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喝完了碗中酒,突然问道:“大致人数和修为,可以探查到吗?”
茅小冬点头道:“我这几年陪着小宝瓶看似瞎逛荡,其实有些谋划,一直在争取做成一件事情,事情到底是什么,先不提,反正在我周围千丈之内,上五境之下的练气士和九境之下的纯粹武夫,我一清二楚。这五名刺客,九境金丹境剑修一人,兵家龙门境修士一人,龙门境阵师一人,远游境武夫一人,金身境武夫一人。”
陈平安无奈道:“我可能帮不上大忙。”
茅小冬笑着起身,将那张日夜游真身符从袖中取出,交还给跟着起身的陈平安,以心声笑道:“哪有当师兄的挥霍师弟家当的道理,收起来。”
陈平安犹豫不决。
茅小冬笑问道:“怎么,觉得敌人来势汹汹,是我茅小冬太自负了?忘了之前那句话吗,只要没有玉璞境修士帮着他们压阵,我就都应付得过来。”
陈平安皱眉道:“万一有呢?”
茅小冬笑了笑:“那我就更放心了。出现在这里,打不死我的,同时又证明了书院那边,并无他们埋下的后手和杀招。”
趁着茅小冬暂时没有出手的迹象,陈平安默默又倒了一碗酒。
茅小冬好问道:“干吗?”
陈平安正低头大口喝着酒:“学那朱敛,喝罚酒。”
茅小冬笑骂道:“好小子,眼巴巴等着这儿出现一个玉璞境修士,对吧?!”
陈平安微微一笑。
茅小冬瞥了眼那支玉簪子,没有说话。
很怪,茅小冬明明已经离开,文庙主殿那边不但依旧没有对外开放,反而有一种戒严的意味。
后殿,除了袁高风在内一众以金身现世的文庙祇,还有两拨贵客和稀客。
微服出宫的大隋皇帝,他身边站着一个身穿大红蟒服的白发宦官。还有两名男子,老者白发苍苍,在人间君主与文庙圣人之间,依旧气势凌人,还有一个相对年轻的儒雅男子,兴许是自认没有足够的资格参与秘事,便去前殿瞻仰七十二贤像了。
老人并非宝瓶洲人氏,自称林霜降,只是有一口纯正的宝瓶洲雅言与大隋官话。林霜降多半是个化名,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老人出现在大隋京城后,术法通天,大隋皇帝身后的蟒服宦官,与一个皇宫供奉联手,倾力而为,都没有办法伤及老人丝毫。
林霜降瞥了眼袁高风和其余两位联袂现身与茅小冬磨嘴皮子的文人祇,脸色不悦。视线偏移,一些开国功勋儒将身份的祇,以及在大隋历史上虽为文臣身份却建立有开疆拓土之功的祇自然而然聚在一起,如同一个庙堂山头,与袁高风那边人数寥寥的阵营,存在着一条若有若无的界线。林霜降最后将视线落在大隋皇帝身上:“陛下,大隋军心、民心皆可用,庙堂有文胆,沙场有武胆,大势如此,难道还要一味忍辱负重?若说签订山盟之时,大隋确实无法阻挡大骊铁骑,难逃灭国命运,可如今形势大变,陛下还需要苟且偷生吗?”
林霜降冷笑道:“要不要我一个外乡人,给陛下说说看这几年里,大隋挂印辞官的京城官员、去山林逃禅的文人,到底有几百人?还有大隋从京城到地方,各地武庙气运的衰减有多严重,需要讲一讲吗?说是百年盟约,陛下以一人之青史骂名换大隋一国百姓的百年太平,但是陛下当真确定,就算大骊宋氏蛮夷果真信守承诺,不对大隋动用一兵一卒,你们大隋就真能安安稳稳支撑百年?然后眼巴巴望天,等着天上掉馅饼,大骊宋氏自取灭亡,然后由着你们弋阳高氏摘果子?”
林霜降脸色冷漠:“上梁不正下梁歪。大骊宋氏是什么德行,陛下想必清楚,如今藩王宋长镜监国,武夫掌权,当初大骊皇帝连与高氏国祚休戚相关的五岳正,都能够算计,全部撤销封号,大隋东华山与大骊北岳披云山的山盟,当真管用?我敢断言,无需五十年,最多三十年,哪怕大骊铁骑被阻滞在朱荧王朝,但只要给那大骊皇位继任者与那头绣虎成功消化掉整个宝瓶洲北部,三十年后,大隋从百姓到边军,再到胥吏小官,最后到朝堂重臣,都会以大骊王朝作为梦寐以求的安乐窝。”
之后林霜降厉色道:“等到大隋百姓从内心深处,将他国异乡视为比故国家乡更好,你这个一手促成此等亡国祸事的大隋皇帝,有何脸面去见弋阳高氏的列祖列宗?”
