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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新年里的人们(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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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曦笑眯眯出声道:“听说是你小子害得我家祖宅给一头搬山猿踩踏了屋顶,然后又是你帮着出钱修好的?”

曹峻的家族长辈?陈平安心一紧,道歉道:“老先生,不好意思,这件事确实怪我。”

曹曦摆摆手:“我心里有数,就那么一栋破宅子,再不修肯定就要自己塌了。你道什么歉,应该是我们曹家感谢你才对。之前曹峻那个家伙想要抢你东西,对吧?你放心,我这就去教训他……哈哈,忘了说,新年好新年好。”说到最后,和蔼可亲的老人竟然主动抱拳拱手,微微摇晃,算是拜年礼。陈平安赶紧还礼。

年轻剑客皱了皱眉头,不动声色地上前一步,刚好挡在曹曦和陈平安之间,搂住后者肩膀,笑着走向院门,转头对曹曦说道:“曹老先生,你先回家,我稍后登门拜访。”

曹曦眯眼点头,对此不以为意,独自缓缓离去。

不知道经过了几个一百年之后,他终于故地重游。

院门上的两尊彩绘门,在陈平安和年轻剑客跨过门槛后,肉眼凡胎看不出的那一点点灵光已经烟消云散。

年轻剑客进门后,轻声道:“以后行走江湖,抱拳行礼,记得男子需要左手抱住右手,这叫吉拜,反之则犯忌讳,容易害得对方触霉头。”

陈平安猛然望向他。他看似漫不经心道:“这些讲究,记在心里就好。”

家里就三条小板凳,粉裙女童赶紧让出,年轻剑客没有着急坐下,笑道:“大年初一登门,空手不像话,就送两件小玩意儿好了。”

他伸出手,手心叠放着两块无字玉牌,但是玉牌四角篆刻有大骊宋氏独有的云箓花纹:“它们叫太平无事牌,平时可以悬挂腰间,对你们两个将来在此落脚算是有点用处。如果出远门,那么行走于大骊版图,也会更方便一些。”

青衣小童有点眼馋,因为他知道这东西的珍贵。

粉裙女童不明就里,只是望向陈平安。收不收,得看自家老爷的意思。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头道:“收下吧。”

粉裙女童和青衣小童接过后,同时向年轻剑客鞠躬致谢。

年轻剑客送过了见面礼,就马上告辞离开。

陈平安不知如何挽留,只好送到院门口。

曹家老宅,曹曦站在屋内的水池旁边,屋顶天井的口子上坐着一只红色狐狸,曹峻跷着二郎腿坐在椅子上,斜眼看着自家老祖,一声招呼都懒得打。

年轻剑客走入后,曹曦笑问道:“你跟那少年关系不错?”

年轻剑客笑道:“以曹老先生的修为和地位,竟然还会对一名陋巷少年出手?”

曹曦哈哈笑道:“略施薄惩而已,最多不过是一年晦气缠绕家门,不算什么,便是祖荫稍多、阳气稍旺一些的凡夫俗子都经受得起。再说了,你不也从中作梗,帮着少年祛除了那点灾厄嘛。”

年轻剑客摇摇头,不再说话。

世事就是如此荒诞,同样是骊珠洞天走出的大人物,谢实性格忠厚,名声传遍数个大洲,是公认的宗师风范,能够在剑修遍地、道家式微的北俱芦洲脱颖而出,有望成为一位分量十足的天君,哪怕是谢实的敌对修士,都会心存钦佩。反观曹曦,性格古怪,名声一直不好,都说此人刻薄寡恩,只是机缘太好才一路攀升,势不可当。但偏偏是野路子出身的曹曦如今选择跟大骊站在同一个阵营,谢实却要做出一件不太光彩的事情。

曹峻站起身,微笑道:“我知道你是墨家的许弱,在中土洲行走江湖多年,名气很大,有‘人间蛟龙’的美誉。我觉得东宝瓶洲的魏晋之所以常年厮混江湖,不喜欢待在山上,说不定是学你年轻时候。”

许弱想起风雪庙那个意气风发的年轻剑仙,摇头笑道:“他没学我。”

曹曦突然记起一事,跳入干涸的水池,翻动一块青石板,里边藏有一枚锈迹斑斑的普通铜钱。他爽朗大笑,收那枚铜钱入袖,啧啧道:“好兆头,好兆头。”

曹曦抬头望向许弱:“要我看啊,当年那只被打碎的本命瓷,是你们大骊和龙泉有错在先,导致出了纰漏。不过当初大骊就做出了补偿,对方也接受了,照理来说,这件事情就算结完账两清了,如今却由那个买家往幕后层层递进,最终搬出了谢实这尊大菩萨来吓唬人,事情做得不地道,相当不讲究。其实很好解决,一鼓作气打死谢实,有我在、你在,加上圣人阮邛,咱们三个联手,谢实不但会输,就是想跑都跑不掉。谢实自己找死,怨不得别人。”

许弱问道:“就算打死了谢实,可这座破碎下坠的骊珠洞天给彻底打没了,我们大骊怎么办?”

