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正不同意,马荣想借机弄点儿首饰的想法落空。
批斗会往下进行,斗争刘文胜。
刘文胜还不到五十岁,看上去和七旬老人差不多,满脸皱纹,白发苍苍,长满眵目糊的眼里有永远流不清的浊泪。他个头不高,驼背,两条腿向外弓着,刘屯人称他“小罗圈儿”。“小罗圈儿”幼年很苦,是个孤儿,被叔叔收养,几年后叔叔病逝,他又要照顾同是孤儿的弟弟。多舛的成长过程磨练他,“小罗圈儿”极能吃苦耐劳,靠自己一副单薄的肩膀攒下几亩薄田。节衣缩食,又在灾荒年买进一些土地。三十岁那年,弟弟到城里做工,家里负担减轻,他才有条件娶了个讨饭的女子,并且从地窨子里搬出来,自己动手在村西北盖了两间土房。土改那年,他不但有了自给自足的土地,也成了两个胖儿子的父亲。
土改工作队给他定为中农,当时就有异议。按他的土地和人口计算,定为中农正合适。按劳力计算,他接近上中农。“小罗圈儿”算不上壮劳力,拔麦子时雇过短工,有剥削行为,就有人想把他定为富农。土改工作队和贫农团代表王显富兄弟考虑他一生穷苦,苦挣苦拽买了那几亩田地。他体格差,干活不差,没日没夜地在田间劳作。他雇过工,老婆也帮过工,虽然定成份时不把女人当成劳动力,也要尊重事实,最终把“小罗圈儿”定为中农。“小罗圈儿”知道自己长得丑陋,很少和外人交往,在队里干活也总是溜边,如果不是开会斗争他,此生再也没有出头露面的机会了。
“小罗圈儿”低头站在前面,像一部朽损的架子车,连刘辉也对他失去兴趣,喝斥几句后,宣布斗争会往下进行。
开始斗争刘有利。
刘占山的老爹刘有利二十年前就死了,村里人都说,他以前很霸道,连大地主刘有权都不得罪他。他一死,家业衰败。刘占山顶门过日子,好不容易守住几亩良田,赶上土改,被定为中农。有人说定他下中农也不为过,也不知刘占山怎“白话”的,最终把关键的“下”字弄没了。
刘有利不在人世,应该斗争他老婆,可老太太身体太弱,发高烧起不来炕,只好让于杏花来顶替。
站在前面挨斗的于杏花并不知道刘家的历史,她感到委屈,不停地抹泪。当刘辉点名斗争她时,于杏花“唔晤”地哭了起来。
刘辉断喝:“不许哭!”
于杏花忍不住,还是哭。
刘辉往她身边走两步,大声训斥:“富农婆子,哭什么哭!你想用眼泪掩盖地主阶级的反动面目吗?没门儿!”
于杏花不但哭声不止,而且嘴里叨咕:“刘占山啊刘占山,你总骗我,说让我过上好日子,好日子在哪呀!净跟你遭罪了。当初,我只知道你是一个小兵,就跟你了。你当逃兵,我也认了。谁知道你家还是富农,全村人都来斗争我。要知道是这样,我也不跟你呀!如今你跑了,让我替你受罪,你的心真狠,刘大骗子!”
于杏花这一哭一数落,让所有人都愣了,大眼儿瞪小眼儿,刘辉也不知批斗会该怎样往下进行。阻止她吧,她是诉说富农刘占山的欺骗行为,是揭发刘占山的反动罪行。让她继续哭闹,和她富农婆的身份又不相符。
刘辉走上前,往她屁股上踹一脚,于杏花差一点儿摔倒。她仰起满是泪水的脸,看了看对面的社员群众,感到没有被救助的希望,又把头狠狠地低下去。乌黑的长发披落下来,挡住了脸。
刘辉追问:“富农刘占山在哪?”
于杏花不吭声。
刘辉用手推了推她弯成弓状的脊背,于杏花全身一起晃动,仍然一声不吭。刘辉没了辙,只得领着喊口号:
“打倒富农刘占山!刘占山不会来投降,就让他灭亡!”
