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夫人有些恼怒,她今晚有话要说有事要办,哪知丈夫不仅不配合,还处处掣肘,她决意把事挑明,直接对忠恕道:“忠恕,你去突厥前我就把话说透了,你心里有庭芳,庭芳心里有你,你们是青梅竹马,两情相悦,如果不是军情紧急,我当时就把事情给你们办了。你的父母皆已过世,族中也无人留存,我和李郎算是长辈,庭芳虽有族中长辈,也不是极近之人,我们也算是她的父母,现在时机得当,我就想择日把你们的亲事给办了。”这话一出口,庭芳满面娇羞,低下了头,李靖想不到夫人办事如此明快,有些不及应对,忠恕头上冒汗:这一刻终于来了!
李夫人道:“咱们军旅中人,不必讲究什么吉日不吉日,你的宅邸也算是新的,不需要很大功夫就能收拾齐整,我明天就加派人手替你处置,等工程一结束,立刻办事,把庭芳送出门,我也算了却一桩心事。”她越说越兴奋,完全没顾及忠恕情紧张。庭芳被幸福冲得晕晕的,不敢抬头看忠恕,也没注意到他的反应。李夫人在说话的间隙偶尔扫到李靖的表情,一怔:“李郎,你觉得我的布置得当吗?”李靖苦笑道:“婚姻大事,关系两个孩子终身,也不必如此仓促吧!”李夫人笑道:“儿女之事,比军国大事还急!这事不能听你的,还是我来操办。布置宅邸需要十天,十天之后我们就发帖办事,给士极也说一声,这份礼,他可不能短少了,你说是不是,忠恕?”她转脸见忠恕完全不是心愿得偿的模样,心中一惊:这事蹊跷!难道有变故?她盯着忠恕的眼睛,追问道:“忠恕,你说呢?”忠恕不敢看她的眼睛,低下头不知如何说,庭芳本陶醉于幸福之中,突然听到义母口气不善,抬头一看忠恕的色,心中一惊:师兄这是怎么了?
李夫人见忠恕低头不说话,就知道事情不简单,这事既然已经说开,她就非要问个明白,李靖在旁边想插话,李夫人摆手制止了他,虽然她是一介女子,大事都听李靖的,但如果遇到她固执坚持的事情,李靖也只能退让。李夫人盯着忠恕:“忠恕,我刚才的话你都听见了吧?”忠恕的头低得更很,李夫人逼问:“那你看我的安排没什么瑕疵吧?”庭芳的心提了起来。忠恕不答,李夫人心中有些恼怒:“你是对我这个主婚人不满意,是吗?”忠恕摇头,李夫人道:“你对庭芳不满意?”忠恕立刻摇头,庭芳的心稍稍放下,李夫人道:“那你有何想法?”忠恕知道今天是躲不过了,鼓足勇气,抬起头来望着庭芳:“师妹,对不起,我不能和你成亲。”此话就如晴天霹雳,庭芳一下子呆住了。
此话说出,忠恕的心像刀剜一样,李夫人倒冷静下来,问:“忠恕,你总有个理由吧?”忠恕不敢看她,李靖看着忠恕和庭芳难过的样子,实在不忍,插话道:“他刚受天子厚恩,就当仿效霍骠骑举兵荡寇,突厥未灭,何以家为!”李夫人不理他,盯着忠恕问:“你心中有了别人?”忠恕看了一眼庭芳,缓缓点了点头,庭芳的心都碎了,泪水终于控制不住,她怕自己哭出声来,忍着悲痛,强颜欢笑向李夫人道:“义母,夜深露重,我去给您取件衣服。”说着起身离席,出得花厅,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样落了下来,父亲遇害那天的感觉重新出现。自十年前与忠恕分手,她心中一直刻着他的影子,去年忠恕来到周塞,她觉得是自己的思念感动上天,把他送到自己的面前,忠恕的感情她也能体会出来,义母今天提出婚事,她本以为水到渠成,好事将谐,满心欢喜,哪知道忠恕心中另有别人,当面拒婚,她只觉得天都塌了下来,身世的孤苦,人情的冰冷,一起涌上心来。
庭芳一出去,李夫人就没那么客气了,指着忠恕的鼻子厉声训斥:“段忠恕,半年前我就警告过你,庭芳心里有你。我的闺女,要模样有模样,要品性有品性,就是当个王妃也委曲了她,能看中你这个毛头小子是你祖上烧了八辈子香修来的福气,你小子不知珍惜,自以为当个什么破候爷就另有艳心,我看是瞎了你的狗眼!”李靖也有些惊讶,夫人出身诗书之门,就是在江湖上行走,也是温文尔雅,从不恶语伤人,想不到今天为义女的婚事丧失仪态,他怕忠恕受不了,想帮他圆一下场,刚要张嘴,李夫人挥手制止,继续斥骂忠恕:“你年少无知,自以为身份变了,就想着另攀高枝,井底之蛙,不知真情可贵!