袁高风怒喝道:“林霜降,你放4!我大隋国事,容不得你在这里大放厥词!”
一位凭借制定国策、一举将黄庭国纳为藩属国的大隋文臣,轻声道:“陛下三思啊。”
林霜降不再说话。
捭阖之术,捭即开,即言;阖即闭,即默。
说了之后的留白,那些不说直言,更见功力,更能够蛊惑人心。
在后殿沉默的时候,前殿那边,面容给人俊朗年轻之感的长衫男子,跟陈平安一样,将陪祀七十二贤像一尊尊看过去。
大隋皇帝终于开口说话:“宋正醇一死,才有两位先生今日之拜访,对吧?”
林霜降点头承认。
大隋皇帝伸手指了指自己,笑道:“那如果哪天我给一个十境武夫打死,或是被那个叫许弱的墨家游侠一飞剑戳死,又怎么算?”
他指了指头顶,又指了指背后的那座前殿:“若是许弱出手滥杀君王,作为修道之人,他多半会被那边的某位圣人责罚。许弱是墨家重要人物,之前墨家旁支帮忙打造的仿制白玉京遭受破坏,中土墨家主脉反而改变主意,押注、选中了大骊宋氏,许弱极有可能就是关键人物,所以许弱不一定愿意出手,跟我‘兑子’,墨家太亏本。可李二杀我,一个纯粹武夫,好像按照你们山上的规矩,儒家圣人们是不会管的。”
林霜降淡然道:“那个李二,只要没有达到十境武夫中的‘到’境界,我可以让他连大隋京城都进不来,前提是你们文庙到时候愿意配合我,启动护城大阵。”
即便如此,大隋皇帝仍是没有被说动,继续问道:“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到时候千日防贼,防得住吗?难道林老先生要一直待在大隋不成?”
林霜降皱了皱眉头。
这会儿所有人心湖之中,都有一个温醇嗓音响起:“如果李二敢来大隋京城杀人,我负责出城杀他。我只能保证这一件事,其余的,我都不会插手。”
袁高风讥笑道:“好嘛,中土洲的练气士就是厉害,击杀一个十境武夫,就跟稚童捏死鸡崽儿似的。”
林霜降没有多说,沉声道:“范先生说得出,就做得到。”
大隋皇帝笑道:“当真?”
前殿那人微笑回答道:“商家传世,诚信为立身之本。”
李槐按照裴钱说的那个法子下五子连珠棋,输得一塌糊涂。
认输之后,气不过,双手胡乱抹掉密密麻麻摆满棋子的棋盘:“不玩了不玩了,没意思,这棋下得我头晕眼花肚子饿。”
听着棋子与棋子间磕磕碰碰响起的清脆响声,在绿竹地板廊道一端修行的谢谢,睫毛微颤,有些心不宁,只得睁开眼,转头瞥了眼那边,裴钱和李槐正各自拣选黑白棋子,噼里啪啦随手丢回身边的棋罐。
棋罐虽是大隋官窑烧制的器物,还算值几十两银子,可是那棋子,谢谢深知它们价值连城。之前崔东山还在这栋小院时,谢谢偶尔会被崔东山拽着陪同弈棋,落子的力道一旦稍重,她就要被崔东山一巴掌打得旋转飞出,撞在墙壁上,说如果磕碎了其中一枚棋子,就等于害他这藏品“不全”,沦为残缺,坏了品相,她谢谢拿命都赔不起。
世间棋子,寻常人家,漂亮些的石子磨制而已,富裕人家,一般多是陶制、瓷制,山上仙家,则以特殊美玉雕琢而成。但是崔东山这两罐棋子,来历惊人,是天下弈棋者都要眼红的“彩云子”。千年之前,白帝城城主的那位师弟,琉璃阁的主人,以独门秘术“滴制”而成。随着琉璃阁崩坏,主人销声匿迹千年之久,特殊的“大炼滴制”之法,已经就此断绝。曾有嗜棋如命的中土仙人,得到了一罐半的彩云子,为了补全,开出了一枚棋子一枚小暑钱的天价。然而这会儿,琉璃棋子在裴钱和李槐手上,比地上的石子好不到哪里去。
谢谢心中叹息,所幸彩云子到底是物有所值,青壮男子使出全身气力,一样重扣不碎,反而越发着盘声铿。
李槐不愿意玩连珠棋,裴钱就提议玩抓石子的乡野游戏,李槐立即信心满满,这个他擅长,当年在学塾经常跟同窗们玩耍,那个扎羊角辫儿的石春嘉,就经常输给他,在家里跟姐姐李柳玩抓石子,他更是从无败绩!
