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节
每天晚上,刘氏家都有人来串门儿,青年人居多,冷落多年的刘氏家热闹起来。龙腾小说 ltxsba@gmail.com人们喜欢去刘氏家,是因为刘军发明了一个会说话的机器,用耳机连上它,能听到清甜的声音。刘军还告诉大家,他还要继续研究,用不了多久,就能制造出不用耳机也能说话的匣子,可以让满屋子的人同时听。
刘军在水库受冻以后,病情不见好转,他也试着到队里出工,都是坚持不了几天就病倒回家。有时腰疼得翻不了身,经常把尿撒在炕上。刘氏把尿湿的垫子拿到院子里晾晒,臊气飘到街上,原来的伙伴儿都躲开他,刘军常常一个人呆在家中。
吃大食堂时,刘氏母子和社员一样吃到大饼子,大食堂不办了,吃饭就成了娘俩的最大问题。年近六旬的刘氏拖着瘦弱的身子到队里干活,男劳力挣十个工分儿,她拿八分儿。饥荒时,她和李淑芝一样搂过高粱壳子,靠苦菜、甜根熬了过来。在队里,刘氏铲地跟不上趟,她使唤牲口去犁地,几次让犁杖甩倒在地里,小双子成了她的出气筒。后来,队长吴有金嫌她碍事,把她撵回家,还给她吃了定心丸:“不就是那几百斤口粮吗?到秋天不少你娘俩就行了。有你干的活,我再通知你。”
刘氏刚强一生,不愿让别人说她挣不出口粮,更不想让村里人把她娘俩看成累赘,便主动到队里干一些力所能及的活。她在秋收之前给队里编好茓子,在出民工前,她又编好土筐。刘氏小花筐编得好,村里没人比得上。她挑选细长的柳条和榆树条,撸掉皮,在有阴有晴的地方晾晒,让白树条自然地变成不同的颜色。她把不同颜色的柳条分别用在不同的地方,编出的花筐透出自然图案。有云霞,有花草,还有彩蝶和小鸟,不真实,却传。村里人都认为,刘氏编的花筐比她的剪纸还要好。刘氏的剪纸大部分送人,而她的小花筐只用做给刘军装大饼子或者菜团儿。大饼子和菜团儿也不送人,想从刘氏手里要出吃的,比登天还难。她家房后有一颗杏树,据说是小双子栽的,已有三十多年。成熟的季节,别人家的桃杏都要丢,而刘氏的杏总是安然无恙,偷杏的孩子还不懂得可怜她母子艰难,只是怕她骂。刘氏骂人不留情面,不管是谁,如果挨她骂了,保证让你抬不起头。去年夏,小刘喜爬上了刘氏的杏树,不但摘了两胯兜杏,还拽掉一个树杈。刘氏发现后,坐在树下骂声不止。小刘喜跑到刘氏跟前,掏出杏让她看,求刘氏嘴下留情。哪知道刘氏骂声更狠,矛头直指李淑芝,任何人求情都无济于事。
事后,刘氏摘了一花筐杏送给李淑芝,让李淑芝哭笑不得。小刘喜没把挨骂当回事,从筐里抓起杏就往兜里塞,气得李淑芝狠狠地给他一巴掌。
刘喜从小就馋,有吃的逃不过他的眼睛,每次偷拿家里吃的,李淑芝总是说说了事,而这次,他挨了终身难忘的胖揍。
在刘屯,无论怎忙怎困难,抹房子抹墙是每年必干的活,不然漏雨漏风的土房让人无法居住。刘氏干不了这些活,都是他的小叔子“老连长”帮她做,刘氏管他水喝,从来没供过饭。刘强回来后,再给刘氏抹房子,“老连长”有了帮手,挑水和泥的重活是刘强干。房子抹好后,两人都是大汗淋漓,刘氏仍然用凉水犒劳。“老连长”深知寡妇嫂子的艰难,从没和嫂子计较过吃的,这次他有些不满。心想:“我是你小叔子,没啥说的,刘强还是个孩子,帮你干了这么重的活,总该供顿饭吧?没有好的,吃两个大饼子也可以,不至于让孩子空着肚子回家啊!饥荒年也过去了,你不能抠成这样。”
“老连长”从梁上摘下花筐,看了一眼又把花筐挂在梁上,他退出屋,低着头回了家。
花筐里有一个玉米饼子,是留给刘军吃的,还要两个糠菜团子,由于糠皮太薄,里面的苦菜散掉在筐里,这就是刘氏的口粮。刘军干不了重活,饭量不减,刘氏只得从牙缝里挤出粮食让给生病的儿子。
刘军制造出矿石收音机,让久经世面的刘占山很佩服。他在老黑家贬斥“老连长”:“你在外面混了那么多年,没见到会说话的机器吧?不是吹,我见过,大鼻子就有这玩意儿。戴在女大鼻子耳朵上,不让男的听。刘军发明这玩意儿,比大鼻子的还进步,男女都能听。昨天我还听一下,是女人说话,那声音太好听了!那个女的如果露面,让你看见,你的腿就得软,她长得准跟天仙一个样。”
“老连长”问他:“你见识广,说这个像天仙,那个像天仙,天仙到底长得什么样?”
