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后仰躺下,将养剑葫放在身边,闭上眼睛。
没来由想起刻在倒悬山黄粱酒馆墙壁上的那句话,字迹歪扭,蚯蚓爬爬。
是阿良写给齐先生的。
江湖没什么好的,也就酒还行。
陈平安猛然间睁开眼睛,站起身,心中默念。
一条金色长线从落魄山竹楼处掠出,来到山巅,被陈平安握在手心,剑尖向下,轻轻挑起养剑葫,最终伸臂持剑向前,微笑道:“有酒就行,够够的了。”
陈平安持剑下山,连连喝酒,是真醉了,身形踉跄,路过朱敛他们宅子的时候,刚好看到了正在月色下练拳的岑鸳机。
她发现他一身酒气后,眼畏缩,停下了拳桩,断了拳意。
陈平安一笑而过,摇摇晃晃走远之后,脚步不停,在山林小路,转头道:“岑鸳机,你的拳,真不行。”
岑鸳机闭上一只眼睛,伸出手指,似乎想要说话。
砰然一声。
陈平安应声倒地。
岑鸳机心中哀叹一声,装什么高手说什么大话啊。
只见那位年轻山主,连忙捡起剑仙和养剑葫,脚步快了许多。
瞧瞧,先前分明是装醉来着。
岑鸳机转头看了眼朱老仙的宅子,愤愤不平,摊上这么个没轻没重的山主,真是误上贼船了。
在崖畔那边,陈平安趴在石桌上,滚烫的脸颊贴着微凉的桌面,就那么遥望远方。
眨了眨眼睛,晃了晃脑袋,总觉得自己是不是眼花了。
在龙泉郡,还有人胆敢这么急哄哄御风远游?
极远处,一抹白虹挂空,声势惊人,想必已经惊动很多山头修士了。
陈平安闭上眼睛,不去管了。在落魄山还怕什么?就这么昏睡过去。
这一晚,有一位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鬼迷心窍地就为了见先生一面,通和法宝尽出,匆匆北归,更注定要匆匆南行。
他将已经酣睡的青衫先生,轻轻背起,脚步轻轻,走向竹楼,喃喃低语喊了一声:“先生。”
落魄山作为骊珠洞天最为高耸的几座山头之一,本就是赏月的绝佳地点。
一身白衣的崔东山轻轻关上一楼竹门,当俊美皮囊的仙少年站定,真是归来月色和云白。
崔东山蹑手蹑脚来到二楼,老人崔诚已经走到廊道,月色如水洗栏杆。崔东山喊了声“爷爷”,老人笑着点头。
老人负手而立,崔东山趴在栏杆上,两只大袖子挂在栏外。
崔诚不愿与崔瀺多聊什么,倒是对这个魂魄对半分出来的“崔东山”,兴许是觉得更加符合自己早年记忆的缘故,所以更亲近些。
崔诚问道:“怎么跑回来了?”
崔东山轻声道:“在外面逛荡来晃荡去,总觉得没啥劲。到了观湖书院地界,想起要跟那些教书匠碰面,鸡同鸭讲,心烦,就偷跑回来了。”
崔诚笑道:“既然做着无愧本心的大事,就要有恒心,不能总想着有趣无趣。”
崔东山用下巴当抹布,来回擦拭着栏杆,道:“知道啦。”
崔诚问道:“今夜就走?”
崔东山点点头,道:“正事还是要做的,老王八蛋喜欢较真,这会儿我既然自己选择向他低头,就愿赌服输,自然不会耽搁他的千秋大业,一定勤勤恳恳、老老实实,就当小时候与家塾夫子交课业了。”
崔诚没有多说什么,老人不觉得自己有资格对他们指手画脚。当年他就是迂腐教训得多,死板道理灌输得多,又喜欢摆架子,小崽子才负气离家,远游他乡,一口气离开了东宝瓶洲,去了中土洲,认了个穷酸老秀才当先生。这些都在老人的意料之外。当初每次崔瀺寄信回家,索要银钱,老人是既恼火,又心疼,堂堂崔氏嫡孙,陋巷求学,能学到多大多好的学问?这也就罢了,既然与家族服软,开口讨要,每个月就要这么点银子,还好意思开口?能买几本圣贤书?就算一年不吃不喝,凑得齐一套稍稍像样的文房清供吗?当然了,老人是很久以后,才知道那个老秀才的学问,高到了如日中天的地步。
崔诚说道:“方才崔瀺找过陈平安了,应该兜底了。”
崔东山“嗯”了一声,并不觉得怪。崔瀺将他看得透彻,其实他看待崔瀺,一样相差无几,到底曾经是一个人。
崔东山转过头,问道:“不然我晚一些再走?”