两人分别从各自棋罐重新捡取了五枚棋子,玩了一场后,发现难度太小,就想要增加到十枚。
谢谢听到那些比落子在枰更加清脆的声响,心肝微颤,只希望崔东山不会知道这桩惨事。
时不时还会有一两枚彩云子飞出手背,摔落在院子的青石地板上,然后给全然不当一回事的两个小家伙捡回。
谢谢已经完全无法静心吐纳,干脆站起身,去自己偏屋那边翻看书籍。
李宝瓶走出正屋书房,蹲在裴钱和李槐旁边观战,李槐还是被杀得丢盔弃甲。
李宝瓶默默从另外一只棋罐抓出了五枚黑棋子,将五枚白棋子放回棋罐,地板上,黑白棋子各五枚,李宝瓶对面面相觑的两人解释道:“这么玩比较有趣,你们各自选取黑白一色,每次抓棋子,比如裴钱你选黑棋子,一把抓起七颗棋子后,里边有两颗白棋子,就只能算抓起三颗黑棋子。”
裴钱怯生生道:“宝瓶姐姐,我想选白棋子。”
李宝瓶点点头:“可以。”
李槐恼火道:“我也想选白棋子!”
李宝瓶瞥了他一眼。
李槐立即改口道:“算了,黑棋子瞧着更顺眼些。”
石柔心思微动。这个穿红襦裙的小姑娘,似乎想法总是这般特。在所有人当中,因为陈平安明显对李宝瓶偏心的缘故,石柔观察她最多,发现这个小姑娘的言行举止,不能说她是故意老气横秋,其实还挺天真无邪的,可偏偏很多想法,其实既在规矩内,又超乎于规矩之上。
就在石柔暗中观察李宝瓶没多久,那边大战已落幕,按照李宝瓶的规矩玩法,李槐输得更惨。
裴钱摇头晃脑,手心掂着几枚棋子,一次次轻轻抛起接住:“寂寞啊,但求一败,就这么难吗?”
李槐鬼头鬼脑,眼珠子急转,想要换个事情找回场子。
裴钱丢了棋子,拿起脚边的行山杖,蹦跳到院子里:“宝瓶姐姐,手下败将李槐,我给你们耍一耍,啥叫手拄长杆,飞房越脊,我现在功尚未大成,暂时只能飞檐走壁!看好了!一定要看好啊!”
只见裴钱退到院落一边墙壁尽头,面朝对面墙头,深吸一口气,飞奔而去,猛然间将行山杖精准戳入院落石板缝隙,双脚离地,长杆弯曲成一个大弧度,随着行山杖砰然绷直,裴钱高高跃起,娇小身躯在空中舒展,稳稳站在墙头,转过身,对着李宝瓶和李槐咧嘴大笑:“看吧!”
李槐看得目瞪口呆,嚷嚷道:“我也要试试看!”
裴钱身形轻盈地跳下墙头,像只小野猫,落地无声无息,大大方方将行山杖丢给李槐。
李槐也学着裴钱,退到墙根,先以急促小步向前奔跑,然后瞥了眼地面,骤然间将行山杖戳入石板缝隙,轻喝一声,行山杖绷出弧度后,李槐身形随之抬升,只是最后的身体姿势和发力角度不对,以至于双脚朝天,脑袋朝地,身体歪斜,唉唉唉了几声,竟是就那么摔回地面。
于禄瞬间一阵清风而去,将李槐接住并扶正站姿。
李槐大言不惭道:“功亏一篑,只差毫厘了,可惜可惜。”
裴钱冷笑道:“那再给你十次机会?”
李槐一本正经道:“我李槐虽然天赋异禀,不是一千年也该是八百年难遇的练武才,可是我志不在此,就不跟你在这种事情上一争高低了。”
李宝瓶从李槐手里拿过行山杖,也来了一次。结果这个红襦裙小姑娘在众目睽睽之下,不但成功了,而且太过成功,直接飞出了墙头。墙外传来轻微声响。
对这类事情熟门熟路的李宝瓶倒是没有摔伤,只是落地不稳,双膝逐渐弯曲,蹲在地上后,身体向后倒去,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李宝瓶站起身,浑然无事。
一个佝偻老人笑呵呵站在不远处:“没事吧?”
李宝瓶笑道:“这能有啥事!”
