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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节(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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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节

李淑芝被哥哥李显亮拖回家,刘志也被刘氏拽回来。『地址发布页邮箱: ltxsba@gmail.com 』奶奶听到屋里来了这么多人,感觉出了事,摸索着问:“淑芝啊,开了这么长的会,都讲啥了?不会是宏达和小强又出事吧?”

李淑芝对婆婆撒谎:“开个社员大会,号召大家共同努力,战胜饥荒。”

奶奶有些不相信:“会上没提小强的事吧?这孩子,现在也不知到哪了?”

李淑芝拉着刘氏往炕里蹭,左脚碰到炕沿上,疼得她“唉呀”一声。

奶奶问:“咋地了,听你的声音不对劲儿,病了吧?”

李淑芝用手托着红肿的左脚,对婆婆说:“没啥事,冰天雪地的,不小心摔一下,也没破皮,不要紧的。”

李淑芝回到家,心里变得很平静。挨斗是在她预料之中,就像完成一项本该完成的任务。她把刘志搂在怀里查看伤情,眼泪很顺畅地往下掉。刘志的嘴和鼻子被踢破,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所幸没有伤到要害处,不会留下残疾。李淑芝长出一口气,抱怨儿子:“以后再开会你离远点儿,别没事找事!”

李显亮也批评外甥:“一个小孩,以后别管大人的事,你不但帮不了你妈,还给她增加麻烦,不是因为你,你妈还少挨几下打。再者说,出了事你就跑啊!黑灯瞎火的,他们找谁去?你挺着叫人打,真少见这样的犟眼子!”

刘氏挨李淑芝坐着,摸着刘志的脸,她说:“也别埋怨孩子,刘志这样做也是没法了。她妈在前面又是低头又是弯腰,挨打受骂,刘志看不下去,也在情理之中。我看多亏打碎灯,不然刘辉还不定出啥花花招。也是的,刘辉爹妈都是挺根本的人,怎么生出这样一个忘恩负义的杂种!”

李显亮说:“也别怨别人,既然升了地主,别人就斗争你。现在讲阶级斗争,儿子打爹的不少见,谁还顾得其他。过去的一切都一笔勾销,咱也别琢磨谁是谁非。依我看,淑芝你要有个准备,以后挨斗的事少不了,学着刘晓明的样子,让低头就低头,不能耍硬。”他又说:“开斗争会,免不了挨打,大人受点儿委屈能忍,小孩子受不了,千万别让刘志靠前,弄不好要惹祸。今天如果不是兰书记说了一些话,胡永泉就得抓走刘志,送到公社去专政,整不死也得扒层皮。”

奶奶听说开会斗争的事,也揣摩出发生了什么,她蹭到李淑芝身边,摸着孙子的脸说:“好孙子,你爸爸不在家,你可千万别惹祸。这一家老的老,小的小,够你妈操心的。什么事能忍就得忍,不要和人家斗气,咱惹不起事啊!”

刘氏陪李淑芝坐了一会儿,她说:“天不早了,我得回家,刘军这些天病又加重,不能把他一个人留在家里。”

提到儿子,刘氏就骂丈夫:“操你奶奶小双子,扔下我们娘俩不管了,灾荒年不好过,也不说回家看看。”

刘氏走后,李淑芝往回撵哥哥:“你也走吧,不用惦记我,今天挺过来了,以后也不能把我咋样,让我低头我就低头,让我认罪我就认罪,苦日子,往前熬吧!”

李显亮在屋里转了好几圈儿,回过头对妹妹说:“我怎么没见你家的粮食,赶明儿吃什么?”

李淑芝长长地“唉”了一声,对哥哥说:“还有几粒粮食,是上冻前刘志挖耗子洞掏出的苞米,发了霉,钎子队不喜得要,现在我还不舍得吃,万一谁有个病灾,好应付一下。这不,把谷瘪子、高粱壳炒煳,用碾子压碎,做粥吃。只是肚子撑得挺大,不饱。场院里的高粱壳都扫光了,又不到开化,不知下一步吃啥,想办法吧!饿急了,啥都能吃。”

李显亮说:“现在家家缺粮,都吃代食品。听说河东那边好一点儿,能扫到谷瘪子、高粱壳,找到没收净的场院,或许能筛到粮食,趁着没开河,还能去几趟。只是你这腿让吴有金踢得挺重,一时半会儿吃不了硬,要不我领刘志去扫,让他熟悉一下地方。”