崔诚笑道:“你晚走早走,我拦得住?除了小时候被我关在阁楼念书逃不了之外,你哪次听过爷爷的话?”
崔东山说道:“这次就听爷爷的。”
崔诚道:“行吧,回头他要念叨,你就把事情往我身上推。”
崔东山笑逐颜开,娴熟地爬上栏杆,翻身飘落在一楼地面,大摇大摆走向朱敛那边的几栋宅子。
他先去了裴钱的院子,发出一串怪声,翻白眼吐舌头,张牙舞爪,把迷迷糊糊醒过来的裴钱吓得一激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出黄纸符箓,贴在额头,然后鞋也不穿,手持行山杖就狂奔向窗台那边,闭着眼睛就是一套疯魔剑法,嘴里瞎嚷嚷:“快走快走!饶你不死!”
崔东山怒喝道:“敲坏了我家先生的窗户,你赔钱啊!”
裴钱愣在当场,伸出双指,轻轻按了按额头符箓,防止坠落,心里想着,万一是妖魔鬼怪故意变幻成崔东山的模样,绝对不能掉以轻心。
她试探性问道:“我是谁?”
崔东山笑眯眯道:“大师姐呗。”
裴钱如释重负,看来是真的崔东山,于是屁颠屁颠跑到窗台边上,踮起脚跟,一边张望一边好问道:“你咋又来了?”
崔东山反问道:“你管我?”
裴钱摘下符箓放在袖中,跑去开门,却没看见崔东山,转了一圈还是没找着,结果一个抬头,就看到一个白衣服的家伙倒挂在屋檐下。裴钱被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眼眶里已经有些泪莹莹了,刚要开始放声哭嚎,崔东山就像那大雪天挂在屋檐下的一根冰锥子化了,以一个倒栽葱姿势从屋檐滑落,脑袋撞地,咚一声,然后直挺挺摔在地上。看到这一幕,裴钱破涕为笑,满腔委屈一下子烟消云散。
崔东山爬起身,抖着雪白袖子,随口问道:“那个不开眼的贱婢呢?”
裴钱小心翼翼道:“石柔姐姐如今在压岁铺子那边忙生意哩,帮着我一起挣钱,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可不许再欺负她了,不然我就告诉师父。”
崔东山嗤笑道:“告状?你师父是我先生,明摆着跟我更亲近些,我认识先生那会儿,你还不知道在哪里玩泥巴呢。”
裴钱可不愿在这件事上矮他一头,想了想,反问道:“师父这次去梳水国那边游历江湖,又给我带了一大堆的礼物,数都数不清,你有吗?就算有,能有我多吗?”
崔东山笑道:“你跟江湖人称多宝大爷的我比家当?”
裴钱认真道:“自己的不算,我们只比各自师父和先生送的。”
崔东山双手摊开,笑道:“输给大师姐不丢人。”
裴钱点头道:“识时务者为俊杰。”
崔东山伸出手指,戳了戳裴钱眉心,道:“你就可劲儿瞎引文,气死一个个古人圣贤吧。”
裴钱一巴掌拍掉崔东山的狗爪子,壮着肚子小声道:“放4。”
崔东山给逗乐了,这么好一词汇,给小黑炭用得这么不豪气。
崔东山开始往院子外边走,嘴里嚷道:“走,找猪头玩去。”
裴钱已经不犯困了,乐呵呵地跟在崔东山身后,与他说了自己跟宝瓶姐姐一起捅马蜂窝的壮举。
崔东山问道:“你自己淘气也就罢了,还连累小宝瓶一起遭殃,先生就没揍你?”
裴钱白眼道:“尽说傻话。”
崔东山哀叹一声,道:“我家先生,真是把你当自己闺女养了。”
裴钱乐开了怀,“大白鹅”就是比老厨子会说话。
“大白鹅”,是裴钱私底下给崔东山取的绰号,这件事,她只跟最“守口如瓶”的宝瓶姐姐说过。
路过一栋宅子,墙内有走桩出拳的闷闷振衣声响。
崔东山蹈虚凌空,步步登高,站在墙头外边往宅子里瞅,瞧见一个身材苗条的貌美少女,正在练习自家先生最拿手的六步走桩。裴钱将那根行山杖斜靠墙壁,后退几步,一个高高跃起,踩在行山杖上,双手抓住墙头,双臂微微使劲,成功探出脑袋,正好听见崔东山嘀咕道:“这拳打得真是辣我眼睛。”
裴钱压低嗓音说道:“岑鸳机这人心不坏,就是傻了点。”
崔东山点头道:“看得出来。”
岑鸳机终究是朱敛相中的练武坯子,一个有望跻身金身境武夫的女子,也就是在落魄山这种鬼怪仙乱出没的地方,才半点不显眼,如果随便丢到梳水国、彩衣国,一旦让她爬到七境,那就是名副其实的大宗师,走那水浅的江湖,就是山林蟒蹚池塘,水花炸裂。
岑鸳机刚刚练拳,练拳之时,能够将心全部沉浸其中,已经殊为不易,所以直到略作休憩,停了拳桩,才听闻墙头那边的窃窃私语。她瞬间侧身,脚步后撤,双手拉开一个拳架,抬头怒喝道:“谁?”
