的时候,却被追上来的生苗侍卫一刀斫中小腿,几乎将他的腿硬生生斩断。
张父大呼道:“刀下留人!刀下……”
张纮惨叫着倒地翻滚,只滚了两匝,那生苗侍卫便猛冲过来。张父等人配有刀剑,身后更是跟着大把的家丁侍卫,他竟看也不看,狞笑一声,便扬起了手中刀。
“不要……”张父惨呼一声。
就见那生苗侍卫身子下蹲,一式“力劈华山”,“噗”地一声便斩断了张纮的脖子,一颗人头轱辘辘地滚到张父脚下,依旧双眼大张,满面惊骇之色。张父闷哼一声,仰面便倒。
于俊亭批阅了几份公文,忽然觉得心思有些烦乱。张道蕴等人该不该杀?该杀!她也是女人,面对五个轮奸民女、毁其一生名节的奸恶之徒,她恨不得把他们统统绞死。
可事到临头,那个一向不被她放在眼里的叶小天舍得一身剐,不惜得罪五个权贵,硬是判他们绞刑。而她呢,反而要做他们的帮凶助纣为虐。为什么?只因……她不是快意恩仇的山大王,而是一家之主,是于氏族人的支柱。
这种选择,让于俊亭深深地产生了一种耻辱感,可是她的理智又强迫着她必须这样做。
于俊亭叹了口气,搁下笔想要出去走走,刚起身,就听戴同知急吼吼地道:“监州大人,出事了!”
于俊亭眯着眼睛退了两步,惑然道:“戴同知何故如此慌张?”
戴崇华气喘吁吁地道:“叶……叶……叶小天……”
于俊亭俏脸一紧,追问道:“叶小天怎样?可是张雨寒等人殴伤了他?”
于俊亭说着,脸上已露出愠色。她知道一向跋扈惯了的五位权贵绝不会就这么忍气吞声,可把人抢走也就算了,怎可以殴打朝廷命官?看戴同知慌张的样子,恐怕他们打得还不轻。打狗还要看主人呢,如今铜仁府是我当家,他们竟然毫不顾忌地把我的属官殴伤?
就听戴崇华又道:“不是!是叶小天啊,叶小天疯了,他把张……张道蕴等五人全给杀了!人头乱滚,血溅刑厅啊!”
“啊?”于俊亭的小嘴倏然张开,成了一个小巧玲珑的“O ”型。
此时张雨寒等五人已经率领随从对叶小天发起了攻击,整个府衙都震动了。百姓们站在门外,眼见胥吏衙役在衙中仓惶地奔走,有人大声呼喊着:“糟了,刑厅打起来了,张土舍围了大堂,要杀光刑厅的人,快去报告知府大人!”
府前静默一片,百姓们为这个肯为民做主的好官揪着心,但他们没有勇气站出来。如今虽知刑厅危急,他们的青天大老爷危急,虽然府衙门前聚集了数千号人,只要有人振臂一呼,只要大家肯冲衙,根本没人挡得住他们,但所有的人都选择了沉默。
“快!快退回大堂!”知事章彬怪叫一声,逃向大堂。他的官帽已被削掉一翅,只留下另一半的桃叶翅还在呼扇呼扇跳跃着,要不是他躲得快,就被张雨寒一刀直接把脑袋劈开了。
五个恶少都被杀了,而且是当着他们亲生父亲的面。五位权贵顿时全都疯了,带着手下不要命地冲上来。一开始知事章彬以及众胥吏、书办和帛隶还有些张皇失措,左右为难。但疯了心的五位权贵下达“杀光刑厅的人!”的命令后,他们已经别无选择。可一则对方人多,再则他们这些帛隶大多用的是水火棍,不是刀枪,武器上吃亏,是以节节败退。
“砰!”大堂的门被重重地关上了,好在这是大堂,门也厚重,被外边人撞得吱嘎乱响,一时也还支撑得住。
“大人,这可怎么办?”章彬急得团团乱转,仿佛一只热锅上的蚂蚁。
叶小天也是心口怦怦乱跳,他很清楚此举必然激怒那五个权贵,但他本以为对方会怀恨在心,用种种明枪暗箭的方式对他施加报复,却未想到对方竟然如此跋扈,公然扮起了强盗,直接叫嚣要屠了刑厅。
叶小天和于俊亭打过几回交道,知道此女个性之强,哪怕她现在杀了自己的心都有,也不会坐视五位权贵真把刑厅拆了杀光刑厅的人。现在是她坐镇铜仁府,这么做就是打她的脸。
所以叶小天现在只能寄望于于俊亭的干涉,至于杀人的后果,他当时就没想过,现在又何必去想?他只知道,刚才杀得很痛快!人总有一死,憋憋屈屈地活着,不如痛痛快快地死。
后宅里,正在安卧养病的张胖子听说叶小天悍然杀掉五恶少,五人家族要屠光刑厅所属,登时气得发晕,捶榻大骂:“这个该死的叶小天,竟敢如此欺我!我不会饶了他,绝不饶他!”
张雨桐眼珠一转,凑上前去对张胖子道:“父亲稍安勿躁,死的可不只是咱们张家的人,还有项家、御家、吴家。那姓叶的不过是一个没根基的流官,哪来的熊心豹胆,敢一举杀掉五个家族的人?此事十有八九是于俊亭背后主使,就算不是……咱们也可以让别人觉得是!”
张胖子憬然领悟:“不错!这对我们张家确是好事。为父本来担心那小贱人软硬兼施,会把忠于我张家的权贵全都收买了,现在,至少吴家、项家和御家是死心塌地要追随于我了。”
张雨桐欣然道:“正是!所以,任由他们闹去,我们只需静观其变。只要我们实力犹在,一俟逮到机会,还怕不能扳回局面?”
……
刑厅正堂外面,一群家丁取来许多引火之物。知事章彬惊慌地叫起来:“不好了,他们要放火烧房子啦!”
堂上众人顿时乱作一团。叶小天见于俊亭迟迟未露面,不禁也对自己先前的判断产生了怀疑,眼见火势将起,到时大家势必死作一团,不禁黯然叹道:“是我连累了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