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sirocco
20/09/18
倘若有人问我,西方的天空与东方有何区别,我一定会毫不迟疑地回答:阳光。更多小说 ltxsFb.Com
这普照万物的慈悲,简单、易得、但不可或缺。我的目光透过一尘不染的玻璃车窗,绿荫环绕的河岸在湛蓝色的苍穹下一览无余,充满热情的波涛声却被隔绝在外——防弹玻璃的商标尊严不容冒犯,大自然的万丈豪情在人造物的淫威面前不值一提。此时此刻,悬在二十五米的低空上俯瞰着纯白色的城市边缘,我依然觉得十分惬意——直到我发现,整个车体不再移动。
简而言之,我被困住了。
新建成的轻轨系统,在立项之初饱受争议,又在落成之时收获了太多名不副实的赞誉;仿佛这条越过丘陵与河流的天空线,可以为市政府带来一笔不菲的旅游收入,进而改变铁锈带不宜旅游的刻板印象。作为一名无业游民,我从不以为政者的格局考虑问题;这条轻轨线路改变了我的生活习惯,仅仅是因为它直通城郊最大的大麻市场——有谁能忍受困在地面上的日子呢?
沉默。闭上眼睛,依然感受不到车体的前进。
令人窒息的三十秒过后,轻柔到冷酷的电子音在头顶响起,证明系统确确实实地没电了。恢复时间未知,这样的说辞在崇尚效率的中央帝国看来几乎是不可容忍的,在这个以懒散为荣的蕞尔岛国却显得那么自然,就像色彩鲜艳的花瓣飘落在水面上不会下沉一样——自认为优雅,但这种优雅时常是无谓的,甚至有些让人齿冷。
自然而然地,我开始搜寻急救装置,试图在车厢找到什么特殊按钮。作为高等教育的失败者,我在放弃学位之后顺便放弃了找工作的想法,安于做一个neet族,从不想成为任何紧急情况下的英雄;但是,工程教育让我形成了某种本能,这种悬空停电的处境过于危险,无论如何,我也要找到逃出去的方法;从轨道到地面这二十五米的高度,还不足以让我感到畏惧。
——必须指出,我在出门前没有飞叶子。我是完全清醒的,清醒地就像我失去学籍的那一天。
“你在找什么,消防斧么?”
沿着声源的方向看去,我终于发现了这件小小的车厢里居然还站着一个女人。
明媚的阳光穿过她身后的玻璃,毫不留情地冲击着我的视觉,让我有些睁不开眼——无论她是何方女神,现在的我,都只希望她赶快把身上的强光收回去,不要继续占用我的逃生时间。
“我在找紧急装置,看看能不能把我们从这间悬空棺材里弄出去。”
“就算有,以这个高度落在河面上,水的表面张力足以把我们的腿打断,然后让我们因失血过多而痛苦地死去。”听得出来,她在强忍着笑意,“我猜,你坐轻轨不是去上班的吧?”
这句话让我觉得有些冒犯,因为我已经领了3个月的失业金了。一朵乌云及时地盖住了喋喋不休的太阳,现在我可以直视站在对面的女人了——毋宁说,是困在同一间囚室里的狱友。
白色的制服有些宽大,却无法掩盖其傲人的身材,领口下的一对险峰简直呼之欲出。以肉眼目测陌生女性胸腰臀的比例,经常被认为是不雅的甚至是带有性骚扰意味的;然而,在这个只有两人相处的微环境下,我可以大胆地拉近自己的视线,仔细端详眼前的这件艺术品。
……真漂亮。诚然,我可以用一百个不同的词汇来描述她,但是都不如这句初始判断直观。漂亮,纯粹的漂亮,压倒性的漂亮。absolute beauty。不需要任何假设与边界条件的约束。
“你在看什么,难道逃生按钮长在我的脸上?你够不到的话,要不我帮你按一下?”