; 于杏花把腰弯得像一张疲劳过度的乏弓,失去伸张力,只有头发掩盖下的面孔,仍然抽动着。
刘辉发动群众。
马向勇走近于杏花,指着她说:“你说你,年轻轻的,还这样俊,在家守活寡,真可惜。还要挨斗,成天提心吊胆,不知你图个啥?要是贾半仙,早就打罢刀了。”
马向勇的话,让贾半仙听的清清楚楚,她跺着脚骂:“马瘸子,别不要脸!你老婆死了,拿你闺女比,少拿别人搓球!”人群里一阵哧笑,马向勇装做没听见,继续对于杏花说:“你把刘占山递出来,就不会斗争你。依我看,你趁早离开刘大白话,别当富农老婆。”
马向勇见于杏花仍然没动静,撩开她的长发,用手去摸她的脸。突然,于杏花的身子就像满弓断弦一样,迅速挺直腰。马向勇没防备,挨了一记响亮的耳光。于杏花还想打,被刘辉拽住手。
于杏花两眼冒火,发疯似的扑向马向勇。胡永泉坐不稳,急忙起身。吴有金和马文一齐动手,于杏花被控制住。
胡永泉大声喊:“这还了得?富农婆对抗斗争,还敢打革命群众,太猖狂了!把她捆起来,送到公社去专政!”
马向勇拿来绳子。社员们看到真的要捆于杏花,都联想到被捆走的二倔子,那可是凶多吉少!
会场立刻乱起来。
兰正站起身,挥动双臂喊:“大家静一静,静一静!不要乱,谁在捣乱和地富同罪!”他的话发挥了作用,会场安静下来。兰正说:“斗争地富是无产阶级革命运动,难免有人对抗。我们不要怕,我们还要把这样的斗争继续下去!于杏花打革命群众,就是对抗无产阶级的表现,我们不能饶过她!但是,一个小小的富农婆翻不了天,今天翻不了天,明天也翻不了天,永远翻不了天!我们先不用捆她,杀鸡不用宰牛刀。我们刘屯人有着光荣的革命传统,有能力对付一切反动派。现在,工作队的领导也在场,我建议先不要送公社,咱们就地批斗!把于杏花批倒批臭,让她永世不得翻身!”
兰正看到于杏花被吴有金推到李淑芝身边,他又说:“同志们,今天的斗争会开得好,打掉了地主资产阶级的反动气焰,大长了无产阶级的志气。我做为大队领导,坚决支持你们。但是,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我们斗争地主、斗争富农也要讲政策。我们的阶级敌人是地富分子,对他们的婆娘要区别对待,让她们供出地富分子,把地富分子纠出来!”
兰正重新坐回凳子上,胡永泉也跟着坐回,两人都喝了水,注视斗争会场。
把李淑芝放在最后斗争,是因为她案情重大,她家先跑了刘宏达,又逃了刘强。虽然水库那边不来追查,但刘强的问题并没有洗清。刘宏达是从跃进营跑的,几年来一直没露面,他一定还有其他历史问题,一定要从李淑芝嘴里知道他的下落,一定把他抓回来。
寒风从破碎的窗户吹进会场,小队部两扇木门被风抽打得“叮咣”乱响,煤油灯摇晃着,灯伞在李淑芝头上飘动,随时都可以砸下来。会场里的人们经过恐怖的激动之后,都变得无精打采,饥饿牵扯着空空的肠胃,寒冷缠绕着干瘦的肌肤,包括吴有金在内,多数人都期盼斗争会快点结束,回到家里享受热被窝的温暖。
把头低得酸痛的李淑芝知道斗争马上轮到自己,本来极度恐惧的她,现在变得镇静一些,她在想:“灾难已经到来,躲也躲不过,豁出去了!只要丈夫、儿子好一点儿,一切罪孽就让我一个人承担吧!”
刘辉声嘶力竭的喝喊,再一次把人们的精提起来:“地主婆李淑芝,抬起你的狗头!”
李淑芝看着刘辉,悲痛中饱含慈爱的目光让刘辉身上发冷。
刘辉忘不掉爹死后吃不饱饭的情景,忘不掉刘宏达把粮食送到他家,忘不掉李淑芝从自己嘴中省下大饼子给他吃,更忘不掉随娘改嫁那一天,李淑芝脱下刘强的棉袄给他御寒。看到婶娘孤立无助的凄惨样子,他的鼻子有点酸。但是,胡永泉的淳淳教导,把他刚发现的一点儿良心彻底摧毁。
会前,胡永泉对刘辉说:“这次升成份,好几个都是你们刘家人,你可要站稳立场,对得起工作组长的称号,组织在考验你,你不要辜负领导对你的期望。”刘辉表了决心:“受您教育多年,我一定按你的要求去做,保证明辨是非,分清敌我。我现在是朱世文,姓刘的和我没关系,我在刘屯没有一个亲人。只要是漏划地富,我都要把他们斗倒斗臭!”
