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刚停,小学校就冲进一群人,马向东吆喝着闯进办公室,让付亚辉收拾东西搬走。
付亚辉很冷静,对马向东说:“小学校是全体刘屯人建成的,你们要挤占,刘屯的贫下中农不答应,刘屯的两位队长也不会答应!”
马向东非常强硬:“我就是刘屯的贫下中农,我说的话就是代表他们。两位小队长算个屁?就是孔家顺来了,也得支持我,我一跺脚,谁都得跟着哆嗦!”
付亚辉并没哆嗦,她质问马向东:“你们在学校里吵闹,孩子们怎上课?”
“现在放暑假,用不着拿孩子来搪塞。”
“暑假转眼就到期,你们把教室弄得乱七八糟,会影响教学质量。”
马向东一阵冷笑,大声说:“还他妈抱着书本不放呢,你也不是没看到,中学的老师都戴上高帽游街,小学的孩子小,才让你们这些臭老九得了便宜。还讲什么教学质量?屁质量!都是地主资产阶级的腐朽思想。学校是无产阶级的阵地,你立刻把这块阵地给我让出来!”
付亚辉拿出挡箭牌:“刘屯小学归黄岭小学管辖,没有校长指示,谁也别想侵占!”
“校长算个屁,你算老几?还他妈提黄岭,如今黄岭改成了红岭,你别死抱着地主资产阶级的旧名称不放。”
付亚辉也提高声音:“我算老几?我是组长,刘屯小学由我全面负责,出了差错,我得承担责任。”
“吓,官儿还不小呢!”马向东向付亚辉颁布命令:“造反兵团要立刻进驻小学校,你立刻给我让开,否则,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会把你打翻在地!”
此时,付亚辉感到自己的弱小和无助,但她还要坚持,教学中培养的责任心告诉她,把学校让出去是严重的失职。
付亚辉往外推马向东,推不动,她自己站到门外。
操场里来了很多人,有造反兵团的革命战士,也有看热闹的刘屯群众,马向勇从人群中走出来,对马向东说:“姓付的丫头和你对抗,就提她丢裤子的事,再不服,抓起游街!”
马向勇的话,付亚辉听得清清楚楚,这是她最严重的心灵伤痛。创伤刚刚愈合,就有人想揭开,人们以玩戏她的痛苦而满足。而眼前这个瘸子,还要在她巨痛的伤痕上加一刀,付亚辉无法承受。她的眼前是一道黑幕,脚下的土地在下陷,她努力挣扎,也感到沉入深渊。
马向东领人喊:“付亚辉丢裤子!付亚辉搞破鞋!”他的第三声还没喊出口,立刻没了动静。刘强的大手落在他的肩膀上,马向东觉得刘强的拳头像一把铁锤。
看到马向东失去战斗力,马向勇亲自出马,对着刘强喊:“红卫兵造反兵团搞革命,没有你的事,你要放聪明点儿,少在里面掺和!”
刘强抓着马向东的肩膀,把他从付亚辉身边推开,扭过头看着马向勇。
马向勇为了表示不怕刘强,还故意往刘强跟前挪两步,指着刘强说:“你要知道你的身份,在刘屯没有你说话的权利!”
刘强瞪着马向勇,没说一句话。这无声的对抗对马向勇产生了巨大的震慑。马向勇往后退,惊慌中把要说的话都吐出来:“你是上中农成份,你老丈人是地主,加起来,你是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再不老实,造反兵团先抓起你!”
马向勇怕挨打,他还是要激怒刘强,动起手来,马向东就有理由指挥造反兵团的人员把刘强抓起来。
刘强愤怒,却显得异常冷静。马向勇的表演,都在他的预料之中,他不得不面对现实。
自己被误认为漏划地主,父亲被误认为有严重的历史问题,虽然误认会有一天被历史更正,而做为地主家庭的女婿则确确实实地存在。像他这样的人,规规矩矩地躲起来是最好的选择,可刘屯的邪恶太深重,一个有良心的年轻人应该站出来主持公道。特别是付亚辉,如果在这种情况下不帮助她,刘强将失去做人的基本准则。
帮助付亚辉也要讲究方式,稍有不慎,不但自己身陷牢笼,还会因自己的盲动给她带来更深的灾难。
刘强看着马向勇笑,这种笑马向勇在以前没见过,感到阵阵发冷。
马向东突然喊:“把刘强抓起来!”
