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垛外传来沙沙声,一只狍子从雪地跑过,经过大草垛时,它停下脚往后看。吴小兰用双手抱住刘强的脖子,把嘴贴到刘强脸上说:“我怕。”
刘强把掉在草上的大衣捡起来裹在吴小兰身上,又把她的两只脚包了包,对她说:“不要怕,有我在,什么也不能伤着你。”
吴小兰身子紧贴刘强,感到从未有过的温暖,她渴求永远这样在一起,可她的心很空落,她害怕这种亲密只是暂时。
自从那次和父亲闹翻以后,吴小兰天天都在郁闷中度过。吴有金急着找媒人,并命令王淑芬,一定看住她。吴有金警告女儿:“如果看到你和刘强在一起,就打断你的腿,宁可养你一辈子,也不能看着你给全家丢脸。”吴小兰没有把这些话告诉刘强,自己承受着痛苦。
从村里传来狗叫声。
饥荒过后,又有人家养起了狗。村里的狗狂叫,表明村里发生了什么事,不然大雪天,狗会在窝里老实趴着。大草垛四周很黑,大柳树和淹死鬼的坟都消失在夜色之中,凭感觉,刘强知道时间不早,对吴小兰说:“咱们回去吧。”
吴小兰仿佛有感觉,他们在一起时间不会很长,她不愿离开,不愿放弃这短暂的美好,悄声说:“再抱我一会儿。”
刘强抱紧吴小兰,虽然隔着棉衣,割不断相通的心灵。两人相拥,不再说话,任何语言也表达不了激动的心情。
草窝外轻飘着雪花,白雪映透出一丝光明,偶尔有星星眨动睡眼,月光仿佛要撩开浓厚的面纱。村里的狗叫声不断,隐约还有人的嘈杂声。刘强催促吴小兰:“咱们回去吧!时间太晚,你爹一定难为你。”
吴小兰不说话,刘强感到自己的脸被吴小兰的泪水打湿。过一会儿,吴小兰说:“刘强,我们去大兴安岭吧!我去找伐木队的老队长,求他借给咱一间干打垒,我俩永远在一起。”
刘强摇着头说:“已经不可能了!现在,各地的盲流都遣返回乡,大兴安岭也得往回撵人。“
吴小兰说:“听孙胜才回来讲,煤矿和森林采伐两个行业,收留一些盲流,还可以转为正式工人,凭你在那里的表现,林场领导能把你留下。”
刘强说:“如果咱俩当初不走,我想会留下的,可我俩走了这么久,林场不可能再要咱。”
雪停了,草窝里吹进凉风。月亮从拥挤的云块儿中露出半个脸,又慌忙躲在云后。吴小兰委屈地说:“当初响应号召,回到村里,把未来看得太美好了,美好的村庄,美好的生活,还有美好的爱情。过了这么多年,家乡也没啥变化,我们都是成年人了,连自己的感情都左右不了,唉!我们不从大兴安岭回来,该多好啊!”
刘强把堵在草窝洞口的两捆草拿开,把头探出去。星星在云间穿梭,月亮露出圆脸,刚刚刮起的西北风仿佛要把夜空吹扫干净。他回过头对吴小兰说:“家乡一定会变好的,这几年变化小,是因为遭遇了连续的自然灾害,如今建了很多水利设施,以后就没有太大的灾。拍着心窝说,咱俩也为家乡做了贡献,眼前的青年林就是例证,小树快要成材,已经抵御风沙。我一看到青年林就感到骄傲,就觉得咱们的付出值得。以后咱村还要办电,让社员告别洋油灯,家家都安上电匣子,都能知道国家大事。现在又给了自留地,还可以开小荒,大家共同努力,一定能吃上饱饭,以后还能吃上细粮。也会像城里人一样,穿没有补丁的衣服。孙胜才的工作服挺好看,将来条件改变,全村人统一穿工作服。自力更生,自己烧砖,全村人都盖砖房,连老逛也不住地窨子。也不用年年抹房子抹墙,就是发水,砖房也泡不倒……”
提到改变家乡,刘强有说不完的话。吴小兰用责怪的口气打断他:“你咋不说说眼前的事,咱俩都不小了,总是这样偷偷摸摸的,叫人看笑话是小事,我怕出大乱子。”
村里的喧闹声越来越大,不但狗叫不停,还传来马的嘶鸣声。
