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钱其实还是没有困意,只不过被陈平安撵去睡觉了。01bz.cc
陈平安路过岑鸳机那栋宅子的时候,院内依旧有出拳振衣的沉闷声响,院门口站着朱敛,笑吟吟地望向陈平安。
两人并肩而行,身高悬殊。东宝瓶洲北地男儿,本就个高,大骊青壮更是以身材魁梧、膂力出众,名动一洲,大骊制式铠甲、战刀分别沿袭“曹家样”和“袁家样”,都是出了名的沉,非北地锐士不可披挂、佩带。
陈平安如今身材修长,朱敛又习惯性身形佝偻,只看背影,仿佛一个天一个地。
陈平安打算让朱敛赶赴书简湖,给顾璨、曾掖他们送去那笔筹办水陆道场和周天大醮的谷雨钱。在此期间,董水井会随行,之后会在池水城停步,私底下会晤上柱国关氏的嫡玄孙关翳然。朱敛也好,董水井也罢,都是做事特别让陈平安放心的人,两人同行,陈平安都不用刻意叮嘱什么。
朱敛并无异议。
陈平安没有对朱敛藏掖天下大势,朱敛听过之后,却也没什么感慨唏嘘,只说以前在藕花福地,他的所作所为,不过是螺蛳壳里做道场,如今来到浩然天下,就不去思量这些波澜壮阔的事了,只能做些扫扫门前雪、瓦上霜的活计。
到了竹楼一楼,陈平安让朱敛坐着,自己开始收拾家当。后天就要在牛角山渡口动身登船,乘坐一艘往返于老龙城和北俱芦洲的跨洲渡船,目的地是一处著名的“形胜之地”,名气大到陈平安在那部倒悬山仙书上都看到过,而且篇幅不小,名为骸骨滩,是一处北俱芦洲的南方古战场遗址。坐镇此地的仙家门派叫披麻宗,是一个中土大宗的下宗,宗门内豢养有十万阴兵阴将,只不过虽然跟阴灵鬼魅打交道,披麻宗的口碑却极好,宗门子弟的下山历练,都以收拢为祸阳间的厉鬼恶灵为本,而且披麻宗首任宗主,当年与十六位同门从中土迁徙到骸骨滩,开山之际,就立下一条铁律,门内弟子,下山敕劾鬼、镇魔降妖,不许与救助之人索要任何报酬,无论是达官显贵,还是市井百姓,务必分文不取,违者打断长生桥,逐出宗门,所以骸骨滩披麻宗修士,又有北俱芦洲“小天师”的美誉。
披麻宗四周方圆千里,多有正道鬼修依附驻扎,所以陈平安想着到了骸骨滩之后,多逛几天,毕竟在书简湖占据一座岛屿,建造一个适宜鬼魅修行的门派,一直是他心心念念却无果的遗憾事。
陈平安取出了折叠整齐的那件法袍金醴,犹豫片刻,似乎想要收起,不带去北俱芦洲。
朱敛瞥了眼那把被陈平安放在桌上的崔东山赠送的折扇,他用屁股想都知道是一件法宝无疑,便笑道:“少爷,金醴配折扇,如那正值妙龄的倾国美人,与映照容貌纤毫毕现的琉璃镜,是绝配。”
陈平安坐在书案后边,一边细致清点着仙钱,一边没好气道:“我去北俱芦洲是练剑,又不是游玩山水。而且都说北俱芦洲那儿,看人不顺眼就要打打杀杀,我要是敢这么行走江湖,岂不是学裴钱在额头上贴上符箓,上书‘欠揍’二字?”
朱敛微笑道:“少爷,再乱的江湖,也不会只有打打杀杀,便是那书简湖,不也有附庸风雅?还是留着金醴在身边吧,万一用得着,反正不占地方。”
朱敛突然脑子灵光乍现,笑道:“怎么,少爷是想好了将此物‘借’给谁?”
陈平安点了点头,道:“想要找个机会,托人送往南婆娑洲的醇儒陈氏,寄给刘羡阳。”
朱敛问道:“是在小镇开办学塾的龙尾溪陈氏?”
