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少连回家时,甜酿正站在曲廊下,屋檐下挂着个旧的鸟笼子,两只小小的黄嘴翠莺哥儿正叽叽喳喳在笼内跳来挑起,甜酿手心拢着一捧粟米喂鸟儿。
“哪儿来的黄莺?”他好问。
“婢子们收拾屋子的时候,从厢房的角落里捡起的鸟笼,夫人见了,让我们去买两只雀儿回来,挂在屋檐下,说这样热闹些。”宝月笑嘻嘻来解释。
“是么?我瞧瞧。”施少连笑盈盈挽袖,先在铜盆里净手,再凑到鸟笼面前,饶有趣味的看着黄莺。
他们两人并排站在一处,肩挨着肩。
“黄莺不会说话,买两只八哥教它们说话才叫好呢。”他伸指逗弄鸟儿,柔声和她说话。
“我不喜欢八哥的毛色,灰扑扑的。”她语气冷淡,一粒一粒喂鸟儿吃食,半嘟着红唇,低头专注看着鸟儿。
施少连没料想她开口说话,自他示弱之后,她的态度就是不软不硬,装聋作哑,偏首瞥了她一眼,顿住了手。
浓密卷翘的鸦睫掩着她的眼,黛眉入鬓,头埋得很低,看也不看他。
“那就买两只鹦鹉,翠冠红胸,又漂亮又气,还能说话。”
“聒噪。”她皱眉,不耐烦乜了他一眼。
他心头猛然喜悦起来,似乎有那么一点拨云见日之感,向她伸出了手。
她觑见面前递过来的手掌,五指修长,掌心纹路清晰,一道清晰的伤疤,自然撮了一小把粟米放在他的掌心。
施少连抓着触到掌心的柔荑,拦腰把她搂进了怀里,紧紧圈住了她。
“我不会原谅你。”这一回是她先开口,像赌誓一般郑重,面色凝重,“不管你做什么,做多少,我都不会原谅你。”
“我永远也不会爱你,你做的一切都是白费心思,我不会感激你半分。”
他听着她一字一句的郑重话语,将面庞埋进她脖颈里,唇角是得意怡然的笑,闭眼深深嗅着她身上的甜香。
“你做的每一件事情我都记着,记得清清楚楚,罄竹难书,我不会让你好过……”
他突然吻住了她,封住了她喋喋不休又虚张声势的红唇。
红唇上匀着一层粉嫩嫩、馥郁郁的玫瑰膏,香甜可口。
婢女低着头悄然在屋内进出,黄莺扇动翅膀在笼内跳动觅食。
微风拂过,分外绵软。
第121章
杨宅荒废了十几载,施少连将屋子的原貌保留了下来,时隔多年仍能看出,葳蕤茂盛的花圃,曲径通幽的游廊,心思精巧的屋庑都是当年屋主花了心思的,甜酿深居简出,在家时日渐多,觉得这宅子像一只盘踞在地面的吉祥兽,那些雕梁画栋,门窗曲廊像眼睛一般,静静地看着她,没有不安之感,反倒有些隐隐安宁的意味,渐渐生出些模糊的喜欢。
宝月成了府里的管事大婢女,对这屋子也很熟悉:“起初刚来金陵的时候,婢子们跟着公子原是住在这里……原先还热闹些,后来府里人越来越少,只剩婢子和一个老婆婆看屋子,住了不过一年,又搬到别的宅子去了,新宅又大又气派,只是有些俗气,这宅子小,但是婢子第一眼看这里,就知道小姐肯定会喜欢。”
离开这几年,主仆两人重逢,宝月眼巴巴更有委屈,这几年她的日子不可谓不艰难,施少连奔波忙碌,回家便拿她出气,后来芳儿进门,针一样的眼睛落在她身上,更没有好日子过,不过这些都不敢在甜酿面前提,只捡些日常说给甜酿听:“小姐能回来,婢子心里别提多高兴。”
在外人面前,宝月称甜酿为夫人,私下里还是愿意喊她小姐。
前院有家仆来寻甜酿,说是大门的匾额已经做好,这会正要往门首上挂,请甜酿出去看看。
门首上还有已经斑驳得不见原形的淡灰墨宝题字,下仆们攀着梯子,把烫金朱漆的施宅匾额往门首上挂,两侧的灯笼鲜亮喜庆,灿黄的流苏穗子格外亮眼。
她袖着手在门槛旁静静站着,恍然有隔世之感。
这家中是否一切的痕迹和感情都可以掩去,家破人亡和乔迁之喜,在同一座宅子里上演,那人呢?兜兜转转,来来回回,又是什么说法?