当她看到那个俊美“少年郎”的脑袋后,皱了皱眉头,怎么冒出这么个仿佛谪仙人的陌生人,又看到裴钱正在一旁咧嘴笑,岑鸳机这才松了口气。
崔东山双肘搁放在墙头上,问道:“你是猪头……哦不,是朱敛挑选上山的落魄山记名弟子?”
岑鸳机没有答话,望向裴钱。
裴钱笑嘻嘻介绍道:“他啊,叫崔东山,是我师父的学生,我跟他俩辈分一样的。”
岑鸳机开始犯嘀咕。
那个年轻山主的学生?
眼前这个瞅着十分灵秀的漂亮少年,是不是傻啊?找谁不好,非要找那个不学无术的家伙当先生?那家伙一年到头就知道在外边瞎逛,当甩手掌柜,偶尔回到山头,不是胡乱应酬,就是大晚上喝酒卖疯,你能从他身上学到什么?那家伙也真是猪油蒙了心,竟然敢给人当先生,就这么缺钱?
岑鸳机心中叹息,于是望向那个白衣俊美少年的眼,就有些怜悯。
崔东山轻声道:“是真傻,不是装的。”
裴钱“嗯”了一声,道:“我没骗你吧。”
大小两颗脑袋,几乎同时从墙头那边消失,极有默契。
岑鸳机听不真切他们说啥,也懒得计较,反正落魄山上,怪人怪事挺多。
崔东山没去找朱敛,带着裴钱去到了落魄山之巅后,一跺脚,怒斥道:“还不滚出来。”
落魄山的山宋煜章赶紧现出真身,在祠庙外的台阶底下,作揖到底,面对这位他当年就已经知晓真实身份的“少年”,却没有多言。
崔东山脸色阴沉,浑身煞气,大步向宋煜章奔去。
崔东山又要开始作妖了?裴钱见势不妙,赶紧跟上崔东山,小声劝说道:“好好说话,远亲不如近邻,到时候难做人的,还是师父啊。”
崔东山叹了口气,站在那位色自若的落魄山山之前,问道:“当官当死了,好不容易当了个山,也还是不开窍?”
宋煜章虽然敬畏这位“国师崔瀺”,但是对于自己的为人处世,问心无愧,故而绝对不会有半点怯懦,缓缓道:“会做官做人的,别说我大骊不缺,从已经覆灭的卢氏王朝,到苟延残喘的大隋高氏,再到黄庭国这类见风使舵的藩属小国,何曾少了?”
崔东山问道:“那我问你,当官也好,做山也罢,你被大骊宋氏放在这些位置上,你到底是追求道德的自我圆满,还是在一心为国为民?”
宋煜章问道:“国师大人,难道就不许微臣两者兼具?”
崔东山挥挥袖子,不耐烦道:“懒得跟你废话。”
宋煜章作揖拜别,一丝不苟,金身返回那尊泥塑像,并且主动“关门”,暂时放弃对落魄山的巡视。
崔东山带着裴钱在山巅随便散步,裴钱好地问道:“干吗生气?”