曹曦站着说话不腰疼:“打死一个谢实,敲山震虎的效果,不比打造出一座白玉京逊色。”

许弱不搭话,曹曦继续蛊惑人心:“你们大骊不是马上要南下吗?打死谢实之后,你看看大隋境内的十境和上五境的老王八到时候还能剩下几只。我敢打赌,绝对不会超出一只手。如果我曹曦输了,多出的老王八全部交给我来解决,如何?”

许弱疑惑道:“你跟谢实有深仇大恨?”

曹曦摇头道:“没啊,只是老乡而已,跟他又不是一辈人,从没见过面,两家祖上也没啥纠葛。我就是看不惯谢实仗着修为欺负大骊而已,太忘本了,好歹是大骊出身,不念着养育之恩也就罢了,还跟大骊对着干,这种人,我曹曦看不顺眼。”

“放你娘的臭屁!”屋顶上的火红狐狸一语道破天机,讥笑道,“南婆娑洲的醇儒陈氏是当年中土洲的分支之一,真正的陈氏本家跟道家一直不对付。打死一个谢实就是天底下最大的彩礼,别说是把醇儒陈氏嫡系女嫁给曹峻,就是中土本家再嫁一个给你曹曦都无妨。”

“你这个碎嘴婆姨。”曹曦笑骂一句,抬手挥袖。火红狐狸砰然炸裂,化作齑粉。

它恢复完整原貌的时间,明显比起之前被曹峻飞剑分尸要长很多。它掀起一块瓦片狠狠丢向曹曦,快若奔雷,然后掉头就跑。

曹曦轻轻接住瓦片,往上一抛,丢回原先位置。其实那块瓦片已经支离破碎。

许弱拒绝了曹曦的建议:“这种事情,不是我可以擅自做主的。”

曹曦翻白眼道:“那你们大骊到底谁能做主?”

许弱笑道:“皇帝陛下,藩王宋长镜,国师崔瀺,就这三个。”

曹曦气愤道:“那倒是来一个啊,你许弱来了光看戏不出手有啥意思?谢实既然胆敢孤身赶来,肯定有所凭仗。一个万一,我们三人联手都会让他跑掉,到时候给他达成目的,还给他跑回北俱芦洲,到时候我们三个可怜虫加上你们大骊宋氏全部完蛋!”

许弱点头道:“会来的。”

曹曦瞬间沉默下去。因为他从来喜欢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很怕大骊收拾了谢实再来收拾自己,何况大骊宋氏又不是君子。

某位真正的君子,一个比他曹曦加上谢实都要厉害的家伙,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而且就死在这里。这件事情当然怪不得大骊王朝不仗义,怨不得宋氏皇帝当缩头乌龟,但是曹曦就是觉得太晦气,不吉利。加上来的路上收到大骊关于骊珠洞天的谍报,其中有提及他的祖宅倒塌修缮一事,就让他更加心情不快意了。如果不是醇儒陈氏开口,他其实根本不愿意当这过江龙。尤其是他如今仍然没有推算出来齐静春那场必死之局的死结所在,这让他一走入龙泉郡就浑身不自在。所以他希望谢实之死能够将其勾引出来,到时候即便是猜想中那个最坏的结果,还有大骊宋氏、圣人阮邛以及自己身后的醇儒陈氏、中土本家陈氏一起来分摊风险。

富贵险中求。山下山上都一样。

谢家老宅在桃叶巷,家族子嗣谈不上枝繁叶茂,到了这一代,其实已经家道中落,如果不是长眉少年成为阮邛的记名弟子,早就到了需要卖出祖宅维持生计的惨淡地步。

一个中年汉子开始敲门,里头一个少女开了门,问道:“你是?”

汉子正儿八经回答道:“是你祖宗。”

眉清目秀的少女看似婉约,其实性子泼辣,顿时怒道:“大年初一的,你怎么开口就骂人呢?信不信我拿扫帚抽你!”