李淑芝摇摇头:“不行,刘志还得上学,不能拖累他。”

李显亮看了一会儿妹妹,然后说:“很多成份好的孩子都退学了,我看刘志也别去了,都饿成这样,谁还有心看书本儿,让他帮家里扫些谷壳,先把命保住,渡过难关再说。”

李淑芝为难地说:“他爸爸、哥哥在家时都嘱咐过,一定让刘志读书,无论怎难,也别让他失学。特别是刘强,他把读书的希望都放在刘志身上了。”

一直没吭声的刘志大声说:“妈,我不上学,我和舅舅去扫谷壳,不然奶奶和小弟就没吃的。我不上学,坚决不上学!”

李淑芝深知这个儿子的倔脾气,他认准的事,谁也说不了。又看了看皮包骨的婆婆和哭啼的小刘喜,觉得不依刘志,也没别的办法,只得咬咬牙对刘志说:“和你舅舅先去一趟吧,看看那里还有没有谷壳。”

刘志和舅舅去了一趟河东,收获不小,搂了一口袋谷瘪子。但是舅舅不能再陪他去,过了几天,他背着筛子和母亲上路了。

李淑芝脚疼得厉害,为了走路方便,她拄根烧火棍,遇到难走的路,母子二人相互搀扶。走到大辽河边上,李淑芝胆怯了,洪水给她带来的灾难太多,让她一生怕水。虽然大辽河结了厚厚的冰,但是,冰层在河水的冲击下,仍然发出“嘎嘎”的响声。刘志把母亲拉到冰上,只有一条腿吃劲李淑芝站不稳,只好用烧火棍垫在身下,让刘志拽着来到大辽河的东岸。

靠河的村庄找不到谷瘪子,刘志扶着母亲继续往东走。他俩来到一个大一些的场院,在场院里找到一个最大的雪堆,从雪堆往里掏,发现一个打场后遗弃的高粱壳子堆,掏进一个洞后,娘俩轮番往外抠高粱壳,可喜的是,还能从壳子里筛出瘪高粱。看到粮食后,母子俩干劲儿倍增。

雪下的洞越掏越深,李淑芝不再让儿子往里钻,刘志在外面筛,她自己钻进去。

刘志正在筛高粱壳,发现母亲没了踪影,原来李淑芝被压在雪下。刘志拼命扒掉母亲身上的雪块儿,李淑芝钻出时,浑身上下都是雪和尘土。她用雪水擦了脸,笑着对儿子说:“差不多了,日头已经偏西,咱们该回去了。”

母子俩走出场院,看到旁边有个猪圈,猪圈很大,里面没有猪。李淑芝趴墙往里看,墙角露出白菜帮子,她心里一阵窃喜,把刘志推上墙,告诉他:“费点劲,把菜帮子抠出来,妈回家给你包菜团子。”

刘志跳进猪圈,用手把雪扒掉,拽出白菜帮子扔出圈外,李淑芝捡起装进口袋里。

猪圈里的白菜帮子捡光了,刘志爬出猪圈,母子俩装好菜帮子和谷壳准备回家。这时过来一位妇女,看了半天儿,她认出李淑芝,惊讶地问:“你是刘强他妈吧!”李淑芝觑着眼把对方看了又看,没认出这位妇女是谁。妇女看她实在认不出来,做了自我介绍:“我们见过面的,你八成是不记得了,我说一个人,你也许会想起来。还记得你在镇上住时,有一个和你家刘强打架的麻凡吗?我就是他妈。”

李淑芝的心“格登”一声,暗自哀叹:“真是冤家路窄,刘强和麻凡的事还没搞清,逼得逃离家乡,现在又遇到麻凡的妈,世间竟有这样倒霉事!”

她不敢面对,想离开。

麻凡妈很热情:“过去的事转眼就过,咱们都显老了。”她又说:“小孩子在一起玩儿,难免磕磕碰碰,失手也是有的,好在大家通情达理,互相谅解也就完了,没有伤和气。现在我家凡儿已经长大成人,你家刘强也是大小伙子吧?凡儿常叨咕刘强,后悔小时候不懂事,瞎淘气,还说不该和刘强打架。”

李淑芝心想:“看来麻凡妈不知道大山窝水库的事。”她平缓一下心情,试探着问:“麻凡妈,麻凡还在村子里吧?”

