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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节(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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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节

“老连长”的院儿里有碾子,半条后街的人家都在那里碾米压面,修碾子的石匠工钱由小队出,谁都可以用。龙腾小说 ltxsba@gmail.com碾子占了半个院儿,耽误种园子,可“老连长”能在碾子下面扫出些土面土糠,这是可观的进项。他用长秫秸把碾子周围夹起来,给碾子搭上草蓬,刮风下雨都能使,既方便乡亲,又防止土面土糠被风刮走。

傍后晌,轮到李淑芝使碾子磨秫米。她让刘喜帮她在碾盘上翻扫,自己抱碾杆推动碾砣。磨秫米的过程是先把高粱泡了,然后放在碾盘上用碾砣挤压。碾盘上的高粱放少了容易压成面,放多了推起来非常吃力。村里像马文、马荣这样的人家,用队里的毛驴拉碾子,大多数人家都是人力。

李淑芝抱着碾杆只顾推,忽视了刘喜,小家伙不知啥时候溜走。她只好停下来,用笤帚把碾盘边上的高粱往里扫,就这样推推扫扫,进度很慢。李淑芝连累带急,脸上全是汗,气得骂刘喜:“这个败家子儿,整天穷疯,又不知跑到哪惹事去了。”

刘氏端着小簸箕过来,对李淑芝说:“我看见刘喜了,他和三胖子拿着推网走的,说不定到哪去玩儿水。”

李淑芝说:“我这三小子可不像他两个哥,太叫人操心,家里有吃的他比谁看得都准,一干活就抓不着他。”

刘氏把装着高粱和稗草籽的簸箕放在一边,帮李淑芝扫碾子,腾出身还帮李淑芝推两圈儿。刘氏说:“你也该知足了,刘喜这孩子从生下来就总是哭闹,干干巴巴,都说活不长。现在不但不哭,长得也壮实。”

李淑芝说:“可不是壮实,家里有一点儿差样的,他准偷吃掉。”

刘氏笑笑:“小孩子吗,饿了他就想吃,体格好比啥都强。你说我家刘军,成年痿在炕上,整天摆弄那个戏匣子,别的事啥也干不了,还不少吃,真不知哪天熬出头。”提到儿子刘军,刘氏的脸变得哭丧,开口就骂:“我操你奶奶小双子,你光知道自己享清福,也不说不回来管管这个家,要不你让儿子病快好,要不你把我娘俩都带走!”

李淑芝解劝她:“大嫂,骂也没用,条件好了,你还得找大夫给刘军看病,一个大小伙子,不能这样耽误掉。”

“啥时条件能好啊?刚看着有个丰收,又是一场大水,这一年供上嘴就不错了。”刘氏停下手,既气愤又委屈地说:“我不是怨恨谁,你刘辉本是一家兄弟,不该这样害他,把小军糟蹋成这样,给个奖状有啥用,也顶不了治病。”

提到刘辉,李淑芝也一肚子愤恨:“你说刘辉他爹挺根本,他娘刘三嫂也不错,这小子怎么这样不仁义呢?按理说,我家和他家比你还近一辈儿,小时候也没少照顾他,你看涨成份时把他凶的,都不如另旁人。”

刘氏问:“前些天刘三嫂来了,你还供她饭?”

“咳,叔伯妯娌,吃口饭,喝口水还不应该?”

“你这副心肠啊,活该遭罪!都说好人有好报,我咋没看见呢?”

“图啥好报赖报的,就这么回事吧!大面儿上也得过得去。刘三嫂想把刘辉领回来。现在户口好落,她也动了心。”

刘氏帮李淑芝推碾,边推边说:“刘辉回来,刘屯又多一个祸害。二倔子是他抓走的,含冤而死。涨成份那阵子让他搅得天翻地覆,以后又不定谁倒霉!”