汉子色如常:“你去翻翻族谱,找到那部甲戌本,上边会有个叫谢实的人,就是我。‘实’字缺了一点。”

一炷香之后,谢家上下全部跪倒在家族祠堂外的地面上。

谢实不理睬那些战战兢兢的家族晚辈,一言不发地推开祠堂大门,进去烧了三炷香,然后沉声道:“那个眉毛比常人长一点的可以进来烧香,其余人都回去,反正老祖宗们见着你们,不用你们烧香就有一肚子火气了。”

祠堂外一个妇人满脸惊喜,激动得泪流满面,一把抓住身边儿子的手臂,一手捂住嘴巴,不让自己哭出声。

长眉少年深吸一口气,在他娘亲松开手后站起身,战战兢兢跨过祠堂门槛,一步一步走向那个背影。

小镇外边的驿路上,一辆马车缓缓而行。马夫是在棋墩山阻拦过某位剑客的刘狱,车厢内坐着一个老夫子模样的儒雅老者和一个眉眼天然清冷凌厉的少女。

国师崔瀺,宫女稚圭。或者说是老崔瀺,和王朱?

小院里,青衣小童又开始抱头哀号。怎么这座山下的小镇这么烦人啊,才新年第一天,就又来了两个看不出深浅的厉害角色,用膝盖、屁股想也知道是那种能够一拳打死自己的可怕人物。青衣小童以前总觉得自己好歹是见过大风大浪的,如今到了这里,才知道之前的风浪简直都比不过门外泥瓶巷里一摊小水洼啊。他开始由衷佩服陈平安,能活到今天,太不容易了!果然能够成为他老爷的,不会是简单人,难怪当初身边跟着一个那么凶残的弟子。于是青衣小童泪眼婆娑地抓住陈平安的手,发自肺腑道:“老爷,以后我肯定对你好一点。”

陈平安一把推开他的脑袋,笑道:“就你最怕事,丢不丢人。”

青衣小童眼角余光打量着没心没肺的傻妞儿,觉得自己是挺丢脸的,默默坐回板凳生闷气。

粉裙女童确实比他更加心大,捧着那块细腻温润的太平无事牌,爱不释手。

当然,心最大的,还是他们的老爷陈平安。他搬出了一块块刻有文字的竹简,放在两家院子中间的黄泥矮墙上,算是晒书简了吧。

竹简们安安静静躺在院墙上,跟主人一起晒着初春时分的温暖阳光。

然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董水井。

当初不愿意跟随李宝瓶三个同窗一起远游大隋的质朴少年选择留在小镇,而石春嘉,那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则选择跟随家族一起迁去大骊京城。留在齐先生学塾的最后五人就此分道扬镳,天各一方。

见到董水井后,陈平安赶紧让他进院子坐下,粉裙女童则手脚伶俐地搬出了点心。董水井有些拘谨,还有些难为情,像是个犯了错的蒙童,坐在学塾等待先生的责罚。

陈平安真没觉得董水井当时留在小镇就是错的。远游路上,有次晚上被胆子小的李槐喊去一起拉屎,听李槐闲聊说起过董水井的身世,说他之所以叫‘水井’,是因为他娘亲怀着他的时候,挺着大肚子去铁锁井挑水,结果一弯腰就把他给生了下来,因此沦为学塾同窗们的笑柄。董水井从来不刻意解释什么,别人说笑就随他们去。至于董水井和林守一都喜欢李柳的事情,陈平安更是一清二楚,至于真假,他不太感兴趣。

董水井简单聊了一些小镇新学塾的事情,陈平安就跟着说了些游学趣事,没敢说太光怪陆离的事情,怕董水井多想,毕竟人老实,不代表就是缺心眼。

董水井得知小镇将来会有自己的驿站,就跟陈平安讨要了大隋山崖书院的寄信地址,说一定要给李宝瓶他们三个写信。陈平安有些犹豫,他知道驿站寄信一事,寄的是家书信件,更是真金白银,董水井如今孤苦无依,未必承担得起,但是陈平安最后还是没有说什么,只是把这件事情默默记在心里。

董水井开心离去,青衣小童啧啧道:“这傻大个还算不错,我还以为是跑来找老爷蹭吃蹭喝的。他要是敢开口……”他下意识望向陈平安,把到嘴边的话咽回肚子,“那我就好言相劝,一定好好跟他讲道理,说做人要将心比心。”