庭芳甘愿为你去死,这样的亲情你去哪里寻找?”忠恕想起庭芳对自己的真情,看到她刚才伤心欲绝的情,心如刀割,眼泪直流,李夫人以为他有悔恨之意,怒意稍减:“你流泪说明你良心未泯,可能是一时糊涂,犹可宽恕,尽快与他人退了婚约,向庭芳赔情悔罪,也许她念在过去的情份,会给你一个机会。”忠恕摇头,李夫人火气又炽,冷森森地问:“对方是哪家高门秀女,能让你如此痴情挂念?”忠恕还是不答,李靖看夫人一副逼死人的样子,怕她闹得不好收场,在旁道:“是武显扬的女儿。”李夫人一愣,以为听错了,李靖道:“他去突厥,路上遇到了,那姑娘以死相助,于是…”
李夫人还是不信,这时庭芳取了衣服,正站在厅门外,听到这话,也愣住了,李夫人冷笑道:“好啊,段公子,想不到你还有这么一出艳遇,与灭门仇人的女儿有了私情。”李靖怕夫人说出更难听的话来,于是就把忠恕如何遇到宝珠以及在云州大战武显扬,宝珠以死相逼的事讲了一遍。忠恕对他讲述的只是个梗概,但李靖是何等智慧之人,有些蛛丝马迹,立刻就能判断出事情的脉络,竟然讲得分毫不差,李夫人听完,长叹一声,为宝珠的情真义烈感动,她也是义烈之人,焉能不知深情可贵,回头一想就知忠恕很难两全,但事关庭芳的幸福,她不能退让,道:“这姑娘真是可敬可叹!但造化弄人,你们是世仇之家,姻缘难缔。你要报父母之仇,将来势必要与武显扬分个你死我活,你想想,如果武显扬死在你手,那姑娘还会嫁你吗?”忠恕不敢想,如果他真杀了武显扬,或者武显扬杀了他,宝珠都会自尽。
李夫人道:“深情可叹,但天不设缘分,只能徒劳怨望。”忠恕眼泪落得更急,李夫人道:“你们天各一方,相见无期,注定是一段无果情缘,早了早好,大丈夫临机果断,免得亲人受牵累。”她中的亲人当然是指庭芳,忠恕有了反应,果断地摇了摇头。李夫人大恼,这个青年看似温顺,实则意想不到地倔强,转念又一想,现在这世道,高官豪门,哪个不是三妻四妾,像李靖这样只娶一妻的又有几人?何况忠恕与宝珠一南一北,就算他有心,那姑娘痴情,武显扬会同意吗?这样的孽缘,注定无果,何不顺势做个好人,先把庭芳的事拿下,于是问:“武显扬有几个女儿?”李靖不知道,她又问一句,声音高了不少,忠恕只得答道:“我不清楚。”他仅知道武夫人只有宝珠和武经义这一双儿女,武显扬有多少妻子多少子女确实不清楚,李夫人慷然道:“自古大丈夫快意恩仇!武显扬杀你全家,你自当为亲复仇,取他性命,他的女儿,无论有多少,都取来做妾妇,那才叫报得亲恩。”她的意思是可以让宝珠做妾,伺服于他。
中国自周代以来,王候们一直有杀其人而占其妻女的传统,秦始皇攻灭六国后,把六国国王的后宫佳丽全数迁到咸阳充实阿房宫,汉武帝更是经常把犯官的妻女充到掖庭宫服侍自己。远的不说,前代隋炀帝杨广灭了陈朝,把陈朝皇帝陈叔宝的女儿纳入府中,当朝天子李世民在玄武门之变的当天,杀入弟弟齐王李元吉的府邸,把李元吉的儿子们杀了个干净,然后将其美貌的正妃杨氏抬入秦王府,做了自己的妃子。
李夫人与李靖伉俪情深,她像杨坚的独孤皇后一样,认为一夫一妻相守终老是天然之道,最看不惯男人花心,她口头上允许忠恕纳宝珠为妾,已经是强压怒火妥协一大步,没想到忠恕又坚决地摇了摇头,李夫人火气更盛:“你是铁了心要娶仇人之女,抛弃庭芳了?”忠恕流着泪摇头,李夫人道:“那你是何意?不会是想娶武显扬的女儿作正妻,让我的女儿作小吧?”忠恕抽泣着摇头,哽咽道:“我不能辜负师妹!”门外的庭芳听到这话,忍不住哭出声来,李夫人听见义女就在门外,而这个忠恕就像闷头葫芦一样,不干不脆不决不断,再逼下去也没个答案,怒哼一声,愤然离席,出门拉了庭芳就走。
厅里只剩下李靖与忠恕两人,李靖看看忠恕,叹了口气,说了句:“家事小,国事大,慎重掂量。”然后起身走了。忠恕泪流不停,想到庭芳刚才那凄然欲绝的情,心痛得像碎裂了一样,他知道自己优柔寡断,不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如果非要辜负宝珠和庭芳二人中任一个,他宁愿自尽也不做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