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景阳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次日清晨。
他目光落在了趴在桶边睡着的穆浅,微微吸了一口气,然后重重的吐出。
他换上衣物,把穆浅抱到床上,穆浅缩在他的怀中,静静沉睡。
人又去哪里了?替穆浅盖好被褥,他坐在榻上沉思。
去找顾云泽了吗?不由得,他眼中浮现出隐隐的失落,随后扶着额头,凝视着桌上的那把绯剑,半晌无语。
他并没有用多年的修为去换浮生剑,他甚至不知道为什么浮生剑能够感应他的心声,甘愿为他所用。
这把剑的煞气极重,每当他拿起这把剑时就能感受到一股强烈的怨气在将他逐渐吞噬,如同一面镜子,把他心头的所有仇恨都清晰的照映出来。
甚至是一些微不足道的怨气也被瞬间放大了无数倍,以至于他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心态。
如此邪的剑,若不能加以控制,只怕日后自己终究会栽在这把剑上。
只是……
这心魔是何时长出的?
他开始回忆起曾经的种种,那些在仇恨中度过的每一晚,他想起大雨滂沱下,自己在薛锦铖手中的垂死的挣扎,还有这些年在尘世沉浮中的颠簸流转,无家可归。
他并非生性顽劣,只是这些年来的遭遇早已让他在无声中建立了一道如城墙般坚不可摧的心墙。
不知为何,他忽然觉得曾经的悲痛已经无法再牵动他的心了,更别说成为心魔。
蓦然间,他仿佛又看见了那抹青色的身影,如不染微尘的冷玉,清逸绝伦。
他忽然想起在净舒别院,凋零的梨花下有人在温着一壶清酒,馥郁而浓烈的药香透过窗子袅袅散开,他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宁静与安心。
有些失的,薛景阳凝望着窗外的天空,清晨的阳光浅浅地照在了绯色的长剑上,折射出了血色的光华。
苏灵郡是那么轻易的相信了他说的所有,却不知道对于他来说,他开始害怕自己精心编织的谎言会伤害到他。
他的一生漫长而又艰辛,他经历的变故让他开始害怕这样的感觉,他不愿意花心思在别人的身上,因为他不想去接触那些虚无缥缈的爱恨纠葛。
那样的烙印深深的刻在他的心尖,充斥在他的骨血缝隙,让他对他无数次的言不由衷,之后又在梦魇的余烬中悔恨交织。
他把所有的感情置身事外,在荒芜寂寥的孤寂中,决绝的斩断了所有退路,即便前方的路早已晦暗不堪,他也要如履薄冰的走着,因为他的身后没有灯火。
他的心再也寻不到归途。
“阿阳?”沉静中,有人忽然轻轻唤了他一声。
薛景阳一愣,徒然回过,微微笑道:“你醒了?”
“啊,是的。”穆浅从他的怀里挣着坐起身,“身体好些了吗?”
“感觉好多了。”薛景阳淡淡回道。
穆浅笑道:“这我就放心了。”
又一次想到了那张脸,薛景阳眸中忽然有怒火燃烧,他压低了声音,语气颇为不快:“你去找他做什么?不是让你解了他的咒就回来吗?你为什么不听话?!”
穆浅似乎是没料到薛景阳竟会因为这种事发火,他有些委屈的低声解释道:“对不起,我担心阿阳的身体,所以……所以才让苏先生来帮你看看。阿阳别生气了……”
“罢了。”薛景阳走到门边,问道:“你昨天在哪里找到的他?”
“我不知道。昨天找到他时,他在顾仙长的旁边。”
薛景阳立在门口没有说话,他隐于袖袍中的指节微微泛白,像是在忍着极大的怒火。
顾云泽,顾云泽,又是顾云泽!他明明可以对任何人好,只是为什么偏偏是顾云泽那块烂木头?!