李淑芝看刘氏推得吃力,她说:“大嫂,不用你推,帮我扫扫碾盘就行。刘喜这个小冤家光知道玩儿,今晚上我饿他一顿。”

刘氏劝李淑芝:“刘喜这孩子从小就受苦,没少让人欺负,贪玩就贪玩吧,你可别再饿他。”

“我还能饿着他?”李淑芝露出苦笑:“他一天就认吃,没现成的就偷家里的高粱,拿到黄岭换煎饼。为了吃,他都不嫌道远。”

“管怎地,他不像以前那样咧咧了。你说他成天咿咿呀呀地哭,瞅着多揪心。现在多好,总是笑嘻嘻的。”

李淑芝停下来,和刘氏一同翻捣碾盘上的米,她不想磨得太净。

队里还没分粮,估计要比往年分得少,家里的自留地全部被淹,从小开荒地里收回一些高粱,磨得太净了,米饭虽然好吃,但糟损太大。而且越好吃,孩子们就吃得多,更是费粮。

又推了几圈儿,李淑芝把米和糠都收进一个大簸箕里。她没走,帮刘氏推碾子。刘氏不是磨米,而是压面,高粱里混有水稗草籽,压碎后贴混合面饼子,刘氏经常这样做。

刘军的病情不见好转,小便完全失禁,被褥几乎天天拿到院子里晾晒。村里都承认刘氏是强人,可也经不起这没完没了的折磨。她不但要照顾儿子,还要到队里出工,虽然吴有金、刘照顾她,也许诺给她口粮,但是,工分儿少就结算不出一分钱。她和刘军不仅要糊口,还要用钱把布票换成棉衣御寒。妇女劳力中,她是最老的一个。为了不让儿子挨饿,她吃的饭食常常是糠菜团子。负担太重,她两条腿向外弓着,勉强支撑住干黄的身子。

把高粱和草籽在碾子上铺好后,刘氏趴在碾杆上向前推,两只脚蹬地,腿不停地颤,每走一步,都显得勉强。李淑芝拽开她,把笤帚塞到她的手里,对她说:“大嫂,你只管扫碾子,我来推,这点面一会儿就压完。”

看李淑芝累得满身是汗,刘氏不忍,她说:“还是我自己来吧,推不动,我可以慢点儿,你还得回去挑水做饭,几张嘴等着呢。”

“不差这一会儿,做饭赶趟儿。就是小刘喜嘴急,他今天没干活,不敢早回来。”

碾盘上粮食少,推起来比刚才轻,李淑芝加快了脚步,碾轴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刘氏扫碾子,抽出空也搭把手,并且故意找话说:“他婶儿,今年遭了水灾,粮食肯定多不了,你说还用扒榆树皮不?”

刘氏无意中的话,却刺痛了李淑芝的心,她用手揉着深陷的眼睛,把眼泪抹在脸上,痛苦地说:“大嫂,别提扒榆树皮了!一想到那段往事,我就心酸。”

“唉!都是从那时过来的,谁家的日子也不好过。”

“我和你们还不一样,我家升了成份,又没个顶事的男人,老的老,小的小,吃不上饭,还要受人欺负,连扒榆树皮的权利都没有。”李淑芝说:“不知你细看没有,刘志眼睛有点儿斜,就是从那时落下的。”

刘氏说:“我倒没注意,这孩子长得挺不错啊!”

“他平常看人并不斜,如果他生气,眼睛斜得只剩半个黑眼仁儿,叫人看了心疼。”

“饿的吧?”

“要是饿的还算好,是叫人打的。”

“谁这样手黑,那时刘志还是个孩子。”

李淑芝说:“谁这样手黑?马荣那帮人还不算手黑吗?可他也没有这两个人手黑。就为了几张榆树皮,两个成年人把刘志眼睛打斜,把刘喜打得再也不会哭了,那时刘喜刚几岁,话还说不全呢。”

“你当时找他们没有?”

“找啥呀!刚升了成份,谁替咱说话?只好忍吧!”

“真是作孽,他们不怕报应?就是老天不报应他,这两个孩子也会记住这个仇!”

李淑芝说:“我担心的就是这。要说像我们这样的命运,挨顿打,皮肉受点苦也不算什么,可孩子们的心灵被伤害了,刘志做梦都在喊报仇,说不定哪天捅乱子。更操心的是刘喜,你看他笑嘻嘻的,肚子里光长坏心眼子,这几年没少惹事。”

“我也看出来了,小刘喜的笑和别人不一样,就拿那天和小石头打架,互相咬着肩膀,血都咬出来了,谁也没掉眼泪,小刘喜还嘿嘿笑。”

李淑芝说:“涨水前我领他去合作社买盐,遇上一个陌生人,小刘喜站在人家面前笑,把那人笑得直发愣。我觉得不对劲儿,想把他领走,这个小冤家不知哪来的犟劲,我没拉动他。那个人走了,刘喜还瞅着人家背影笑。回家的路上我问他笑什么,他说那个人叫开裆裤。我打他一巴掌,埋怨他多事,喝问他:“看人家开不开裆干什么?”后来一琢磨,不是那码事,咱刘喜不是专看别人细节的那种孩子,这里准有勾当,到现在,我的心里还悬着呢。”

