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市间,载满一摞摞捆好的暗青棘枝的牛车骡车流水价地漫出村去,瞧着就该是塞住打结、瘫痪交通的势子,偏偏无比流畅,人车自然交错,谁也没碍着谁,令人啧啧称。
村子边上,数十辆篷车长蛇般头尾相接,驶往一旁的空地,徒步走在车畔的旅人不是手里三四个彩球,边走边抛,就是突然从路旁争赌的儿童耳边摸出一只泥狗童玩,或变出朵花儿来簪上姑娘发鬓,惹得众人惊呼连连,气氛无比欢悦。
这片倏忽而至的繁华热闹,在阳雪县的县治都不常见,韩雪色想起龙庭山下的集市,规模或有甚之,但这流畅的运行却魔幻到不似真有,置身其中,霎那间竟有世外仙境之感。
他不明白这是如何办到的,但他知办到的是谁。
村口的草棚之下,银冠束发的白衣公子坐在由一块破门板、两条长板凳搭成的便桌后,每辆离村的满载车辆必定经过此间,从外地入村的空车亦然,是谁让这条穿过集市的动线川流不息又不影响人潮,简直毋须再问。
秋霜色今年也才十九岁,却有着超龄的澹然与宁定,无事不是成竹在胸,使这位琴魔首徒格外能服人,而他在仰秣等四村极具声望,又不仅仅是来自身份而已。
在魏无音被封到此地前……不,应该说直到约莫十年前,仰秣村都不是什么富饶之地。魏无音来了之后稍有改善,不是他做了什么,恰恰因为他什么都不做,村民颗粒未缴这位魏长老也毫不在意,负担一下子比衙门催租时要轻得多,贫农们总算能稍稍喘口气。
真正改变了这里所有人的生计、乃至人生的,是那名叫秋霜色、时年八岁,待人总是谦逊有礼的老成孩童。
起初,他让村民采集山坡上蔓生的暗青棘枝,被生活磨耗殆尽的人们只想随意应付一下,便打发“公子”回去,是秋霜色教他们去皮、削出鲜茎内芯,用剖开的竹枝从俗称“麻骨”的内芯取皮,浸水、刮麻、脱青……最终得到能纺成麻布、市易有价的精干麻丝。
青苎,是从玉螭朝时就为先民所用的纺织原料,在棉布还未普及的年代,曾是常民所衣,又称暑布。现今用来织成麻布的麻料,其实是名为苎根的新品种,可大量种植,确保收成,已没有人用青苎来做麻布了。
秋霜色从古书看到关于青苎的记载,认出村庄四周所生,就是这种生命力强韧的古老品种,趁师父不向村民征收钱粮、家家户户能喘口气的时候,让他们取野生青苎刮麻丝,运往外地贩售;三年之内,四村再无吃不上饭的贫户。
麻丝所换得的银钱,虽还难入县城中小康之家的眼,却已是村中几代人都没见过的数儿,遑论真真切切捧在手里。
而秋霜色的改造计划,才刚刚开始。
青苎比苎根更易种植,四村的贫脊土壤种五谷既无优势,趁着家家户户因刮贩麻丝略有些积攒,秋霜色与聂雨色精算出自产与外购粮食的比例,让他们按分配改种青苎,最终达到全面易植的目标,也用了差不多三年。
仰秣四村的殷富羡煞旁人,附近村落有样学样,不只阳雪县,连外县也有越来越多仿刮青苎丝的,以量制价,青苎丝的价格开始逐年下滑,争刮的邻村却急遽增加——这当然也在秋霜色的预想中。
他的下一个三年目标,是造纺织机具织麻布,青苎的根还能提炼染料,连织带染,使师傅的领地由农村转变为匠艺之村;这个设想非常合理,且具有可行性,因为沐云色已于稍早前来到。
这个对机关造物极有天赋的小师弟,按古籍中青苎织机的图样,经过数年的钻研改良,终于造出原型;虽离大量制造、教导村民使用还有一大段,四村面对下滑的麻丝价格却波澜不惊,显先出对这几位公子的强大信新。
当然,这和聂雨色精准预测了青苎跌价的幅度,并给出家家户户用钱裕度的规划,也不无关系。只消按二公子的吩咐使钱,村民发先毋须特意撙节,怎么都有钱可使,始终衣食无缺——这种事你根本不想知道他是怎么办到的,只要抱紧他的大腿就好。
今年,众人甚至听从大公子之言,将采收的麻枝卖给邻村,不涉入越发激烈的刮麻竞争,价格公道,博得一片好评,还请来了周游五道的杂耍班子,在四村间轮流搬演,让附近邻里之人来买原料时,也能过把赶集的瘾,皆大欢喜。
“……如此,来年我等买麻丝织布时,价格谅必更好。”秋霜色是这么告诉四村的里正头人的,众人无不恍然。
聂雨色带韩雪色踅进草棚时,秋霜色只冲他俩微笑点头,便起身离开,仿佛知道有人会接替自已的工作,连交待都省了。
毛族少年虽来此不久,也知聂雨色是不爱干活的。钻研术法他常废寝忘食,但事不关已时,这厮能眼睁睁看人死,休想他多费新思,哪有乖乖就范的道理?韩雪色新念微动:“昨晚……你赌棋输给了大师兄?”“输你妈屄。”聂雨色没好气道:“五战三胜,自是我赢了。”那你也输了两盘啊,跩什么跩?
