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者说,以她的酒量,除了最烈的烧刀子成坛喝,平常宫里的酒,是灌不醉她的。
只是心里想醉一醉,才会醉了。
太后白了她一眼,轻哼一声,却没与她拌嘴,而是又喝了两杯酒。
这酒灌得又急又猛,是最醉人的。娜仁忙道:“缓缓地喝,这样喝伤身。”
“我都六十几岁的人了,再伤身又怎么样?宫里这些年,人活得一点鲜活气都没有,就不伤身了吗?”太后柳眉倒竖,仿佛在问娜仁,又像是在质问她自己。
然而如此迅猛的爆发也不过顷刻之间,没等娜仁打好腹稿要这样劝她,她便自己收敛起情绪,颇为悠闲地往后一仰,半躺在炕上,一手捏着酒杯轻轻晃着,一手在炕边矮柜上轻轻敲着,口中哼着不知名的调子,娜仁听着只觉豪迈大气,但……或许是有的地方跑得有点厉害,恕她实在分辨不出究竟是哪一支曲子。
“我是认命了的,但有时候,我还是好恼恨老祖宗、恼恨先帝。”太后忽然开口,娜仁一惊,正当震惊中,听她继续道:“可我又知道,老祖宗是这宫里为数不多真心对我好、对我又没有索求的人之一了。我知道她也有她的无奈,她的不得已,她也为了科尔沁牺牲了许多,我应该感念她的好。可为什么,为什么她自己牺牲了,就要强求别人也为此奉献牺牲呢?孟古青阿布格额其格就是这样没在宫里的,还不够吗?”
她呜咽着,抛弃了所有的仪态、仪容,哭得像个孩子一样。
“娜仁——”哭着哭着,她冲娜仁伸出手臂,挣扎着要起身,娜仁忙起身,走到她跟前来。她便一把将娜仁抱住,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脊背,越来越用力,仿佛在拍着当年的自己。
她道:“我想拦老祖宗,可无论我说什么,老祖宗都不听。她一定要接你入宫来,是我没用,是我没用……”
她说着,眼泪滚滚落下,浸湿了娜仁衣裳肩膀处的一大块。
“这些年,承蒙庇护,我过得很快乐。”娜仁也凑在她耳边,轻声道:“别哭了,我挺好的,你把我放在宫外,没准我过得还不如在宫里呢。”
如果在宫外长大,她一定不会愿意成亲。最终的结果,只怕只能是出家,常伴青灯古佛,了却残生。
太后眨眨眼,泪眼婆娑地,不大相信。
娜仁与她道:“我常说皎皎和我像,其实不只是性格上,便是选择伴侣上也很是相似。但与安隽云,是她的缘法,而我……或许终其一生,也找不到合心意的男子了。若是不合心意,我情愿不嫁。”
因为她已经见过最合乎她心意的人了。
娜仁想着,忍不住轻笑。
最后这场酒局以太后盘腿坐在炕上怒骂先帝半个时辰,最后骂累了,趴在炕桌上睡去告终。
琼枝这一段时间在旁听着,即便以她的稳重,也不由胆战心惊地。等太后总算睡去,她忍不住松了口气,抬头间见到候在炕边的阿朵,却见她也是如自己一般,长松了口气。
俩人相视,情都有些复杂。
将太后送到后殿,这里是皎皎未嫁时的住所,婚后她也偶尔会回来小住,即便如今她不在京中,琼枝也一直叫人打扫,保持干净。
娜仁对阿朵道:“太后这个样子,你们也是回不去了,就叫她先在我这歇一夜吧。你们回去取些东西,将多的人遣回去,姑姑你若是放心不下,再回来守着。”
阿朵应了声,道:“那奴才就回去给太后取换洗的衣物与衾枕来。”
“也好。”娜仁点点头,目送她离去了。
阿朵的背影一如既往的沉稳端正,谁能看出这已是六旬有余,年近七旬的人了呢?
又因此,她联想到自己身边的琼枝、豆蔻二人,也都是华发已生,鬓角斑白。
福宽前次入宫来请安,说起她再过几年便要养老去了。算来,琼枝和豆蔻与她的年岁也相差不多。
想到这里,娜仁心里又多了许多想法。但如今宫里为太皇太后的病十分忙乱,她自己也难抽出个空子管别的事,只能暂且将那些想法压下,想等清闲些的时候,再问问琼枝和豆蔻的意思。
京中的信送到热河,娜仁估计着就得九月里了,康熙再带人回程,更不知是什么年月的事。
这就只能等着,路途遥遥车马慢,最是磨人的耐性。若是后世,飞机高铁花样百出,从蒙古到北京,也不过是几个小时的功夫。
十月里,京中落下了第一场雪。
今年的雪来得很早,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太皇太后的情况不容乐观,连续几日昏昏沉沉的,额头烧得滚烫,娜仁日夜不离地守在慈宁宫榻前,生怕真有个什么不好。
又熬过一个漫漫长夜,窗外鹅毛大雪纷飞,娜仁叫人将窗子堵得严严实实,挡住了冬日的寒风,却挡不住外头的风声传进众人的耳中。
娜仁一开始听着觉得心烦,后来随着太皇太后烧得越来越厉害,她就一点心思都分不出去,一步不离地守在太皇太后的床前,紧紧握着她的手,不停地更换冷敷额头的帕子。
她好怕,好怕这一次,老天爷真的就把这个,自她到异世来、又入深宫,照拂她最多、被她视为亲人、也曾相互取暖过的老人,就这样带离她的身边。
来到异世,做了博尔济吉特氏娜仁几十年,娜仁从未如这一刻一般,那样虔诚地向长生天祈祷。
如果漫天佛真的有灵,就让她再陪我一段日子,哪怕几天,也好啊。
冬月初,大雪不断。
太皇太后仍然烧得糊里糊涂的,娜仁为她擦身的时候,她忽然伸出手,落在娜仁的肩上,嘴唇不断蠕动着。
娜仁凑过去,听她在说什么。
“玄烨……玄烨——娜仁别怕,玄烨回来了……”
这样的糊涂话,这段日子里她不知听了多少了。一开始还能笑笑,如今却连牵动唇角的力气都没有。
她多希望这是真的,至少康熙不会为错过与老祖宗的最后一面而抱憾终生。
然而下一瞬,她听见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阿姐——朕回来了。”
娜仁猛地站起来扭过身,下一刻,潸然泪下,泪流满面。
“你怎么才回来啊——”
你可知道,我有多怕你连老祖宗的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眼前的世界开始发白、模糊,仿佛提了好一段日子的心猛地放下,娜仁再也支撑不住,浑身发软向后倒去。
仿佛有什么接住了她,耳边的声音听着是康熙的,但……他什么时候这样消瘦了,硌得人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