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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来者不善(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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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平安陪着茅小冬下山去京城文庙“碰运气”之前,先安排好了书院里边的人手,以免给人莫名其妙就钻了空子,诱使别人咬钩不成,反而白白送给敌人一出调虎离山之计。

先让裴钱搬出了客舍,去住在有谢谢打理的那栋宅院,与之做伴的,还有石柔,陈平安将那条金色缚妖索交给了石柔。

林守一早前白天都会在崔东山名下的院子修行,加上“杜懋”入住,林守一与陈平安聊过后,便干脆大大方方住在了院里。

陈平安再让朱敛和于禄暗中照看李宝瓶和李槐。

朱敛、于禄,一个见着了女子就会笑眯眯的佝偻老人,一个脸上总是带着恬淡笑意的高大青年,谁能想象,这两位竟是境界不低的纯粹武夫。

李宝瓶和裴钱晚上一起住崔东山的正屋,相信崔东山不会有意见,也不敢有。谢谢和林守一各自住在一间偏屋,石柔是阴物,可以担任守夜一职,李槐则与林守一挤一间屋子。朱敛不用住在院子里,晚上睡在原先的客舍即可。但是于禄必须与石柔搭档,守半夜。陈平安不太相信石柔能够应对一些突发状况。反观于禄,一直让人放心。

书院那边,巡夜的夫子先生当中,历来就有文武之分,像对林守一青眼相加的那位大儒董静,就是一位精通雷法的金丹境修士。还有一位不显山不露水的,更是不为人知的元婴境地仙,还与茅小冬一样,来自大骊,正是那位看守书院大门的梁姓老人,关键时刻,此人可以代替茅小冬坐镇书院。

最后陈平安单独将李宝瓶喊到一边,交给她那两件从李宝箴那边拿到手的物件,一枚篆刻有“龙宫”的玉佩,一张品秩极高的日夜游真身符。

李宝瓶有些疑惑不解。陈平安没有隐瞒,将自己与李宝箴在青鸾国遇上的事情经过,大致跟她说了一遍,最后揉了揉李宝瓶的脑袋,轻声道:“以后我不会主动找你二哥,还会尽量避开他,但是如果李宝箴不死心,或是觉得在狮子园那边受到了耻大辱,将来再起冲突,我不会手下留情。当然,这些都与你无关。”

李宝瓶情绪有些低落,只是眼依旧明亮:“小师叔,你跟我二哥只管按照江湖规矩,恩怨分明……”

李宝瓶说到这里,又问道:“小师叔,那我可以给我大哥写封信吗,让他劝二哥收手?”

陈平安想了想,点头道:“可行。”

李宝瓶想要说话,准备将玉佩和符箓赠送给陈平安。陈平安此次下山之前,已经跟他们说了当下的处境,李宝瓶就想着让小师叔多两件东西傍身。

陈平安已经笑道:“我在狮子园跟一个很厉害的法刀女冠,联手擒拿了一只极其罕见、相当于一只活的聚宝盆的妖物,收获颇丰,那个女冠独占了妖物,作为补偿和报酬,她给了我六十二枚谷雨钱。所以我想跟你借那张日夜游真身符,不是买,是借,有点类似当铺,只是我们反一下,你将符箓当给我,我给你这些谷雨钱。因为这张符箓品秩极高,不是一次性消耗的那种,能够反复使用,只要仙钱支撑得起,那两尊日夜游就可以一直存在于世,甚至被打散灵气金身后,只要画符之人有本事为那符胆画龙点睛,依旧能够敕令两尊祇现身。说实话,六十二枚谷雨钱,是一笔很大的钱,但是购买这张价值连城的符箓,仍是不太够。所以我不是买符……”

憋了很久,李宝瓶实在忍不住,一本正经道:“小师叔,你这么跟我见外,我很伤心。”

陈平安耐着性子解释道:“我跟你,还有你大哥,都不见外,但是跟整个福禄街李氏,还是需要见外一下的。你在小师叔这间临时当铺当掉符箓后,那笔谷雨钱,可以让茅山长帮忙寄往龙泉郡,你爷爷如今是我们家乡土生土长的元婴境仙,各类法宝之类的,多半不缺,毕竟咱们骊珠洞天要说捡漏功夫,肯定是四大姓十大族最擅长,可是仙钱,你爷爷如今一定是多多益善,虽说家中压箱底的法宝,也可以卖了换钱,而且肯定不愁卖,只是对于练气士而言,除非是与自身大道不符的灵器法宝,一般都不太愿意出手。”

李宝瓶眉开眼笑:“原来小师叔还是为我着想啊,是我错怪小师叔了,失礼失礼,罪过罪过。”

李宝瓶开始有模有样地向陈平安作揖赔礼。

陈平安在李宝瓶站直后,伸出双手,捏住她的脸颊,笑着打趣道:“趁着小宝瓶还没长大,这会儿赶紧捏捏。”

李宝瓶站着不动,一双灵动眼眸笑得眯成月牙儿。

陈平安最后看着李宝瓶飞奔而去。

待他去往书院山门那边,茅小冬等候已久。

两人离开书院,走过大街,拐入那条白茅街,陈平安这才悄悄将那张符箓交给茅小冬。

茅小冬瞥了眼,收入袖中。

茅小冬以心湖涟漪问陈平安:“这张符箓不曾见过,材质也古怪,有说法?”

