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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节(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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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节

天气一天比一天寒冷,王召弟的病情一天比一天加重,一天黎明,她悄悄离开人世。

王淑芬扑在妹妹身上,哭得死去活来。她觉得没有照顾好妹妹,内心愧疚,在妹妹上路前,她要陪妹妹几天。

她认定妹妹的死和马文有直接关系。王召弟活着时,马文对不住她,死后一定要隆重发送。马文没办法,只得按她的要求去做。

马家在房前支起炕席,搭了个简陋灵棚,停尸七天,王淑芬让马文和马向东轮流守灵。

自合作化以来,政府主张丧事从简,社员们也认识到这个主张好,过去那种设灵棚大吹大唱的陋习基本废除。但也有一些老年人,特别是老年妇女,他们心中的迷信思想和等级观念根深蒂固,觉得阴间和阳间的情况一样,搞得排场越大,闹得越响,亡者得到的社会地位就越高。马文家用破席支起的灵棚虽然显得陋小和凄凉,也算破了例。

王召弟没照过相,吴有金让老黑画一张。老黑画三太爷画得好,在村里很有名气,给人画像还是头一回。

画仙比较容易,根据老黑的喜好和画技,胡乱描绘即成,因为仙看重的是贡品,不在乎模样。画人不能张冠李戴,即使不像本人,也得差不多,最起码要分清性别。老黑用毛笔在白纸上画了三张,和王召弟一对照,没有一张像她。吴有金抽出一张说:“就这么着,像不像,做笔成样,人已经死了,再托生不定是啥呢?”

挽联是刘笑言写的,毛笔字非常工整,给被寒风吹得颤抖的简陋灵棚增添了几分色彩。

上联是:破迷信,走阴间大道越走越宽。

下联是:存信仰,登权贵阶梯越登越高。

横批是:永垂不朽。

前来吊唁的八先生忍不住笑,有人让他念一念,他摇摇头。王显富说:“别看内容,谁知道写的啥?都是糊弄死人的事,字写的好看就行。”吴有金则说:“一个疯子能写出什么好的?扯两条黑布挂在那就不错,白浪费笔墨。”

王淑芬要求马文做一口大花头棺材,让妹妹在阴间有一个好的住所,木料要松木,黄花松最好。因为黄花松抗腐烂,妹妹的房子能长久。但是,全村也没有这样的木料,让马文遇到难题。贾半仙劝王淑芬:“棺材里只是临时住所,她还要重新托生,她一走,再好的棺材也是白白埋在地里。”王淑芬让了步,同意用别的木料代替,但必须厚实。

老黑给马文出主意:“甸子上的树在大炼钢铁时砍得差不多了,没有几棵能用的。大树倒是有,就是南岗子的大柳树,让吴队长派几个人把它伐了,打多大的棺材也用不了。”马文和吴有金都觉得这个办法不错,可是派谁去伐树又成了大问题。大柳树挺邪性,很多倒霉事都能连上它,躲都来不及,谁敢砍伐它?

老黑胆子大,他说:“鬼怕恶人,没啥了不起的,要是刘强在家就好了,那小子天不怕,地不怕,又舍得力气,拉锯就需要这样的人。我不信邪,只是我的膀子受了风湿,疼得拿不起锯片。”

孙二牛也来帮忙,吴有金问他:“你的腿能不能吃硬。”

“能。”

吴有金说:“你伐过树,经验丰富,给你几个人,快点儿把南岗子上的大柳树伐了,用它打棺材。”

孙二牛领着小青年去了南岗子,刚想下锯,就被撵上来的贾半仙拽着往回走。

贾半仙跑得急,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她气囊囊地对丈夫说:“说你傻,你真不精,吴有金让你干啥你就干啥。大柳树成精也不是一天两天,惹它的人哪个得好了?你还想砍伐它?它没倒,你先完蛋!你不想活,我和有望还想活呢!”

别人看到贾半仙拉走孙二牛,也都收锯回村。吴有金只好放弃伐树的念头,让马荣到各家借一借木板,请二木匠攒了一口棺材。

王淑芬的另一个要求是给妹妹哭十八包。

哭十八包必须专业妇女,普通人哭不下来,而且哭十八包必须一气呵成,如果不连贯,在阴间的效果就不好。

马荣提出让贾半仙试试,贾半仙不客气对马荣说:“你少放屁,要哭让你老婆哭,我没那个嗓子。”