刘占山被“老连长”问得张口结舌,眼睛瞪了半天儿也没说出天仙是什么样子。没挤上牌局的贾半仙取笑他:“他刘大哥别着急,慢慢想,如果想不出来,就说和刘大嫂一个样。”
“老连长”旁敲侧击:“天仙也赶不上刘大嫂子漂亮。”
刘占山把矛头转向贾半仙:“天仙长得啥样,我是没见过,不过我寻思,怎么也比你这个半仙强。你今天看到儿,明天碰到鬼,你让鬼说段评书给大家听听。人家刘军整得那玩意儿,说话呱呱的,不但女的在里面说,还有男的陪着。”
方梅在家照顾孩子,晚上不常出门儿。她今天到老黑家,是往回找刘仓,不愿意刘仓玩儿牌。听到“老连长”难为刘占山,她在一旁解围,指着老黑北墙上的一张画说:“天仙就在这里。”
这一张油彩画《天女散花》。一个姿态柔美的女子,斜举花篮,五颜六色的鲜花从天而落,仿佛给人间送来幸福和快乐。
刘占山看一眼,故作不屑地说:“这个女的虽然好看,不实用,那个腰还不如我的胳膊粗,娶到家连孩子都生不了。”
方梅笑了笑:“那是艺术,谁还管生不生孩子,要领会画中的内涵。”
刘占山反驳:“什么内涵外涵,画就画个最美的,世上的美女我见过很多,长得都比这个强。我还见过外国美女,别看人家头发黄鼻子大,大眼珠子能把男人勾进去。小娘们儿穿着嗄嗄响的高跟鞋,走起路来,屁股来回晃,那才迷人呢!”刘占山逗方梅:“你别老看着刘仓,如果刘仓真的见到那些娘们儿,你看也看不住。”
方梅觉得刘占山说话离谱,她拉了拉贾半仙,笑着说:“这些大老爷们说话不在行,别跟他们瞎掺和,你陪我到刘军家,看看他摆弄的收音机是什么样?听说能收到苏联台。”
贾半仙瞥着方梅笑,意思是方梅脱不开身。方梅用笑告诉她:趁机躲开,让刘仓回家看孩子,省得他玩儿牌。
贾半仙从牌桌旁跳下炕,边提鞋边说:“戴上刘军的耳机,不光是苏联台,莫斯科的台都能收到,那地方老远了,要想去最好坐火车,让马文赶着马车走,一半会儿到不了。”
刘氏家的房门没有闩,方梅和贾半仙推门进了屋,屋里还有吴小兰,她帮刘军往匣子上接东西。贾半仙嘴快:“哎,小兰哪,黑灯瞎火的怎么跑出来了,你爹还不满街找你呀?”吴小兰让贾半仙说得脸发红,放下手里的活,赶忙说:“我是向刘军大哥学点手艺。”
贾半仙坐在炕沿上,看着刘军斜靠在墙上摆弄耳机,她转过身,对吴小兰说:“这个手艺可不一般,没两下子学不成,要有老仙儿帮你,你还得有悟性。刘军大哥修行了多年,才把这个匣子弄出声,村里人称他是苏联专家。你一个姑娘,受不了修行之苦。”贾半仙故意瞅着吴小兰笑,又说:“哎,小兰,跟婶儿说实话,是不是在等刘强?”