“哪有生气,我从不为蠢人生气,只愁自己不够聪明。”崔东山摇摇头,双手摊开,比划了一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学问,道理,老话,经验,等等等等,加在一起,就是给自己搭建了一座房子。有些小的房子,就像泥瓶巷、杏花巷那些小宅子;有些大的房子,像桃叶巷、福禄街那边的府邸,或像如今各大山头的仙家洞府,甚至那人间皇宫,中土洲的白帝城,青冥天下的白玉京。大小之外,也有稳固之分。大而不稳,就是空中楼阁,经不起风吹雨摇,苦难一来,就大厦倾塌,反而不如小而坚固的宅子。在此之外,又要看门户的多寡。多,并且时常打开,就可以快速接受外边的风景;少,且常年关门,就意味着一个人会很犟,容易钻牛角尖,活得很自我。”
裴钱点点头,道:“我就喜欢看大大小小的房子,所以你这些话,我听得懂。那个不怕你的山老爷,明显就是心扉紧闭的家伙,一根筋,认死理呗。”
崔东山转过头,瞥了眼裴钱的双眸,笑道:“可以啊,贼机灵。”
裴钱双臂环胸,捧着那根行山杖,洋洋得意道:“那可不,我都是快要去学塾读书的人啦。”
崔东山笑道:“那我可要提醒你一句,一栋宅子地方有限,装了这个就装不下那个的。很多读书人为什么读傻了?就是因为一种脉络上的书读得太多,每多读一本,就多遮住窗户、大门一分,所以越到最后,越看不清这个世界。眨眼工夫,白发苍苍了,还在那儿挠头发蒙,为啥老子读书那么多,还是活得猪狗不如,到最后只能安慰自己一句,世风日下,非我之过。”
裴钱看了看四周,没有人,这才小声道:“我去学塾,就是好让师父出远门的时候放心些,又不是真去念书。念个屁的书,脑壳疼哩。”
崔东山眨了眨眼睛,然后哈哈大笑,一边飞奔下山,一边嚷道:“告状去喽。”
裴钱一愣,然后泫然欲泣,开始拼了命撒腿狂奔,追赶那只“大白鹅”。
崔东山突然停下身形,站在一处台阶下,转头望去,结果看到一个黑炭丫头,为了追上自己,顾不得会不会摔伤,在山巅一脚蹬地,高高跃起,如鹰隼跃涧而飞,像极了当年泥瓶巷的那个草鞋少年。
崔东山微笑道:“先生,学生,弟子。原来我们三个都一样,都那么怕长大,又不得不长大。”
骤然间,有人一巴掌拍在崔东山后脑勺上,那个不速之客气笑道:“又欺负裴钱。”
话音未落,刚刚从落魄山竹楼那边迅猛赶来的一袭青衫,脚尖一点,身形掠去,一把抱住了裴钱,将她放在地上。
崔东山笑着弯腰作揖道:“学生错了。”
裴钱抹了把满脸的汗水,眼珠子一转,开始帮着崔东山说话,道:“师父,我和他闹着玩呢,我们其实什么话都没有说。”
崔东山点头如小鸡啄米,连声赞同道:“对对对。”
陈平安笑道:“你们自己相信吗?”
裴钱和崔东山异口同声道:“信!”
陈平安没有刨根问底,反正都是瞎胡闹。
三人一起下山。
先生学生,师父弟子。
青衫白衣小黑炭。
三人来到石崖畔,各自落座,与陈平安相对的那个座位,崔东山和裴钱都不乐意去坐,因为离着先生或是师父远了些。
侯门月色少于灯,山野清辉尤可人。
三人一起眺望远方。辈分最高的,反而是视野所及最近之人,哪怕借着月光,陈平安依旧看不太远。裴钱却看得到红烛镇那边的依稀亮光,还有棋墩山那边的淡淡绿意,那是当年魏檗所栽的那片青山奋勇竹遗留惠泽于山间的山水雾霭。崔东山作为元婴地仙,自然看得更远,绣花、冲澹和玉液三江的大致轮廓,弯曲扭转,尽收眼底。
裴钱从兜里掏出一把瓜子,放在石桌上,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只不过放的位置有些讲究,离着师父和自己稍稍近些。
崔东山听到瓜子落地的细微声响,回过,记起一事,手腕拧转,拎出四只大小不一的袋子,轻轻放在地上。袋子表面荧光流转,色泽各异,轻松覆住月光的留影。
崔东山笑道:“先生,这就是未来东宝瓶洲四岳的五色土壤了,是从各大山头的祖脉山根挖来的,除了北岳披云山,已经齐全了。别看袋子不大,分量极沉,最小的一袋,都有四十多斤。”
陈平安笑道:“辛苦了。”
崔东山笑呵呵道:“辛苦什么,若不是有这点盼头,此次出山,能活活闷死学生。”
裴钱抬起屁股,伸长脖子,好地问道:“我能打开瞅瞅不?”
崔东山大手一挥:“看吧看吧,羞愧死你这个赔钱货。看看我这学生是如何为先生分忧的,再看看你自己,身为先生的开山大弟子,成天吊儿郎当,在骑龙巷那边每月挣了十几两银子就满足了?每月没个二三十两银子的净利,你好意思跟人邀功?能够一年挣个三百两银子,在龙泉郡城那边买栋像样的小宅子,那还差不多。”
裴钱双臂环胸,气道:“看个屁,不看了。”
崔东山笑嘻嘻道:“那我求你看,看不看?”
裴钱伸出大拇指,转怒为喜道:“大气!”