刘强把吴小兰抱得很紧很紧。
草垛外又有沙沙声,好像有人走在雪地上。吴小兰心里一阵紧张,猛的推开刘强,在草窝里找鞋袜,鞋袜还没套在脚上,手电筒的强光照进来。
拿手电筒的是马向勇,骑着一匹黄瘦老马。紧随其后的是羊羔子,羊羔子顺着手电筒的光线看见了刘强和吴小兰,用掩饰不住的激动大声说:“怎么样?不是我刘永烈吹牛皮,刘屯这点事儿,我心里全装着。这个草垛早就被人掏出大窟窿,里面有人絮窝,是打野鸡的好地方,我就知道吴小兰会到这里。吴队长的闺女被我找到,他也不用愁了。马瘸……”羊羔子想直呼马瘸子,又急忙咽回去,改口说:“马叔…大哥,你得跟吴有金说,队长说话要算数,我这也算有贡献,他得给我加一天的工分儿。”
草垛四周聚了很多人,有的是帮队长找闺女,还有人跟着看热闹。大姑娘钻草垛,这可是新鲜事。
手电筒光照在刘强脸上,刘强没有动,也没用手掩,眼睛对视手电筒,投射出的愤怒让马向勇畏惧。
马向勇从马上滑下来,牵着马在刘强跟前晃。
刘强堵在草窝门口,像雄狮虎视洞外。他想给吴小兰创造充足的时间,把袜子和鞋穿上。吴小兰越着急手脚越慌,不但袜子没穿上,连压在身下的鞋也找不到。看到这种情况,马向勇生出难以言状的激动和快感,站在马屁股后指挥吴殿发兄弟俩:“瞅瞅你姐姐,让人整成啥样子?刚提上裤子,脚丫儿还露着呢!快把大流氓拽走,别让这小子再鼓捣了”
吴殿发冲上去拽刘强,费了很大劲,刘强纹丝没动。吴殿发退下来,在草垛旁寻找家什,马向勇把镐把交给他。
吴殿才在一旁哭喊:“姐姐,你快出来吧,妈找你都快找疯了。”
马向勇吆喝吴殿才:“别哭了!你姐姐干了丢人事,你哭有啥用?赶快把刘强弄开,把你姐姐救出来!”不管马向勇怎么煽动,没有人肯上前和刘强搏斗,双方对峙。吴小兰在草窝里哭着说:“殿发、殿才,你们都回去吧!姐姐没干丢人事,只是和刘强说说话,我马上就回家。”
马向勇的手电筒光不离草窝,还故意把亮点照在吴小兰脚上,一脸奸笑地说:“嘴可是挺硬的,还说没干丢人事,不脱裤子你脱鞋干什么?裹着棉大衣,你们挺会玩儿啊!”
吴小兰明知马向勇在辱骂,她又无法说清,只好忍住泪水,借着手电筒的光亮找到一只鞋,慌乱中又把湿袜子弄丢。
马向勇说:“这丫头一定吃了刘强的**药,刘强让她咋地就咋地。依我说,这事不怨吴小兰,她钻草窝,是刘强逼来的。一个刚摘帽的地主子弟,把我们贫下中农的子女弄到草垛里鼓捣,这个性质非常严重,可以看成阶级斗争。你吴小兰在这个时候要主动站出来,洗清自己,告这小子强奸!”
吴小兰不堪污辱,委屈得抱头痛哭。刘强回身把黑大衣给她披了披,然后站在草窝洞口,双拳握紧,等着马向勇靠前。
马向勇向后退,瘸腿踩到羊羔子的脚,羊羔子“妈呀”一声怪叫,抱着脚数落马向勇:“你的瘸腿没地方放咋地?搁在别人脚上,硌着没?”
马向勇顾不得羊羔子。
羊羔子正在得意,被马荣用棒子杵一下。杵得疼,他没敢发作,只敢在心里骂:“老狗,你不用逞能,将来你马家的丫头和媳妇都得当野鸡!”
灾荒年,马荣并没因为羊羔子成为刘永烈而对他高看一眼,常拿破枪吓唬他,还说瞎爬子勾搭孙广斌等一些闲话。羊羔子恨马家,但是,为了一些基本利益,他还要和马荣等人混在一起。马荣欺负他,有时也利用他。
灾荒年过后,马荣的长枪被大队收回去,拿惯了枪杆子的民兵排长只好换根棒子握在手。听说吴有金急着找闺女,马荣猜想十有**是和刘强在一起。看到吴殿发等人被羊羔子领到大草垛,他也摸黑赶来。
马荣用棒子指着刘强,粗声吼:“妈啦巴,反大天了!你把良家妇女领到这里,什么意思?”见刘强双眼怒瞪,马荣凶气降了一些,喊叫声仍然很高:“妈啦巴,你闪开,让吴小兰出来!”