朱敛笑着点头。
李宝瓶飞奔返回院子。
朱敛身为远游境武学宗师,眼光卓然,当然清楚李宝瓶不会有事,才没有出手相助。
朱敛继续在这栋院子周围散步。
陈平安当时离开书院前,跟李宝瓶那场对话,朱敛就在不远处听着,陈平安对他也没有刻意隐瞒什么。朱敛甚至替隋右边感到可惜,没能听到那番对话。
之前他们画卷四人尚未分道,在老龙城灰尘药铺那边,那个早早相中隋右边“剑仙之资”的荀姓老人,很喜欢往药铺凑。一次观棋,隋右边和卢白象在院中对弈,老人寥寥几句,以弈棋之理,阐述剑道。横竖纵横,落子在点。精妙在于“切割”二字。这是剑术。棋形好坏,在于“界定”二字。占山为王,藩镇割据,山河屏障,这些皆是剑意。
棋局结束,加上复盘,隋右边始终无动于衷,这让荀姓老人很是尴尬,还被裴钱笑话了半天,大吹法螺,尽挑空话大话吓唬人,难怪隋姐姐不领情。只是当晚隋右边就闭关悟剑,一天两夜,不曾离开屋子。
如今隋右边去了桐叶洲,要去那座莫名其妙就成了一洲仙家领袖的玉圭宗,转为一名剑修。
魏羡跟着崔东山跑了。卢白象要独自一人游历山河。就只剩下他朱敛选择跟在了陈平安身边。
陈平安在狮子园那边两次出手,一次针对作祟妖物,一次对付李宝箴,朱敛其实并未觉得太过出彩。反而是陈平安与李宝瓶的一番谈话,让朱敛反复咀嚼,由衷佩服。
李宝箴、李宝瓶、李希圣、福禄街李氏,四者之间,以血缘关系牵连,而陈平安虽然被李宝瓶称呼为小师叔,可到底是一个外人。
陈平安要如何处置李宝箴,极其复杂,要想奢望无论结果如何,都不伤李宝瓶的心,更难,几乎是一个做什么都“无错”,却也“不对”的死局。
若是陈平安隐瞒此事,或是简单说明狮子园与李宝箴相逢的情况,李宝瓶当下肯定不会有问题,与陈平安相处依旧如初。可一旦哪天陈平安打杀了自寻死路的李宝箴,即便陈平安完完全全占着理,李宝瓶也懂道理,可这与小姑娘内心深处伤不伤心,关系不大。这就是症结。于是就有了那番对话。
朱敛缓缓而行,自言自语道:“这才是人心上的剑术,切割极准。”
何谓切割?陈平安先放过李宝箴一次,是守约,完成了对李希圣的承诺,本质上类似守法。又以李宝箴身上家族祖传之物,与李宝瓶和整个福禄街李氏做了一场“典当”,是情理,是人之常情。这就将李宝箴从整个福禄街李氏家族单独切割出来,如同崔东山一手飞剑,画地为牢的雷池秘术,将李宝箴单独拘束在其中。
李宝箴是李宝箴,李宝瓶和李希圣背后的李氏家族,是将李宝箴摘出后的李氏家族。
陈平安做了一场圈画和界定,以及在悄无声息之间,给李宝瓶指出了一条心路轨迹,提供了一种“谁都无错,到时候生死谁都可以自负”的豁达可能性。以后回头再看,就算陈平安和李宝箴分出生死,李宝瓶就算依旧伤心,也绝不会从一个极端转入另外一个极端。这就是那位荀姓老人所谓的剑术。
陈平安的出剑,恰好无比契合此道,是一场人心上的微妙拔河。所以那一天,陈平安同样在药铺后院观棋,同样听到了荀姓老人字字千金的金玉良言,但是朱敛敢断言,隋右边哪怕闭关悟剑一天两夜,学剑的天资再好,都未必比得上陈平安的得其真意。人人脚下大道有远近之分,却也有高低之别啊。
还记得李宝瓶教给裴钱的两句话:
背竹箱,穿草鞋,百万拳,翩翩少年最从容。背仙剑,穿白袍,千万里,人间最好小师叔。
朱敛喃喃自语:“小宝瓶你的小师叔,虽然如今还不是剑修,可那剑仙心性,应该已经有了雏形吧?”