麻凡妈说:“没在村子里,去大山窝修水库了,听说干得挺不错。大山窝水库是国家大工程,民工去老鼻子了,能吃饱,凡儿不愿回来。”

李淑芝进一步打听:“麻凡最近回来过吗?”

麻凡妈说:“没回来,也不知咋地,过年也不知道回家,我还生气呢。这孩子大了,翅膀就硬,爹妈怎么惦记,人家也不理会,你倒给家里捎个信儿啊!”

李淑芝的心重新提起来,拉着刘志要立刻离开这个地方。麻凡妈不让走,拎着谷壳口袋往院里推李淑芝,笑着说:“到家门口了,怎地也得喝口热水,咱们也算得上老乡亲,哪有不到家看看的规矩。”李淑芝脱不开身,只好跟她进屋。麻凡妈说:“咱农村就这样,家里空空的,有几间房就知足了。老头子在队里喂牲口,凡儿的两个姐姐都出嫁了,家里就剩我一个人,愿意找个熟人说说话。”她给灶坑点着火,又往锅里舀水,李淑芝忙制止:“大姐,别忙活,天不早了,我马上就走,傍黑我得赶回去。”

“别呢。”麻凡妈真心实意地说:“烧把火算啥?我给这孩子馏两个饽饽。一大天了,大人能挺,小孩子挺不住。”她从梁上摘下小花筐,把里面仅有的三个饽饽都拿出来。李淑芝赶忙往回推:“大姐,这可不行,现在到处都闹饥荒,吃的比啥都重要,这净面饼子你留着。一会儿水开了,我娘俩喝口热水,暖暖身子就行了。”

麻凡妈推开李淑芝的手,真诚地说:“别和我厮扒,别说刘强和凡儿是同学,就是过路的,到家里找点吃的也得给。”

李淑芝看着麻凡妈把三个净面饽饽放到锅里,疑惑地问:“大姐,你们这还能吃上净面饽饽?”

麻凡妈一边往灶里加柴一边说:“有一些人家青黄不接,还都能对付到麦秋。像我这样的户,人口少,凡儿又在水库,粮食能够吃,就是差点儿,添些糠菜也就接上了。我们这的社员少遭罪,苦了大队付书记,因为没完成搜粮任务,又不会弄虚的,惹怒了领导,被一撸到底,回生产队干活了。各处都挨饿,咱这还能吃上饭,都感谢付书记,看他丢了官,又觉得对不住他。”

麻凡妈说着,又好象想起什么,她说:“哎、刘强妈,我就爱叨咕,什么七百年芝麻,八百年谷子都爱往一起倒。你说挨撸的大队书记是谁?他是付老师的弟弟。你应该记得付老师,他教过刘强和凡儿。”

李淑芝认识付老师,深知付老师的为人。她向麻凡妈打听:“很多年没见,付老师还好吗?”

“付老师还是以前那个样,没见老,还是那样倔。前几年让一个姓什么的校长整一回,没把他咋样,他的脾气也没改。他有个闺女,刘强能认识,在拖拉机站上班,也跟付老师搬到镇上。听说分公社时拖拉机站也分了家,那闺女分到你们那边去了。付老师总回来,他弟弟在这呢,父亲没了,长兄为大,付老师哥俩都挺重亲情。对了,付老师常提起刘强,说刘老师如果不出事,刘强准能出息。”

李淑芝敷衍:“啥叫出息不出息的,都是为口饭吃。”

麻凡妈不赞同她的话:“不能那样说,我认为付老师说得对。他说刘强不但聪明,而且勤快,敢想敢做,人也正直,是棵好苗子。”麻凡妈见李淑芝发呆,又说:“我顺便问一下,你家刘强还在家吗?”

李淑芝皱下眉,急忙说:“不在家,当盲流了。”

“对了,现在兴当盲流,年轻人嘛,出去闯才有出息。”

李淑芝很不安,从内心感到愧对麻凡妈的真诚和热情,但她坚信刘强不会干出加害麻凡的事,更希望麻凡能平安地回到母亲身边。李淑芝一脸苦笑,对忙着揭锅的麻凡妈说:“啥出息呀!在家饿得受不了,才往出跑的。”

麻凡妈把馏好的饽饽递给刘志,刘志不接,等李淑芝说了话,他狼吞虎咽地吃了两个,剩一个留给母亲。李淑芝咬一口,趁麻凡妈舀水时,急忙揣到怀里。

李淑芝母子俩告别麻凡妈,天黑前过了大辽河,到家时已是满天星斗。

奶奶没睡,小刘喜哭哭啼啼闹个不停。李淑芝把刘喜拉到怀里,借着煤油灯微弱的光亮一看,孩子满脸都是抓破的痕迹。她赶忙把灯端到跟前,问婆婆:“妈,刘喜这是咋地了?”