陈平安则以纯粹武夫的聚音成线,回答道:“是一本《丹书真迹》上的古老符箓,名为日夜游真身符,精髓在‘真身’二字上。书上说可以勾连祇本尊,不是一般道家符箓派敕之法靠着一点符胆灵光请出的灵法相,形似多于似,这张符箓是似居多,据说蕴含着一份性。”之后陈平安详细解释了这张符箓的驾驭之术和注意事项。

茅小冬越听越惊讶:“这么宝贵的符箓,哪里来的?”

陈平安略过与李宝箴的私人恩怨不提,只说是有人托他送给李宝瓶的护身符。

茅小冬笑问道:“你就这么交给我?”

陈平安道:“在茅山长手上,才算物尽其用。我是武夫用符,又不得其法,况且没有学会那本《丹书真迹》最正宗的法门,所以很容易伤及符胆本元,任何符箓被我开山点灵光后,都属于涸泽而渔。”

茅小冬说了一句怪言语:“好嘛,我算是亲身领教了。”

陈平安有些莫名其妙,茅小冬也没有说破。

不愧是被崔东山说成散财童子的小师弟,真是见人就送礼、散财啊。

两人走在白茅街上,陈平安问道:“小宝瓶为了我这个小师叔,逃课那么多,茅山长不担心她的学业吗?”

茅小冬说道:“李宝瓶才是我们书院学得最对的一个。学问嘛,山崖书院藏书楼里有那么多诸子百家的圣贤书籍,只是读书一事,极有意思,你不心诚,不开窍,书上的文字一个个娇气、傲气得很,那些文字是不会自己长脚,从书本挪窝离开,跑到读书人肚子里去的。李宝瓶就很好,书上文字阐述的一些道理,都不大,不但长了脚,住在了她肚子里,还去了心里,最后呢,这些文字,又返回了天地人间,又从心扉间蹿出,长了翅膀,去到了她给老翁推的卖炭牛车上,落在了她观棋不语的棋盘上,飞到了为两个顽劣孩子劝架拉开的地方,跑去了她搀扶的老妪的身上……看似皆是琐碎事,其实很了不起。我们儒家先贤们,不就一直在追求这个吗?读书‘三不朽’,后世人往往对‘言、功、德’三字,垂涎三尺,殊不知‘立’之一字,才是根本所在。如何才算立得起,站得住,大有学问。”

茅小冬双手负后,抬头望向京城的天空:“陈平安,你错过了很多美好的景色啊。小宝瓶每次出门游玩,我都悄悄跟着。这座大隋京城,在这么一个风风火火的红衣裳小姑娘出现后,感觉就像……活了过来。”

茅小冬说得比较感性,陈平安单纯就是有些开心,为小宝瓶在书院的求学有得感到高兴。

茅小冬突然说道:“你如今儒法两家书籍都在看,那我就要提醒你几句了,儒家若是学得杂而不精,就容易捣糨糊,仿佛所有事情都能从书上找出自己想要的道理,所以反而让人困惑,尤其是遇到那些涉及大是大非的问题,会让人生出茫然之感。但是你也应当注意,为何遍观历史,从未有一个国家的君主,愿意公然宣扬、独尊法家?”

不等陈平安说话,茅小冬已经摆手道:“你也太小觑儒家圣贤的肚量,也太小看法家圣人的实力了。”

茅小冬轻声感慨道:“你知道圣人们如何看待某一脉学问的高低深浅吗?”

陈平安笑道:“这我肯定不知道啊。”他下意识摘下了酒葫芦,茅山长这些肺腑之言,拿来下酒,滋味极好,可以让他回味无穷。

茅小冬伸手指向熙熙攘攘大街上的人流,随便指指点点几下,微笑道:“打个比方,儒家使人相亲,法家使人去远。”

陈平安若有所思。

茅小冬说道:“这只是我的一点感想罢了,未必对。你觉得有用就拿去,当佐酒菜多嚼嚼,觉得没用就丢到一边,没有关系。书上那么多金玉良言,也没见世人如何珍惜和吃透,我茅小冬这半桶水学问,真不算什么。”

陈平安喝着酒,没有说话。

茅小冬沉默片刻,看着川流不息的京城大街,没来由地想起某个小王八蛋的某句随口之言:“推动历史踉跄前行的,往往是一些美妙的错误、某种极端的思想和几个必然的偶然。”

茅小冬思绪飘远,等到回过后,还是没有等到陈平安说话,他转头讶异道:“这会儿你不该说几句‘茅山长学问极好,不可妄自菲薄’之类的客套话?”