声音挺高,却不敢动手。操场里的人不知是惊,是怒,还是麻木,他们无动于衷,连说话的声音都没有。
一颗弹子飞过来,从马向勇的脸边擦过,落到刘强的胳膊上,胳膊打出包,刘强没顾得管。此时,只要不是致命的打击,任何因素也撼动不了他。
马向勇看见马向前,走过去对他说:“马向东的革命行动遇到阻力,你也是革命派领导,不用说咱们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你也该想到他是你的亲叔伯兄弟,过去帮他一把,把刘强的反动气焰打下去。”
马向前反端着草帽,里面有几条活泥鳅,刚从甸子上回来,衣服被雨淋透。他光着大脚板走向刘强,站在付亚辉身边,对着人群说:“大家都听着,小学校是孩子们读书的地方,我们战斗兵团没有占,别人也休想占!嘿、嘿也好,我就爱听孩子们哇啦哇啦的念书声,比队里的驴叫强百套。”他看一眼马向东,又看了看付亚辉,一只手端着草帽,挥着另一只拳头,大声吼:“嘿、嘿也好,胆敢和付老师耍混,别说我不客气!”
马向勇让马向前出面,是想利用他打击刘强,没想到事与愿违。他暗自憋气,瞪圆眼怒视马向前。马向前没看见,声音更加宏亮:“付老师是知书达理的人,是光荣的人民教师,为了咱刘屯的孩子们认几个洋字码,她才被人欺负。刘屯的人,只要不想绝户的都要保护他。嘿、嘿也好,再敢难为付老师,再敢说付老师的坏话,我把他扔进东大泡子喂王八!”
马向勇让马向东领着造反团成员在学校里坚持,他去找马文等人,想把能利用的力量都调集来。还对马向东说:“不把刘强抓起来整倒,以后咱们在刘屯就不好呆。”
马向勇在找来马文、马荣的同时,周云、刘也来到小学校,“老连长”、王显富等一些说话有份量的人也跟了来。
周云也受到红卫兵和造反团的冲击,本不想掺和刘屯的事,看到刘强和马向东发生了直截冲突,他不得不出面。
马向东是造反派头头,又有马向勇、马荣等人的支持,抓个人可以说是举手之劳。刚直的刘强能束手就擒吗?打起来怎么办?如果刘志再跟着动手,局面将无法控制。
也许是刘强的坚强、善良感动他,或许两个人投缘,周云经过这么多年的组织教育,每天都在斗私批修,剔除一切不利于革命的旧思想,但是,他仍然对刘强有着很浓厚的私人感情。大山窝水库时,周云豁出命保护刘强,逼他逃走。事隔多年,他对刘强的恩情并没有得到回报,而他仍然一如既往地护着刘强。他这次出面,又一次使困境中的刘强得到解救。
周云和刘共同做马向东的思想工作,劝他把人员带出小学校,并答应说服孔家顺,让孔家顺在大队给造反兵团设个办公地点,使马向东当个堂堂正正的革命干部。
马向东撤出小学校,马向勇灰溜溜地从墙根儿下去了刘仁家,没见到吴有金,他又往家走。
马向勇不甘心这样失败,他要加入马向东的红卫兵造反兵团,还要把马荣拉进去。
等到大人们都离开小学校,刘喜和小石头从小刀树上跳下来。刚才的弹子是刘喜打出去的,没有击中目标,让他非常恼火。刘喜在树下瞪着小石头,小石头用同样的眼对着他。刘喜转过身,嘻嘻怪笑,然后扬起手,把弹弓扔进东大泡子。
没击中马向勇,刘喜把过错全怪在弹弓子身上,他要做一付打得准的弹弓,不但要用它袭击马向勇和马文等人,还要用它对付谷长汉和马金玲。
做弹弓要用铁弹,家里没处找,刘喜拉着四胖子去了水口排灌站。排灌站已经完工,废铜烂铁被打扫干净,两个孩子顺着河堤往上走,约摸走了十里路,来到黄岭西南的公路桥建设工地。
这座桥叫红旗大桥,全部用钢筋水泥建造,全长两千米,桥面勉强错开车。又长又窄的红旗大桥是县城通往省城的重要通道,建成后将结束小南河用人背渡的历史。现在,正在浇灌桥墩,到处都是木杆支成的交手架,铁弹散落,刘喜和四胖子满载而归。
弹弓做好后,刘喜操练了一整天,最后用自家的鸡崽做活靶,打死两只小公鸡,以挨了哥哥两个腚根脚为代价,出色完成了他的试射任务。
马向东把造反兵团的司令部搬到大队以后,刘屯刚刚平静,黄岭小学又传出惊人的消息,谷长汉因猥亵女学生被看管起来,随之,又查出他的政治问题。
谷长汉被抓的同时,吴有金接到大队的通知,他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去见孔家顺。
大队部里,马向东也在场,这让吴有金在紧张的同时也有几分依仗,觉得马向东坐在书记的办公室,证明这个团长的地位也不低。他想:“马向东好赖得跟我叫姨父,我又不是四类,他还不至于大义灭亲。这小子真能和书记平起平坐的话,孔家顺好歹也给留个面子。”吴有金刚想装蛤蟆烟,孔家顺就从座位上站起,脸色阴沉,劈头质问:“有人向我报告,说你和刘私自开圈,集体的粮食被抢走,这应该是事实吧?”