陈平安笑着拍了拍青衣小童的脑袋:“难为你了。”

大年初二,小镇风俗是开始拜年走亲戚。

陈平安没亲戚可走,就干脆带着两个小家伙去往落魄山。

落魄山位于大郡龙泉的西南方向,附近三座山头大小不一,只是规模都远远比不过落魄山,分别叫跳鱼山、扶摇麓和天都峰,各自被大骊以外的仙家势力买下,为了打造出别具一格的府邸,在去年末的除夕夜之前,仍是干得热火朝天,昼夜不息。

今天陈平安三人路过天都峰的时候,山峰总算安静了。这一年时间里,各大山头,一座座府邸宫观、亭台楼榭、庭院高阁、山巅观景大坪、悬浮于两山之间的索道长桥等等,一处处千百怪的豪奢建筑在山林之间拔地而起,让人叹为观止。

至于落魄山的开山,因为几乎全是大骊工部的既定开销,加上他这个主人并没有额外的建造需要,所以虽然山大地大,反而显得比较寂寥。有山坐镇的落魄山尚且如此,那么宝箓山和彩云峰、仙草山就更不用提了,死气沉沉,让附近山头负责监工的各家修士每次眺望邻居都觉得好笑。有大钱买山,没小钱开山,这也太荒诞了。

在陈平安他们临近自家山头后,魏檗又出鬼没地出现。陈平安递给魏檗一个小袋子,里头装着一颗上等蛇胆石,让魏檗帮忙送给那条来自棋墩山的凶悍黑蛇。魏檗笑着收下这笔压岁钱,说一定送到,绝不贪墨。

一起登山,陈平安问了魏檗关于学塾的事情,魏檗当然比董水井要知道更多内幕,娓娓道来。原来是龙尾郡陈氏开办的家族学塾,不过对所有人都开放,而且不收任何费用,便是许多年幼的卢氏刑徒遗民都可以进入学塾读书,这就等于一下子挽救了数十条性命,否则那些体魄孱弱的孩子能否熬过去年的寒冬还真不好说。

随着龙泉郡的蒸蒸日上,还有大量从附近州郡迁移而来的家族,多是不缺钱不缺人的郡望大族,在小镇和周边大4购买宅屋、土地,一掷千金,福禄街、桃叶巷的大宅院当然是首选,如今就连骑龙巷、杏花巷一带,许多老宅都纷纷更换了主人。短短一年时间,学塾就有了一百多名学子,教书先生俱是声望卓著的文豪大儒。

说到这里,魏檗笑问:“是不是觉得杀鸡焉用牛刀?那些平时架子极大的读书人为何愿意背井离乡跑来这里吃苦头,而且他们传道授业的对象还只是一帮孩子?”

陈平安点了点头,问道:“是龙尾郡陈氏花了很多钱?”

魏檗哈哈大笑,摆手道:“还真不是钱的事情,那些饱读诗书的先生当中,贤人就有两个,怎么可能图钱。他们啊,是希冀着进入披云山,因为山上即将出现一个名为林鹿书院的有趣地方。”

青衣小童在一旁打岔问道:“你之前说住在披云山,该不会在林鹿书院打杂吧?”

“去去去,一边待着凉快去,我跟你家老爷聊天下大事呢。”

魏檗做出挥袖驱赶的姿态,然后继续跟陈平安说道:“其实瞎子都看得出来,大骊所谋甚大,林鹿书院明摆着是要跟大隋山崖书院唱对台戏的,一旦大骊南下顺利,大隋高氏覆灭亡族,观湖书院之外,东宝瓶洲第二座儒家七十二书院之一的名额必然要落在林鹿书院头上。所以越早进入林鹿书院,就越有可能跻身为‘从龙之臣’。从龙,附龙,一字之差,天壤之别啊。没办法,读书人想要施展抱负,经国济民,你得在庙堂上有一把椅子,否则就全是纸上谈兵。当然,挤不进官场,退一步,穷则独善其身,做好学问也不差,在地方上传道授业、教化百姓、引导民风也行,可比起前者,毕竟寂寞了些。”

魏檗一席话说得云淡风轻,登山的时候,两只大袖摇晃不已,如两朵白云飘往山巅,看得背着书箱的粉裙女童目不转睛,想象着以后自家老爷也会是这般风姿卓然。

陈平安突然问道:“魏檗,你如今是山了吗?”