陈平安轻轻捻动着一枚小暑钱,黄玉铜钱样式,正反皆有篆文,不再是当年在破败古寺,梳水国四煞之一女鬼韦蔚破财消灾的那枚小暑钱的篆文——“出梅入伏”“雷轰天顶”,而是“九龙吐水”“八部光”。小暑钱的篆文内容,就是这样,五花八门,并无定数,不像那雪花钱,天下通行仅此一种,这当然是皑皑洲财爷刘氏的厉害之处。至于小暑钱的来源,分散四方,故而每种流传较广的小暑钱,与雪花钱的兑换,略有起伏。
陈平安说道:“当年醇儒陈氏来到骊珠洞天查看那棵坟头楷树的人,名为陈对,虽然脾气不太好,口气也冲,但是秉性不错。而大雍王朝龙尾溪陈氏接洽陈对的那个读书人陈松风,与我一个叫刘灞桥的朋友关系极好,虽说陈松风脾气软了点,面对一位来自南婆娑洲的高门嫡女,底气不足,但此人温文尔雅,作不得伪。我相信一个世族豪阀,千年清誉,怎么都比一件半仙兵值钱。”
朱敛不觉得陈平安将一件法袍金醴,赠送也好,暂借也罢,寄给刘羡阳有任何不妥,但是时机不对,所以难得在陈平安这边坚持己见,说道:“少爷,虽说你如今已是六境武夫,只差一步,法袍金醴就会成为鸡肋,甚至是累赘,但是这‘只差一步’,怎么就可以不计较?北俱芦洲之行,必定是凶险和机遇并存,说句难听的,真遇到强敌剑修,对方杀力巨大,少爷身上穿着法袍金醴,当那兵家甘露甲使用,多挡几剑,也是好事。等到少爷下次返回落魄山,不管是三年五年,还是十年,再寄给刘羡阳,一样不晚。莫说是金丹、元婴两境的地仙,任你是一位玉璞境修士,也不敢说穿着如今的法袍金醴,就跌份了。”
陈平安“嗯”了一声,将法袍金醴收入方寸物飞剑十五当中。
朱敛说道:“既然崔东山说了,还有半百光阴,可以让我们稳稳经营,少爷自己也认可这个观点,为何事到临头,自己就变卦了?这有些不像少爷的心性了。”
陈平安凝视着桌上那盏烛火,突然笑道:“朱敛,我们喝点酒,聊聊?”
朱敛低头哈腰,搓手道:“这敢情好。”
陈平安拿出两壶珍藏的桂花酿,挪了挪桌上物件,隔着一张书案,与朱敛相对而坐。然后便将重建长生桥一事,其间的心境关隘与得失福祸,事无巨细,与朱敛娓娓道来。连年幼时本命瓷的破碎,与掌教陆沉的拔河,藕花福地陪同老道人一起浏览三百年光阴长河,就算是风雪庙魏晋、蛟龙沟左右两次出剑带来的心境“窟窿”,也一并说给朱敛听了。还有自己的讲理,在书简湖是如何磕碰得头破血流,为何要自碎那颗本已有“道德在身”迹象的金身文胆,以及那些心扉之外在轻轻叩门、道别,或鬼哭狼嚎的声音……
这本是一个人的大道根本,本该天知地知己知,然后便容不得任何人知晓,即便是许多山上的仙道侣,都未必愿意向对方泄露此事。
陈平安说得云淡风轻,朱敛也毫无拘束,只是竖耳聆听,偶尔缓缓喝一口酒。
陈平安弯腰从抽屉里拿出一只小陶罐,轻轻倒出一小堆碎瓷片在手心里,然后动作轻柔地放在桌上。
“这些就是当年被我爹亲手打碎的本命瓷碎片,之后,我娘亲很快就病逝了。当年拿到它们的时候,我整个人都蒙着,光顾着伤心了,就没有多想它们最终为何能够辗转到我手中。”
陈平安双指拈起其中一枚,眼晦暗,轻声道:“离开骊珠洞天之前,在巷子里袭杀云霞山蔡金简,就是靠它。如果失败了,就没有今天的一切。此前种种,此后种种,其实一样是在搏。去龙窑当学徒之前,是想怎么活下去;跟姚老头学烧瓷后,至少不愁饿死冻死,就开始想怎么个活法了;离开小镇,就又开始琢磨怎么活;离开那座观道观的藕花福地后,再回过头来想着怎么活得好,怎么活才是对的……”
陈平安低头凝视着灯光映照下的书桌纹理,道:“我的人生,出现过很多的岔路,走过绕路远路,但是不懂事有不懂事的好。
