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箱里变得很静,叹气声和愤怒声都停止。在场的人都明白,老汉的老伴儿得的是大病,要实施一个大的手术,让一个老农民拿出那么多的钱,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老汉把目光落回鸡蛋筐上,仿佛这小小的鸡蛋会变成一沓一沓的人民币,他用这些钱给老伴儿治好病,领老伴儿回到家乡。
突然,老汉收回手捂住左胸,好象棉袄里藏着什么,怕丢掉,还从衣领里面摸了摸。这个动作,别人没往心里去,何守道则变得精起来,他离开座位,在车厢里走动。
老汉有些感慨:“遇到好人了,多亏遇到好人,老大夫真是天底下最好的好人!看我没了辙,他从家里拿出二百元钱给了我,这钱太重了,我不敢接,也不能接,我平生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的钱。可老大夫说,这些钱还不够,你先揣着,回去把鸡蛋卖掉,再跟亲戚借一些,凑齐了,一并把押金交上。”
老汉身边的人被老大夫感动,还有人发出感叹:“还是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人多,伟大领袖**英明伟大,教导我们全心全意地为人民服务。刘、邓路线就是走资本主义,让我们过上吃不饱饭、治不起病的贫苦生活,我们坚决不答应!”
何守道转回来,不时地向老汉瞥上两眼。
老汉流着泪说:“老大夫是我一家的救命恩人,我不知该怎样报答,就先给人家跪下。他把我扶起,说千万不能这样,既然找到这,就说明咱有缘分。还说这二百元钱他也不急用,也不用我还了,治病最要紧。我说那可不行,这么大的恩情,让我无法报答。老大夫说不用报答,说不定哪天他遭了难,我再帮他。”老汉像是自语:“那么好的人,又那么能耐,人家会遭什么难?只不过就那么说一说。”
车厢里斗志昂扬的革命者控制不住激动的情绪,一个穿着旧军装,扎着宽皮带的青年驳斥老汉:“你这是宣扬资产阶级人性论,背离无产阶级革命思想。你把老大夫当做救命恩人,是非常错误的!太阳最红,**最亲,他老人家才是我们的最大最大的大恩人。老大夫给你一点儿小恩小惠,你就感动得失去方向,站到地主剥削阶级的立场!”
青年人的话,让老汉变得愤怒,他也提高声音:“**最亲,我比你还知道,你才穿几天死单裤?就跟我摆革命资格!除了**是恩人,世上就没有好人了?你这个知恩不报的家伙!”
这是在火车上,又面对陌生人,要不然,扎宽皮带的青年会和同伴儿把老汉抓起来。他让老汉呛得脸红脖子粗,对老汉的反驳也带有逻辑性:“你敢保证那个老大夫没有历史问题吗?说不定是个里通外国的特务分子!”
小伙子的话提醒了老汉,他更加愤愤不平,对身边的人说:“听在医院里打扫卫生的老乡说,老大夫也要挨整,红卫兵要把他赶出医院。他可千万别走啊!他一走,我老伴儿的命就算完了!”
小伙子仿佛抓到把柄,大声说:“让我说对了吧!有文化的老家伙没几个不挨整的。你只考虑你老伴儿的命,不考虑无产阶级的革命事业,这是严重的私心杂念在作怪。伟大领袖**教导我们,要斗私批修,你要把自己的私心斗倒斗臭!”