两个女人说着话,把刘氏的高粱压成面,端着自己的簸箕一同往回走。

在街上,看到刘喜扛着推网向村里跑来,李淑芝没给他好脸色,对他说:“让你推碾子你偷着跑,晚上别吃饭了!”刘喜跑得累,喘着气说:“妈,我找到一个鱼窝,都是小鲫鱼。”看到刘喜光着脚,新做的棉袄溅满泥水,小北风一吹,冷得直磕牙。李淑芝既心疼又生气,瞪着刘喜说:“你到鱼窝吃鱼吧,今天的秫米饭不带你的份儿。”

刘喜张着嘴看母亲,伸手抓簸箕,李淑芝怕他弄撒,没给他。刘喜只好拽着推网跟在母亲后头,边走边晃悠。

晚饭时,刘喜出去玩儿,刘强问母亲,刘喜为啥不回来吃饭?李淑芝说别管他,他爱哪去就哪去,吃完咱就收拾桌。

其实刘喜比家人吃得早,趁母亲到井台挑水的功夫,他盛了满满两大碗稀粥,吃到米粒足到脖,他才故意离开。他这点小伎俩,逃不过母亲的眼睛。

刘喜在外面转了一圈儿,回家第一个钻进被窝。他最小,只给铺个小袄垫,怕破炕席扎腿,他蜷着身子。刘志挨着刘喜睡,小声问他:“晚上不吃饭,你能睡得着?”

“咱妈不让吃。”

刘志不相信刘喜的话,知道他不吃饭不会这样老实,故意说:“锅里还有剩饭,你自己去盛,妈不会说你。”

刘喜装得挺委屈:“妈不让吃,咱就不敢吃,谁让咱最小。”

刘志把手放在刘喜的肚子上,他的肚子被撑得滚圆。刘志提高声音:“哈,我说你晚上不吃饭呢,准是偷……”刘志的话没说完,被刘喜用双手捂住嘴,他把嘴凑到哥哥耳边,小声说:“二哥,你别喊,我告诉你一个大事。”

“啥大事?”

“我发现一个鱼窝。”

刘志挺好:“鱼窝多大?”

“不是鱼窝,是黄岭水库开了口子,口子里往外淌小鱼。”

刘志明白,准是被大水冲开的黄岭水库往外淌水,水里有小鱼游动。秋天这种现象很普遍,人们把水溜吊起来,用筛子或密实的柳条筐可以接到小鱼。刘志说:“淌小鱼就淌小鱼,你乐意玩儿就接点儿,弄多了也没用,咱家一点儿油水也没有,整回一些腥里蚝气的鲫鱼崽子,没法吃。”

刘喜说:“有串丁麦穗,还有小沙葫芦鱼。”

“有啥鱼我也不去。”

“明天是星期天,你呆着干啥?”

“呆着,你看我呆过吗?我有的是事儿。”

刘喜见二哥不想和他一起去截鱼,便说出他认为最重要的事:“二哥,我看到了开裆裤。”

“真的是开裆裤?”

“哪还会假?绝对是他。他也相中了淌鱼的那个口子,叨咕着明天去截鱼。”

虽然屋里没亮灯,刘喜仍然察觉到二哥的眼睛开始斜。刘喜不吭声,等待二哥说话。

刘志从咬紧的牙缝里迸出一句话:“明天我啥也不干,咱哥俩去截鱼。”

一场寒霜,抹去了秋后的残绿,本是金色的秋天,却看不出丰收的景象。还未成熟的玉米,倒伏在田间,被淤泥包裹,早已没了生命的气息,只有退水后新长出的稗草,顽强地和秋霜做最后一搏。黄岭水库被冲毁,下方的农田全部被淹,但北面的土岗子安然无恙,庄稼长得很好。谷子已经收割,玉米也等着开镰。

黄岭水库在刘屯的西北,它的水源是从西北方下来的一条小水沟,北面有道土岗,南面和东面是用土坝围成,面积不大。

建水库时,刘屯人出了不少力,发水时,它没有照顾刘屯,而是配合小南河把刘屯搞得一片汪洋。

黄岭水库是兰正主持修建的,连选址都是他的主张,耗费了他不少心血,也耗费了大量人力。水库还没建成,他就受到上级的表扬,县里还派人来学习,兰正也一时名声大噪,吨产田、炼钢铁、修水库是他的三大功绩。