看着李淑芝抬着头,刘辉断喝一声:“低头!”
李淑芝把头低下。
刘辉嫌她低头不到位,抓住李淑芝的脖子往下摁。两颗豆大的泪珠摔在鞋上后,李淑芝干了泪,她忘了痛苦只有恨,只恨当初为啥没把给刘辉的大饼子喂狗!软弱的女人抑制不住心灵的颤抖,抬手给自己两个嘴巴子。
她的举动感染了会场中的妇女,刘氏抹起了眼泪,她哭着叨咕:“这人善良,有啥好啊!”
人群骚动,刘辉觉得一些人对地主婆产生同情,为了控制局面,也为了展示他的斗争才华,刘辉采用点名的方式让革命群众进行批斗。
先点马向勇:“这个地主婆顽固不化,反对伟大领袖**,妄图用打自己嘴巴子的方式对抗领导,动摇群众斗志,蛊惑人心。你给她点儿颜色看看。”
马向勇阴着脸问:“李淑芝,给你升地主,你同意不同意?”
任何人心里都明白,除掉贱皮子以外,连傻瓜也不会同意当被剥夺人身权利的地主。
李淑芝用微弱的声音说:“我同意。”
“大声说!”
“我同意。”
马向勇的眼角出现一丝笑,露出强盗对加害者产生的骄傲,瘸着腿走一步,用狂吼把阴笑扫掉:“再大声,让大家都听见!”
李淑芝饿着肚子,又经过一番折腾,已经没力量再大声了,嗓子“呼啦“着,声音比刚才还小。
马文审问李淑芝:“你儿子刘强去哪了?”
李淑芝心里“咯噔”一声,自己问自己:“难道还在追拿刘强?”没等她往下想,马文开口大骂:“刘强这个地主崽子,王八蛋,为了两个镰刀把,欺负我家马向东。现在马向东就在这里斗争你妈,有能耐你别逃!”
看来并不是水库上来追拿,李淑芝的心放松一些,暗自嘀咕:“刘强没大事,这比啥都强啊!”
吴有金站到李淑芝跟前。
和这个山东大汉相比,李淑芝显得非常弱小。吴有金喝问:“刘宏达在哪?“
李淑芝没吭声。
胡永泉觉得斗争会有些沉闷,转过身,对色木然的兰正说:“斗争会开得不理想。”
兰正伸伸腰,让精旺盛一些,摸着脑袋说:“天太晚,群众都怕冷,不如先散会,以后再斗争。先回家睡一觉,振奋革命精,把阶级敌人斗倒斗臭!”
胡永泉显得很生气:“那不行!地主婆还没交待出地主分子刘宏达的下落,我们不能就此罢休。干革命不能怕苦,坚决让李淑芝交待!”他看了眼刘辉,指示他:“喊口号,把革命情绪提上来。”
刘辉带头喊:“打倒地主刘宏达!”
“打倒地主婆李淑芝!”
“地主婆把刘宏达交出来!”
“坚决把刘强捉拿归案!”
刘辉可着嗓子喊,随和稀稀拉拉,胡永泉不满意,让吴有金把斗争气氛搞上去。吴有金的情绪被搅乱,由刘强的失踪联想到闺女吴小兰。
虽然吴小兰留下信,说去表姨家,但马向东没有走,说不清她去哪了,吴有金最怕闺女和刘强一起逃。
如果吴小兰真的和刘强在一起,刘强的问题必然牵连他吴有金,株连下去,吴有金一家子都别想得好。他越怕,就越怀疑,找不到刘强,他把怒火烧向李淑芝,希望李淑芝把刘宏达父子都交出来,早点儿结束这没完没了的斗争会。可李淑芝只会说“不知道”,顽固不化地对抗工作组,故意拖延时间。
非常恼怒的吴有金对李淑芝喊了声:“把腿并齐!”
李淑芝被斗得晕头转向,头脑里没反应出吴有金让她干啥,还痴呆地看了看吴有金,幻想多年的乡亲对她手下留情。
吴有金见李淑芝没按他的要求去并腿,焦躁的心情就像点着火,又喝一声:“把腿并齐!”