朱敛突然停下脚步,看向通往小院的小路尽头,眯眼望去。那边出现了一位雪白麋鹿相伴的年迈儒士。
酒楼内外依旧喧闹。
大隋王朝素来富饶,老百姓愿意花钱,也敢于花钱,毕竟坐龙椅的弋阳高氏,在这数百年间,打造了一个无比安稳的太平盛世。
二楼窗口那边,茅小冬望向窗外,对身后的陈平安提醒道:“记得护住自己,不用担心我。”
九境金丹境剑修,龙门境兵家修士,龙门境阵师,远游境武夫,金身境武夫。五名刺客,不管身份,无论立场,总之都齐聚在了一起,就隐匿在这栋酒楼方圆千丈之内。
这种阵仗,别说是追剿围杀一名剑修之外的元婴境地仙,恐怕玉璞境修士,都可杀。
陈平安想起彩衣国城隍阁那场降妖除魔,那个手腕脚踝系有铃铛的少女,当时两人萍水相逢,身为郡守之女的她,虽然修为不高,但是每次出手帮忙,都恰到好处,让陈平安对她观感很好。
之后游历两洲外加一座倒悬山,从来都是他陈平安独自与强者捉对厮杀,即便有画卷四人相伴后,一锤定音之人,仍是他陈平安。这次在大隋京城,变成了他陈平安只需要站在茅小冬身后,这种局面,让陈平安有些陌生。不过心底,还是有些遗憾,毕竟不是在“头顶有位老天爷以天道压人”的藕花福地,重返浩然天下,他陈平安如今修为仍是太低。
茅小冬笑道:“等你到了我这把岁数,要还是个没出息的元婴境修士,看我不替先生骂死你。”
陈平安无奈,拍了拍腰间的养剑葫,以心声告诉飞剑初一和十五,随时准备应对刺客的出现。
法袍金醴的那两只大袖内,右手指尖拈有一张以防偷袭的缩地方寸符,左手则是那张用以抵御强敌的日夜游真身符。
茅小冬放心不少。小师弟那么远的江湖路,没白走。
茅小冬突然在陈平安心湖上响起嗓音,问道:“之前有没有过走在光阴长河之畔的经历?比起先前在文庙感受浩然正气的镇压,更加难受。”
陈平安则以聚音成线的武夫路数回答道:“走过两次,第一次尚未习武,在骊珠洞天小镇走过。第二次在藕花福地,被观道观的老观主拉着,大概看过至少两百余年的光阴流水,而且经常顺序颠倒,来回交错,所以我那会儿虽然已经是五境武夫,仍是觉得异常难熬,跟当初在落魄山给人喂拳比,滋味半点不差。”
茅小冬笑问道:“之前在书斋你我闲聊游历经过,怎么不早说,这么值得炫耀的壮举,不拿出来与人说道说道,等于苦头白吃了。就算是我这么个元婴境修士,在成为山崖书院的坐镇之人前,都不曾领略过光阴长河的风光,那可是玉璞境修士才能接触到的画卷。”
陈平安灵光乍现,一语道破天机:“茅山长真有搬山通,暂时将此处作为一座书院小天地?!”
茅小冬点头道:“对喽,这几年借着庇护小宝瓶,在大隋京城四处行走,瞒天过海,就是做成了这件秘事。肩上挑着一座书院的文脉香火,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陈平安点头道:“可以理解。”
茅小冬气笑道:“你连一声茅师兄都没喊过,我要你理解?”
陈平安自认理亏,不再说话。
茅小冬一手负后,一手抬臂,以手指做笔,转瞬间就写了“山崖书院”四字,每一笔落成,便有金光从指间流淌而出,并不散去。
写完之后,茅小冬一抖袖子,微笑道:“天地四方!”
四个金色文字便向四方一闪而逝。
茅小冬转头道:“坐着喝酒便是。”
话音刚落,茅小冬已经消失不见。
陈平安深吸一口气,铭刻在心的熟悉感觉,如江水汹涌而至,陈平安仿佛一个不擅游泳的人,瞬间置身于水底。
天地寂静。酒楼上下再无半点动静声响。
那名龙门境阵师正在偷偷摸摸“排兵布阵”,当一身灵气骤然凝滞、运转不畅之际,他猛然抬头,只见路上行人静止不动,眼角余光中的天空飞鸟,只只悬停。这名阵师顾不得会被山崖书院茅小冬发现踪迹,立即不再遮掩,气机磅礴倾泻而出,手指间拈住一张金色符箓,正要有所动作,一只手就按住了他的肩膀,那人笑道:“你这阵法,是脱胎于中土洲道君宁全真所传龙门阵一脉,对吧?”
阵师愕然,竟是死活挣脱不开身后那人搁在肩头的那只大手。阵师满脸涨红,希冀着其余四人有谁能够及时救援,帮助自己脱困。
一名阵师,需要假借所布阵法牵引的天地之力,所以自身体魄的打磨淬炼,比起剑修、兵家修士和纯粹武夫,差距极大。
好在阵师没有彻底绝望。一抹起始于东北方向的璀璨剑光,像是一根白线,迅猛飞掠而至,剑尖所指,正是阵师身后的茅小冬眉心处。
这抹剑光身在小天地当中,轨迹并不完全是笔直一线,剑尖出现微妙的颤抖,那把本命飞剑剑身,起伏不定。
飞剑所到之处,滋滋作响,摩擦溅射起一连串的电光石火,极为瞩目。这把凌厉飞剑,与这座小天地起了冲突。
茅小冬没有躲避,根本没有任何调用一位元婴境充沛灵气的迹象。
那柄距离茅小冬与阵师不足一丈距离的飞剑,蓦然激起一圈涟漪,如石投湖,一头撞入水中,就此消失不见。与此同时,阵师七窍流血,不由自主地浑身颤抖,这一动,就又与小天地无所不在的光阴流水起了冲撞,越发血流不止,更恐怖之处在于,体内气机紊乱不已不说,所有温养有本命物的关键气府、心扉以及一座座府门之上,像是被万针钉入,阵师竭力移动拈有那张保命符的双指,虽手指可动,但是体内浓稠如水银的灵气,结冰一般,丝毫动弹不得。
茅小冬握住此人脖颈,随手丢向身后某处。
那柄金丹境剑修的本命飞剑,在茅小冬身后激起一处流水漩涡,如恶客破门而入,迅猛刺出,可已经姗姗来迟。本就重伤濒死的阵师刚好拦阻了那把飞剑的路线。
远处那名九境剑修没有任何停下飞剑的意图,直接刺透阵师身躯,以心意驾驭飞剑,继续刺杀茅小冬!