他不耐烦的一拳砸在门框上,让本就陈旧的木框随之一震,几乎快要掉下来。
薛景阳讨厌顾云泽也不是没有说法的。这件事的源头还要追溯到多年前他被送去九华山学习剑术说起。
墨云观与九华山乃为世交门派,为了促进友好,双方每年都会送一个不记名弟子去对方门派修习,修习时间为两年。
两年时间也学不了什么深奥的术法,是以,仙长们教的也都是些入门的东西。
当年薛景阳被送去九华山学习剑术时拜的便是顾云泽师门下。
顾云泽生性高冷,不爱说话,做事有板有眼,规规矩矩,基本上是师傅说什么,他便做什么,从不多言。而薛景阳却恰恰相反,别人让他做什么,他心情好了便做,心情不好就偏不做,他生玩,但九华山的人又过于刻板,他于这事,也没少挨过板子,若不是看在老天师面子上,他早就该被遣送回去了。
心情不好时又没人给欺负,薛景阳便自然会给自己找乐子,是以,比他小了三岁的顾云泽就成了他的快乐源泉,势要把人家不逼急眼不善罢甘休。
逗一个枯燥无味的人久了也难免觉得寂寞,时间长了,他又开始无所事事,也想不到新法子找乐趣。
本以为在九华山混完两年日子就可以回墨云观,但谁知顾云泽这个小闷骚居然在他临走前摆了他一道,让前来接他的薛锦铖大喜过望,以为自己弟弟总算被教育成人,于是找到九华山掌门好说歹说,才让掌门同意他在九华山再多留一年。
薛锦铖的要求很简单,不用教他任何术法,让他多学学规矩即可。
于是薛景阳又百般无聊的在九华山留了下来,直至屁股被打开了花,薛锦铖才来把他像拖麻袋一样拖回了墨云观。
被顾云泽告知他在九华山犯下的过比他吃过的米还多,薛锦铖气急,又拿重霄在他开了花的屁股上狠狠抽了几记。
薛景阳疼的哭爹叫娘,在床上瘫了整整三个月才算好,这笔账他便全算在了顾云泽头上。
在他濒临瘫痪的几个月中,过来照顾他的便只有穆浅一人,其他人多半是来瞧瞧他被打的有多惨,好让自己对薛锦铖的重霄威力心里有个谱。
穆浅生性温和,对薛景阳的照顾更是无微不至,他知薛景阳耐不住性子,便一得空就学做些好吃的亦好玩的送来,陪他吃茶聊天。
薛景阳也不得不承认,他对穆浅是动过心思的,只是那时穆浅年纪尚小,他也只能将那份若有若无的情感藏匿于心头,不曾告人。
可惜他的爱燃烧的太快,在他被追杀逃亡的这些年里,冷漠与不信任逐渐占满了他的心,在刀锋血口上走惯了,他不愿再相信任何人,也不愿再对任何人寄托任何情感。
穆浅看不见他的表情,但听声音,心中也有了些许猜测,他不动声色的说道:“苏先生说他去医馆要给你抓药,昨天替你医完便离开了。”
“呵。”薛景阳把长发束起,声音中带着淡淡的疏离,“本道不需要知道他去哪里了。”
“阿阳……”穆浅轻轻呢喃了一声,灰蒙蒙的眼睛中似有雾气,“苏先生于你来说,很重要吧?”
“你怎么会这么想?”薛景阳背着他,哂然一笑,“本道只是觉得他于我来说还算有些用处,我不想让顾云泽那吊丧脸占了便宜。”
“可是阿阳……”穆浅顿了顿,终究是叹了口气,问道:“那是什么无法割舍的东西让你宁愿在刀尖上漂泊也不愿意回去?”
“仇恨。”薛景阳倚在墙上,冷冷说道,“你应当知道我与薛锦铖之间的隔阂是什么,不仅仅是因为他废了我,我更在意的是他对你的做法,你不过是与我走近了一些,他竟然让你自戳双目以示忠诚。”
“阿阳不要这么想,是我自愿的,与师尊无关。”穆浅微微叹了一声,“师尊这些年待我很好,不劳烦阿阳费心了。”
薛景阳抿了抿唇角,转头凝视着他的眼睛,半晌才一字一顿的吐出一句话,“他伤别人可以,但你,不行。”
穆浅哑然。
薛景阳朝他走来,看到他无声的样子,目光中有怅然闪过,复又恢复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