裴钱不给崔东山反悔的机会,起身后一溜烟绕过陈平安,去打开一袋袋传说中的五色土壤,蹲在那边瞪大眼睛,脸庞被映照得光彩熠熠,嘴里啧啧称。师父曾经说某本仙书上记载着一种观音土,饿了可以当饭吃,不晓得这些五颜六色的泥巴,吃不吃得?
崔东山踹了裴钱的屁股一脚,骂道:“小姑娘眼皮子这么浅,小心以后行走江湖,随便遇上个嘴巴抹蜜的读书人,就给人拐骗了去。”
裴钱伸手拍了拍屁股,头都没转,道:“不把骗子打得脑壳开花,就是我侠义心肠嘞。”
崔东山开始说正事,望向陈平安,缓缓道:“先生这趟去北俱芦洲,连魏檗那份土壤,都一起带上,可以在北俱芦洲那边等着消息,约莫等到一年半到两年以后,大骊宋氏正式敕封其余四岳,就是先生炼化此物的最佳时机,不能早,可以晚。其实如果不谈忌讳,在未来中岳之地炼化五色土,应该得利最丰,更容易招来异象和馈赠,只不过咱们还是给大骊宋氏留点颜面好了,宋和那小子刚刚登基,就成了东宝瓶洲开拓疆土最多的千古一帝,容易脑子发热,下边的人一撺掇,即便是老王八蛋压得住,对落魄山而言,以后也是隐患,毕竟老王八蛋到时候忙得很。世事如此,做事情的人,总是做多错多不讨好,真到了一统东宝瓶洲的光景,老王八蛋就要面对很多来自中土洲的掣肘,不会是小麻烦,反而宋和这些什么都不做的享清福,人只要闲了,易生怨怼。”
“五色土炼化一事,我心里有数。”陈平安点头之后,忧心道,“等到大骊铁骑一鼓作气得到了东宝瓶洲,一众功勋,得到封赏后,难免人心懈怠,短时间内又不好与他们泄露天机,那会儿,才是最考验你和崔瀺治国驭人之术的时候。”
崔东山笑道:“到时候注定烦心事很多,但是不会出大乱子。一栋新宅子,地基牢固,架子搭好,只要那些栋梁不出岔,房子就不怕风吹雨打,窗户纸破了,屋顶瓦片碎了,都是缝缝补补的小事。等到新宅子变成了老宅子,户枢腐朽,廊柱干裂,屋内多白蚁蛇鼠,那会儿,就不是我和老王八蛋会操心的事情了。”
陈平安点点头,不再多说什么,事功一途,本就讲究细微功夫,别忘了眼前这个家伙,正是这门学问的老祖宗。
崔东山转头瞥了眼那座竹楼,收回视线后,问道:“如今山头多了,落魄山不用多说,已经好到无法再好。其余像灰蒙山、鳌鱼背、拜剑台等等,各处埋土的压胜之物,先生可曾挑选好了?”
陈平安苦笑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有些想法,但是没合适的物件。”
原本用来打造落魄山护山大阵的谷雨钱,如今都已经寅吃卯粮,所以这趟去往北俱芦洲,除了练剑之外,真要尝试一下,去当个名副其实的野修,上山访仙府遗址,下水寻龙宫秘境,看能否挣到一些意外之财,添补家用。
崔东山正要说话。
陈平安已经摆手道:“两回事,一户人家的亲兄弟,尚且需要明算账。”
崔东山有些悻悻然,只要他愿意,学自家先生当那善财童子的能耐,恐怕浩然天下也就只有皑皑洲姓刘的人,可以与他一拼。
陈平安随口问道:“魏羡一路跟随,现在境界如何了?”
崔东山摇头道:“魏羡离开藕花福地之后,志不在武学登顶。如今我手边的可用之才,屈指可数,既然魏羡自己有那份野心,我就顺势推他一把,等到此次返回观湖书院,我很快就会把魏羡丢到大骊行伍之中,至于是选择依附苏高山还是曹枰,再看看,不是特别急。大骊南下,像朱荧王朝这种死仗不会多了,硬仗却不少,魏羡赶得上,尤其是南边许多作威作福惯了的山上仙家,那些个千年府邸,骨头更加硬,魏羡脱颖而出的机会,就来了。先生,将来落魄山即便成了山上洞府,仙气再足,可是与人间王朝的关系,山上山下,总归还是需要一两座桥梁,魏羡在庙堂,卢白象混江湖,朱敛留在先生身边,各司其职,目前看来,是最好的了。”
陈平安“嗯”了一声。
裴钱问道:“那隋姐姐呢?”