刘屯的老年人几乎都知道哭十八包是什么样子,但具体怎样哭,谁心里也没谱。人们把目光投到二姑娘身上,觉得她和老黑在一个屋里吃饭睡觉,也能沾上灵气。都说外来的和尚有真经,这二姑娘是外地来的,或许她能行。二姑娘果真没辜负刘屯人的期望,爽快地答应了马文的请求。不过有条件,那就是哭一个包马文给一瓢高粱米。她说那是规矩,如果少给一瓢,十八包都白哭。还说阴间认钱不认人,少给一瓢米,就有一个小鬼得不到好处费,王召弟就有一关过不去。如果把关的首领发了怒,一用力,就会把亡者扔到阎王爷的水牢里。

马文答应了二姑娘的要求,用最小的瓢崴了十八瓢高粱米送到老黑家。二姑娘也不敢马虎,在家先练习两遍。有些词她忘了,有些词她根本就不会,闭着眼瞎编一些,哭着顺口了,便胸有成竹地去了马文家。

刘屯人也不知从哪里得知,人死后也不太平,在通往阴间的路上到处是荆棘,处处有恶鬼挡道。阴魂在通过十八道关口时,必须买通守关厉鬼,这就需要钱。这种钱不能用阳间的货币代替,只有烧黄纸,黄纸烧成灰变成阴间货币才有效。哭包人每哭一包,随手烧一卷纸,把纸灰包起来,放进亡者旁边的泥盆里,这就表示冥币送到亡者手中,再由亡者在阴间实施贿赂。

二姑娘坐在王召弟的身边哭唱:“大路无限长,天空无限高,灵魂瓢幽幽,阴间走一朝。”唱到这,她把手中的纸用烛火点燃,放在地上烧着。又哭唱:“烧了第一包,前面关卡到,扔下买路钱,放她走大道。”二姑娘把烧完的纸灰包好,非常慎重地摆在泥盆里,又继续哭唱:“天空星光照,江河水滔滔,长虹跨两岸,卫士凶又彪。”她烧纸,又哭唱:“烧了第二包,魂灵要过桥,交了过桥费,她又过去了。”

……

二姑娘哭完十八包,如卸重负,看着风吹飘舞的烟灰,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然后告诉马文:“这盆灰千万保存好,在出殡那天,让马向东在街上把灰盆摔碎。”还特意嘱咐:“必须一次摔碎,否则,王召弟的魂灵就走不好,对摔盆人不利。如果死者的魂灵生了气转回来,马家以后要出乱子。王召弟是因为她丈夫占别人媳妇的便宜气死的,就怕再有人占你马家媳妇的便宜,出了麻烦事,还得破财免灾。”

二姑娘说出这样的话,马文极为反感,也看出二姑娘还要勒索他。他当着二姑娘的面对马向东说:“一个屁灰盆,用点力气就摔碎了,省了两瓢高粱米,我给你闷干饭,没屁钱用她破这破那的。你要摔不碎就是屁蛋,以后当王八也没人管。”

来马家吊唁的人不少,都在灵前烧了纸,表达对亡者的思念,和马家有些交往的妇女还要大哭一场。李淑芝也来吊唁,她跪在王召弟灵前,默默地拿出烧纸,慢慢地把纸烧化,两串真情悲痛的泪水顺着面颊往下流,她非常谨慎地用手擦掉。不知是怕别人看到,还是怕惊动刚刚上路的亡灵,她做的一切都是无声无响。李淑芝烧完纸,刚要起身,突然被守在身边的王淑芬紧紧抱住,两个女人抱头大哭。

灵棚被寒风吹得摇晃,挽联飘摆,豆油灯挣扎着,烧过的纸灰被吹着在墙根旋转,女人的哭声格外悲泣。

出殡选在清晨,马向东接过灰盆举过头顶往地下摔,不知是心里紧张还是其他原因,一个瓦制灰盆竟没有摔碎,气得马文用脚踹,飞起的烟灰沾满全身。

灵车上了街。马向东举灵幡,马文跟在车后。走到何荣普家门口,马向东突然停下来,马荣命令吹鼓手对着何家用力吹。

何荣普家房门紧闭,连院门也用绳子绑着,尽管灵车停在门前,鼓乐喧天,何家一点儿反应也没有。

当地习俗,灵车从家门口路过,是很不吉利的事,通过前各家都往门口撒草木灰,以示祛邪免灾。灵车通过时,也不吹打哭叫,根本没有停在他人门前的道理。马荣这样做,是想惩罚何荣普。

自从得知王召弟病重,何荣普夫妻处在悲哀和恐惧之中。何荣普在家里发脾气,在队里却是一声不吭,常常一个人蹲在道边发愣,稍有一些响动,都会把他惊起。肖艳华更是感到自责和无奈,她流泪,泪水洗不去委屈和耻辱。她感到下腹胀痛,以往的经验告诉她,就要临产了。肖艳华生过几个孩子,大多夭折,面对即将出世的小生命,她并不高兴,而是多了恐慌和忧愁。

王召弟出殡的前一天,一个小生命在何家降生了,肖艳华第一眼看到这个女婴时,她的心一直往下沉。痛苦折磨她的身体,悔恨啮咬她的心灵。她俯视孩子,泪水不停地往下流,她从心里呼叫:“我做了孽,上天都不饶恕,生下这个孽种,难道还要让罪孽在何家扎根吗?”