阵师就此当场毙命,死不瞑目。
不是说茅小冬离开了东华山,就只是一名元婴境修士吗?
修行路上,三教诸子百家,条条大路,炼丹采药,服食养生,请敕鬼,望气导引,烧炼内丹,却老方,一旦跨过大门槛,跻身中五境,成了凡夫俗子眼中的仙,确实风光无限。可修道之人,在山上断绝红尘,不理俗世是非,不是没有理由的。因为山下同样有不信邪的练气士,更有儒家书院。
茅小冬一步跨出,身形出现在数十丈外,转过身后,不晚不早,刚好以双指夹住那把尾随至此的飞剑。
虽然这一手以双指轻松定住飞剑的壮举,可谓惊世骇俗,传出去足够让一洲地仙吓掉大牙,可是茅小冬在消磨剑意的同时,他坐镇的这座小天地,其实也在不易察觉地微微摇动。
那名远游境武夫置身于别人天地中,已是无法做到御风远游,可仍是飞奔如雷,最后直接撞开两堵墙壁,穿过整座店铺,朝茅小冬一拳轰砸而来。店铺内有数人被他直接撞碎身躯,崩开的碎块,最后缓缓悬停在铺子里边的空中。此人一拳,汇聚了那一口纯粹真气的所有罡气,再无半点蓄力,竟是不惜以命换命的打法。茅小冬调动天地灵气而成的一座碑文金字轻轻晃荡的石碑,以及一座同样是凭空出现的牌坊,都被远游境武夫这一拳打得化作齑粉。那名八境武夫的老者,大踏步而冲,势不可当。
另外那名跃上屋脊,一路蜻蜓点水而来的金身境武夫,没有远游境老者的速度,一身金身罡气,与小天地的光阴流水撞在一起,身上像是燃起了一大团火焰。他最终一跃而下,直扑站在街上的茅小冬。
双指被割裂出细微伤口的茅小冬,将那把禁锢在指尖的飞剑,丢掷向那名金身境武夫。
茅小冬伸出手掌,挡住了那名远游境武学宗师的一拳。大袖剧烈鼓荡,须髯飘拂。
金身境武夫与那金丹境剑修多半是挚友,他不管那剑尖直指心口的飞剑,依旧杀向茅小冬。果不其然,剑修心湖,灵犀微动,竭尽全力,稍稍偏移剑尖,只是刺透那武夫肩头。
茅小冬被本该是最弱之人的七境武夫,一拳砸在后背心,小天地随之震荡开来。
拳头被阻、拳势与意气犹然壮烈的远游境武夫,借此机会,顺利出拳如擂鼓。
流光掠影一般,茅小冬整个人一步步后退,远游境老者双臂肌肉虬结,渗出血丝,浸染衣衫,但是一拳比一拳更加悍勇无匹。
一旁金身境武夫没有趁火打劫,跟着远游境宗师一起近身与茅小冬厮杀,而是尽量跟上两人脚步。并非不想一鼓作气重创茅小冬,而是他知晓轻重利害。
陈平安没有站在原地,而是掠出窗口,上了视野开阔的酒楼屋顶。他同样没有插手这场战局。
远游境老者最后一拳,将茅小冬打得倒飞出去十数丈。
老者立即停步,并且向后而掠,他要换上一口新气。金身境武夫则立即横移数步,挡在远游境老者身前,站在后者与茅小冬之间的那条线上。如此仍是不够稳妥。九境剑修见缝插针,飞剑一掠而去,直刺茅小冬。速度之快,竟是已经超出这把本命飞剑的第一次现身。
既是茅小冬气机不稳,导致天地规矩不够森严的关系,更是这名老金丹境剑修在这短短时间内,仅仅凭借数次飞剑运转,已寻找出一些缝隙和捷径。三教圣人坐镇小天地内,被誉为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但是一张渔网的网眼再细密,加之这张渔网一直在运转不定,终究还是有漏洞可钻的。
