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辈猜想,这信笺亦是甜妹妹写给夫人的,最后到了晚辈手中来。”张圆将收信当日之事缓缓道来,语气艰涩,“甜妹妹一直在受苦,有人想我救她。”
“是施家那个蓝氏侍妾给你通风报信?”
“晚辈猜来猜去,应当是她,只是一直不得见。”
杨夫人看着他道,试探问道,“张公子……你待要如何?”
张圆目光澄净,注视着杨夫人:“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我要救她!”他话语铿锵,“让她脱离魔掌。”
“他从江都迁到金陵不过短短几年,就置了七八处房产,几十万两银的身家,一个小小的皇商,怎么能膨胀得如此迅速?他在金陵还有放贷用的银子铺,种种手段结交勋贵权臣,各部都有他交好的官员,他凭着关系在其间钻营取巧,卑鄙嘴脸令人发指,此人心术不正,迟早会有报应的。”
“夫人,您是甜妹妹的干娘,您若对她怜惜,也请助晚辈一臂之力。”
杨夫人慢慢回味过来,看着眼前的年轻人。
张圆和杨夫人想法不谋而合,先要把甜酿救出来啊。
施少连尝到了甜头。
熬过了萧瑟秋冬,又是一年花红柳绿,莺啭鸟啼,春意盎然的家里有人等他,那人是他的温柔乡。
一间宅子就足够她寄托许多,这宅子她实在是喜欢,喜欢到花园里的石桌上小刀刻着的模糊字迹,墙上一扇特制的精妙花窗,厨房里一个年代久远的石臼都引人遐想,纵使她什么都不记得,也许是血脉和婴孩时代的残留感触,在这个小宅子她总有一股熟悉又亲近的感觉,譬如石砖上人的足迹,老树上栓着秋千绳索,虽然一切都是模糊的,但都可以揣摩想象出当年一个个平凡又有趣的故事,她在此处才得以窥视一个家的感觉,江都的施家从来就不是她的家,后来和曲池的家又格外短暂,只有这里,才有那么一丁点欢快又自然的意味。
施少连也有意引导她在此多耗费些心力。
“都死了吗?”甜酿问他,“是什么人家?”
“听说官至大理寺卿,后来获罪抄家流放,一家人都没捱过去,家毁人亡。”他温柔道,“住这样的屋子,会不会觉得不吉利?”
甜酿摇头:“他们在的时候,一家人生活得很开心……如果家毁人亡,那烧点纸钱香烛给这家人吧。”
“你来操办吧。”他吻吻她光洁的额头,柔情蜜意,“小九今日在家都忙些什么了?”
甜酿对他的抚慰熟视无睹,推开他起身:“没什么,在家呆着。”
无论甜酿对他有多冷淡,可她已经在有意或者无意间开始经营起自己的家,这家里一切井井有条,有热汤热饭,有绣衾暖被,家里住着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她是家的一部分,他亦是如此。
天香阁里日复一日的争吵和折磨未必无用,他的幡然悔悟也恰到好处。
爱或者不爱,这都是无关紧要的东西。
得到才最重要,他不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只是遗憾没用更好的手段。
日子回不去榴园那时候的情浓意洽,那时候的情浓意洽也未必是真心,如今反倒有些妙的磕碰,在施少连面前,甜酿一直是个有脾气的姑娘。
出了天香阁,日子过得没那么糊涂又混乱,她已然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架势,对施少连的态度绝不算好,常常是颐指气使,娇纵蛮狠,从来没有体贴温存的时候。
甜酿的癸水又至。
每日早上照例有一碗汤药要喝,这碗药施少连特别嘱咐过,药是宝月亲手煎的,也要亲眼看着甜酿喝下去。
养了数月,她身上算是好了些,只是一直没有消息,施少连的手抚上了她的小腹:“肚子还疼吗?”
她摇摇头。
“金陵有个有名的老御医,隔几日请他来瞧瞧吧。”他轻轻替她揉着肚子,“总要好好的我才安心。”
“不必了吧。”她语气有些迟疑,“没什么大碍。”
“不想要个孩子吗?”施少连拨弄她的长发,试探着问,“我年庚二十七,应该做个父亲了……”
“我不喜欢孩子。”甜酿打断他的话。
她在他面前,对孩子依然不肯松口。
施少连面不改色,垂下眼,捏着她的一只柔荑不说话。
“家里收拾妥当……要不要见见云绮和苗儿?”他漫不经心问话,“她两人还时常问起你,都是自家姊妹,请她们来家坐坐?”
“好些年不见,”她轻声回道,“如今我和她们,似乎已经无话可说。”
隔了半晌,又懒洋洋道:“兴许见见也无妨,不然面上也说不过去。”
趁着春光正好,甜酿见了云绮和苗儿一面——施少连在家中设宴,邀了方、况两家。
软轿在内宅落定,轿旁的婢子先扶出来个年轻的大肚妇人,翠衫罗裙,细眉靓眼,而后是红衫红裙的云绮快快撩帘出来,看见仪门前站着的年轻女子,容貌依旧,眉眼明洁,目光湛湛。
姐妹重逢,时隔五年。
多少恩怨,在此刻都烟消云散。
苗儿和云绮齐齐走上前去,握住甜酿的一双手,万分激动道了声:“甜妹妹。”“二姐姐。”
甜酿颔首微笑:“大姐姐,三妹妹,好久不见。”
那时候苗儿内向羞怯,云绮鲁莽大胆,甜酿谨慎小意,姐妹几人都没有亲厚到推心置腹的地步,明里暗里都有龃龉,可时隔几年再去回望,那时候的日子其实多半是无忧无虑的,彼此之间都有几分真心真性情在。
苗儿忍不住落下几滴泪来,攥住甜酿的手:“妹妹受苦了。”
云绮也是眼眶酸涩,搂住甜酿半边身子,满口埋怨:“二姐姐走这么久,好歹捎封信回来给我们报个平安啊,不声不响是什么意思呢。”
甜酿原以为自己已经看淡,内心能如枯井不起波澜,竟也微微动容:“多谢你们的惦记……我都挺好的,你们过得好么?”
回头再想,从始至终施家一直在优待她,其实很能理解当年云绮的愤懑,苗儿和芳儿也应当拥有比她更好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