这一次,她终于笑出来了。她的妆容是我从未见过的华丽,玫瑰色的眼影与幽冷的青黛,堪称摄人心魄;明若艳火的朱唇之下,整齐的牙齿依稀显出贝壳的光泽。
“没有。我只是……只是一时之间忘了自己在做什么。”我努力地深呼吸一下,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狼狈,“我似乎在很久之前见过你,却又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只是记得你的面容,所以思维有些混乱……不好意思,我失态了。”
面前的女人倒是无拘无束,漫不经心地用手指拨弄着鬓边的栗色卷发,冲着我露齿而笑:
“看得出来,你应该也不是经常失态的人;如果有一份体面的工作,就更好了。”
同样的子弹从同样的地方打进来两次,我那所剩无几的自尊心已经开始喊疼了。尴尬地盯着她的脚上那双小皮鞋,我才意识到,无业游民是一个多么尴尬的身份——我甚至不敢和她进行搭讪,随便聊聊天气与美食,哪怕聊聊电拖系统、pid、数字通信与天线,还有……流体力学。
一尘不染的白色制服上,深蓝色的纸飞机logo有些过于眨眼了。在我那段不愿忆起的、苦逼兮兮的实习岁月里,曾不止一次地听闻女航空工程师的轶闻。但凡,能在该领域扎根下来的职业女性,无一不是以一挡百的英雌;从设计到仿真到生产再到现场监控,连男性工程师都觉得难受的工作,女性往往要付出两到三倍的时间和精力,才能在诸多竞争者中脱颖而出。个中艰辛,只有当事人自己才能了解,绝非一个小小的纸飞机就可以概括的。
是的,轻轨的终点站是该厂商的直升机研究中心,这个漂亮女人是去上班的。
“真好,我想要那种飞在天上的感觉。”不知为何,我觉得自己的身体变轻了许多,甚至敢于和她水平对视,“此前,我确实给贵司发过好几份简历,还是不同的部门。”
“那,你至少被我挤掉了一次。”
皎若月华的鹅蛋脸上没了笑容,但依然漂亮。
我不愿和别人提起之前的经历,但在她面前,我下意识地想要维持一点点尊严。
“并非如此,我还是在贵司做过毕业实习的。毕设是关于直升机的姿态控制,我的方案是基于直接转矩控制,通过调整尾翼——”
“真巧啊。看来放在我桌面上那份人人都看不懂的实习报告,应该是你写的吧。”黑亮的杏眼中完全看不出笑意,甚至有那么一丝愠怒的意味,“甚至,还有语法错误,各种时态乱作一团。说实话,我都一度想投诉你的母校,质问他们凭什么把文凭发给你。”
万言当言,不如一默。我不知道应该露出歉意的微笑,还是低头不语保持冷静。早知如此,我还真不如装做一个没有文化的无业游民,把轻轨的基座叫成白色巨塔,只关心粮食和蔬菜。
“话虽如此,我看得出来你做了很多工作,仅从结果而言,大抵还是令人满意的。你有才能,但是过于疏懒了。如果我是hr的话,大概会给你一个机会,让你留下来先工作六个月试试。“
说着说着,面前的女人大大咧咧地蹲了下来,盘腿坐在车底,我顿时觉得压迫感小了不少——她实在是太高了。即便成年女性人均一米七五的金毛国度,她也是鹤立鸡群的存在。知识储备与社会地位上的巨大差距还可以后天弥补,身高差这种硬伤,实在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真是的——我在想什么呢?我不是出门来买大麻的么?
“出于各种原因,人总会在意想不到的时刻掉入逆境之中,甚至会自我怀疑、自我否定。至于在逆境中挣扎多久,则取决于你自己——有时也取决于,有没有路人愿意拉你一把。”
女人的声音依旧冷漠,带着居高临下的寒意,在我的耳中却化为了融尽积雪的春水。
“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对吧?无论处于何种境地,人都无法忘记自己本来的样子。”
看着她那副言之凿凿的样子,我突然相信,我们之前真的见过。只是,彼此都遗忘了。
好在这样的想法转瞬即逝,我在朝她迈出一步之后,并没有从她的脸上捕捉到许可;于是我又退了回来,学着她的样子,盘腿坐在微微发烫的金属车底上。正午的天空下,一丝风都没有,车体沉稳地停在原地,不肯向任何方向表达青睐。
沉默之中,我想和她靠近一点点,像是寒夜里瑟瑟发抖的冷血动物,急于渴求着太阳的温暖。于是,我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被大麻摧残多年的玻璃碴声线听起来好一些:
“对了……你喜欢坐摩天轮么?”话一出口,我就觉得自己起的话题简直蠢透了,“我特别喜欢从天上俯瞰这座城市的感觉,远离噪杂的人声,以接近那些形状不定的浮云。”
“我也喜欢,但是摩天轮不适合我。”她出乎意料地笑出了声,明亮的眼眸中流转着幸福的光,“可是呢,摩天轮终究是给小朋友准备的。姐姐我啊,还是喜欢大一点的玩具。更酷一些的。“
“嗯?你指的是……?”
我大概知道是什么,还是装作不懂的样子,伸着脖子往前凑了凑。她的身体好香。
“喏,就是这个。”
顺着她的手指望去,一架uber mobile涂装的直升机从远处划过,迅速消失在天际——诚然,那也是曾是我深爱着的玩具,当年的我甚至为之痴狂,愿意为它整夜整夜地工作。
带着憧憬的微笑,我将目光往回挪了一点点,直到自己的视野被她的面容填满。她的脸庞距离我是如此之近,晶莹的双眼看不出任何戒备和敌意,我甚至觉得自己可以再放肆一点。
真的,只有一点点就好——漂亮的女人,仿佛从古典时代幸存下来的彩雕,仅仅是看着她便会让我觉得幸福。现在,我没那么想找紧急逃生装置了。准确的说,我巴不得轻轨电网永远不来电,就让我们永远困在这节小小的车厢里,让世上的一切纷纷扰扰都和我们再无关系。
“你看了我的报告,会觉不觉得,我的名字有一点奇怪?我是说,用英语其实根本读不出来?”