“那就是当我人生中遇到由衷敬重的人后,我知道了他们在哪里,我会很好,他们到底是怎样才能走到那个地方去的,然后就简单了,我认准了那个大方向,只管埋头做事,扪心做人,多想想自己的爹娘、齐先生、阿良,如果遇到了同样的事情,他们会怎么想,怎么做。再以后,我其实一直在学,我想要把别人身上所有的好,都变成我自己的,我就像一个小偷。因为我怕穷,太怕了。我要留住自己所有珍惜的东西。对于钱财一事,我不是半点不在乎,我也不是天生的善财童子,但是对我来说,家徒四壁,身无余物,这些都太平常,我半点不怕,就算我今天没了落魄山,被打回原形,只剩下一栋泥瓶巷的祖宅,我一样不怕。
“我从你们身上偷了很多,也学到了很多。除了你之外,比如剑水山庄的宋老前辈,老龙城范二,猿蹂府的刘幽州,在剑气长城打拳的曹慈、陆抬,甚至藕花福地的国师种秋,春潮宫周肥,太平山的君子钟魁,还有书简湖的生死大敌刘老成、刘志茂、章靥,等等,我都在默默看着你们,你们所有人身上出彩的地方,我都很羡慕。”
陈平安叹了口气,道:“所以崔老前辈看出了问题症结所在,天底下没有只占便宜的好事,不分行事和手段的好坏,都是会有恶果的。”
陈平安双手笼袖,道:“做人不比练拳,练拳,勤学苦练,拳法真意就可以上身,做人,这里偷一点,那边学一点,很容易形似不似。我的心境,本命瓷一碎,本就散,如今更是沦为藩镇割据的境地,如果不是勉强分出了主次,问题只会更大。若是不去痴人说梦,想要练出一个大剑仙,其实还好,纯粹武夫,步步登顶,不讲究这些,可一旦学那练气士,跻身中五境是一关,结金丹又是一关,成了元婴破境更是一个大难关,这不是市井百姓人家的年关难过年年过,怎么都熬得过,修心一事,一次不圆满,是要惹祸上身的。”
陈平安加重语气道:“我从来都不觉得这是多想了,我仍是坚信,一时胜负在于力,这是登高之路,千古胜负在于理,这是立身之本,两者缺一不可。天底下从来没有等先把日子过好了再来讲道理的便宜事,以不讲理之事成就大功,往往将来就只会更不讲理了。在藕花福地,老观主心机深沉,我一路沉默旁观,实则心中希望看见三件事的结果,到最后,也没能做到,两事是跳过了,最后一事是因为离开了光阴长河之畔,重返藕花福地的人间,就断了。那件事,就是一位松溪国历史上的读书人,极其聪慧,进士出身,心怀壮志,但是在官场上磕磕碰碰,无比辛酸,所以他决定要先拗着自己心性,学一学官场规矩,入乡随俗,等到哪天跻身了庙堂中枢,再来济世救民。我就很想知道,这位读书人,到底是做到了,还是放弃了。”
陈平安不知不觉站起身,手中拎着那壶没怎么喝的酒,在书桌后的咫尺之地,绕圈踱步,自言自语道:“许多道理,我知道很好,许多对错是非,我一清二楚,哪怕结果证明我做的一切不算坏,可在此期间,甘苦自知,可谓百感交集,紊乱无比。打个比方,当年在书简湖杀不杀顾璨,要不要跟已是死仇的刘志茂成为盟友,要不要与宫柳岛刘老成虚与委蛇,学了一身本事后,该如何与仇家算账,是当年决定的那般一往无前,不管不顾,还是细细思量后做些修改?如果改对了,契合道理了,可内心深处,我就当真痛快了吗?”
陈平安站定,摇摇头,眼坚毅,语气笃定,道:“我不太痛快。”
沉默片刻。
陈平安仰起头,痛饮一大口酒,抹了抹嘴,继续道:“怎么办呢?一开始我以为只要去了北俱芦洲,就能自由,但是被崔老前辈一语道破,此举有用,却用处不大,治标不治本。这让我很……犹豫。我不怕涉险,吃苦,受委屈,但是我偏偏最怕那种……四顾茫然的感觉。”
陈平安眼哀伤,道:“天大地大,孑然一身,举目无亲,四处张望,对了无人夸,错了无人骂,年幼时的那种糟糕感觉,其实一直萦绕在我心上,我只要稍稍想起,就会感到绝望。我知道这种心态,很不好,这些年也在慢慢改,但还是做得不够好。所以对顾璨,对刘羡阳,对所有我认为是朋友的人,我都恨不得将手上的东西送出去。我真是菩萨心肠?自然不是,我只是一开始就假定自己是留不住什么东西的,可只要在他们手上留住了,我就不算吃亏。钱也好,物也罢,都是如此。就像这件法袍金醴,我自己不喜欢吗?喜欢,很喜欢,患难与共这么久,怎么会没有感情?我陈平安是什么人?连一匹相依为命两年多的瘦马渠黄,都要从书简湖带回落魄山。可我就是怕哪天自己在游历途中,说死就死了,一身家当,被人抢走,或是成了所谓的仙家机缘,余给我根本不认识的人,那当然还不如早早送给刘羡阳。”