陈平安哑口无言。

齐先生,剑仙左右,崔瀺,再到身边这个高大老人,陈平安总觉得文圣老先生教出来的弟子,是不是差别也太大了。

只是回头一想,自己“门下”的崔东山和裴钱,好像也是差不多的光景。如果可以的话,以后再加上藕花福地的曹晴朗,更是人人不同。

记得一本蒙学书籍上曾言,百花齐放才是春。有道理。

暮色里,陈平安和茅小冬尚未返回书院。

崔东山院子那边,头一回人满为患。李宝瓶、李槐、林守一、于禄、谢谢,再加上裴钱和石柔。

林守一和谢谢坐在青霄渡绿竹廊道两端,各自吐纳修行。

束手束脚的石柔,只觉得身在书院,就没有她的立锥之地,在这栋院子里,更是局促不安。

关于李槐等人的身世来历或是修为实力,陈平安断断续续大致提到过一些。李宝瓶的二哥李宝箴,石柔是见识过的,是个极有城府的狠人。李槐的父亲据说是一个十境武夫,曾经差点打死大骊藩王宋长镜,还一人双拳,独自登山去拆了桐叶宗的祖师堂。于禄的身份,陈平安没有说过,但石柔已经知道这个年纪不大的高大书生,是一个第八境的纯粹武夫。谢谢当下的身份,据说是崔东山的婢女,石柔只知道谢谢曾经是一个大王朝的修道天才。

石柔站在院门口那边,有意无意与所有人拉开距离。她知道这些人第一次来大隋求学,一路上都是陈平安“当家做主”。按照陈平安和裴钱、朱敛闲聊时的言语,那会儿陈平安才是个二三境武夫?为何这些放在任何一个大王朝都是天之骄子的人物,好像对于陈平安这个初到书院的外乡人,对于他的安排觉得是一件很自然而然,甚至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李宝瓶在崔东山的小书房那边抄书。裴钱和李槐搬出了崔东山颇为喜爱的棋盘棋罐,趴在正屋门口那边的绿竹地板上,开始下五子连珠棋。规矩是当初崔东山坑惨了裴钱的那种下法。

于禄盘腿坐在两人之间,裴钱与李槐约好了,每个人都有三次机会找于禄帮忙出招。脚踏两条船、担任狗头军师的于禄,比经常斗嘴的裴钱和李槐还要聚精会。

石柔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外人,可她明明是一副仙人遗蜕的主人。大道可期,未来成就可能比院内所有人都要高。换成宝瓶洲任何一座“宗”字头山门,还不得将她供奉起来?而在这里,谁都对她客气,但也仅此而已,客气中透着毫不掩饰的疏远冷淡。石柔想不明白。

蔡府总算送瘟一般将那个便宜老祖宗礼送出门。从蔡京到府上灶房的厨子,都如释重负。大概唯一略有失落的,便是那些有机会伺候那个俊美仙的俏丽婢女了。

崔东山离开了州城,没有直奔京城,而是寓居于京畿之地的一座大道观内。

道观一位主持斋仪、度人入道,故而在道门谱牒上缀以“法师”尊称的年迈道人,以谈玄论道的名义,登门拜访。

魏羡心知肚明,老道人必然是一个安插在大隋境内的大骊谍子。

这半点不怪,崔东山闲来无事的时候,还给魏羡看过一份名单,是大隋如今仍然蛰伏在大骊各地的死士、谍子,三教九流,尚未挖掘出来的谍子自然更多。上边许多以朱笔画圈的名字,崔东山说是专门贩卖情报的货色,属于两面谍子,最好玩,六亲不认,只认钱,跟他们打交道,比较提。

只是有些出乎魏羡意料,老道人虽是大骊谍子无疑,可简明扼要说完了一份谍报后,真与崔东山各自坐在一个蒲团上,开始坐而论道,谈天说地。听得魏羡直打瞌睡。

老道人离开后,崔东山指了指对面的蒲团,说道:“趁着热乎,赶紧坐。”

魏羡虽然坐下,却没有坐在蒲团上,只是席地而坐。

崔东山从咫尺物中取出一张古色古香的小案几,上边摆满了文房四宝,铺开一张多半是宫廷御制的精美笺纸,开始埋头写字。

魏羡问道:“崔先生为何临时改变主意,离开蔡家,急匆匆往京城这边跑,但是又止步于此?”这是魏羡一个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

崔东山没有抬头,没有给出答案,而是离题万里,反问了一句:“你觉得人心复不复杂?”

魏羡点头道:“自然。”

崔东山曾是中土洲公认的书法大家,笔下行云流水,魏羡哪怕是远观,仍是觉得赏心悦目。

崔东山继续书写那份所有谍报汇总后的脉络梳理,缓缓道:“人心,看似难料,其实远远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复杂,世人皆贪生怕死,这是人之禀性,甚至是有灵万物的本性,之所以有异于禽兽,在于还有舐犊情深,儿女情长,香火传承,家国兴亡。对吧?越是出类拔萃之人,某一种情感就会越明显。”

魏羡想了想:“是此理,但更多的还是那些模糊杂糅的均衡之人。”

崔东山停下笔,放在瓷器笔架上,抖了抖手腕,讥笑道:“什么均衡,就是糊涂蛋,心性摇摆不定,随波逐流,见美人起色心,见钱财见名利,都想要。想要,可以,就怕不自量力。柳清风、李宝箴、魏礼、吴鸢,这四人就属于聪明人,可也有这样那样的缺点和毛病。