终于轮到这个问题了。我有些委屈地低着头,像是等待班主任批改作业的小学生。
“还好了,至少我没有遇到很大的拼读困难——我是说,和你写的正文相比。”
“评判别人总是比较轻松,”我不服气地看着坏笑的她,“那你的名字呢,难道就那么易读么?”
“iris.这个名字有让你想到些什么?”
真是易于拼写的好名字。鲜红的唇角自然上扬,是苍穹下最美的弧度。
“iris,iris——真好记,好在我之前还拿过园艺专业文凭,每年夏天都要剪掉好多iris。”
一旦确认了对方的底线,我就无法抑制地轻浮起来了。我并不是一个擅长与女性打交道的人,却也很少被漂亮姐姐讨厌;因为我从不擅长压制天性,今天的一切困境,都是源于这种特质。有人说我的性格太薄凉、始终靠不住,也有人直白地指出我就是个言过其实的渣男;但我已经疏懒到不想检讨,甚至不想为此做出任何改变——就这样吧。
然而,她的脸似乎被剪枝刀划了一下,瞬间敛去了笑容。
完了,这下她真的生气了。彩虹女神留给我一个侧脸,饱满丰润的嘴唇高高翘起,高傲的鼻梁挡住了来自另一半的不满。条件反射般,我将两只手摊在胸前,摆出一副求原谅的姿势,像极了一只害怕被主人抛弃的小型犬。我将眼睛睁得大大的,以可以感知的频率闪着自己的睫毛,让自己看起来尽可能无辜一些。好久没有露出这种表情了,我甚至觉得自己的脸在发烫。
十秒之后,到底是她首先绷不住了,一边摇着头一边大笑起来,花枝乱颤的样子像个女学生。而我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不知该不该跟着她一起笑。不得不说,她的笑声真好听,像是穿过林间的微风,轻柔地吻着我颈间的软肉,不住地撩拨着我心内那股愈加炽烈的欲火。
“如果能出去的话,我是说如果,”女工程师倏尔敛了笑容,切换到一本正经的神态,“不管你之前经常去哪里、今天又想要去哪里,我都希望你改变计划,和我一起去上班吧。”
“有内推么?”
我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自己的运气明明早就用完了,怎么还有这等好事。
“你想多了,傻弟弟。我只是需要你亲自解释一下自己算的数据,毕竟,从你的报告里那一堆毛线团一样的丑图里找到工作点可太难了。如果天色晚了,我请你在员工食堂吃饭哟。”
呵,无情的女人。我有点不高兴了,开始用手在车底划来划去,嘴里忍不住小声嘟囔着:
“真抠门。”
“有点常识,我厂的食堂是一般人吃不到的。除了正式员工,行政人员都只能点外卖。”她轻轻摇了摇头,眉心微蹙,冲我露出一副恨其不争的惋惜神色,“——重要的是,我要给你找点正经事情做,让你尽快忙起来,真的、真的不要再去飞叶子了。”
现在的我尴尬的说不出话,我还以为她没有闻出我身上的味道。这下好了,整个公司都知道之前被开除的实习生每天坐着轻轨去买大麻了。她狡黠地笑着,像个逮住学生小动作的班主任。
“高空作业要保持健康的状态,高度的精神集中。像你这样,可是会解体的哦。”
全无防备的,她在我的鼻尖上戳了一下,像是逗弄小狗,又像是在和小朋友讲道理。这副可爱的神态,完全不符合大众的刻板印象——所谓航空工程师,不应该都是凶巴巴的么?
但我还是不服,努力地抖了抖皱皱的外衣,开始寻找她话里的漏洞:
“我又不是飞行器,怎么会解体呢?”
“金属材料疲劳的机制,你了解多少?”
“姐姐别闹了,我是学自动化的,怎么可能了解这个?”
“对结构进行一定频率的持续正弦激励,不管是拉伸-拉伸、拉伸-压缩还是压缩-压缩,经过一定的周期就会导致材料失效。”她耐心地向我解释着,眼中闪过暧昧的神色,“越过阈值,整个机体就会解体。你知道飞行器本身就是拟人的产物;作为原型的人类,自然也是会解体的。”
我想我看懂了她的暗示,所以才敢靠近她,看着她起伏的胸脯,默数她的呼吸次数。
“首先,我不赞同你的说法,大部分人类既没有翅膀也并不爱惜羽毛,并不是飞行器的原型;其次,人类都是因为瞬间冲击而不是长期疲劳而解体,这种现象往往被描述为……一见钟情。”
我谨慎地拿捏着措辞,因为她的手指已经攀上了我的下颌,继而不住地在我的喉结摩挲着:
“倘若我坚持自己的想法,你会试图说服我么?你又会用怎样的方式来说服我?”
淡淡的语气,无法掩盖住魅惑的意味。她已然不满足于熟练的单手逗猫,另一只手也攀上我的肩头,沿着我身上那件旧衬衫的肩线一路向内,最终停在了锁骨的位置。我不敢再与她对视,只是轻轻靠住她的肩头,将嘴唇贴近她的耳廓。栗色的大波浪不住袭扰我的面颊,让我有些痒。再没有允许的情况下,我自作主张地环住了她的蜂腰,好在她并没有推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