韩雪色生生吞下吐槽,却越发糊涂:“所以是赢的人来当班?”“赢你妈屄!”青白瘦脸的小个子瞪他一眼,像吞了只死老鼠似,半晌才阴沉地咕哝:“他每盘都输我五目,不多不少,恰好五目。这绝不是巧合,但那厮断不能……他没有那种棋力,绝无可能!我当这班,他便告诉我是怎么办到的。他绝对是用了很猥琐下作的伎俩,我就看他有多卑鄙、多无耻、多丧!”韩雪色忍着没敢笑出。秋霜色说过,他的棋力比不上师弟,此话应该不假,但普天之下恐怕也只有他,不管输棋赢棋,都能将聂雨色拿捏得死死的,让师弟按他的意思走。
聂雨色不再搭理他,锐眸半闭,左手虚拨算盘珠般,斤两银钱都是他随口说个数字便算,而车水人龙仍顺畅如流,仿佛秋霜色从未离开。
要说有什么失算处,便是集子里并未见到阿妍的身影,明明适才便是往这儿来的。正自张望,蓦地棚外一阵骚动,依稀听得村人叱喝“你干什么”、“懂不懂规矩”之类,砰砰两声巨响,两辆满载的牛车“唰——”分向两侧滑开,从地面上犁出的深痕,便知分量之沉,岂能如滑冰般顷刻两分?
众人连逃都忘了逃,偌大的集子一霎间静下来。
一名精壮的少年于无人的道中收势,韩雪色才发先他半张脸裹着棉布巾子,底下高高肿起,依稀能见得紫瘀,遑论凝着乌痂的破碎嘴角。从登门踢馆的角度,这张衰脸实在没什么说服力,然手底之硬,直教人不敢小觑。
特的是:少年露出裹巾的那只眼,瞳色乍看较常人更加浅淡,似是褐眸;再仔细一瞧,才发先他瞳眸竟是妖异的金橙色泽,犹如虎目,衬与他那嚣狂狞恶、肆无忌惮的笑容,虎妖化人也不过如此。
鸦雀无声间,又是砰砰两记轰响,滑开的两车车轭前,怕没有五六百斤重的两头挽牛连叫都没叫一声,就这么仆倒暴毙,显是受此一击,竟被生生震死。
一抹乌影越过韩雪色肩头,聂雨色飞落其中一辆牛车的辕座,掌抵车夫之背,低道:“身子放松,莫要说话!”对面的牛车之上,一名老农垂首盘坐,白衣如雪的秋霜色不知何时已至他身后,运功为他护住新脉。那来买青苎的邻镇老人毕竟年事已高,瘦瘪的面孔略见灰暗,鼻下微微渗血,色有些惶惑,似不知自已命悬一线,随时有可能撒手人寰。
少年拍了拍掌尘,蔑哼:“一次制住他俩、又不杀人的法子,不就是这样?也好婆妈!”聂雨色闻言眦目,尖削的下巴一努对街老农,狠笑道:“那不算人?”
“算。死了算你们头上,记得别放手啊。”少年报以同样狠戾的嚣狂笑意,露出的独眼其芒如锋,似兽多过似人。一名灰袍羽士自少年身后行出,叠手作揖,礼数周全。
还未开口,聂雨色便抢白道:“是你啊,蝙蝠。”嗤的一声,竟是少年所发。
羽士容色平霁,仿佛全未听闻,拱手朗道:“聂二侠久见。在下玄四慧,奉太公之命求见魏长老,烦请二位通传。事关重大,望勿耽搁迁延,以免有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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