“担任龙泉郡太守的吴鸢,内心认同我的事功学说,更是我名义上的门下弟子,只是早年受恩于那个在长春宫吃斋修道的娘娘,自认今日所有一切,都是娘娘赏赐而来,所以在私恩与国事之间,摇晃不已,活得很纠结。

“李宝箴所求,并不稀,也没有吴鸢那么符合儒家正统,就是为了立功,有朝一日,位极人臣,但是大智若愚,李宝箴暂时还不懂,这会儿还是只知道装傻。可天底下所谓的聪明人,算个屁啊,不值钱。

“黄庭国魏礼,相对而言,于四人中最像醇儒,心中最重,就是山河社稷,苍生百姓。但是格局还是小,看到了一国之地和百年风俗,尚未习惯于去看看一洲之地和千年大计。

“小小青鸾国县令柳清风,是四人当中,我最看好的。只可惜没有修行资质,最多百年寿命,实在是……天妒英才?”

魏羡听到这里,有些惊讶。

崔先生竟然愿意形容别人为“英才”?

魏羡内心深处其实一直在咀嚼崔东山所谓的人心之论。

崔东山从几案上抓起一摞被划分为末流的谍报,丢给魏羡:“这是大骊和大隋两国科举士子最新的落第诗,我无聊的时候用来解闷的法子之一。”

魏羡接住后,崔东山说道:“你大概是想问我判定人心深浅、方向的法子,看似可行,实则世事难测,人心起伏不定,说不定一场变故,就会产生诸多临时改变,仍是麻烦至极,而且极难精准,故而算不得真正的学问,对不对?”

魏羡点头,没有否认。

崔东山笑了,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上山修行,除了长寿之外,这里也会跟着灵光起来。”

崔东山随后一抖手腕,撒了一大把仙钱在几案上:“我先前所说的几大人心划分,可以辅以诸子百家中术家的计数术算,从一到十,分别判定,你就会发现,所谓的人心起伏,并不会影响最终结果。”

不等魏羡开口,崔东山笑道:“一到十,仍是不够准确,那如果能做到一到一百,又如何?”

魏羡感慨道:“这术家之法,在浩然天下一直被视为小道,不是历来只被名声好不到哪里去的商家推崇吗?先生还能如此用?难道除了儒法之外,先生还是术家的推崇者之一?”

崔东山冷笑道:“术家也值得我推崇?”

崔东山站起身:“我连人之分,三魂六魄,世间最细微处,都要探究,小小术家,纸上功夫,算个屁。”

魏羡拿着那一摞写满两国士子落第诗的纸张,怔怔无言。

崔东山绕了十万八千里,总算绕回魏羡最开始询问的那个问题:“书院那边里里外外,我都一清二楚,现在唯一的变数,就是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赵夫子。”

魏羡疑惑道:“一个年迈书生,一个坐镇一座书院小天地的儒家圣人,双方对峙,前者还能掀起波澜?何况按照崔先生的说法,茅小冬并不是刻板酸儒,岂能出现纰漏?再者,依照先生的讲解,大隋皇帝除非自取灭亡,否则绝不敢对李宝瓶和李槐动手。”

崔东山直愣愣看着魏羡,一脸嫌弃:“好好想想,我之前提醒过你的,站高些看问题。”

魏羡心中一震。

崔东山伸手搓着脸颊,冷笑道:“大隋皇帝在乎国祚,可幕后人,会在乎大骊和大隋的打生打死、玉石俱焚吗?如果说刺杀一两个人,就可以决定一洲格局走势,你魏羡会不会心动?商家门生会乐见其成,打仗嘛,发死人财,赚得才多,至于……喜欢鬼鬼祟祟、躲在重重幕后的纵横家高人,更会!”

魏羡心情激荡,双手竟是有些颤抖。

这才是这位南苑国开国皇帝真正向往的世道!大乱大争!

什么山上山下,帝王将相与仙师祇,全部都要被裹挟在大势洪流当中,皆是身不由己的棋子。

只是崔东山似乎想起了什么伤心事,抹了把脸,戚戚然道:“你看看,我有这么大的本事和学问,这会儿却在做什么狗屁倒灶的事儿?算计来算计去,不过是蚊子腿上剐精肉,小本买卖。老王八蛋在乐呵呵谋取整个宝瓶洲,我只能给他看家护院,盯着大隋这么个地方,螺蛳壳里做道场,家业太小,只能瞎折腾。还要担心一个办事不力,就要被先生逐出师门……”

崔东山伸手握拳,重重捶在心口:“老魏啊,我心痛啊。”

然后魏羡看了看在屋内满地打滚的白衣少年,再低头看看手上的那些被说成可见真性情的落第诗。他倒是不心痛,就是心累。

大隋高氏优厚善待文人,这是自开国以来就有的传统,更别提章埭这样的新科状元郎,虽然暂时仍在翰林院,可已经在京城有了栋十间屋子的三进院落,是朝廷户部掏的钱。

这天黄昏,章埭在空荡荡的宅院散步,喂过了大缸里边的几尾红鲤鱼,就去书斋独自打谱。

章埭是地方寒族出身,县试乡试中的制艺文章写得可圈可点,却算不得惊才绝艳,只是在殿试上一鸣惊人,得以鱼跃龙门。

章埭成为状元郎后,搬来了这栋宅子,唯一的变化,就是聘请雇用了一个车夫和一辆马车,除此之外,章埭并无太多的酒宴应酬,很难想象这个才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是大隋新文魁,更无法想象他会出现在蔡家府邸,慷慨出声,最后又能与开国功勋之后的龙牛将军苗韧,同乘一辆马车离开。