魏檗会心笑道:“陈平安,我一直在等你问这个问题。”

青衣小童撇撇嘴,满脸不屑。山?我还有一个统御大江的水兄弟呢。

魏檗抬手指向披云山那边:“我如今暂时是披云山的山。”

跟粉裙女童并肩而行的青衣小童偷偷摇头晃脑,作妖作怪。

魏檗补充了一句:“如果没有意外的话,披云山很快会破格升为大骊的北岳。”

陈平安停下脚步,问道:“北岳?不是南岳吗?”

魏檗摇头:“就是北岳。”

粉裙女童“哇”了一声,眼中流露出满满的仰慕。五岳正,那真是好大的一尊祇了,何况还是大骊王朝的大岳灵。

青衣小童咽了咽口水,润了润嗓子后,快步走到魏檗身边,抬头微笑道:“魏仙师,走路累不累啊,需不需要坐下来歇息?我帮您老人家揉揉肩膀敲敲腿?”

魏檗笑眯眯道:“哟呵,怎么不跟我抬杠啦?”

青衣小童一脸正气道:“魏仙师!你是我家老爷的好哥们儿好兄弟,我跟老爷是一家人,那么咱俩就是半个朋友。这么说合不合适,魏仙师?”

魏檗伸手拧着这条小水蛇的脸颊,劲道不小:“调皮。”

青衣小童笑容僵硬,不敢反抗。

没法子,如果魏檗没骗人,那么如今他和老爷都算是寄人篱下,哪怕陈平安拥有山头再多,只要还身处龙泉郡,一样需要仰人鼻息。作为高高在上的山岳正,打个喷嚏都能让辖境内的山峰抖一抖,截留灵气、挖掘山根等等行径可以做得不知鬼不觉。

魏檗笑问道:“秀山那边动静很大,哪怕今天也没有中断开山事宜。陈平安,你要不要去瞅几眼?很有意思的。”

陈平安有些期待,使劲点头道:“好啊,之前就一直想去看。”

魏檗吹了一声口哨,很快山上传来一阵声响,动静越来越大,最终一条腹部生出一根金线的巨大黑蛇游弋而至,出现在他们视野当中。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都有些紧张。蛟龙之属,同类相残再正常不过,而且这条黑蛇已经是名副其实的崭露头角,展现出了走江化蛟的资质。谱系庞杂的蛟龙之属遗种,许多修出人身并且跻身七八境甚至是九境的强悍大妖甚至连半点化蛟的迹象都没有。青衣小童经常念叨它们修行靠天赋,并非全是自身懒惰的借口,至少有一半是对的。

魏檗将那只袋子抛给黑蛇:“陈平安送你的压岁钱,不用急着吃进肚子。接下来你载着我们去往秀山。”

黑蛇一双眼眸极为平静,没有半点挣扎抗拒,缓缓垂下头颅,表现出足够的温驯。

一行四人站在黑蛇的身躯上,翻过落魄山,从北麓下山,其间黑蛇小心翼翼地绕过了山庙。离开棋墩山到达落魄山之后,性情暴戾的黑蛇已经收敛了太多。显而易见,魏檗功莫大焉。

一路迅猛推进,魏檗指着远处山脚的一群人,笑着解释:“那些是精于机关术的墨家子弟,还有几个擅长堪舆风水的阴阳家术士,都被聘请来到龙泉郡大山之中。这两拨人经常一起出现,配合得天衣无缝,是开山立派、打造仙府邸的关键人物。”

之后在一处半山腰,他们看到几只庞大的灰色蛤蟆,肚囊鼓鼓,雪白一片,正在缓缓向山上挪动。原来它们是能够在肚子里容纳数万斤江河之水的吞江蛤蟆,到了山上,只需要对着开凿完毕的水池张开大嘴,水源就会源源不断地涌入池塘。

还有一种体形稍小的蟾蜍,被称为开路蟾,肚皮坚韧至极,一路爬行,可以碾压出一条宽度适宜的平整山路。

不过他们没能看到魏檗所说的那几头大骊朝廷豢养的年幼搬山猿。

然后在黄花峰一带,陈平安他们遇到了一群道士,正指挥着一尊尊身高两丈的黄巾力士开山破土,搬运巨石。原来打造洞天福地,几乎绕不过道家符箓派修士,在他们手中,一张张符纸落地即化为傀儡,灵智稍开,能够听从一些最粗浅简单的指令,听命行事,不用休息睡觉,直到耗尽灵气,就自动变作一堆符纸灰烬。