面对空洞、教条的革命腔调,老汉觉得既可恨又可笑,也许老汉正经受磨难,他不想和这个无知的小青年斗气,对其他人说:“有些事真让我这老农民糊涂,我活了大半辈子,没见过现在的事。过去小日本侵略中国,烧杀抢掠,他们是想霸占我们的地盘儿,弄走我们的口粮。国民党跟我们打仗,是想把我们的国家抢到他们手里,他们骑在穷人头上吃香喝辣,作威作福,让我们吃糠咽菜。现在的人也不知为了啥?都奔同一个奋斗目标,都是保卫一个领袖,都喊**万寿无疆,却分裂成两大派,你争我斗。都讲大公无私,谁吃亏也不干。这整人吧!也不分好人坏人,找点毛病就打倒。就说这个好心肠的老大夫吧!一辈子就懂得瞧病,他能有多大错?也给弄了一堆罪名,叫学术权威,三开分子,还有那小伙子说的罪,叫里通外国。老大夫在解放前是出过国,可解放后他改了,一趟也没出。这人有错,改了不就行了,伟大领袖还给人改正错误的机会呢,不能揪住小辫子不撒手。”
老汉讲诉完,被小青年找出破绽,他大声说:“你把老大夫说得那样好,到头来他是里通外国的大坏蛋,我代表无产阶级的革命组织警告你,不许你再说他是好人,你再为地主资产阶级歌功颂德,我们就让你永世不得翻身!”
老农民的脸憋得通红,他抬起头,用目光在人群中寻找说话的青年。过半天儿,才大声吼出:“你这是放驴屁!谁说老大夫的坏话,谁不得好死!”
老汉开口骂人,激怒了所有满脑子阶级斗争的“无产者”,他们不惜丢弃革命者的高尚风范,用脏话回骂老汉。
人群骚动,有些人摩拳擦掌。在强大的政治力量高压下,同情老汉的人纷纷往后撤,老汉孤立无援,牢牢地护住身下的一花筐鸡蛋。
何守道从老汉身边擦过,并随手把刘喜拉走,在两节车厢的连接处,塞给刘喜一个小包,用眼告诉他,豁出命也要保管好。
刘喜溜进便所,把小红布包打开,里面是一沓纸币。一阵紧张兴奋之后,他确定这是老农民身上的钱。
火车放缓速度,提示旅客进了车站。老汉身边的青年们也不愿再和这个无知的“老倒子”对奏,一齐往车门处挤,给了老汉一段短暂的清净。
列车猛地晃动,又一阵刺耳的刹车声,老汉突然大叫起来:“唉呀我的妈呀!我身上的钱全没了!”
人们只顾下车往家奔,没有人关心老汉丢钱的事,那几个被老汉骂过青年人,脸上还露出幸灾乐祸的讪笑,有人大声说:“丢得好!”
经过长途跋涉后,列车停止了艰难的喘息。站台空荡,几盏零星的路灯更显昏暗,有人在站台上走过,就像夜游的幽灵。星星布满天空,镰刀似的月亮挤向地面,工厂里尘雾弥漫,浓烟滚滚,企图把残月掩埋。站台边有一棵老杨树,被寒风吹得光秃秃,上面的老鸹窝,像几个孽生的肿瘤,惊飞的乌鸦返回,在夜空中“呱呱”地叫几声,以此来驱赶它们领地上的人们。
老汉蹲在站台中央,一动不动。没有声,没有泪,甚至没了知觉,像一个没有灵魂的空壳,死死地坚守着一花筐鸡蛋。他的不远处,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在徘徊,天气冷,孩子的两只手抱住怀,怀里有一个布包,布包里有两百元钱。
站台下,何守道坐在铁轨上,眼珠儿不停地转,看看老农民,又看看刘喜。
吹来西北风,老汉扛不住,他歪了歪身子,坐在原处。帽子被风吹走,他不去捡,两只手只顾摆弄筐中的鸡蛋,除了鸡蛋外,他什么也看不见,整个世界都是黑的,连近处的孩子替他捡回帽子也不知晓。老汉在黑暗中看到了钱,十元大票,每张上面都压着一个鸡蛋,他数着:“一二三,一二三四,一二三四五,一二,一二三……”老汉反复数着,鸡蛋被他拿起又放下,就是数不到二十。
刘喜抱着老汉的钱包,他觉得很沉,压得他离不开站台。他曾想过,这些钱是何守道冒着风险从老汉身上拿到的,很不易,为他保存,最起码也能分两张。听说城市里的山楂糕五分钱可以买一个,自己先吃饱,给小石头和四胖子每人带回两个,堵住他俩的嘴,再和马向伟打架,省得他俩当叛徒。
刘喜往老汉身边移动几步,看到老汉的手停下来,头抬着,双目无光。弯月在浓烟中挣扎,不知老汉的心灵还能挣扎多久?刘喜在心里说:“应该把钱包还给他,不然老汉会死掉,他一死,老太太更活不成了!”