朱敛放下酒壶,不再饮酒,双手轻轻摩挲着椅子扶手,缓缓道:“少爷之烦忧,并非自家事,而是天下人共有的千古难题。不是少爷你独有,在藕花福地,我有,丁婴有,如今浩然天下的读书人也会有,贤人君子圣人,世间开了窍的有灵众生,皆有。三教和诸子百家的学问根柢,不管是儒家的克己复礼、君子慎独,道家的清静无为、不避虚舟,还是佛家的降心猿服意马,其实就是在跟‘人心’较劲。学问都是大好的学问,但是对于泥瓶巷里的鸡粪狗屎来说,门槛还是高了,很难够上。崔瀺和崔东山的事功学问,可贵之处,在于对门外巷弄的鸡毛蒜皮也能管好,弊端在于,太多气力花在了琐碎之事上,太过务实,人心容易往下走,不愿务虚,再难往上求。”
朱敛站起身,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抵住桌面,点了点,咧嘴一笑,道:“接下来容老奴破例一回,不讲尊卑,直呼少爷名讳了。”
朱敛继续道:“困顿不前,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你看待这个世界的方式,与你的本心,是在较劲和别扭,而这些看似小如芥子的心结,会随着你的武学高度和修士境界的提升,越来越明显。当年你一拳下去,碎砖石裂屋墙,而当你越来越强大,以后一拳砸去,世俗王朝的京城城墙都要稀烂。当年你一剑递出,可以帮助自己脱离危险,震慑敌寇,以后说不定剑气所及,江河粉碎,一座山上仙家的祖师堂荡然无存。如何能够无错?你若是马苦玄,一个很讨厌的人,甚至哪怕是刘羡阳,一个你最要好的朋友,都可以不用如此,可恰恰是如此,陈平安才是现在的陈平安。”
朱敛指了指陈平安,道:“你才是你。”
朱敛在书案上画了一圈,微笑道:“在书简湖,你只是做到了如何让自己的学问和道理,与这个世界融洽相处,既能把问题解决,把实实在在的日子过好,也能勉强心安,无需外求。但是接下来的这个问心局,是要你去问一问自己,陈平安到底是谁。既然你选择了这条路,那么对也好,错也好,都得先一清二楚,看得真切了,才有将错修正、将好完善的可能性,不然万事皆休。”
朱敛再次伸手指向陈平安,只是稍稍抬高,指向陈平安头顶,道:“先前魏檗说的那句话,是讲那一个人心中,必须要有日月。”
朱敛手指缓缓向下,指向陈平安身后,道:“那国师崔瀺说,一个人其心光明璀璨,如草木向阳,是不是也应该看一看自己身后的阴影。”
朱敛问道:“这两句话,说了什么?”
朱敛自问自答:“一个说的是将来,一个说的是过去,所以我又有一问,当下如何,自认是谁。有一句烂大街的道理,却是我朱敛看得最重的一句话,刚好这会儿,可以拎出来晒晒……‘知人者智,自知者明’。‘明’字何解?既是心境光明无垢,也是日月齐在即为明。”
陈平安坐回位置,喝着酒,似有所悟,又如释重负。
朱敛最后笑道:“有些事情,想是想不明白的,莫怕,且前行,且慢行,有错就改,无错求更好,对了求最对,万般功夫,所有学问,还不是落在一个‘行’字上?倒悬山去得,桐叶洲去得,藕花福地去得,书简湖都去得,一个自古多豪杰的北俱芦洲,难道不该是陈平安当下最该去练剑的地方?酒要多带几壶,只管青衫仗剑,一身豪气,南归之时,说不定就已经赢得一个剑仙的名号。让那个江湖,记住陈平安这个名字一百年,一千年!”
这番话前几句,陈平安深以为然,可听到最后,就有些哭笑不得,这不是他自己会去想的事情。
朱敛一本正经道:“江湖多痴情美人,少爷也要小心。”
陈平安无可奈何,说这些话的朱敛,似乎更让他熟悉一些。
朱敛提起酒壶,问道:“今晚与少爷聊得尽兴,老奴我茅塞顿开,斗胆与少爷喝完壶中酒再离去?”