还没等李淑芝缩脚,吴有金一脚踢在她的踝骨上。
李淑芝肚子里没粮食,麻木的双腿很难支撑往前倾的身子,哪能再经得住这个彪型大汉的踢打!她虽然强制着不让身子倒下去,还是往前扑了几步,再也不能站稳,“扑通”一声,摔倒在刘氏身边。
李淑芝头上的吊灯摇晃着,灯火在寒风中拼命挣扎。“啪”地一声,吊灯罩“哗啦”落地,灯芯不情愿地摇了摇头,把最后一丝光亮吞下。于此同时,另一盏吊灯也被击碎,屋里变得黑暗,人们从前后两扇门往出挤。刘辉慌了手脚,随着慌乱的人们挤出门外。胡永泉划了根火柴,借亮光看了看兰正。兰正就像刚睡醒一样,并不显得紧张。胡永泉拽过吴有金,歇斯底里地喊:“大家不要慌,这是阶级敌人的垂死挣扎!积极分子们,考验我们的时刻到了,把敌人的反革命气焰打下去!”
马文跑到牲口圈,从老逛那要来提灯,回到屋里一看,只有刘晓明那些被斗的异已分子还站在原处,大多数群众都跑到屋外。屋外的人们没离开,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刘志被马荣和马向东拖到李淑芝身边,把他推倒在地。马向东从刘志手里往下拽弹弓子,刘志不撒手,马荣气喘嘘嘘地说:“是这小子搞反革命动乱,妈啦巴,非常猖狂,把灯打坏还不跑,比他妈刘强还顽固。还有一个反革命,趁天黑逃跑了。”胡永泉表扬马荣:“你干得很好,为革命立了一功,我是领导,会记着你对革命的贡献。抓住一个,那个也跑不了,对这小子实行无产阶级专政,让他把那个反革命供出来!”
马荣在心里骂胡永泉:“别他妈装腔作势,等你跌倒那一天,看老子怎样专政你!”他照刘志屁股踢一脚,端着枪比划:“妈啦巴,把那小子交出来,不然我一枪崩了你!”马荣拿枪对着刘志的脑袋,手指扣着扳机,拉着开枪的架式。刘志瞪着马荣,紧闭嘴,一声不吭。
“你说,跑掉的那一个是谁?是不是刘占伍?”
刘志瞪着马荣,眼珠不转动。
马荣用手摸摸脑门儿上被弹子打成的疤痕,然后把枪嘴摁到刘志的脑门儿上。颤抖的李淑芝想扑过去护住儿子,被马向勇和吴有金架住,她动弹不得。
就在枪嘴挨到刘志脑门儿的瞬间,刘志松开抓住弹弓子的手,右手推开枪管,左手抓住马荣衣领,跃身而起,用头向马荣撞去。然而,刘志毕竟是一个十三岁的孩子,根本不是马荣和马向东两人的对手,被马荣打翻在地。马荣起身,马向东又过来拳打脚踢,吴殿发也过来发泄。开始,刘志还在反抗,随着头上、嘴里流出的血越来越多,刘志不再挣扎。马荣觉得不解恨,抡起枪托砸向刘志。这时,李淑芝拼出全身的力量,挣脱掉抓住她的两个男人,疯狂地扑到刘志身上,马荣的枪托落在她的背上。
刘辉喊了声:“地主婆反了!”他的话音刚落,马向勇、马向东、吴殿发和马荣一齐踢李淑芝。李淑芝疯了,她用伤腿反抗踢过来的脚!李淑芝疯了,用胳膊回击砸下来的枪托!李淑芝疯了,用头颅抵挡抡圆的拳头!她把胸口压在儿子的脸上,似哺乳,如能保护儿子,她愿把**化做乳汁!也许在场的男人们觉得李淑芝的疯狂太可笑,但可悲的灵魂忘掉世间还存在着母爱的善良,这种善良在哭诉,让我年幼的儿子少一些伤害吧!
强风把空中的残云全部扫光,众星把明月捧到天上,宁静的月宫中,见不到翩跹嫦娥,连勤劳的吴刚也躲避残冬的寒冷。明查万物的上帝啊!您忽视了丢下的仇恨种子,让它悄悄飘出苍穹。
仇恨的种子落下来,落到这个很小的村子里,当天使发现它的时候,它已经发芽生根了!
------------------------------------------------------------------------------------------------
如能保护儿子,她愿把**化做乳汁!
打自己的嘴巴,可见悲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