肖艳华非常明白,这女婴是马文播下的种,从面容和脸型上看,几乎成了马文的再版。这一切,何荣普也看出来了,他呆坐在妻子身边,两眼直勾勾地看着孩子。肖艳华心里有愧,把孩子推到丈夫跟前,泣声说:“这是个孽根,你把她送到乱坟岗子,在大柳树旁边,挖个坑埋了吧!”

一直沉默的何荣普突然抬头盯住肖艳华,痴呆的目光中流露出极大的愤怒,他拍打自己的前胸,用极其痛苦的声音说:“你不要再提乱坟岗子,更不要提那棵大柳树,行不行,行不行啊?”

肖艳华惊讶地看着丈夫,何荣普慢慢地低下头,声音变得无力:“大柳树下埋着一个不知姓名的淹死鬼,咱家的灾难都是他引起的,坑死我了!别提它,别再提它。”

肖艳华理解丈夫的苦衷,深知丈夫遭人欺负是和那个淹死鬼有关,她见丈夫仍然盯着孩子,怯声说:“要不把她送人,她好歹也是一条命,给她一条生路吧!”

何荣普把目光转向妻子,还没等他开口,外面响起了鼓乐。他从门缝看,灵车停在他家门口,院里落着撒进来的纸钱。何荣普气得在屋里转,忍无可忍,他从墙角操起平时砍柴用的斧子。

东屋,英子让何大壮教她认字。

这几天,何荣普不让两个孩子出门儿,以免在节骨眼儿上遭惹是非。两个孩子都听话,老实呆在家里。马文家操办丧事,姐弟俩没往心里去,鼓乐队在家门前吹吹打打,他俩也不知咋回事,只当是听热闹。何大壮想出去看,英子阻挡他,父母嘱咐过英子,这几天一定要看住弟弟。

何大壮听到外屋有响动,推开门一看,父亲红了眼,手里握把斧子要出去。何大壮立刻摘下挂在墙上的镰刀,迅疾抢在前面。肖艳华滚下地,挣扎着用身子挡住门,发疯似地喊:“英子,拦住大壮,千万别让他出房门!”又用手抱住丈夫的两条腿,哭着哀求:“要砍你先砍我,千万不能出去,咱们大人可以豁出去,大壮有个闪失,我们怎么交待?我们惹不起他们哪!”

何荣普僵直地站在房门里面不动,肖艳华继续哭劝:“是我造的孽,把我砍了吧,我这样的人,还活着干啥呀!”

刚刚生过孩子的肖艳华,身子很虚弱,经过一阵折腾,她的体力已经不支,哭泣的声音越来越小,一会儿就停止了,抱着何荣普的双手渐渐松开,身子仰躺在寒风刺骨的门缝边。

灵车离开何家的门口,鼓乐声被呼啸的寒风吞没。何荣普推开房门,在院子里站着,目光直呆地跟着远去的灵车。纸钱在院子里被寒风旋起,玩笑似地在他身边飞舞。何荣普看不到这些,也看不到在地上呻吟的妻子,他什么也看不到。他忘了眼前的一切,更忘了过去的一切。他觉得这个世界格外宽广,他独在其中,他很孤独,又觉得很愉快,他觉得脚下不是土地,而是一片云,软绵绵的,云彩带着他飞,飞到九霄云外,那里空空荡荡,那里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也没人欺负他……

一声婴儿的啼哭打破何荣普的白日梦幻,寒风激得他一阵哆嗦,回到屋子里,看见英子抱着母亲失声痛哭。

何大壮手里握着镰刀,寸步不离地跟着何荣普,愤怒的眼告诉他,只要父亲说话,他就会冲出去拼命。

刚到世上的女婴哇哇嚎叫,撕人肺腑的哭叫声仿佛悔恨自己不该来到这个世界,无情的上天让她过早地接受人间的磨难。

何荣普把英子和大壮推到东屋,他坐到肖艳华身边,一双手放在女婴身上。肖艳华心里发慌,问丈夫:“你想干啥?”何荣普不吭声,两只手从女婴身上缩回来。女婴不停地哭叫,声音嘶哑,肖艳华顾不得管她,流着泪对丈夫说:“不管咋样,她也是一条人命,你可不能胡来。你真恨她,把她扔到甸子上,有人捡了,算她命大,没人捡,饿不了几天她就死了,如果遇到狼,死得更快,咱也断了一份念想。”

何荣普仍然不说话,肖艳华更着急:“你到底想咋样?依着你,啥都依着你,你说话呀!”