魏檗带着陈平安去了趟梧桐山,哪怕是在山脚远远望去,仍是会让人觉得蔚为壮观,因为这条绵延山脉的整个山头都被削平了。等到黑蛇载着他们登上那块尘土飞扬的大坪,听人介绍,才知道这块山坪占地得有方圆四五里,将来会成为一座“渡口”,只是山下百姓的渡口是乘舟泛水,山上修士的渡口多是泛海,云海的海。至于“大船”为何物,魏檗故意卖了一个关子。

过了梧桐山,距离秀山就不远了,中间只隔着一座挂在陈平安名下的宝箓山,和一座由某个南涧国修士买下的牛角山。牛角山不高,山势显得很敦厚,从山脚到山顶,一栋栋建筑依次绵延递进。

魏檗跳下黑蛇背脊,让陈平安几人都下来,然后吩咐黑蛇留在山脚别乱动。

山脚牌坊悬挂“包袱斋”三字匾额,金光灿灿。

魏檗是内里行家,边走边说:“此处既是典当行,又是古玩店,无不有,什么都可以卖,什么都可以买,只要价格谈拢,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创始人最早是个穷酸野修,只能背着个包袱,装着一堆破烂儿各地奔波,倒买倒卖,赚取差价,飞黄腾达之后,就干脆给铺子取了名字叫包袱斋。牛角山是他们一家分铺,每栋楼出售的古董珍玩种类都不同。如今楼盖得差不多了,就是货物才运来很小一部分,应该是等梧桐山渡口建成,才好大规模运送。”

牛角山上上下下,不管是包袱斋的实权管事,还是来此游历观光的散修野修,见到了这位即将成为大骊山岳正的白衣男子后都毕恭毕敬,客气得近乎谄媚卑微,所以几人一路畅通无阻。包袱斋甚至专门派出一个气态雍容的妇人为他们带路,讲解一栋栋藏宝楼的珍玩。

陈平安大开眼界,在“一片楼”内,搁放有一种特殊的青瓷诗文罐,篆刻着出自道家典籍的青词文章,共七个,高的约莫有半人高,矮的也有一臂长。据说里头装有泉水,全部是从天下百大名泉之中汲取而来,泉水澄澈如玉,流淌如虹,最适宜煮茶待客。

“人可以一日无谷,不可一日无水,水为食精。所以世人所谓的入乡随俗,饮水第一。我们包袱斋,有专门修士去精准测量各地泉水,用银制小方斗和一杆小秤称其重量,轻、清、甘甜,三者具备,才能收纳储藏于这些青瓷罐中,不敢说是琼浆玉液,但是可以保证灵气充沛,每一斤泉水,皆绝不流于世俗。”妇人虽不姿容绝美,但是嗓音温柔,宛如泉水叮咚,悦耳动听。

在“壮观楼”内,他们刚刚跨入门槛,就看到了一组等人高的画卷屏风,上边绘有十二名绝色美人,俱是出自丹青圣手笔下。更加出的地方在于那些美人活灵活现,或低头抚琴,袖如流水,或托腮凝望而来,或持扇扑蝶,娇憨动人。一眼望去,满屏绝色,各有千秋,美不胜收。

还有绘有二十四节气的气候屏风,那幅惊蛰即是电闪雷鸣的景象,清明时节则小雨纷纷,种种思妙想,让旁观者忍不住拍案叫绝。

因为有魏檗在,妇人破例带着陈平安他们参观了私家灵圃,当时还有怀揣着花异草的农家修士正在田间劳作。培植灵圃一事,除了能够贩卖名贵花草树木之外,还能够留住山水气运,同时可以赏心悦目,所以历来被仙家势力所青睐。

看过了这些匪夷所思的画面,陈平安才知道什么叫真正有钱。

跟那个一直没有自报家门的妇人致谢告辞,下山走出牌坊楼,魏檗先让陈平安转头望向牛角山,伸手在他眼前打了个响指,笑道:“再看看,有什么不同。”

陈平安凝望去,发现整座牛角山笼罩在一层青灰色的雾气当中,时不时有一丝丝雪白电光飞掠而过。魏檗解释道:“这就是所谓的护山大阵。牛角山的这座阵法出自阵图当中著名的《气蒸云梦泽》,原本是一位儒家圣人的山水画,后来被人不断推演完善,最终变成了一幅阵图,除了起到庇护山头、抵御攻势的作用,还兼具了摆放风水石的功效,抵挡邪秽煞气,将浊气转为清气。”

陈平安感叹道:“真厉害。”

魏檗笑道:“是不是一下子觉得自己太穷了?”