崔东山没有回答裴钱的问题,正色道:“先生,不要着急。”
陈平安点头道:“你先前信上那句‘撼大摧坚,徐徐图之’,其实可以适用很多事情。”
桐叶洲,倒悬山和剑气长城。
陈平安本来打算游历完北俱芦洲,就要直奔倒悬山,现在看来,去了剑气长城后,先不返回老龙城,还要再走一趟桐叶洲才行。
崔东山犹豫了一下,伸出一只手掌,道:“我和老王八蛋都认为,最少还有这么长时间,可以让我们潜心经营。”
五十年。
陈平安转头看了眼西边,视野被竹楼和落魄山阻挡,故而看不到那座拥有斩龙台石崖的龙脊山。
圣人阮邛和真武山、风雪庙,外加大骊四方,在龙脊山“开山”一事,这些年做得一直极其隐蔽。龙脊山也是西边群山之中戒备最森严的一座,魏檗与陈平安关系再好,也从不会提及龙脊山一字半句。
崔东山抬头看了眼天色,然后干脆双手抱住后脑勺,身体后仰,怔怔出。
陈平安和裴钱嗑着瓜子,裴钱问道:“师父,要我帮你剥壳不?到时候我递给你一大把瓜子仁,哗啦一下倒入嘴里,一口吃掉。”
陈平安笑道:“不用。”
崔东山大煞风景道:“先生是不愿意吃你的口水。”
裴钱像只小老鼠,轻轻嗑着瓜子,瞧着动作不快,面前的桌上却已经堆了小山似的瓜子壳,她问道:“你晓得有个说法,叫‘龙象之力’不?知道的话,那你亲眼见过蛟龙和大象吗?书上说,水中力最大者蛟龙,陆地力最大者为象。大象,就是两根长牙弯弯的大象。小白的名字里边,就有这么个字。”
弯弯绕绕,陈平安都不明白这个家伙到底想要说什么。
结果崔东山嗤笑道:“想要说我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就直说,绕什么弯子。”
裴钱摇晃肩膀,得意扬扬道:“我可没这么讲,你自己知道就好。”
陈平安笑了笑。
崔东山朝裴钱做了个丢掷一把瓜子的动作,裴钱纹丝不动,扯了扯嘴角,不屑道:“你幼稚不幼稚?”
陈平安轻轻屈指一弹,一粒瓜子轻轻弹中裴钱额头,裴钱咧嘴道:“师父,真准,我想躲都躲不开哩。”
崔东山大开眼界,悻悻道:“这落魄山以后改名马屁山得了,就让你这个先生的开山大弟子坐镇。灰蒙山文气重,可以让小宝瓶和陈如初她们去待着,就叫道理山好了。鳌鱼背那边武运多些,回头让朱敛坐镇,称为‘打脸山’,山上弟子,人人是纯粹武夫,行走江湖,一个比一个专横跋扈,在那座山头上,没个金身境,都不好意思出门跟人打招呼。拜剑台那边适宜剑修修行,到时候正好跟鳌鱼背争一争‘打脸山’的名号,不然就只能捞到个‘哑巴山’的称呼,因为拜剑台的剑修游历,道理应该是只在剑鞘中的。”
“我才不是只会游手好闲的马屁精!”裴钱怒道,“我要去拜剑台!我一定会在那里练出绝世剑法!明儿我就去占地盘,师父除外,谁都不许跟我抢!不然我就……”
看着裴钱那双猛然光彩四射的眼眸,陈平安依旧悠然嗑着瓜子,随口打断裴钱的豪言壮语,说道:“记得先去学塾念书。下次如果我返回落魄山,听说你念书很不用心,看我怎么收拾你。”
裴钱一身气势骤然消失,“哦”了一声,心中懊恼不已。得嘞,看来自己以后还得跟那些夫子先生们拉拢好关系才行,千万不能让他们将来在师父跟前说自己的坏话,最少最少也该让他们说一句“读书还算勤勉”的评语。可如果自己念书明明很用功,夫子们还要碎嘴冤枉人,那就怪不得她裴钱不讲江湖道义了,看她不把他们揍成个朱敛!师父可是说过的,行走江湖,生死自负!
陈平安望向崔东山,问道:“是不是要走了?”