这样的朱敛,就更不陌生了。
陈平安笑着拿起酒壶,与朱敛一起喝完各自壶中的桂花酿。
在朱敛拎着空酒壶,关门离去后,陈平安重新收拾行李。
仙钱都装在郑大风当年在老龙城赠送的玉牌咫尺物当中,其中有跟帮忙“管钱”的魏檗讨要回来的三十枚谷雨钱。一般情况下,绝对不会动用这些钱,只有涉及水土之外的三件本命物炼化机缘,才会用这笔钱去购买某件心仪且合适的偶遇法宝。
此外,再带五十枚小暑钱,以及一千枚雪花钱。
剑仙,养剑葫,自然是随身携带。
穿着那件名为春草的青衫法袍,法袍金醴按照朱敛的说法,一并带着,以备不时之需。
紫阳府吴懿赠送的核雕手串,每一颗核雕,都相当于地仙一击,这是极其适合自己的攻伐法宝。
那张日夜游真身符,已经伤及根本,听说李希圣如今在北俱芦洲砥砺学问,要找他看看能否修复,之后,是李家将符箓收回,还是陈平安留着,都看李希圣的决定。虽然崔东山隐晦地提醒过自己,要与小宝瓶之外的福禄街李氏划清界限,但是对李希圣,陈平安还是愿意亲近。
还有三张朱敛精心打造的面皮,分别是少年、青壮和老者面容,虽然无法瞒过地仙修士,但是行走江湖,绰绰有余。
李二夫妇,还有李槐的姐姐李柳——让林守一和董水井都喜欢的女子,如今应该就在北俱芦洲的狮子峰修行,也该拜访这一家三口。
再就是亲自去勘探那条入海大渎的路线,这是当年与道家掌教陆沉的一笔交易,当然陆沉根本没跟陈平安商量。可不管如何,这是阳谋,陈平安怎么都不会推脱,以后青衣小童陈灵均的证道机缘,就在于这条路线走得顺不顺畅。
蛟龙之属,蟒蛇鱼精之流,走江一事,从来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桐叶洲那条黄鳝河妖,便是被埋河水娘娘堵死了走江的去路,迟迟无法跻身金丹境。
当然,有想见的人和事,也有不想见到的人,比如昔年诰宗仙子贺小凉。
一想到这位曾经福缘冠绝东宝瓶洲的道门女冠,陈平安感觉比桐叶洲姚近之、白鹄江水娘娘萧鸾、珠钗岛刘重润加在一起,都要让他头疼。
只求千万千万别碰到她。
陈平安大致收拾完这趟北游的行李,长呼一口气。
没来由想起那个一本正经起来的朱敛。
风采绝伦。
无法想象,年轻时候的朱敛,在藕花福地是这等谪仙人。
朱敛晃荡到了宅子那边,发现岑鸳机这个傻闺女还在练拳,只是拳意不稳,属于强撑一口气,下笨功夫,不讨喜。
他就脚尖一点,直接掠过了墙头,落在院中,说道:“过犹不及,你练拳只会放,不会收,这很麻烦。练拳如修心,肯吃苦是好,但是不知道掌握火候分寸,拳越练越死,把人都给练蠢了,还要日复一日,不小心伤了体魄根本,怎么能有高的成就?”
这话说得不太客气,而且与当初陈平安醉后吐真言,说岑鸳机“你这拳不行”有异曲同工之妙。
岑鸳机对待落魄山年轻山主是一回事,对待朱老仙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心悦诚服不说,还立即开始认错反省。
朱敛点点头,道:“话说回来,你能够自己吃苦,就已经算是不错了,只是你既然是我们落魄山的记名弟子,就必须要对自己高看一眼,不妨时不时去落魄山之巅练拳,多看一看四周的壮阔远景,不断告诉自己,谁说女子心胸就装不下锦绣山河?谁说女子就不能武道登顶,俯瞰整个江湖的英雄?”
岑鸳机心摇曳,竟是有些热泪盈眶。终究还是位念家的少女,这位朱老仙,将她救出水火不说,还白白送了这么一份武学前程给她,在落魄山上,更是如慈祥长辈待她,岑鸳机如何能够不感动?如何能不敬重这位老仙?她抹了把眼泪,颤声道:“前辈说的每个字,我都会牢牢记住的。”
朱敛提点一二,就要离去,岑鸳机犹豫片刻,还是忍不住问道:“前辈为何要在落魄山忍辱负重?”
朱敛笑道:“怎么就忍辱负重了?”
岑鸳机扭扭捏捏,没好意思说那些心里话,倒不是太过忌惮那个年轻山主,而是怕自己不知轻重的言语,伤及朱老仙的颜面。
朱敛伸手指了指岑鸳机,笑道:“傻人有傻福,就这样吧,挺好的,不用改,保持下去,越久越好。咱们落魄山,总该有你这么个人。”
岑鸳机微微一笑。
朱老仙别说是说她几句,就是打骂她,那也是用心良苦啊。
岑鸳机问道:“前辈在这里住得惯吗?”