这一切,蔡丰也好,苗韧也罢,都认为是情理之中的事情。章埭拥有一个很值钱的状元身份,是名声传遍朝野的大隋四灵之一,身份卑微却清白,一腔热血,所以易于掌控,觉得此人愿意为了家国大义身先士卒。

章埭听到敲门声,停下围棋打谱,抬头说道:“进来。”

是那个借住在宅院里边的老车夫。

老人站在略显阴暗的书房门口,缓缓道:“茅小冬已经带着一个叫陈平安的年轻人离开了书院。”

“他们不是嚷着誓杀文妖茅小冬吗,只管去杀好了。”章埭面无表情道,“你让书院里边的内应找个由头,让赵轼和白麋鹿一起离开书院,找个僻静地方,打晕了藏匿起来,控制住那只白麋鹿,你切记不要让看门的元婴境修士梁任思起疑心,只要顺利进入书院,动手果断一点,一定要死一个,死两个更好。”

老人点点头。

章埭犹豫了一下:“我今晚就会离开大隋京城。”

老人微笑道:“做成了这桩事情,公子回到中土洲,定能鹏程万里。”

章埭不置可否。

老人离开后,章埭放下手中棋谱,俯瞰棋局,纵横捭阖。

宝瓶洲东南,青鸾国京畿之地的边缘,一处名声不显的私人宅邸。

作为大骊绿波亭谍子头目之一的年轻人,脸色阴沉。

堂上众人身份各异,都是青鸾国官场、文坛的刀笔高手,当然更是被大骊王朝拉拢的心腹。

李宝箴看着地面,手指旋转着一口茶水都没有喝的茶杯。众人战战兢兢。

他们之所以汇聚在此,是为了做一件事。他们要凭借一支支笔,将青鸾国的斯文宗主、文坛领袖,那位已经归隐狮子园的老侍郎柳敬亭,打落到泥泞中去,要让此人万劫不复,再难对那些仓皇迁徙的南渡衣冠们形成凝聚力。青鸾国依旧需要一座文风茂茂的士林,但是不需要一枝独秀的柳敬亭。

只要柳敬亭的名声毁于一旦,那些衣冠大族就会分崩离析。大骊愿意见到这一幕,甚至就连青鸾国皇帝都会觉得各有利弊。不用再被那群分不清形势的外来户掣肘,不用再忍受这群不懂入乡随俗的家伙,每天吃饱了撑的在那儿针砭时事,对青鸾国朝政指手画脚,到时候唐氏皇帝就可以与大骊坐地分赃,分别拉拢那些世族豪门。

今夜在座的十数人,动用了所有势力,对柳敬亭大4攻讦,几乎将柳老侍郎的每一篇文章都翻了出来,诗词,公文,逐字逐句寻找漏洞。不承想效果不显著不说,还引起了青鸾国士林绝大多数文人的公愤,一些个原本与柳敬亭政见不合的在朝官员,还有许多地方大儒,都有些看不下去了,开始发声替柳敬亭说话。尤其是那些南奔至此的衣冠大族,更是群情激愤,为柳敬亭四处奔走,以至于连柳敬亭即将重返庙堂中枢、升任礼部尚书的小道消息,都开始在京城蔓延开来。

李宝箴抬起头,笑道:“大家不用紧张。这桩事情做得不好,开门没红反而一抹黑,摔了个大跟头,第一个挨刀的,是我李宝箴,之后才轮到你们。如果国师大人体谅,说不定会觉得我们情有可原,换个棋盘,再给我们一次机会。”

不说这些“安慰话”还好,李宝箴这么一讲,所有人都觉得背脊发凉,毛骨悚然。

大堂内烛火摇晃。

李宝箴当然恼火万分,一群酒囊饭袋!

就在此时,大堂那边出现两道身影,一人走入,一人留在门外。

看着那位走入大堂的儒衫文士,李宝箴有些无奈,本以为绕开此人,自己也能将此事做得漂漂亮亮,哪里能想到是这般田地。

那人嗓音不大,缓缓道:“在座各位,已经做成了一半,接下来还有三小步要走。

“第一步,暂停向柳敬亭泼脏水的攻势,掉转过头,对老侍郎大4吹捧。这一步中,又有三个环节:第一,诸位以及你们的朋友,先丢出一些中正平和的持重文章,对此事进行盖棺论定,尽量不要让自己的文章全无说服力。第二,开始请另外一批人,化柳敬亭,措辞越肉麻越好,天花乱坠,将柳敬亭的道德文章,吹嘘到他死后可以搬去文庙陪祀的地步。第三,再做另外一拨文章,将所有为柳敬亭辩解过的官员和名士,都抨击一通。不分青红皂白,措辞越恶劣越好,但是要注意,大致上的文章立意,必须是将所有人形容为柳敬亭的帮闲之辈,比喻成帮腔走狗。”

起先堂上众人听到此人的第一句话后,皆心中冷笑,腹诽不已。

只是越听到后边,越觉得……章法新颖!