崔东山点点头,苦着脸道:“披星戴月,昼夜兼行,再加上一想到先生北游,弟子南去,真是心肝拧成一团了。”
陈平安笑道:“那你们俩等我一下,我去拿两样东西,做完了事情,你再远游。”
陈平安起身去往竹楼一楼。
崔东山望向裴钱,裴钱摇摇头,道:“我也不晓得。”
陈平安拿出来一只小锦袋和一颗梅核,将两者放在桌上,打开袋子,露出里面外形圆薄如钱币的青翠种子,微笑道:“这是一个要好的朋友从桐叶洲扶乩宗喊天街买来的榆树种子,一直没机会种在落魄山,说是只要种在水土好而且向阳的地方,三年五载,就有可能生长开来。”
崔东山拈出其中一颗榆树种子,点头道:“好东西,不是寻常的仙家榆树种子,是中土洲那棵世间榆木老祖宗出产。先生,如果我没有猜错,这可不是扶乩宗能够买到的稀罕物件,多半是那个朋友怕先生不愿收下,胡乱瞎编了个由头。相较于一般的榆树种子,这些种子诞生出榆钱精魅的可能性要大很多,这一袋子,就算是最坏的运气,怎么也该冒出三两只金黄精魅。即使是没有生出精魅的榆树,成活后,也可以帮着聚敛、稳固山水气运。总之,与先生当年捕获的那尾金色过山鲫一般,皆是宗字头仙家的心头好之一。”
这确实是陆抬会做的事情。
陈平安有些无奈,安慰自己既得之则安之。
陈平安又指了指那颗梅核,裴钱抢先说道:“我知道我知道,这是紫阳府那个叫吴懿的瘦竹竿,让紫阳府木偶人府主转赠师父的。后来我担心那瘦竹竿不厚道,故意拿次货糊弄师父,我就偷偷拿着它,找魏檗帮着鉴定过,说是一年后,就可以成长一株千岁高龄的杨梅树,至少也该有竹楼一半这么高哩,又叫‘节气梅’,每一个二十四节气的当天,都会有茫茫多的灵气流溢出来,最适合修行之人在树底下炼气啦。魏檗还说,这颗梅核对于有了稳定山头的谱牒仙师来说,其实是当初紫阳府四件礼物当中,最珍贵的。”
陈平安笑道:“那我们今夜就把它们都种下去。”
崔东山斜了裴钱一眼,道:“你先挑。”
裴钱乐呵呵道:“梅核再好,也只有一颗,我当然挑选榆钱种子,对吧?”
说完裴钱偷偷望向师父,见师父轻轻点头后,这才转头对崔东山斩钉截铁道:“这么珍贵的梅核,就让给你好了!不过事先说好,以后长成了大杨梅树,还是师父的,我要带着宝瓶姐姐一起去爬树玩,你可不能拦着我。”
崔东山叹了口气。
真是满身的机灵劲儿,话里都是话。
也亏得是自家先生,才能一物降一物,刚好降服得住这块黑炭,换成别人,朱敛不行,甚至他爷爷都不行,更别提魏檗这些落魄山的外人了。
落魄山作为骊珠洞天的南大门,气势巍峨,高耸入云。
落魄山其实很大,以至于它的北边,陈平安还没怎么逛过,多是在南边竹楼逗留。
在南边的向阳面,竹楼以下,郑大风坐镇的山门以上,崔东山挑选了两块邻近的风水宝地,分别种下那袋榆树种子和梅核。
大功告成后,裴钱以锄头拄地,没少出力气的小黑炭满头汗水,满脸笑容。
崔东山依旧一袭白衣,纤尘不染。若说男子皮囊之俊美,恐怕只有魏檗和陆抬,当然还有那个中土大端王朝的曹慈,才能够与崔东山媲美。
陈平安轻声道:“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我们共勉。”
崔东山再次拿出“繁文缛节”,作揖郑重道:“学生拜别。先生远游,游必有方。”
陈平安在崔东山直起腰后,从袖子里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一支竹简,笑道:“好像从来没送过你东西,别嫌弃,竹简只是寻常山野青竹的材质,一文不值。虽然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有资格当你的先生,关于那个问题,在书简湖三年,我也经常会去想,但还是很难有答案。可是不管如何,既然你都这么喊了,喊了这么多年,那我就摆摆先生的架子,将这枚竹简送你,作为小小的临别礼。”
崔东山接过那枚已经泛黄的竹简细看,正反皆有刻字。
正面刻字“闻道有先后,圣人无常师”,已经有些年月。
反面刻字“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多半是刚才陈平安去竹楼取物的时候,临时点灯,取出刻刀,新刻上去的,虽事出匆忙,字迹依旧一丝不苟,规规矩矩。
裴钱咳嗽两声,润了润嗓子,郑重其事道:“崔东山,我身为大师姐,必须提醒你一句了,你可别不当回事啊,师父其实最在乎这些竹简了!”