吴有金早有思想准备,他说:“提前开圈是不假,那也是没办法的办法,雨下得那么大,就是不提前开圈,麦子也收不回来。”
孔家顺扫一眼吴有金,沉着脸说:“这么说你们提前开圈是对的,我这个大队书记应该表扬你们,对不对?还需要我给你们往上报功,是不是?”
吴有金心想:“按理说提前开圈没有错,社员们从水里捞回点儿麦子,损失少一些,为民为国都有利,这就看你孔书记怎么对待。”
孔家顺大声吼:“你这是犯了严重的政治错误!严格说是犯罪,对人民犯罪,对无产阶级犯罪!”
对孔家顺这样的话,吴有金似乎听得麻木,知道只要不反驳,还不至于承担对无产阶级犯罪的严重后果。
孔家顺问:“听说提前开圈是刘喊出去的,真的吗?”
吴有金刚把烟袋嘴儿放到嘴里,又立刻拿出来,急忙说:“谁先喊出都一样,这主意是集体研究后整出来的。”
孔家顺坐回靠椅里,马向东想站起来说话,他看了看吴有金,又看了看孔家顺,把嘴边的话咽回去。
孔家顺态度变得平和,声调也拉长:“吴有金,你在刘屯所犯的罪行已经被革命群众举报,啊!太严重了。你要明智一些,主动到公社自首去。”
孔家顺这句话,让吴有金感到事情重大,恐惧和不满把他的脸胀得通红,烟袋锅烫着手,他感觉不到疼。
马向东说了话:“孔书记的话你得往心里去,你们提前开圈,让麦子落入个人之手,连四类的家庭都跟着借光,这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这是反党反社会主义,这是反对伟大领袖**、反对伟大的**思想,这个责任谁也承担不了。刘觉得自己了不起,没少和我们无产阶级作对,是他喊的开圈,你不要为他背黑锅。”
吴有金虽然害怕去公社,但他不愿把所有责任都推给刘,即使刘不在场,他也会把开圈两个字喊出来。马向东替他推卸责任,吴有金不领情。他看一眼孔家顺,孔家顺正襟危坐。再看马向东,马向东的眼珠随着孔家顺的色转动。吴有金把两位大人物对照一下,觉得马向勇的话不可信。虽然马向东有着造反团团长的头衔,根本谈不上和孔书记平起平坐,他看上去像一条狗。这条追随刘辉的狗,又在向孔家顺摇尾乞怜。吴有金领悟到,这两条腿的人,只是会说话的动物,不管他权势多大,如果不尊重劳动,不干实事,只会阿谀奉承,他就失去人格,它就是一条狗。再没有约束,它就会横行霸道,是一条祸害百姓的疯狗!
吴有金看得明白,马向东在这种场合,他不会冒着得罪孔书记的风险替自己说话。人就是这样,在没有帮助的情况下,腰板儿会挺的更硬,吴有金说:“我是小队长,开圈的事我负责,所有的罪行由我一个人承担,和村里任何人无关,也和刘无关。”为了向大队书记表示他的正义感,吴有金提高嗓音:“我这个小队长,官儿最小,但是,我看到我的社员挨饿,我心里难受。粮食捡回让社员吃了,他们再为革命出力,我不认为我有错。可以到公社去,但我不是自首,我是找他们说道说道,就是被打死,我还是死认这个理儿!”
孔家顺哈哈大笑,笑声高,笑容在瞬间消失。他再次站起身,说话的声音也很大:“你这个队长挺硬气,可别到公社就发软,我明确告诉你,胡永泉手里可有皮鞭!”孔家顺坐下后又说:“这革命工作,什么样的人都能碰到,什么样的事都能碰到,也难哪!不能把一切矛盾都转移到上边去,对有错误的人进行教育是我大队书记的职责,一个革命者,首先应该想到为上级排忧解难。”说完,孔家顺用眼睛盯住吴有金,突然喊:“我问你,到底认不认错?”