朱敛点头道:“野人惯去山中住,我就是个懒散货,习惯得很,不能再舒服惬意了。”
岑鸳机由衷称赞道:“前辈真是闲云野鹤,世外高人!”
朱敛揉了揉下巴,疑惑道:“这落魄山的风水,有点怪啊。”
朱敛这次没掠出院墙,开门离去。
岑鸳机闩上门后,轻轻握拳,喃喃道:“岑鸳机,一定不能辜负了朱老仙的厚望!练拳吃苦,还要用心,要活络些!”
朱敛没有直接回宅子,而是去了落魄山之巅,坐在台阶顶上,晃荡了一下空酒壶,才记起没酒了。无妨,就这么等着日出便是。
朱敛突然望去,见到了一个意外之人。
竟是难得离开竹楼的光脚老人,崔诚。
朱敛站起身,笑脸相迎。
崔诚缓缓登高,伸手示意朱敛坐下便是。
崔诚与朱敛并肩而坐,竟然随身带了两壶酒,丢给朱敛一壶。
朱敛揭开泥封,畅饮一口,笑道:“少爷如果知道前辈偷偷挖了两壶酒出来,不敢埋怨前辈,却要念叨我几句监守自盗的。”
崔诚面无表情道:“陈平安如果不喜欢谁,说都不会说,一个字都嫌多。”
朱敛“嗯”了一声,点头道:“倒也是。”
崔诚眺望远方,随口问道:“朱敛,既然没了藕花福地的天道瓶颈,你为何依旧故意走得这么慢?”
朱敛放下两只酒壶,一左一右,身体后仰,双肘撑在地面上,懒洋洋道:“这样日子过得最舒服啊。”
崔诚又问道:“陈平安当然不错,可是值得你朱敛如此对待吗?”
朱敛面对一位十境巅峰武夫的询问,依旧显得玩世不恭,笑道:“我愿意,我高兴。”
崔诚倒也不恼,回头竹楼喂拳,多赏几拳便是。
崔诚笑道:“你就一直以这副尊容示人?连你少爷也瞒着?”
朱敛笑呵呵道:“在家乡,我朱敛靠脸吃饭,吃撑了,如今还是算了吧,一大把年纪,得服老,让一个个小姑娘痴怨忧愁,算怎么回事。”
崔诚摇摇头,走了。
跟这种家伙,实在没得聊。
如果不是听到在竹楼一楼朱敛说的那番话,崔诚才不会走这一趟,送这一壶酒。
崔诚走后,朱敛干脆后仰倒地,枕着双手,闭目养。
在即将日出时分,朱敛缓缓坐起身,看四下无人,便伸出双指,抵住鬓角处,轻轻揭开一张面皮,露出真容。
魏檗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朱敛身边,低头瞥了眼朱敛,感慨道:“我自惭形秽。”
朱敛捂住脸,故做小娇娘羞赧状,学那裴钱的口气说话,扭捏道:“好难为情哩。”
魏檗憋了半天,也走了,只撂下一句:“恶心!”
朱敛爽朗大笑,站起身,双手负后。
大日出东海,映照得朱敛采奕奕,光华流转,恍若仙中的仙。
朱敛很快就重新覆上那张遮掩真实面容的面皮,细致梳理妥当后,拎着两只酒壶,走下山去。
岑鸳机正在一边练拳一边登山。
见着了那个身形佝偻的老前辈,岑鸳机差点就要断了拳意,停下拳桩打招呼,只是一想到昨夜的谈心,便硬生生提起一口气,维持拳意不坠不断,继续出拳。
朱敛点点头,与她擦肩而过。
一直到登顶,岑鸳机才收起拳桩,转头望去,依稀可见小如米粒的清瘦身影。少女心想,朱老仙这样的男人,年轻时候,哪怕相貌不够英俊,也一定会有许多女子喜欢吧?
朱敛到了裴钱和陈如初的宅子,粉裙女童已经开始忙碌起来。
裴钱肯定还在睡懒觉,用她的话说,天底下最好的朋友,就是晚上的被褥,天底下最难打败的敌手,就是清晨的被褥,好在她恩怨分明。
朱敛跟陈如初笑着打过招呼后,使劲敲门,裴钱迷迷糊糊醒过来后,问道:“谁啊?”
朱敛笑眯眯道:“少爷已经离开落魄山啦。”
裴钱心一紧,突然怒道:“朱老厨子,师父是乘坐明天的跨洲渡船离开,你唬谁呢?”
朱敛“哦”了一声,道:“那你继续睡。”
裴钱呆呆坐在床上,然后大骂道:“朱老厨子,你别跑,有本事你就让我双手双脚,眼睛都不许眨一下,吃我一整套疯魔剑法!”