陈平安摇头道:“没觉得穷,但是会觉得不富裕。”

魏檗开怀大笑,一行人重新跃上黑蛇背脊,继续去往秀山。

魏檗告诉陈平安,山上交易,真金白银不是没有,但基本上只是一个数目而已。因为除非双方都拥有珍稀罕见的方寸物、咫尺物,否则太麻烦。这件法宝八十万两黄金,咋办?折算成白银,注定更加夸张。所以山上的大宗买卖,会有专门的“钱币”。

他们很快就近距离看到了那座秀山。秀山太高了,若非还有一座披云山,就数这座高山最为挺拔俊美,足以力压群山。

陈平安问道:“阮姑娘在山上吗?”

魏檗摇头道:“不在。”

秀山有一面陡峭山壁,在云海滔滔的遮掩之中,刻有四个大字——“天开秀”。除非御风飞行,哪怕是练气士抬头仰视,恐怕都无法窥见真容。因为阮邛当初订立下的规矩,在龙泉郡辖境内,任何修行之人不得擅自御风掠空,使得大骊周边的练气士凭空多出很多麻烦,说是怨声载道都不为过。

当初东宝瓶洲之外的遥远北方,浩浩荡荡的剑修南下,路过当时的小镇上空,仍是降低了高度,以示善意。除了对铸剑师阮邛表示认可,更多是尊重这座浩然天下的两个字——规矩。

这无形中为阮邛增加了一层威势,那拨去往倒悬山的剑修之中,陆地剑仙可不止一位。所以阮邛在大骊王朝的地位水涨船高,一些本来就嗓门不大的异议彻底消失。

在浩然天下,一旦修成了山上仙,当然可以十分逍遥,可以不遵守许多世俗礼仪。但是别忘了还有儒教三大学宫、七十二书院,以及九座巍峨雄镇楼的存在。山海妖魔剑仙,九座雄镇楼无不可镇之物。

阮邛个人订立的规矩,哪怕他是风雪庙出身,并非儒教门生,但只要契合更大的规矩,符合儒家的大道宗旨,那么儒家的统治力反过来就会馈赠阮邛,最终帮助阮邛的小规矩形成一种无言的威慑,双方相辅相成,最终相得益彰。这就是当初礼圣亲自订立的天地大规矩,看不见摸不着,但是却无处不在。

魏檗没有登山,而是让黑蛇原路折返,盘腿而坐,感慨道:“就像这里,任何一个王朝的版图上,山头林立,一座座仙家府邸、一个个帮派宗门,在山为山主,在水为龙王。有的君王将其视为王朝屏藩;有的皇帝心中认为是听宣不听调的割据势力,是一位异姓王、土皇帝,尾大不掉,只是碍于山上势大,不得不虚与委蛇。但是归根结底,山上山下,能够大致保持一个相安无事,还是归功于那位礼圣的造化之功。”

陈平安坐在魏檗身旁,轻声道:“这些离我太远了。”

魏檗笑了笑:“说远很远,说近很近。”

陈平安回望秀山,喃喃道:“这样啊。”

泥瓶巷,一名青衣少女站在陈平安祖宅外边,看着院门紧闭的场景,打量了几眼春联和门,打算转身回家。此时正巧有三个妇人快步走来,身边还拖拽着两个十来岁的孩子,她们瞧见了少女后,笑道:“秀秀姑娘也来了啊。”

阮秀置若罔闻,没有理睬,其实她心底有些厌烦。

市井妇人们不以为意,她们虽然不知道少女的爹,铁匠铺的那个阮师傅到底是何方圣,但是大致晓得阮师傅的了不得,好些秘秘的小道消息,什么县令老爷都跟那汉子平起平坐的,反正她们不是不信,但只肯信一半。只不过很多次去骑龙巷那两间铺子,跟少女打交道多了,就从一开始的惴惴不安变成了心安理得,没觉得她如何小姐脾气,就是没啥笑脸罢了。

阮秀很想跟往常一样忍住不说话,可今天如何都忍不住了,望向她们,冷声道:“你们去铺子白买东西就算了,我可以不告诉陈平安,帮你们算在我自己的账上,可你们怎么还来陈平安家里闹?”