吴有金来了倔脾气,想说“我没错”,却见孔家顺一摆手,他把这口气勉强压下去,听孔家顺说:“我知道你的犟脾气,心里认了错,嘴上硬挺着。这么着,你先不用去公社,把你往那整,还得浪费人力,革命力量要用在刀刃上。明天红岭小学要召开批斗会,大队要派出人手做好保卫工作,为了无产阶级的革命利益,暂时饶过你。”
吴有金觉得怪:这个孔书记怎么突然下了台阶呢?没容他多想。孔家顺又说了话:“你的问题太严重,用批评的方法解决不了,是不是?必须进行斗争!你回小队认真改造思想,向我做出保证,以后不再犯此类错误。”
吴有金暗自嘀咕:“想不到这么严重的问题这么快就解决了,挨点训斥也值得,让回去改造思想,那都是口头会气儿。”他心里一阵窃喜,转身就要离开,被孔家顺叫住。孔家顺说:“你这事并没完,如果公社追查下来,我照样派人抓你!”
刚刚放松的心头又压上一块石头,吴有金弄不清孔书记反反复复的目的是什么,他用惊疑的目光打量孔家顺,孔家顺对他说:“你看啥?还想不通咋地?想不通就马上去公社自首去!我是大队书记,必须站稳无产阶级立场,不能让危害国家的事情在我这个大队发生!对有问题的人和事,我决不会姑息迁就。原来的大队书记喜欢和稀泥,护着你们,对不对?别把我也看成那样的人,我的眼里容不得沙子!”
吴有金怀着满肚子窝囊气回到刘屯,找到刘,问他是谁把提前“开圈”的事汇报给孔家顺。刘没隐瞒,明确指出,这两个人是马向勇和马向东。
吴有金接到通知之前,刘已经被调到大队讯问,他主动承认提前“开圈”是他的主意,并且愿意接受组织处分。孔家顺了解刘,没有用上纲上线的方法对待他,而是把心里话吐露出来:“我这当书记的也不是不通人情,但你们队的事情太难办,有点儿事就往上捅。马向勇、马向东和吴队长沾亲带故,他俩把过错都推到你身上,我怕你背负不起呀!听说你是受刘强和刘占山的指使,这事情可就闹大了。”
刘听说是马向东向上打小报告,并没感到意外,但听说自己被他人指使,心里很愤怒,他对孔家顺说:“孔书记,我以党性原则担保,开圈时刘强没在场,他在场院给队里堆麦垛,一棵麦子也没捡到。”
孔家顺说:“刘占山在场吧,听说他把老婆孩子都派上阵,于杏花挺着大肚子都下了地。”
“这不是新鲜事,为了捡几棵麦穗,刘氏在泥水里滚爬了一整宿,第二天就发了高烧。”
“这就说明我们的政治工作不到位,是不是?如果社员群众给集体干活有这么高的积极性,我们的粮食翻身仗就一定打胜!你是个老同志,我不便太严厉地批评你,但你要有思想准备,这个事不捅到公社还好,要捅到上边,我可保不了你。”
孔家顺和刘谈话后又调来吴有金,而且当着马向东的面,是不想把事情弄大,上边追查下来,他这个大队书记能把责任推出去。
“开圈”的事,吴有金最怕被刘大白话宣扬出去,做梦都没想到,是马向勇和马向东捅出来,他心里一阵翻腾,一阵发堵。
吴有金从刘家出来,又接到通讯员送来的通知,要全体社员都参加黄岭小学的批斗会,被斗者是黄岭小学的教师谷长汉。
听到这个消息,刘喜非常高兴,他急忙跑到马向勇的后院往屋里看,没见马金玲。刘喜手舞足蹈,跳出障子后他又欢蹦乱跳,还哼着小曲儿:“大坏蛋,小坏蛋,凑在一起把坏事干,统统都完蛋。”他从仓房里取出一大把凉干的泥球,揣上弹弓,又急忙从家里找出两个菜团子,边走边吃,吃渴了,去道边的泡子里喝凉水。
刘喜要最早到会场,要选择最佳位置,要试试新制成的弹弓子威力。他准备打大圆脸的脑门儿,而且当面打,让全体同学都知道他刘喜是射手。也让大家看看,谷长汉似笑非笑的大圆脸是怎样开的花。
刘喜赶到黄岭时,学校里已经聚满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