能够成为天底下最吃仙钱的剑修,并且跻身金丹境地仙,没有一个是易与之辈。
茅小冬伸手握住腰间那把戒尺,顿时稳住身形。雪白胡须上,已经沾染了星星点点的血迹。
面对那把如同附骨之疽的纤细飞剑,茅小冬这次没有以双指将其定身,而是大袖一卷,直接将飞剑笼入袖中。随后只见大袖之中,绽放出丝丝缕缕的剑气,袖口翻摇,同时传出一阵阵丝帛撕裂的声响。
远游境武夫已经换气完毕,一蹬地面,大街上裂出好似蛛网的痕迹,这名武道宗师裹挟风雷之势,再次要利用盟友创造出来的机会,与茅小冬近身厮杀,不给这位出乎意料“跻身”为玉璞境的书院山长,拉开距离后以水磨功夫耗死他们的机会。
被一名远游境宗师死死盯住,寻常地仙修士的气海都会为之牵引,容不得分心旁顾。
一名身披银白甲胄的魁梧男子,接连使用了两张极其珍稀的高品秩方寸符与遮掩身形气机的青蓑衣符,竟是被他抓住一个光阴流水最为薄弱的地带,使得他从天而降,双手十指交错,合为一拳,对着茅小冬的头颅一砸而下。
千钧一发之际,茅小冬袖中笼罩住的那把飞剑,即将破开跃出,远游境宗师马上就要一拳杀到,但是真正最凶险的杀招,还是那名以甲丸覆身为甲的龙门境兵家修士。
除去那名几乎就没有派上用场的阵师不说,其余四名刺客,配合得堪称天衣无缝。很难想象,四人当中,只有九境剑修与金身境武夫是相识已久的熟人。
茅小冬腰间悬挂的戒尺,自行脱落,如同一耳光拍在那兵家修士的脸颊上,兵家修士整个人横飞出去,砸在远处的屋脊上,瓦片粉碎一大片。
茅小冬脚尖摩挲地面,抬起大袖,伸手向距离自己最远的剑修一指:“还你便是。”
刹那之间,天地倒转且扭曲,就像一张被顽劣蒙童胡乱拧转却又不曾揉成纸团的宣纸,说不出的怪诞荒谬。
那名远游境武夫眼睁睁看着自己与茅小冬擦肩而过,而且茅小冬变成了“倒立”之姿。
明明近在咫尺,却偏偏远在天边。
而呈现出来的那一层纸面上,密密麻麻的金色文字,一个个大小如拳,是一篇篇儒家圣贤教化苍生的经典文章。
远游境武夫转头怒吼道:“小心!”
茅小冬看似缓缓自行,却是东边一个茅小冬的身形消失后,就出现在西边,随即变成北边,可不管方位如何,茅小冬始终在拉近自己与金身境武夫的距离。那金身境武夫甚至不知道自己应该往哪里躲避,就这样被莫名其妙出现在自己身前的茅小冬一巴掌拍掉了整颗脑袋。
而那名龙门境兵家修士,一直在被那把戒尺如雨点般砸在甲胄上。
小天地重归正常秩序。
茅小冬一手扶住那具失去头颅的身躯的肩膀,不让尸体倒地,望向远处那个眼眶通红的九境老剑修,问道:“不给你的朋友报仇?”
茅小冬猛然间一抖手腕,尸体横飞出去,撞在一间店铺的墙壁上,变成一大摊烂肉。
九境剑修和远游境武夫都看到天地间,无数更加细小的金色文字,从四面八方不断涌入那高大老人的气府。两人色悲壮,心中都有凄凉之意。这还怎么打?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决绝之意。
茅小冬环顾四周,从头到尾,没有任何蛛丝马迹,那么应该没有玉璞境修士藏身其中,也就是说这五名心存死志的刺客,没有后手。
茅小冬抬起那只残破袖子,打量了一眼,抬头后说道:“你们这些剑修啊地仙啊,什么武道宗师啊,不都一直嚷嚷着书院修士,全是只会动嘴皮子的绣花枕头吗?”