那人继续道:“第二步,静等一段时日之后,重新掉转矛头,直指柳敬亭一人,需要一些小技巧,所有文章,宗旨与根脚,一律在‘虽然’‘即便’这些措辞上,例如‘虽然’柳敬亭此人道德有些瑕疵,可是瑕不掩瑜,门下弟子出了许多人才,然后你们可以一一列举出来,杀机在于那一个个令人眼红的显赫官身。再比如‘即便’柳敬亭的政绩平平,可到底还算清廉,就是一座名动半洲的狮子园而已。”

那人解释道:“为何要如此?因为对于旁观者而言,这些文章表面上还算心平气和,也是在为柳敬亭辩解,许多原本不掺和这场文坛笔战的中立之人,无形之中,都开始默认了那些假定事实,之后暗藏杀机的所谓辩解,便是雪上加霜。”

堂内众人面面相觑。

那人微笑道:“第三步,在私德上做文章。例如请人捉刀,不用在乎文笔优劣,只需要噱头就行了,比如柳敬亭风雨夜宿尼姑庵的艳事,又比如老汉扒灰,再比如狮子园主人与俏丽婢女的一枝梨花压海棠,顺便再做一些朗朗上口的打油诗,编成说书故事,请说书先生和江湖人氏大4渲染开去。”

那人看到众人既震惊又不解,依然耐着性子解释道:“别觉得没有用处,没有功名的落魄读书人爱看这个,不在乎真相的老百姓爱听这些。士林中,三人成虎;市井处,聚蚊成雷。”

那人最后笑了,掏出一张纸,走到李宝箴身前,递过去,环顾四周:“在座各位,未必知晓版刻一部艳情书籍的门路、价格,以及请那些说书先生应该支付多少银钱,种种不值一提的琐碎事情,我都写在了纸上,免得诸位不小心当了冤大头,而且许多做生意的市井小民,虽然位低,其实颇为狡黠聪慧,各有各的一套处世之道,一旦给他们在钱财上占了大便宜,说不定还要轻视诸位。”

这人告辞离去。临近门口,他突然转身笑道:“诸位珠玉在前,才有我在这显摆雕虫小技的机会,希望多少能够帮上点忙。”

所有人怔怔看着那个人离去。

李宝箴口干舌燥,死死攥紧手中纸张。其余诸位,更是头皮发麻。

要知道那人,名叫柳清风。

正是柳敬亭嫡长子。

虽说要去大隋京城文庙索要一份文运,且这涉及陈平安的修行大道根本,茅小冬却没有火急火燎地带着陈平安直奔文庙,而是缓缓而行,闲聊而已。

茅小冬一路上问起了陈平安游历途中的诸多见闻趣事。陈平安虽有两次远游,但是更多的是在深山大林和江河之畔跋山涉水,遇到的文武庙,并不算太多,陈平安顺嘴就聊起了那个看似粗犷、实则才情不俗的好朋友——大髯豪侠徐远霞。

这个当年离开行伍的汉子,除了记载各地山水,还会以工笔描画各国的古木建筑,茅小冬便说这个徐侠士,倒是可以来书院做个挂名夫子,为书院学生们开课讲学,好好说一说那些山河壮美、人文荟萃,书院甚至可以为他开辟出一间屋舍,专门悬挂他那一幅幅工笔画手稿。陈平安便答应茅小冬,给已经返回故国家乡的徐远霞寄一封信,邀请他到大隋山崖书院远游一趟。

大隋规模最大、礼制最高的那座文庙,位于京城西北方位,所以两人从东华山出发,得穿过小半座京城,其间茅小冬请陈平安吃了顿午饭。虽是躲在陋巷深处的一个小饭馆,生意却不冷清,酒香不怕巷子深,饭馆自酿的米酒,很有门道。

茅小冬说每次酿酒,主人家除了必然会精选糯米之外,还会带上儿子出城,赶往京城六十里外的松风泉挑水,父子二人轮流肩挑,晨出晚归,才酿造出了这份京城善饮者不愿停杯的米酒。

陈平安离开酒馆的时候,买了一大坛米酒,到了无人巷弄,小心翼翼倒入已经见底的养剑葫内,再将空坛子收入咫尺物当中。

咫尺物里边,“无不有”。衣衫书籍,文案清供,锅碗瓢盆,柴刀针线,草药火石,零零碎碎。

见陈平安收起了不值几文钱的空酒坛,茅小冬提醒道:“积少成多,聚沙成塔是好事,只是不要钻牛角尖,事事处处吹毛求疵,不然要么心性很难澄澈皎然,要么劳心劳力,虽然筋骨雄壮,却早已心憔悴。”

陈平安笑道:“记下了。”

茅小冬抚须而笑。

实则吹毛求疵的,是他这个茅师兄罢了,但是不如此,不跟陈平安摆点小架子,怎么体现当师兄的尊严?自己先生不惦念、唠叨自己半句,他茅小冬总得在先生的关门弟子身上,找补一点回来不是?