吴小兰的脸红到脖子根儿,方梅也跟着凑趣:“看看看,小兰的脸红得像苹果,八成是说到心里了。”
在一旁纳鞋底的刘氏见吴小兰下炕要离开,赶忙解围:“人家不是等刘强,真是来听戏匣子的。我家刘军呆着没事瞎鼓捣,不懂的,还请教小兰呢。再说了,刘强家吃饭晚,这时还出不了屋。”
吴小兰听刘氏越解释越乱,告辞出了刘氏家。
刘氏对贾半仙说:“以后可不能管小军叫苏联专家,那可不是随便叫的。人家是老大哥,都是干大事的,帮了咱国家不少忙,咱可不敢和人家比,传到上边去,我娘俩吃不消。”
贾半仙哈哈大笑:“瞅瞅你个小胆儿,树叶掉下来都害怕。刘占山把苏联人叫大鼻子,那都没事呢!你也知道,以前咱把大鼻子叫老毛子,那些人老牲性了,没少糟践咱中国女人,吓得大姑娘往脸上抹小灰,小媳妇都往菜窖里藏。”贾半仙以为别人不理解她的话,又补充:“我说的都是实情,人们都是背后偷着说,怕挨整呗!现在刘占山敢在队里说大鼻子扑拉毛斯,也没见有人抓他。我算计着,咱国家不把苏联人捧得那么高了。”
方梅在贾半仙身上拍一把,对她说:“别大声嚎气的,还是慎重点儿好。”
贾半仙问刘军:“戏匣子摆弄得怎么样?能不能听?”刘军递过耳机,对她说:“刚才吴小兰拿来一个元件,接上后效果挺好,声音比以前大,能收好几个台。”
贾半仙戴上耳机,果然有人说话。
为了让其他人共享,贾半仙边听边叨咕:“嘿,听见没,讲外国呢。王八蛋,美帝国主义真不是好东西,人民极度贫穷,面包不够吃,还没有大饼子,他们把牛奶倒进大西洋,宁可喂王八也不准穷人喝,真他妈坏透了!也不知大西洋深不深?如果浅,咱们去捞点儿。对,讲亚非拉,亚非拉人民一定要解放!发扬国际主义精,高举三面红旗,在伟大领袖**的英明领导下,艰苦奋斗,不怕牺牲,早日实现**。还有,讲我们自己,我们是伟大的社会主义国家,中国人民站起来了!有人民公社,社员丰衣足食,社会主义金光大道越走越宽广。但是,不要浪费,要节约每一颗粮食,节省每一尺布。抗美援越,支援全世界……”贾半仙的嘟囔声越来越小,是播音员的广播不合她的心情。她突然冒出不合时宜的话:“这几年差点饿死,怎么再节粮啊?还让节省布,一年就给二十一尺布票,哪够穿?孙二牛的衣服全是补丁。”她问刘军还有没有别的台,刘军动了动匣子的钮,耳机里传出蹩脚的中国语音,贾半仙兴奋起来:“收到外国台了!莫斯科,那么远,这声音得跑多少天哪?哎,不对啊!这娘们儿怎么不友好呢?我们白把她爷们叫老大哥了,她怎么挑我们的毛病呢?”耳机里的嘈杂声淹没了女播音员的声音,贾半仙不知道是信号干扰,她骂:“这个骚娘们儿不是好东西,男女乱哄哄地在一起,说不定扑拉毛斯呢。”贾半仙摘下耳机,见屋里的三人都在关注她,便说:“总是叫咱艰苦奋斗,也不知艰苦到哪年?让我说,出兵打老美,把受苦的人民解放出来就得了。”
方梅阻止她:“我看还是少议论国家的事,说这些容易惹是非,招来横祸就更犯不上。咱们老娘们儿家家的,多关心孩子和爷们就行了。”
贾半仙笑着说:“刘仓找了你真是享福,咱刘屯,这样的女人不好找。”
方梅说:“别臊皮我,咱村好女人有的是,吴小兰就是好姑娘,跟谁谁享福。”
贾半仙挤出一句文词儿:“吴小兰名花有主,早是刘强的人喽。”
方梅摇摇头:“我看不那么简单,吴小兰和刘强能不能走到一起,还是个未知数。”
贾半仙提高嗓门儿:“男女间的事,有啥复杂的?只要自己愿意,谁也管不着,爹妈也白搭。现在国家又提倡婚姻自主,更不用怕了。如果家里管得紧,就来痛快的,南甸子上,大草垛有的是,搞破鞋的没少往里钻。我要是吴小兰,就跟刘强钻草垛,把肚子鼓捣大,就等于生米做成熟饭,看他吴有金还管不管。”
刘氏把鞋底放在炕上,对贾半仙说:“啥话到你的嘴里就变味儿,哪有大姑娘跟人钻草垛的?现在提倡自由恋爱,父母的话也得听。常言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还是爹妈看得远。”
贾半仙不同意刘氏的观点,她说:“听父母的吧,吴有金那个倔巴头有啥好主意?不是我贾半仙有先见之明,走着瞧,不但吴小兰没好果子吃,他吴有金不悔青肠子才怪呢!”