何荣普靠在墙上,两串泪从他毫无表情的眼里流下来,无限悲痛地说:“别让她哭了,喂喂她吧!”

太阳升起,阳光驱赶肆虐的寒风,刘屯人用悲痛的心情送走了王召弟,而一个新生命的到来,并没给刘屯的任何人带来欣喜。

埋葬完王召弟,吴有金被招到大队,他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一旦兰正提起刘辉求婚的事,他该怎样答复。

开始,吴有金觉得刘辉还算可以,因为吴小兰坚决不同意这门亲事,王淑芬也站到闺女一边,吴有金也改变立场。特别是刘辉三番五次地找兰正,让兰正给吴有金施加压力,吴有金更觉得刘辉是个赖皮,从心里鄙视他。吴有金已经想好,如果兰正再提这件事,就说小兰刚刚死了姨,心情一半会儿调整不过来,让刘辉别等了。好姑娘有的是,像他那样的好条件,在别的队挑一个吧!

吴有金去了大队,兰正并没提吴小兰的事,而是问他:“你们队为啥完不成交粮任务?”吴有金也搞不清为什么,只是说:“今年的粮产没有去年高。”

兰正板起脸:“我说老吴同志,你得想办法提高产量,想办法再上交些粮食,这不但是产量的问题,而是光荣的政治任务。”

吴有金态度非常诚恳:“兰书记,不是我不想多交,实在是交不出来。队里的粮食已经送上去了,还有一部分交给了大队,除去留下的牲口料,小队一粒粮也拿不出,连种子都没留。”

兰正说:“小队没粮,各家应该有吧?”

听了兰正这句话,吴有金把脸拉长:“遵照上级的指示,小队只给社员分了点儿暂时的口粮,个别人家多一点儿,那也是捡秋的,没多少。”

“多少也是粮吗,都要收上来!收多收少是实际问题,收不收是态度问题。任务要完成,大队也要储备一些,明年全大队还要吃饭吗。你不能光顾本小队的利益,总是拖大队的后腿。”

吴有金为难地说:“有粮的户也不多,大都是王显富那些仔细人家,像刘晓明、王显财那样的户,他们储不了几粒粮食。”

兰正的态度非常坚决:“不管是啥样的户,只要有粮食都得交上来,这是支援国家建设,支援全世界的革命事业,支援亚非拉。我们过上美好生活,不要忘记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劳苦大众,不要忘记抗击美帝国主义的兄弟国家。你知道不?现在台湾穷得两个人穿一条裤子,他们吃不饱饭,饿得皮包骨,蒋光秃还叫嚣反攻大6,让我们回到旧社会,回到和台湾一样的贫穷中。我们能答应吗?坚决不答应!我们要用粮食支援前线部队,狠狠地打击敌人!”

兰正的政治教育,吴有金听进去的并不多,因为他拿不出粮食,正在发愁。吴有金从裤腰上解下烟袋,瞅了瞅,把烟袋锅塞进烟口袋里,抬起头说:“有粮的人家心都细,他们把粮食藏的严,不好往出要。”

“我说你老吴,你得学会做思想工作,让他们主动交出来。”

吴有金摇摇头:“我是大老粗,讲不清大道理,说不通他们。”

兰正不爱听这样的话,厉声说:“老吴同志,我们都是干部,要先提高我们自身的政治觉悟,打通我们的思想,只有这样,才能做通基本群众的工作。对于那些思想落后,或对社会主义不满的个别人,也要采取一些强硬措施。对刘晓明、王显财那些人,决不能手软!刘占山和刘宏达那样的人家不能多留一粒粮食!”

兰正指示明确,但具体实施又非常困难,吴有金问兰正:“兰书记,别的队怎么搞的?大队有没有具体办法?”

吴有金把兰正问住了,他仰在靠椅上,向吴有金要过蛤蟆烟,慢慢地卷成烟卷,非常严肃地说:“你别管别的队怎样搞,具体问题具体对待,你让我拿具体办法,我都替你办了,还用你干啥?不要什么困难都往大队推,回去自己想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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