何守道在站台下等刘喜,他知道,这个顽皮的孩子要去还钱包,想阻拦,挪不动步,到手的钱让老汉拿回,他又舍不得。何守道心里着急,又怕喊不住刘喜,只好顺其自然。
刘喜的心理极为矛盾:“这钱真是好东西,谁花谁舒服,如果把钱还给老汉,山楂糕肯定吃不上,何况这是何守道冒着打断腿的风险弄来的,还回去没法向他交待。但这是老汉的救命钱哪!用它买山楂糕,无法往嘴里送。”
刘喜还小,扭曲的灵魂还很脆弱,还有一些善良在闪光。如果他把对生命的认识和残酷的斗争结合起来,他会变得不可救药,拿到老汉的钱,会毫不犹豫地离开,然后毫不吝惜地花掉。
世界中,人的生命是最宝贵的,把人做为战争和斗争的工具,不论是害人者和被害者,生命都变得一文不值。但从阶级斗争的角度看,有些人死得其所,一些人则轻于鸿毛。刘喜认为,被打死的地富反坏右分子,牛鬼蛇,阶级异己,黑帮分子,他们的生命都不值钱,唯有显赫革命者的生命才比泰山还重。老汉的老伴儿得了重病,首先要区别是哪个阶级。如果老汉不是无产阶级,就不该给他老婆治病,老大夫出了钱,也是地主资产阶级的帮凶。
刘喜分析老农民在车上的举动,他说他革命那阵子小青年儿还穿活单裤,而且骂知恩不报的人。看来他不是阶级敌人,这笔钱还是不能拿走。
尽管刘喜的灵魂左右颠倒,还是一点点接近老汉,刘喜的头脑中闪现出一个挣扎的老太太,老太太的眼很像母亲,她需要这笔钱,没有钱她就会失去生命。
刘喜把帽子送给老汉,老汉不接,他像一个木偶,每一个动作都需要旁人牵动。刘喜拿出老办法,进一步辨别老农民倒底是好人还是坏人,这是最后的鉴定,如果老汉是坏人,还有机会把钱拿走。然而,老汉表情冷漠,从外表难以区分。
刘喜把黄军帽给老汉戴在头上,为了恢复原貌,他特意把帽沿往下拉。
老汉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生命也随之恢复。他把刘喜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落下泪说:“孩子,你也是农村的吧?是不是回不去家?找个背风的地方吧,千万别冻着。”
刘喜说:“我不冷。”
“那是饿了吧?我这有鸡蛋,你找点柴禾烧几个。”老汉非常小心地捧出三个鸡蛋给刘喜,凄怆的泪掉在鸡蛋上。
刘喜说:“我不要。”
老汉“唔唔”地哭,他走投无路,用哭声向一个陌生的孩子倾倒满腹悲痛。
“他是好人!”刘喜心灵中出现肯定的一句话,他把钱包掏出来,扔到老汉的鸡蛋筐里,然后说:“我捡到一个包,你看看里面是什么?”
老汉迅速打开熟悉的红布包,二百元钱一分不少,他惊呆,说不出话。
刘喜蹲在老汉的对面。
突然,老汉抓住刘喜的两只胳膊,嘶哑着问:“你是小偷吧?”