吴小兰从刘氏家出来,在刘强家门口站了站,刘强没露面,急得吴小兰直跺脚。吴小兰想进刘强家,又不敢迈步,她怕刘志那双斜得可怕的眼睛。
吴小兰从大兴安岭回来后,刘志一直用仇视的目光对待她。吴小兰从侧面了解到,她的父亲踢伤了李淑芝的脚。李淑芝腿瘸,心里肯定不舒服,这是很难治愈的伤痛。
李淑芝好像不计较这些,仍然以温和的态度对待吴小兰。刘志则不同,有一次她去串门儿,被刘志推出来,连刘强也阻止不了。
刘强听舅舅说,弟弟刘志让马文、吴有金伤害得太重了!
吴小兰躲在刘强家的柴垛旁,盼着刘强出来。
月亮已经升起,夜风轻拂寂静的夜晚,丝丝云彩从月前掠过,月光撕扯着星前的面纱。渐渐地,天上的云块儿越来越多,越积越厚,星星被吞没,月亮被掩埋,雪花开始飘落,街上漆黑一团。吴小兰心里害怕,又不甘心走,她盯住刘强家,一旦刘强出门儿,她会不顾一切地扑上去。刘强家的房门开了几次,出来的不是李淑芝就是刘志,刘喜也出来在窗下撒尿,就是见不到刘强的影子。
吴小兰用手扑打落在头上的雪花,知道时间不早,也想到,父母在家一定很着急。但是,她还是抱着刘强就会出屋的希望在等。
大年二十三,小队开始给社员放假,吴小兰没机会接近刘强。他们近在咫尺,吴小兰感到很遥远,只有半个月没见面,吴小兰觉得很漫长,有很多话要对刘强说。她要告诉刘强,又一个没谋面的对象被拒绝了,还要告诉刘强,家里又托人给她介绍对象。她还想问问刘强,该怎么对待不断上门的媒人,商量以后做何打算。
刘氏家的房门被拉开,贾半仙和方梅出来。见到雪花,贾半仙大声说:“这天说变就变,来时还看到月亮,这一会儿就下雪了。天这么黑,道也看不见,如果遇上坏男人,准没好。我这老娘们儿不招人喜欢,方梅你可要防着点。”方梅掐她一把,小声说:“你这嘴中了什么邪,一点儿正经的也没有。”
吴小兰等贾半仙和方梅进了屋,她也不情愿地回了家。
这场雪从晚上下到早晨,而且没有停的迹象。社员歇过春节假期,到队里出工,吴有金下令:“今天是元宵节,又赶上下雪,放假。大家都在家歇着,有好吃的赶紧做,千万别扯王八犊子。”
吴小兰在家烦闷,大白天又不好在街上溜达。盼到天傍黑,胡乱吃了饭,赶紧出门儿。王淑芬问她:“忙三火四的,出去干啥?”
吴小兰没说话。
王淑芬说:“一个大闺女还是少往外走,你的闲话不少了!”