随后又走了将近半个时辰,就到了那座所有大隋地方学子心目中的圣地,京城文庙。

文庙散落浩然天地各处,星罗棋布,像是大地之上的一盏盏文运灯火,照耀人间。

除非是一些太过偏僻的地方,否则再小的郡县,按例都需要建造文武庙,所有郡守、县令新官上任后,都需要去往文庙敬香礼圣,再去武庙祭奠英灵。所以哪怕是骊珠洞天内陈平安生长的那座闭塞阻绝的小镇,在骊珠洞天破碎下坠、在大骊版图落地生根后,大骊朝廷第一件大事,就是让首任县令吴鸢,立即着手准备文武两庙的选址。

茅小冬站在文庙外边,陈平安与他并肩而立。

茅小冬问道:“先前喝米酒,如今看文庙,可有心得?”

陈平安答道:“以上好糯米酿酒,买酒之人络绎不绝,可见京城百姓衣食无忧不说,还颇多闲钱。至于这座文庙,我还没有看出什么。”

陈平安答对了一半,茅小冬点点头,只是这次倒真不是茅小冬故弄玄虚,他给陈平安指点道:“那边没有任何动静,这说明大隋文庙那些住在泥块里边的家伙们,并不看好你陈平安的文运。”

说到这里,茅小冬有些讥讽:“大概是给香火熏了几百年,眼不好使。”

茅小冬继续道:“游学士子,心思虔诚,拜访文庙,若是身负文运盛者,文庙祇就会有所感应,悄悄分出些许增长文采的文运,作为馈赠。世人所谓的妙笔生花,文章天成,落笔时腕下犹如鬼相助,就是此理。不过文庙先贤祇能做的,只是锦上添花,归根结底,还是读书人自家功夫深不深。

“愿意做这些小动作的,多是本国文臣成的香火祇,各国京城文庙,供奉的至圣先师与陪祀七十二贤,就只是泥塑像罢了。当然,事无绝对,也有极少数的例外,浩然天下九大王朝的京城文庙,往往会有一位大圣人坐镇其中。”

听到此处,陈平安轻声问道:“现在宝瓶洲南边,都在传大骊已经是第十大王朝。”

茅小冬笑道:“等到大骊新五岳全部出现后,再来谈这个,这会儿才一个北岳披云山,还算名正言顺,为时尚早。”

茅小冬向前而行:“走吧,咱们去会一会大隋一国风骨所在的文庙圣人们。”

陈平安尾随其后。

文庙占地极大,来此的文人墨客、善男信女很多,却并不显得拥挤。但是当陈平安跟着茅小冬来到文庙主殿时,发现四下已经无人。看来是文庙庙祝得了授意,暂时不许游客、香客接近这座前殿祭祀天下、后殿供奉一国圣人的大殿。

大院寂静,古木参天。

一位大袖高冠的年迈儒士,腰间悬佩长剑,以金身现世,从后殿一尊泥塑像中走出,跨过门槛,走到院中。

茅小冬与这位大隋史书上的著名骨鲠文臣,相互作揖行礼。

步入这座院子之前,茅小冬已经与陈平安讲述过几位如今还“活着”的京城文庙祇的生平与文脉,他们在各自朝代的丰功伟绩,皆有提及。

眼前这位文庙祇,名为袁高风,是大隋开国功勋之一,更是一位战功显赫的儒将,弃笔投戎,跟随弋阳高氏开国皇帝一起在马背上打下了江山,下马之后,官至吏部尚书、授衔武英殿大学士,殚精竭虑,政绩斐然,死后美谥“文正”。袁氏至今仍是大隋头等豪阀,英才辈出,当代袁氏家主,曾经官至刑部尚书,虽因病辞官,子孙中却多俊彦,在官场、沙场以及治学书斋三处,皆有建树。袁高风本人,也是大隋开国以来,第一位得以被皇帝亲自谥号“文正”的官员。

袁高风问道:“不知茅山长来此何事?”

茅小冬反问道:“明知故问?”

袁高风色不变:“请茅山长明言。”

茅小冬缓缓道:“我要从你们文庙取走一份文运,再借一份。一众文庙礼器祭器当中,我大致要暂时拿走柷和一套编磬,此外簠、簋各一,烛台两支,这是我们山崖书院本该就有的份额,以及那只你们后来从地方文庙搬来、由御史严清光出资请人打造的青花大罐,这是跟你们文庙借的。除了蕴含其中的文运,器物本身当然会如数归还你们。”

袁高风问道:“你茅小冬怎么不去抢?”果然是儒将出身,单刀直入,毫不含糊。

茅小冬笑道:“我要是抢得到,倒是不跟你们客气了。”

袁高风讥讽道:“你也知道啊,听你开门见山的言语,口气这么大,我都以为你茅小冬如今已经是玉璞境的书院圣人了。”

袁高风随即又道:“可是玉璞境似乎还不够,你茅小冬除非能够将整座东华山搬迁到文庙来,才能够得逞吧?境界不足是一难,以仙人移山通搬动东华山文运又是一难,难上加难,真是难为你茅大山长了。”

茅小冬环顾四周,呵呵笑道:“怎么搬,山比庙大,难道一下子砸下来,覆盖文庙?大隋这座头把交椅的文庙,岂不是要毁于一旦?”