崔东山把竹简缓缓收入袖中,道:“先生期许,殷殷切切,学生铭记在心。学生也有一物相赠。”
崔东山抖了抖雪白大袖,取出一把古色古香的竹折扇,素雅玉洁,双手奉上,道:“此物曾是与我对弈而输飞剑‘金秋’之人的心爱珍宝,数折聚春风,一捻生秋意,扇面素白无文字,最最适合先生远游时节,在异乡夏日祛暑。”
陈平安接过那把入手轻如鹅毛的玉竹折扇,打趣道:“送出手的礼物这么重,你是鳌鱼背的?”
裴钱刚刚有些窃喜,觉着这次送礼回礼,自己师父做了笔划算买卖,现在一琢磨,先前崔东山说那鳌鱼背是“打脸山”,然后当下便有些埋怨崔东山。
崔东山哈哈大笑,朗声道:“走了走了。”
不知为何,崔东山面朝裴钱,伸出食指竖在嘴边。
裴钱眨了眨眼睛,装傻。
崔东山就直愣愣看着她。
裴钱这才一跺脚,恨声道:“好吧,不说。咱俩扯平了!”
崔东山一拧身,身姿翻摇,大袖晃荡,整个人倒掠而去,瞬间化作一抹白虹,就此离开了落魄山。
陈平安带着裴钱登山,从她手中拿过锄头。
裴钱憋了半天,小声问道:“师父,你咋不问问看,‘大白鹅’不想我说什么?师父你问了,当弟子的,就只能开口啊,这样的话,师父你既知道了答案,我也不算反悔,多好。”
陈平安揉了揉裴钱的脑袋,笑着不说话。
裴钱蹦蹦跳跳跟在陈平安身边,一起拾阶而上,转头望去,已经没了那只“大白鹅”的身影。
先前“大白鹅”亲手种下那颗梅核后,裴钱亲眼看到在他心中那座蛟龙摇曳的深潭水畔,除了那些金色的文字书籍,多出了一株小小的杨梅树。
陈平安突然问道:“你那么欺负小镇街巷的白鹅,跟被你取了‘大白鹅’这个绰号的崔东山,有关系吗?”
裴钱抹了把额头汗水,然后使劲摇头,忙道:“师父!绝对没有半枚铜钱的关系,绝对不是我将那些白鹅当做了崔东山!我每次见着了它们,打架过招也好,或是后来骑着它们巡视大街小巷,一次都没有想起崔东山!”
陈平安忍着笑,严肃道:“说实话。”
裴钱一手拄着行山杖,一把扯住陈平安的青衫袖口,可怜兮兮道:“师父,方才种那些榆树种子,可辛苦啦,累死个人,这会儿想啥事情都脑壳疼哩。”
陈平安伸手握住裴钱的手,微笑道:“行啦,师父又不会告状。”
裴钱笑容灿烂,转过头,微微仰起,凝视着师父的侧脸,道:“没事,就算师父告状,我也不觉得有一丢丢的委屈。师父都已经这么好喽,再更好,那还了得。”
“师父这趟出远门,一时半会儿是回不了落魄山了,你上学塾也好,四周逛荡也罢,没必要太拘束,可也不准太顽劣,但是只要你占着理的事情,事情闹得再大,你也别怕,师父不在身边,你就去找崔老前辈、朱敛、郑大风、魏檗,他们都会帮你。不过,事后他们与你说些道理的时候,你也要乖乖听着,有些事情,不是你做得没错,就不用听任何道理的。”
“好嘞。师父,你就放心吧,哪怕真受了委屈,只要不是那么那么大的委屈,那我想象一下师父其实就在我身边,我就可以半点不生气啦。”
“毕竟没有碰到事情,师父不好多说什么。等师父离开后,你可以去问一问朱敛或是郑大风,什么叫矫枉过正,然后自己去琢磨。虽说落魄山任何人,不可以得理不饶人,但是做好人受委屈,从来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这些话,不着急,你慢慢想。好的道理,不只在书上和学塾里有,骑龙巷你那个石柔姐姐也会有,落魄山上学拳比较慢的岑鸳机也会有,你要多看,多想。天底下最无本的买卖,就是从别人身上学一个‘好’字。”
“师父……”
“知道你脑壳又开始疼了,那师父就说这么多。以后几年,你就算想听师父念叨,也没机会了。”
“哈哈,师父你想错了,是我肚子饿了。师父你听,我的肚子在咕咕叫呢,不骗人吧。”
“习武之人,大晚上吃什么宵夜,熬着。”
“师父,到了那个啥北俱芦洲,一定要多寄信回来啊,我好给宝瓶姐姐还有李槐他们报个平安。哈哈,报个平安,报个师父……”
“……”
裴钱一手持行山杖,一手给师父牵着,她胆气十足,挺起胸膛,走路嚣张,妖魔心慌。
一大一小,行走在月色中,步步登高。
仿佛这一刻,天下月色,此山最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