修建黄岭水库是为了保证下方的农田灌溉,把旱田变成水田,兰正想让吃秫米饭长大的社员们都尝尝大米的味道。只可惜那条小河的水量太小,到库区几乎都渗入地下,平整成水田的土地又重新用犁杖豁开垄沟,种上高粱和玉米。

今年的雨水偏大,而且集中在夏末,上游的水涌进小水沟,把黄岭水库灌满,水漫土堤,顷刻间垮塌。到秋后,库里水撤到堤下,只有靠东南的两个决口还在向外流水,水不大,像清静的小溪。

太阳升到一杆子高,刘志哥俩来到决口旁,他们带来一把铁锹,一块薄铁片,一块破席头,一个筛子和一个柳条筐。刘志把两个决口的水吊起来,把铁片和席头铺在水底,支上筛子和筐。水从铁片或席子上落到筛、筐里渗走,小鱼被拦下。刘喜在旁边玩儿,眼睛往四下看,他在寻找“开裆裤”的踪影。

截鱼不是刘志的真正目的,他是想会会“开裆裤”。刘志认为自己已经长大,到报仇的时候了!

时近中午,刘志既没接到一条小鱼,也没等到“开裆裤”。他怀疑刘喜撒谎,找刘喜,又不知刘喜跑到哪里。

日头偏西,刘志感到饿,刮起小北风,他又觉得冷。这时,刘喜从土岗子的玉米地里钻出来,拿着两棒青玉米让刘志生吃。刘喜脸上沾着青玉米的浆渣,证明他已经吃过。刘志啃完一棒青玉米,打算起走筛子回家,把筛子端起来一看,里面有白漂儿鱼。再看水溜里,小鲫鱼、串丁、麦穗儿顺流而下,转眼间落了半筛子,另一个水溜里的柳条筐也接到了小鱼。看到有收获,哥俩都很兴奋,忘了饿,感觉不到冷。小水桶装满后,刘志在决口旁挖个小水坑,培上土埝,把截到得鱼往坑里倒。

突然,刘喜站在旁边“格格”笑,刘志抬头一看,口子旁站着一个人。他停下截鱼,从泥里拔出脚,站在干地儿上仔细打量这个人。来人穿的是新做的棉袄棉裤,胖墩墩的,像一个黑色的棉花包。

他就是当年的“开裆裤”,只是现在的棉裤还没有开线。

“开裆裤”见刘志截到很多鱼,非常眼气,便产生霸占截鱼口子的想法。他问刘志:“你是哪个村的?”

刘志心里说:“你不认识我,我可认识你,当年你和趿拉鞋把我哥俩打得不轻,今天我哥俩就是来报这个仇!”

刘志故意往起挤火:“你算老几?有什么资格问我?”

“嘿!你这个干巴小子挺横啊!谁让你到这截鱼的?”

“我愿意,你管不着!”

“今天我就要管,这个水库是我们的。”

已经准备打架的刘志,握着拳站在“开裆裤”的对面,截鱼的筛子被冲到一边,小鱼随水流游走。

刘志没管这些,目光盯紧“开裆裤”。

看到“开裆裤”有镰刀,刘志想:“要想打败他,首先要夺下镰刀,然后用镰刀砍。”

刘志准备夺刀。

刘喜转到“开裆裤”的背后,一脸嘻笑地接近他。刘志明白刘喜要干什么,他的心紧张起来,心里说:“小弟要动手,可他还是个孩子,万一开裆裤失手砍下去,后果不堪设想。事不宜迟,我必须赶在刘喜之前。”

刘志接近“开裆裤”,“开裆裤”没察觉到刘志向他进攻,但他还是下意识地用两手握住刀把,并且换了位置。刘志从“开裆裤”身边擦过,把刘喜推向一边,并狠狠地在他胳膊上掐一把。

刘志瞪着“开裆裤”说:“哪写着水库是你家的?它归黄岭大队,也有我一份!”

“你是哪村的野小子,敢这样混横?”

“我是刘屯的,你想怎么样?‘

“呵,一看你就是那个涝洼塘的,你们那没几个好人。瞅你们村的瘸狗马向勇,哪干过一点儿人事?到我们队里偷瓜还不算,把瓜秧都给祸害了。就是有个叫刘强的还干点好事,没人喜见他,你们村的人不知香臭,从背后给他使绊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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