袁高风厉色道:“茅小冬,你少给我在这里玩弄商家伎俩,要我袁高风陪着你在这边讨价还价,你可以不要脸皮,我还害怕有辱斯文!文庙底线,你一清二楚!”

茅小冬浑然不觉。

陈平安却感受到一股气势磅礴的浩然正气,隐隐约约,出现一条条七彩流光,聚散游荡不定,几乎有凝如实质的迹象。

陈平安体内真气流转凝滞,温养有那枚水字印本命物的水府,不由自主地大门紧闭,里边那些由水运精华孕育而生的绿衣小童们战战兢兢。

茅小冬没有出手阻拦袁高风的故意示威,由着身后陈平安独自承受这份浓郁文运的镇压。

茅小冬伸出手掌,指了指大殿那边:“我们去后殿详谈。”

袁高风犹豫了一下,答应下来。

茅小冬让陈平安去前殿逛逛,至于后殿,不用去。

茅小冬和袁高风步入后殿,又有数位金身祇走出泥塑像。

陈平安则在肃穆庄严的前殿缓缓而行,这是陈平安第一次走入一国京城的文庙主殿。当时在桐叶洲,他没有跟随姚氏一起去大泉王朝蜃景城,不然应该会去看看;之后在青鸾国京城,由于当时盛行佛道之辩,陈平安也没有机会游览。至于藕花福地的南苑国京城,可没有祭祀七十二贤的文庙。走得再远,看得再细,终究会有这样那样的错过,不可能真正将风景看遍。

光阴流逝,临近黄昏,陈平安独自一人,几乎没有发出半点脚步声,已经反复看过两遍前殿像。先前在仙书《山海志》、各国文人笔札、散文游记中或多或少都接触过这些陪祀文庙“贤人”的生平事迹,这是浩然天下儒家比较让老百姓难以理解的地方,连七十二书院的山长,都习惯称呼为圣人,为何这些有大学问、大功德在身的大圣人,偏偏只被儒家正统以“贤”字命名?要知道各大书院,比起更加凤毛麟角的君子,贤人不在少数。

茅小冬从后殿那边返回,陈平安发现他脸色不太好看。

身在文庙,陈平安就没有多问。

两人走出文庙后,茅小冬主动开口道:“个个铁公鸡,一毛不拔,真是难聊。”

陈平安点了点头。

茅小冬抬头看了眼天色:“正大光明逛完了文庙,稍后吃过晚饭,接下来刚好趁着天黑,我们去其余几处文运集聚之地碰碰运气,到时候就不磨磨蹭蹭赶路了,速战速决,争取在明早鸡鸣之前返回书院,至于文庙这边,肯定不能由着他们如此吝啬,以后我们每天来此一趟。”

两人横穿两条大街后,就近找了栋酒楼,茅小冬在等饭菜上桌之前,以心声告知陈平安:“文庙的氛围不对劲,袁高风如此不近人情,我还能理解,可其余两个今天跟着冒头,为袁高风摇旗呐喊的大隋文圣人,向来以性情温和著称于青史,不该如此强硬才对。”

陈平安从养剑葫里倒了两碗米酒,问道:“会不会袁高风其实是在用这种方式,提醒我们?京城文庙诸位祇,面对当下大隋的暗流涌动,必然早就看在眼中,只是手心手背都是肉,又涉及大隋高氏国祚和文运,他们很难作出决定,就只好袖手旁观,但是又不愿意眼睁睁看着我们被蒙在鼓里,坏了东华山书院的文脉,所以故意以黑脸示人,以违反常理的言行,提醒我们小心文庙之外的形势?”

茅小冬有些欣慰,微笑道:“答对喽。”

茅小冬望向酒楼窗外,啧啧道:“本以为咱们这对抛竿入水的诱饵,对方总该再多观察观察,要么就是趁着晚上人少,先派遣一些小鱼小虾来啄几口,没有想到,这还没天黑,离着文庙也不远,街上行人熙熙攘攘,他们就直接祭出了杀手锏,丧心病狂。什么时候大隋文人,如此杀伐果决了?”

陈平安慢悠悠喝着那碗香醇米酒。

茅小冬笑问道:“半点不紧张?”

陈平安放下酒碗,道:“不瞒茅山长,我没少打打杀杀,也算见过一些世面了。”

茅小冬又问:“多大的世面?”

陈平安想了想,坦诚道:“打过蛟龙沟一条坐镇小天地的元婴境老蛟,背过剑气长城那位老大剑仙的佩剑,挨过一位飞升境修士本命法宝吞剑舟的一击。”

茅小冬爽朗大笑。

陈平安忍着笑,补充了一句马屁话:“还跟茅山长同桌喝过酒。”

茅小冬赶紧端起大白碗:“前边的不去说什么,这后边的,可得好好喝上一大碗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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