吴小兰对母亲说:“我又没干缺德事,不怕烂嘴丫子就让他们说。我去趟刘大娘家,帮刘军大哥摆弄收音机。”王淑芬拦不住,只好说:“去吧,去吧!早去早回,别太晚。你千万别往刘强那边跑,惹你爹生气,全家都不安生。”
吴小兰去刘氏家是个借口,见马向东在刘氏家坐着,她打个照面便出了屋。刚到街上,见刘强拎只野兔子,刚从甸子上回来。吴小兰急忙跑上去,从后面拉住刘强的衣襟。刘强把野兔扔在柴垛上,两个人向南甸子走去。
甸子上的积雪没过他们的脚背,吴小兰的布鞋里灌进雪,她没感到湿,也不嫌凉。刘强在雪地里滚爬了一天,只有早上吃的两碗秫米饭,忘记了饿。两个人在灰茫茫的雪甸子上往南走。
夜幕悄悄降临,草甸子越来越黑,时有野兔从草垛旁窜出,还有狐狸从他们面前跑过。狐狸两眼闪着蓝色的幽光,让人从心里发瘆。他俩走过一个又一个草垛,惊飞草垛上的鸟雀,最终在一个大草垛旁站下来。不远处就是几遭雷击的大柳树,淹死鬼的坟似一个坍塌的雪人。大草垛下有一个抽空草捆的洞,洞里有软草铺着,很软和。不像是野兽的窝,倒像有人在这里呆过。
刘强从洞里拽出两捆草,吴小兰阻止他:“够大,别费劲了。”刘强把拽出的草捆放在洞口,即挡风,又挡雪,两人钻进洞里。
吴小兰往刘强身上靠,刘强躲,吴小兰伸过手,刚接触刘强就缩回去。原来,刘强被雪水打湿的黑大衣上结了一层薄冰,摸上去拔手。吴小兰打个冷战,说一声:“我冷。”刘强脱下黑大衣,递给吴小兰,吴小兰把黑大衣推回去。刘强拿过大衣往吴小兰身上披,吴小兰说:“我身上不冷,只是脚冻得慌。”刘强搬过吴小兰的脚,感觉吴小兰的鞋袜很薄,浸湿后结了冰。刘强开句玩笑:“美人不穿棉,冻死也心甜。”说着脱去吴小兰的鞋,用手握住和布袜粘在一起的脚。吴小兰突然一挺身,抽回脚坐在身底下,看着刘强,脸上发热,心也紧张起来。
吴小兰知道,大闺女的脚是不能随便让人摸的,虽然几年前刘强帮她包过脚,但是,那时两人都很幼稚,还没有想太多。而现在,再让刘强摸脚,她感到难为情。并不是怕羞,她愿意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给刘强,只是还不到时候。
刘强把手放回自己的腿上,笑着说:“你自己把湿袜子脱下来吧,大黑天,我瞅不见,你用大衣包着,不然会冻伤的。”
吴小兰把袜子脱下来,小声说:“我不是怕你看,我是怕别人知道,如果知道我在你身边脱袜子,吐沫星子会淹死我。”
草垛外飘着雪花,草垛里显得挺暖和,有零星的雪片飞进来,吴小兰拉刘强往草窝里面靠。
天地被雪花包裹,包裹得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小鸟不再“叽喳”,甸子上的阵阵狼嚎声也显得很遥远。草窝里,吴小兰扶着刘强双肩,她想笑,却抽泣着说:“村里最笑话钻草垛的人,我却和你钻了草垛,如果我爹知道了,那可咋办哪?”刘强不知道怎样安慰她,只想把她揽在怀里,用情爱温暖她。但是,刘强没这样做。刘强觉得,吴小兰还没有这方面的思想准备,突然的亲近,会给她造成心灵上的伤害。
在大兴安岭的那段日子里,虽然刘强和吴小兰以兄妹相称,但是假兄妹的关系很快就被工友们识破。在那个很少有女人光顾的大山里,质朴的伐木工非常羡慕这对心心相印的恋人,砍伐队领导甚至腾出干打垒的房子让他俩搬到一起。刘强谢绝老队长的好意,没让两人的关系往深发展。他并不是不喜欢吴小兰,也不是吴小兰不愿意,刘强觉得,那样做是对善良的伤害,是对美的摧残。况且,大山窝水库的事还没结果,他不能让弱女子和他承担大山压顶般的磨难。虽然刘强的工作很出色,但是他时时刻刻都在思念家乡,也时时刻刻告诫自己:“你爱吴小兰,就要给她幸福,在这冰天雪地的原始森林里,你所能做的,只有保护她 。”