刘喜往起挣,老汉不松手,用双膝跪在刘喜面前,头往刘喜脚上磕:“孩子,你是小偷,你是好人,你救了我老伴儿,你也救了我,你是我家的大恩人……”
何守道站在老汉身边,拎起他的鸡蛋筐,大声说:“他不是小偷,小偷是我。”
老汉回过头看何守道,立刻想起:“这个人在火车上见过,他和眼前的孩子坐在一个位置上。”
松开刘喜的老汉慌忙给何守道作揖,说得都是感谢话。
何守道教训老农民:“以后把钱藏得牢固点儿,更不能说身上有钱。你可好,让我白费了很大劲儿,啥也闹不着,还得陪你遭罪。”
老汉推着何守道手里的鸡蛋筐,满怀感激地说:“你这个小偷是大好人,说的话都在理。把这筐鸡蛋拿走吧!以后再想法报答你。”
“没人要你的鸡蛋。”何守道放下鸡蛋筐,对老汉说:“钱都还你了,要这些破鸡蛋有屁用?”他指着刘喜:“这孩子可不是小偷,你别弄错人。还有,以后把小偷和小捋要分开,干我们这行的叫小捋,专门在火车上拿活,是技术工种,跟小偷不一样,不干偷鸡摸狗的勾当。”
老汉不停地点头,连连说是。
何守道拉走刘喜,登上通往清河矿的最后一趟电车。
刘喜心里揣个兔子,怕何守道为难他,电车上人少,他打算往人多的车箱里钻。何守道挡住他,刘喜心里更没底,说话也变得吞吞吐吐:“何大哥,我看老大爷太可怜,才敢那么做。要不,要不这么着,明儿个我想法挣点钱,还上你,你要信不着,先把我兜里的钱都拿走。”
何守道板起脸,瞪着刘喜说:“谁是你大哥?你叫我爷爷!”
刘喜变得一脸嘻笑,盯紧何守道,握紧两只小拳头。
刘喜的嘻笑让何守道轻松下来,他觉得这个顽皮的孩子挺逗人,在某种程度上具备干他这行的基本素质,但他不想收刘喜做徒弟。何守道说:“何荣普的老爹叫何老道,我和他是一家子兄弟,你和何大壮是同辈儿,何大壮管我叫爷爷,你叫啥?”
刘喜大声喊:“我不叫,你爱咋地就咋地!”
何守道露出笑模样:“不叫就不叫吧,现在这世道,爷爷和孙子没区别。”
看到何守道没有难为他,刘喜反倒过意不去,他说:“何大哥,这么多钱让我败坏了,你不会恨我吧?”
“要恨你,早把你扔到火车站了!这次算倒霉,哪天我再溜一趟车板,把这次损失补回来。”
电车停在清河煤矿,何守道把刘喜送到职工宿舍大门口,对他说:“你爸爸以前住一宿舍,因为有一些查不清的历史问题,让他住到这里。这叫职工二宿舍,每个屋住八个人,在一张大铺上挤着。”
刘喜让何守道一同到宿舍住一宿,何守道不同意,摇摇头说:“你爹是个倔巴头,认为我的手不干净,不会搭理我,我也不去找不自在。”
刘喜问:“天这么晚,你到哪去住?”
“天这么高,地这么大,还能没有我住的地方?你不用担心。我去找个暖气道,那地方暖和呢,说不定遇上马子,我就有个临时的家了。”
午夜,矿区变得格外寂静,天上的星星眯着眼,都不愿理会游荡的闲人。何守道寻找宽一点儿的暖气道,用歌声驱除孤独和寒冷:
“你也一无所有,
我也一无所有,
但是你比我忧愁。
你为生计细盘算,
我把今晚当尽头。
太阳升起你度日,
黄昏伴我一起走。”
刘喜在宿舍见到父亲,父亲很消瘦。
文革初期,刘宏达受到冲击,随着运动的深入,一些政治觉悟高,思想进步的工人都成了专业的革命者,全心全意地抓革命,便让刘宏达这些有历史问题的人下井促生产。在井下干活虽然累,但不用弯腰游巷道,刘宏达在劳累的同时也尝到几分轻松。但是,这样的好景不会长,革命派不会让他这样的人逃脱无产阶级专政的法网,指示他们升井后不能回家,先批判自己,再批判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问题严重的人还要上台陪绑。
刘喜到清河矿的第二天,就赶上一个较大的批斗会,在走资派没被押上台之前,还要进行比忠大赛。比忠大赛和批斗大会都由吕希元主持,被人称为“稀屎痨”的孙胜才在会上做出了惊世之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