“没本事。”朱敛扬长而去。
裴钱睡也不是,不睡也不是,只好在床铺上翻来滚去,使劲拍打被褥。
这天,陈平安在正午时分离开落魄山,带着裴钱,在山门那边和郑大风聊了会儿天。如今山门建筑即将收尾,郑大风忙得很,没说几句便嫌弃地赶走了这对师徒,把裴钱气得不行。
之后陈平安带着裴钱去了趟小镇,先去了他爹娘的坟头,晚上在泥瓶巷祖宅守夜。
天亮之后,陈平安没让裴钱跟着,跟魏檗一起直接去了牛角山的仙家渡口,登上那艘骸骨滩跨洲渡船。
魏檗以心湖告之:“半路上可能会有人要见你,算是在咱们大骊身份很尊贵的人了。”
陈平安心中了然,但还是有些狐疑,望向魏檗,后者轻轻点头。
陈平安笑道:“放心吧,我应付得来。”
魏檗道:“我当然放心,北岳地界嘛。”
陈平安在魏檗身形消逝后,不理会四周那些眼复杂的视线,去往顶楼的船舱屋舍。
陈平安到了房间,来到观景台栏杆处。
渡船缓缓升空,陈平安一袭青衫,背负剑仙,腰悬养剑葫,俯瞰昔年骊珠洞天版图的大地山河,山与峰,江与河,一切尽收眼底。
又要离乡千万里了。
一座云雾缭绕的悬崖峭壁上,从上往下,刻有“天开秀”四个大字。
一位扎马尾辫的青衣女子,与一位小黑炭肩并肩坐在“天”字的第一笔横之上。
裴钱使劲晃荡着悬挂在峭壁外的双腿,笑嘻嘻邀功道:“秀秀姐姐,这两袋麻花好吃吧,又酥又脆,师父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买的哩。”
阮秀也笑得眯起眼,点头道:“好吃。”
这艘骸骨滩披麻宗的跨洲渡船,形制如江河楼船,与陈平安乘坐过的诸多中小渡船并无异样,只是升空之后,又有玄妙,巨大渡船四周,烟雾滚滚,涌现出一位位身形缥缈虚幻的披甲力士,如纤夫拉船,奔走在云海虚空之中,使得渡船速度,风驰电掣,远胜当年那艘同是北俱芦洲仙家的打醮山渡船。
陈平安早早摘了剑仙和养剑葫,搁在桌上,在屋内安静练拳之余,也会取出几枚竹简,去往观景台欣赏风景时摩挲。当下手中这枚泛黄竹简,就篆刻着“无事澄然,有事斩然”八个字,一个“澄”,一个“斩”,都让陈平安觉得十分有眼缘。
虽然崔东山在临别之际,送了一把玉竹折扇,可是一想到当年陆抬游历途中,躺在藤椅上摇扇的名士风流,珠玉在前,陈平安总觉得折扇落在自己手里,真是委屈了它,实在无法想象自己摇动折扇,是怎么个别扭场景。
渡船掠出骊珠福地版图后,会在大骊京畿之北的长春宫渡口暂作停留。长春宫是大骊的头等仙家洞府,修士皆女子,那位宫中娘娘失势后,就在此结茅修行。当时大骊庙堂都以为这位远离中枢的娘娘,多半是爬不起来了,不承想到最后,她才是最大的赢家,两个儿子,一个在国师崔瀺鼎力扶持下,当了大骊新帝,一个与藩王宋长镜更加亲近,即将封王就藩于老龙城,遥领陪都。
在先帝死后,她明明已经被“圈禁”起来,仿佛什么都没有做,却有了最好的结果。
好像也怪不得老百姓喜欢嘴上念叨好人一定有好报,实则心里却往往不太信。
陈平安跟顾璨还有裴钱不太一样,他记账不会大大小小都写在纸上,记得太多,反而记得不清楚。这位大骊娘娘当年在陈平安首次出门远游之际,杀心之大,直接派遣了一拨大骊顶尖刺客尾随其后,如果不是刚好碰到了阿良,一百个陈平安都死无全尸了。
当然大骊娘娘有她的理由,她儿子宋集薪在他陈平安这里吃过大苦头,差点被他这么个窑工学徒掐死在泥瓶巷之中。
在先后走过藕花福地和书简湖后,陈平安其实已经可以大致梳理出大骊娘娘的脉络。