最终的最终,她还是回到他身边,当年的离去只是自伤元气,她的抵抗根本毫无意义,甚至有些荒谬和可笑?
道上有马车缓缓驶过,似乎在门前略顿了顿,又悄然远去,杨夫人色肃穆坐在车内,透过薄帘看着宅门旁立着的年轻女子,看她眉眼平静,混沌又毫无察觉。
“可怜孩子……”杨夫人禁不住心头酸痛,施少连那种男人,即便再爱她护她,也是残忍又自私的,他让玖儿无依无靠,只能永远依附他,但若有朝一日恩情见弃,她的命运会如何悲惨?
这宅子早在六七年前就已被施少连买下,他早就知道玖儿的身世,也知道自己找过玖儿,却从未对玖儿提过只言片语,这样他便好拿捏玖儿,折磨玖儿,逼她出逃受苦,若不是和玖儿在钱塘因缘相识,兴许这辈子她都不知道玖儿还活在世上,如今两人近在咫尺,施少连还要拿当年的旧事作梗,阻止她和玖儿相认。
若是当时有些防备,如何会让玖儿和曲池闹到这个地步,到底要怎样,才能把玖儿从他手中救出来?
“夫人见过她了。”来人笑意盈盈,“眼见为实,她并未在我身边吃苦受罪,我从来把她捧在手心里,吃穿用度都有人悉心照料,夫人该安心了。”
“寒舍敝陋,恕不能招待夫人,请勿怪少连轻慢。”他揖手,“在下备好车马薄礼,差人送夫人回钱塘。”
杨夫人皱眉盯着眼前的青年。
“好,你我走便是。”杨夫人忍气道,“你若是敢欺侮玖儿,我誓死也不会放过你。”
杨夫人怒气腾腾要走,施少连果然差了两个下仆,叮嘱人送杨夫人到钱塘。
马车出了金陵内城,沿着官道缓缓往钱塘去,夜里宿在金陵城外的驿站,正要歇下时,听见有叩叩的敲门声,原来是店里的小二哥送了一壶茶水来,屋内无人唤水,小二哥有些疑惑道:“是方才楼下的一位公子,吩咐小的一定送到这间屋来,说一定要钱塘的龙井茶,夫人急用。”
杨夫人一听此言,满心疑问下楼去见了见这位送茶人,坐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倒是一位极年轻的翩翩公子,芝兰玉树般的相貌,穿着一身学子便服,远远朝着杨夫人做了个揖。
“在下江都张圆,见过守备夫人。”他悄悄跟随杨夫人出城,一直不方便见面,只得这时候叨扰杨夫人。
“你是?”杨夫人不识得此人,倒是这名字,又带着江都二字,觉得有些耳熟。
“唯恐隔墙有耳,请夫人一旁说话。”张圆缓缓吐了口气,“我曾和甜妹妹议亲,好些年前……她曾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是你?”杨夫人惊愕,她探问过玖儿的往事,这是玖儿那个下过聘书却最后两散的未婚夫,“你缘何在这……”
张圆朝着杨夫人拜了拜:“我和甜妹妹被迫拆散后,进学中考,头三年在京里任事,今春才右迁到金陵述职。”他从袖内取出半张信笺,递给杨夫人,“晚辈在金陵安顿不过几日,家中收到此信,晚辈几番斟酌,暗地里查访了许多日,才找到夫人。”
杨夫人看着那信笺,正是被芳儿拿去的、甜酿写给她的书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