奶奶说:“出外打架了,是小罗圈儿家的二胖子给送回来的。”

李淑芝在哭啼的刘喜屁股上掐一把,心疼地说:“不让你出去,你偏出去,出去就打架,看这脸抓的,全是道子。”

刘喜屁股疼,“哇”地大哭起来。奶奶心疼他,把他搂到怀里,小声责怪儿媳:“不能怪喜子,小孩子哪有不往出跑的?屋里圈不住他。”奶奶心里也不平静,又说:“也不知为啥,以前在一起玩得好好的,现在都欺负他。”

刘志问刘喜:“是谁欺负你?告诉我!”

刘喜只是哭,不说话。

奶奶说:“二胖子告诉我,喜子在小罗圈儿房后障子上找豆角粒儿,转悠半天,找到两个风干的扁豆角。以前他也找到过,剥了粒装在小盒里,在火盆里煮着吃。马向伟和吴殿才欺负他,抢他的两个豆角粒。喜子不给,他俩把喜子摁在地上,说他是小地主,让他在雪上爬,两个人一同骑在他身上,还用拳头打他,把刘喜打急了,就打起架。二胖子把他们拉开,马向伟和吴殿才还骂二胖子,说他是富农崽子,有一天把他当马骑。二胖子明知惹不起,只得忍气吞声,把刘喜送回家。”

刘志气得直搓手,大声告诉刘喜:“不用怕他们,我明天去对付那两个狗崽子!”

李淑芝一把将刘志拽到炕上:“别给妈惹祸了!你再惹事,这个家就没法过了。”

奶奶也劝刘志:“千万不能去打架,惹不起还躲不起吗?以后离他们远点儿就是了,不要再逞强。知足者常乐,能忍者自安,这话你得记住。”

刘喜仍然不停地哭,李淑芝想起怀里的饽饽,刚拿出来,刘喜抢过就往嘴里塞,连鼻涕都吞到肚里。

李淑芝的心一阵阵发酸,她强制着不让眼泪流出来。

刘喜吃完饽饽,哭啼着盯住妈妈,见妈妈再也拿不出吃的,他钻到炕里去睡觉,睡梦中在哭啼,还不时地吧嗒嘴,像是回味净面饽饽的香甜。

天气一天天变暖,狂风更加肆掠,连续三天的西北风疯狂地呼啸,扬起飞沙走石。西北风刚停歇,西南风又起,吹起刚化开的地表,尘土弥漫。两股风交替着,一刮三天,像两军的拉锯战。

起先,李淑芝从河东扫回谷壳,把这事告诉了刘氏,几位妇女去了几次以后,大辽河开化了,李淑芝必须寻找新的食源。

小南河也化了冰,有死鱼漂上来,羊羔子常去捞。刘志也想去,李淑芝不放心,不准他去。刘志满甸子找泡子,捡些泡臭的鱼虾。

大地解冻,树木发芽,世间又在孕育新一轮的生命。但榆树的命运很惨,它们被扒光树皮,只有枯死在等待。

刘志在黄岭发现一棵没扒光的大榆树,急忙回到家,从梁上摘下装饽饽的小柳条筐。筐里还剩几粒糠饽饽渣,刘喜看见,抢着捡起吃。刘志说:“成天哭哭咧咧,只要看见吃的,比谁动作都快。”刘喜只顾吃,没在乎哥哥的话,跟着他去了黄岭。刘志让刘喜在大榆树下看着,自己握菜刀爬到树上,扒掉树皮往下扔。刘喜连捡带玩儿,装了一小筐,树下还有一些。

从村里走出一个人,三十多岁,中等个,长得挺结实。他穿着对襟黑棉袄,扣子已经掉光,用麻绳捆绑,一双棉鞋破得没有模样,趿拉着,露着大脚趾。此人来到树下,推开满脸鼻涕的刘喜,用脚把榆树皮敛到一起。见刘志从树上下来,便问:“你是哪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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