刘强没动,连眼睛都不眨。马荣把棒子杵在雪地上,大声对吴小兰说:“小兰,这小子在大山窝水库犯过事儿,地主帽子刚摘,将来还得戴上。听老叔话,你不能和他在一起。你是无产阶级,要站出来控告他,把祸害你的经过公布于众。妈啦巴,这是政治问题,阶级斗争!我把这小子送到公社去,交给胡永泉,让他挨枪子儿。”
吴小兰哭着哀求马荣:“老叔,你把人带回去吧!我和刘强什么事也没有,我脱鞋是因为鞋让雪水弄湿,我想晾一晾。”
“妈啦巴!”马荣吼:“你这丫头犯混,白念中学了?你跟男人钻草垛,就是搞破鞋,叫人抓到了,就得反咬一口。不然,你就没脸见人,以后连对象都搞不上。”他劝吴小兰:“你就说,是他逼你来的,鞋和袜子也是他脱的,他扒你裤子,你不干,没有他的力气大,你才从了他。妈啦巴,把他抓起来,你才能清白。”
吴小兰找到鞋,也把两只湿袜子穿在脚上,扶着草捆,想钻出草垛。马向勇把手电筒的强光对准她,吴小兰躲到刘强身后。
马荣把马向前推到草窝前:“你小子是咱刘屯打头的,响当当的男子汉,妈啦巴,刘强调戏你吴大叔的闺女,你看着办!”
马向前是马向勇特意找来的。他有个习惯,阴天下雨睡懒觉,下雪天也犯困。白天睡一天,吃完晚饭还要睡。正在做美梦,被马向勇叫起来,告诉他:“吴大叔的丫头丢了,你帮着找一找。”
马向前没起炕,闭着睡眼说:“丢不了,准跟刘强在一起。”
马向勇在他屁股上拍一把,奸笑两声,又装起严肃说:“就怕和那小子在一起,吴大叔才让你帮着找。”
马向前不情愿地坐起身,小声嘟囔:“年轻人搞对象,别人跟着掺和啥?吴小兰还真得抓紧,别让姓付的丫头钻空子。”
“你说啥?”
马向勇觉得马向前的话怪,想刨根问底,马向前不说。
自从那次邂逅付亚辉,马向前觉得没给姑娘留下好印象,看到刘强把她送出小南营水库,心里一阵后悔。马向前弄不清为了啥,他的心会让一个不相识的姑娘抓得痒痒的。
马向勇领人去了南甸子,马向前慢腾腾地穿上露着脚趾的破棉鞋,自言自语:“嘿、嘿也好,咱也跟着看看热闹。”
在草垛前,马向前看一眼刘强,心里想:“这小子不好惹,我今天要把他摁倒在地,在刘屯就数不着别人了。评书上总讲美人爱好汉,姓付的丫头绝对是美人,我要当第一条好汉!”
马荣点他名,马向前没犹豫,走到刘强对面,高声说:“刘强,我今天和你比试,就不信打不下你的狂妄!嘿、嘿也好,有能耐你过来!”见刘强不离草垛洞口,他跨前一步,瞪着大眼珠子说:“嘿,刘强,你勾着付丫头,又和吴小兰钻草垛,专找好看的,都成你的了!嘿、嘿也好,你给我滚开,让吴小兰回家!”话音刚落,马向前扑向刘强,刚交手,被刘强扔倒在雪地上。他像草捆一样在雪地里打个滚儿,站起身往家走,边走边说:“嘿、嘿也好,我今天晚饭没吃饱,没功夫管你们臭事。”
刘强把马向前摔倒,刚想回身,背上就挨了一镐把。亏得刘强情急中用胳膊搪一下,不然会被打倒。手电筒的光线照着刘强的眼睛,刘强看不清周围,不知是谁下的毒手。刘强用左手挡住刺眼的强光,伸出右手在身边摸索,觉得有人向他靠近,并感到有东西向他袭来。刘强迅速弯下身子,把头向左躲开,镐把从他脸侧掠过。
如果刘强躲得稍慢一点,镐把正好打在他的头上。凭直觉,刘强判定持镐把人的位置。他迅速斜身过去,用手抓住那人的衣领,往回一带,那人趴在雪地里。刘强提起右脚,照趴在雪地上的那人踢去。
刘强穿的是大头鞋,鞋尖坚硬,如果这一脚踢在头上,那人不死即残。就在大头鞋接触那人脸部的瞬间,吴小兰发疯似地扑向他。刘强把重心和力量都集中到这只踢人的脚上,另只脚站不稳,被吴小兰扑倒。
吴小兰伏在刘强身上连哭带打,使刘强感到非常意外。他用手护着头,任吴小兰不停地抓打。吴小兰不但打刘强,也打自己。
刮起了西北风,刘强头上的云被搬走,皓月当空,雪地上的一起都显得孤零,大柳树孤零零,淹死鬼的坟孤零零,甸子上的草垛也是孤零零。刘强孤零零地留在草甸子里,迎风而立!
村子里停止了喧闹,草甸子更显得寂静,刺骨寒风吹起地上的雪片,雪片打在刘强脸上,在他耳边奏响低沉的乐曲:
月高挂,
天地茫茫,
冷风起,
雪映寒光,
宫中嫦娥扶帏叹,
淑女撒泪润故乡。
爱相依,
情深意长,
命相违,
终起祸殃,
贫富贵贱古分明,
天仙配夫人痴想。
空思念,
揉断肝肠,
恋温情,
一世悲伤,
姻缘应随天地愿,
莫把温床当恋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