显然,这位手握权柄的大骊娘娘,在最得势之际,便开始谋划,帮着养在自己身边的儿子宋和,拉拢文武,至于那个为了大骊宋氏国祚气运“风生水起”的宋集薪,则让他留在骊珠洞天抢夺机缘,能为宋氏挣多少是多少。宋集薪死了,她多半也会掬一把辛酸泪,但对于一生下没多久便“夭折”,在宋氏族谱上早已被勾掉名字的宋睦来说,不过是再死一次罢了,可宋集薪的功劳,至少有半数,就是她这个母亲的功劳。她的功劳,自然就是她另外一个儿子宋和的功劳,这些内幕,一位位上柱国,这些大骊重臣都未必知晓,但是没关系,先帝认,崔瀺认,宋长镜也认,这就足够了。
宋集薪活着离开骊珠洞天,更是好事,当然前提是这个重新恢复宗谱名字的宋睦,不要贪心,要乖巧,要懂得不与哥哥宋和争那把椅子。
所以那次陈平安和出使大隋京城的宋集薪,在山崖书院偶然相遇,云淡风轻,并无冲突。
宋集薪与陈平安当邻居的时候,阴阳怪气的话语没少说,什么陈平安家的大宅子,唯一响的东西就是瓶瓶罐罐,唯一能闻到的香味就是药香。
不过除了骗陈平安违背誓言那件事之外,宋集薪与陈平安,大体上还是相安无事的,虽然互相看不顺眼,但也井水不犯河水,阳关道独木桥,谁也不耽误谁。至于几句怪话,在泥瓶巷杏花巷这些地方,实在是轻如鹅毛,谁上心,谁吃亏。事实上宋集薪当年就是在这些市井妇人的琐碎言语上,吃了大苦头,因为太在意,一个个心结便成死结,仙难解。
当渡船临近大骊京畿之地,这天夜幕中,月明星稀,陈平安坐在观景台栏杆上,仰头望天,默默喝着酒。
年幼时的陈平安,最怕生病,从熟稔上山采药,再到后来去当了窑工学徒,跟随那个死活看不上他的姚老头学烧瓷,对于身体有恙一事,最最警惕,一有发病的迹象,就会上山采药熬药。刘羡阳曾经笑话陈平安是天底下最娇气的人,真当自己是福禄街千金小姐的身子了。
年幼的陈平安曾经眼睁睁看着娘亲病倒在床,骨瘦如柴,最终医治无效,在一个大雪天去世,他是怕自己一死,天底下连个会挂念他爹娘的人都没了。
当年娘亲总说生病不会痛的,就是经常犯困,所以要小平安不要怕,不用担心。
一开始年幼的孩子真的相信了,后来才知道根本不是那样,娘亲是为了要他少想些,少做些,才咬着牙,硬熬着。
那一床老旧被褥,好些被角内里,都被娘亲扯碎了。
富贵人家,衣食无忧,都说孩子记事早,会有大出息。
贫苦门户,孩子懂事得早,还能如何,早些吃苦罢了。
当年的泥瓶巷,没有人会在意一个踩在板凳上烧菜的年幼孩子,被油烟呛得满脸泪水,脸上还带着笑的时候,到底在想什么。
一个独自奔走在仙坟去祈福许愿的孩子,会不会怕黑,会不会害怕那些鬼气森森的市井传闻。跪在地上给仙菩萨们磕头的时候,说先欠着香火,以后长大了,他一定补上,算不算虔诚。
没有人会记得当年一扇屋门里,妇人忍着剧痛,咬紧牙关,仍是有细微声响渗出牙缝,钻出被褥。门外,那个满脸惨白的孩子,不知所措,蹲在地上,双手捂住耳朵,也不敢哭出声,怕娘亲知道他听到了。
不是世间所有至亲之间,都能够悲欢相通。
去牛角山之前,那天在祖宅守夜的时候,裴钱迷迷糊糊,打着瞌睡,脑袋一歪,猛然惊醒,发现师父竟然在默默流泪。
裴钱没有说话,默默看着师父。
依稀看到一个年幼身影蹲在墙角,对着药罐子。
那个还是小孩子的师父,害怕长大,害怕明天,他想要光阴如水倒流,回到一家团圆的美好时分。
陈平安回过,轻轻揉了揉裴钱的脑袋,轻声道:“师父没事,就是有些遗憾,自己娘亲看不到今天。你是不知道,师父的娘亲一笑起来,很好看的。当年泥瓶巷和杏花巷的所有街坊邻居,连平时说话再尖酸刻薄的妇人,就没有谁不说我爹是好福气的,能够娶到我娘亲这么好的女子。”
那天晚上的后半夜,裴钱把脑袋搁在师父的腿上,缓缓睡去。
天亮之后,陈平安就再次离开了家乡。
远游万里,身后还是家乡,不是故乡,一定是要回去的。
陈平安走后,落魄山多多少少,少了些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