他俩回到家乡后,打算在适当的时候明确恋爱关系,可遇到的障碍比想象严重得多。不但吴有金坚决反对,连王淑芬的立场也在动摇。刘强的母亲倒是通情达理,但她的话仍然是泼在刘强头上的冷水:“孩子,妈还是劝你,离开吴小兰吧!妈承认,吴小兰是个好姑娘,咱巴结不上啊!吴有金和咱不是同等人,人家在天上,咱在地下。那几年你没在家,吴有金领头斗争我,刘志差一点儿被他们打死,咱家活得可不易呀!现在条件好了,有相当的给你介绍一个,好看赖看都不重要,只要能过日子就行。”弟弟刘志更是仇视吴有金,坚持不让吴小兰登门。但是,谁又理解爱情在刘强心中的份量!刘强的灵魂在残酷的现实中挣扎,他不能放弃吴小兰。
草垛上,一群麻雀飞回来找窝,发现草垛里有人,用翅膀扑打草垛上的雪,想把草垛下的人撵走。吴小兰扑向刘强,刘强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互相都感到对方的心跳得很剧烈。
吴小兰回到村里后,想坦诚地告诉父母,说她去了大兴安岭,并幻想父亲会支持她。她没想到,仅仅几年时间,父亲和刘强家结下那么深的仇怨。她把到嘴的话咽下去,致使吴有金一直迷惑,不知道女儿到底去了哪里。
吴有金深知宝贝女儿爱着刘强,他的思想也曾动摇过,甚至对王淑芬说过这样的话:“要说刘强这小子,咱们是看着长大的,体格好,人品不错,能挣口饭养家糊口。小兰真想跟他,就随她去吧!享福遭罪都是她自己的事。”王淑芬把这话告诉了女儿,吴小兰乐得手舞足蹈,抱着父亲撒娇。可是没过两天,吴有金改变态度,对老婆说:“你要看住闺女,别让她接触刘强。不能因为她,连累咱全家,咱那俩小子还得娶媳妇呢!”
吴小兰想不通,吴有金和她摊牌:“你想自由恋爱,爹不反对,绝对不能和刘强扯这个!别看他家落了成份,那也长远不了,说不定哪天还要升上去。还有刘强她爹,是从跃进营逃跑的,他的问题还得清算。刘宏达念过书,还在外面做过事,历史不会清白,要是没问题,他不会被学校赶出来。你跟了刘强,只有受牵连。你也不是没看见黄志诚,因为娶了刘有权的闺女,他一辈子也别想直腰。刘晓明那个儿子也不差啥,谁给媳妇?刘笑言倒是有媳妇,跑到老黑家了,没人愿意和他遭洋罪。刘强有啥好的?当几天盲流才混出个人样。现在年年搞斗争,不停地往出揪四类,他阳棒不了几天。你也不是嫁不出去,别自己找罪受。”
听了这番话,吴小兰心里堵得慌,她用手抹掉委屈的泪水,毫不留情地顶撞父亲:“我愿意和他遭罪!”
“什么?”吴有金把烟袋摔在炕沿上,竹烟杆折断,烟袋锅飞到炕里。他气得浑身颤抖,平生第一次用脏话骂女儿:“狗娘养的,让一个小白脸给麻干了,你还要脸不?刘强是个啥?和咱比他是奴隶!你想和他遭罪,我们全家不想受你牵连!你她娘地滚出去不要紧,你的俩弟弟咋办?地主婆的弟弟谁给媳妇?告诉你,臭丫头,我吴有金绝不会认地主崽子当姑爷!”
父亲态度蛮横,吴小兰只有流泪。流泪后变得更加谨慎,偷偷地和刘强接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