茅小冬笑道:“对,你们确实说得没错。”
九境剑修和远游境老人心中一紧。
茅小冬闲庭信步,如读书人在书斋沉吟。
这座小天地的边境地带,随之飞旋起一把把宛如剑修本命物的飞剑。飞剑品秩虽然不高,大致相当于观海境、龙门境剑修的本命飞剑,可是数量如此之多,谁敢掉以轻心?不但如此,各处屋脊上,还出现了一个个年龄悬殊、或捧书或佩剑的青衫儒士。一样修为不高,一样以数量取胜。大街小巷,涌出一拨拨身披铁甲的魁梧士卒。那些形制、大小各异的飞剑,纷纷掠向金丹境剑修。屋脊上的儒士和地上的披甲武卒,则冲向了远游境武夫。
茅小冬则来到了那个面对戒尺疲于应付的兵家修士身边,但是没有靠近,说道:“你才是真正的死士吧,以兵家甲丸作为遮掩,怀揣着一颗地仙修士的金丹,只要近我的身,就要跟我同归于尽,即便杀不死我,给你拼得少掉半条命,留给其余几名刺客,也够将我茅小冬留在这里了。”
那名兵家龙门境修士眼坚毅,对于茅小冬的言语,置若罔闻,只是一拳拳拦阻那戒尺,防止甲丸被它敲打到崩碎的地步。
茅小冬伸出手,对着那名修士指指点点。修士四周地面,升起一串串金色文字,如屋舍栋梁平地起,最终形成一座牢笼。那名兵家修士惨然一笑,脸色狰狞,无数条金色光线从身躯、气府绽放,整个人轰然粉碎。竟是杀不掉茅小冬,也要将那定然是关键本命物的戒尺毁去。
只是一名龙门境兵家修士的自尽,加上一颗金丹的炸裂,虽然将那座圣贤文字的金色牢笼破坏殆尽,那戒尺却安然无恙,唯独上边篆刻的文字,灵性黯淡了几分。戒尺轻轻飘回茅小冬手中,茅小冬将其挂在腰间。
九境剑修虽然险象环生,可性命无忧。
远游境老者更是大杀四方,近身三丈内的儒士与甲士,悉数破碎,并且以雄浑罡气混淆其中,将那些傀儡蕴含的灵气,硬生生打成茅小冬暂时无法驾驭的浑浊之气。
茅小冬面无表情,任由最后两名刺客慢慢消耗自身的灵气与真气。
小天地内灵气终究会有极限。这直接关系到这座“山崖书院”的稳固程度和持续时间。所以当下这座天地,已经不知不觉缩小到方圆四百丈。若是在东华山,真正的山崖书院所在,茅小冬一样出手,恐怕现在还能维持八百丈天地范围。
这一手并非儒家书院正统的搬山秘术,让茅小冬一步跨入玉璞境,缺陷就在于山崖书院的形不全,根本仍是留在了东华山那边,但是问题不大。那两名仅剩的刺客,只要没有外人插手,还是要将命交待在这里。退一万步说,就算茅小冬此刻撤去小天地通,将东华山暂时交还给看守书院大门的梁姓元婴,杀敌有些难,自保则不难。不过真出现那种状况,到底不是什么快意事。
茅小冬皱了皱眉头。
一把如金黄麦穗的飞剑,突兀地闯入这座小天地。骤然悬停在高空后,剑尖翘起又落下,如此反复,指了指一个方向。
茅小冬二话不说就撤去了通,“跌境”回元婴境修为。
而一直站在屋顶上观战的陈平安,甚至无需茅小冬以心声通知。一拍养剑葫,初一、十五掠出。
陈平安袖中一张方寸符砰然燃烧,没有选择针对那个远游境老者,而是缩地成寸,直奔瞬间杀力更为恐怖的九境剑修。
若是有人旁观,一定会觉得陈平安选错了对手。
与此同时,两尊身高一丈的日游和夜游“性真身”,比先前兵家修士更加气势磅礴地从天而降,在陈平安出手前,率先砸向那个武学大宗师。
日游披挂金甲,全身光芒四射,双手持斧。夜游则身穿一副漆黑甲胄,手持一杆大戟。
茅小冬会心一笑,同样一拍戒尺,然后向九境剑修掠去。
那名已下决心死在此地的远游境武夫,在茅小冬打造出来的小天地中并不惧战。
茅小冬不知为何将通匆忙撤去后,照理说只要他与金丹境剑修精诚合作,说不定还会有些胜算。可就在形势好转、再不是必死境地的时候,远游境武夫一个犹豫之后,拔地而起,远遁逃离。那名剑修先是微微讶异,随即二话不说,亦是倒掠而走。
茅小冬开口道:“既然不是稳占上风,就穷寇莫追。”
然后发现陈平安早已停步,根本就没有追赶的念头,但也没有立即收起那两尊日夜游,而是任由仙钱哗啦啦从钱袋子里溜走。
茅小冬来到陈平安身边:“等我稍作休息,就带你返回书院。”
陈平安点了点头,依旧眼观四面耳听八方,就连那只绕过肩头握住身后剑柄的手,都没有松开五指,任由手心灼烧,血肉模糊。
小小年纪老江湖。
那九境剑修,死了一个挚友在此,杀心更重,所以陈平安第一时间就选择此人作为厮杀对象。
远游境武夫老者,在有退路可走的时候,虽没有人可以预知他一定会撤走,可至少比起金丹境剑修,此人撇下盟友离开险地,自行退走的可能性会更大。
茅小冬撤去小天地,是一瞬间的事情。陈平安做出这个决定,同样是一瞬间而已。
正因为如此,这个举动才会让一名远游境武夫生出忌惮和猜测。比如为何对方拣选更为危险的剑修下手,是打算真正收网,还是又有陷阱在等待他们?
陈平安松开握剑之手,同时将两尊散发出罕见天威的祇收回那张真身符。
天地恢复后,四周的惊恐尖叫声此起彼伏。
陈平安瞥了眼不远处,有一颗金身境武夫滚落在地的头颅。
死了三个,跑了两个。生生死死,总归各有各的理由。
“准备走了。”茅小冬伸手按住陈平安的肩头,只说了一句话,“有些别人的故事,不用知道,知道做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