“哎哟,我的秀秀姑娘,你是不晓得我们跟小平安的关系。我们几个妇道人家,年轻的时候跟他娘亲关系可好啦,所以小平安爹娘走了之后,不说其他,光是两场葬礼,我们谁不是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后来小平安孤零零一个人,如果不是我们这些好心的街坊邻居帮衬着,那么点大的孩子,早就饿死了,哪里有今天大富大贵的光景哟……”

“就是就是,小平安见着我,还得喊一声二婶哩,当年在我家蹭饭,我可是大鱼大肉舍不得自己吃,舍不得自己娃儿吃,都要夹到小平安碗里去的。这份恩情是不值钱,可如今小平安发达了,不但有了两间那么大的铺子,听说连山头都有好几座,总不能过河拆桥吧?不能不念着我们这些婶啊姨啊的好吧?那得多没良心才做得出来……”

“秀秀姑娘,我们知道你是大户人家出身,对你也是客客气气的,你不能否认吧?但是秀秀姑娘你真是不知道我们穷苦人家的难处,娃儿要上学塾,龙窑那边又不景气,苦啊。再说了,我们又不是跟小平安要几千几万两银子,这不新年了,给娃儿们向小平安这个当哥哥的讨要几十两银子的压岁钱,秀秀姑娘,你摸着良心说,这不过分吧?”

阮秀脸色冷淡,直接撂下一句:“我觉得很过分。”

叽叽喳喳的小巷子,气氛顿时无比尴尬。

一个妇人一拍大腿:“秀秀姑娘,话可不能这么说啊,小平安上次离开小镇后,秀秀姑娘是托人给咱们送了些谢礼,我们也不昧着良心说话,对,是多少收了些东西,可那些玩意儿换不了铜钱啊。贫苦人家过日子,没钱买米,揭不开锅,怎么活啊?我们这些大人也就算了,可孩子还这么小,秀秀姑娘,你瞅瞅,我儿子这胳膊细的,一点不比小平安当年好啊,你怎么忍心?”

阮秀板着脸点头道:“我忍心的。”

妇人们一个个呆若木鸡。其中一个回过,轻声道:“咱们不跟她聊,就找陈平安,他要是好意思抠抠搜搜,我们就戳他的脊梁骨,看他还要不要名声了。”

其余两个妇人点点头,这个法子肯定可行。一人眉飞色舞,压低嗓音笑道:“陈平安最怕别人说他爹娘的不好了,这个最管用。”

“滚!”阮秀伸出一根手指,指向泥瓶巷一端,面无表情道,“要不然我就打死你们。”

阮秀身后传来一个苍老嗓音:“打死她们做什么,不嫌脏手啊?”

妇人们原本第一次见着发火的秀秀姑娘,有些惊吓,当她们看到那个老人露面之后,便松了口气。毕竟是个小镇百姓都熟悉的面孔,多少年过去了,家家户户无论贵贱,可都需要跟老人打交道,或者说跟老人所在的杨家药铺打交道,毕竟就算是阎王爷要收人,也得先问过杨家药铺的郎中们答应不答应。就是收钱狠了些,让人不喜。

阮秀转头看了眼老人,不说话。

杨老头大口大口抽着旱烟,看着那些个长舌妇。心肠歹毒她们倒算不上,可要说良善之辈,那真是八竿子打不着。陈平安年幼落难,没了双亲,差点活不下去那会儿,出手帮忙的街坊邻里确实不少,毕竟陈平安的爹娘为人厚道,人心都是肉长的。比如顾璨的娘亲,还有如今已经去世的几个老人,就都经常拉着陈平安去自家吃饭,饭菜不好,天寒地冻就送些旧衣衫,缝缝补补的,可好歹能帮着实实在在续命。

只是世事有嚼头的地方就在于此,真心帮了大忙的,事后都没想着收取回报,看到少年出息了,只是由衷有些高兴,愿意跟自家晚辈念叨几句好人有好报,说:“看吧,老天爷是开眼的。这不,那对年轻夫妇的儿子,如今所有福报就都落在儿子身上了。”连带着他们对生活都有了些盼头和希望,想着自家以后也能有这般好运气。

反而是当初没怎么出钱出力的,估计还没少说风凉话,在少年发迹之后,那真是拼了命地狮子大开口,个个把自己当作救苦救难的菩萨。比如眼前三人,就经常去骑龙巷白拿白吃,还拖家带口一起去。阮秀忍着,不愿意陈平安被人说闲话,又不愿意铺子生意在账面上做差了,只好拿出自己的家底银子来填上窟窿,数目虽不算太大,可差不多一年下来,也得有四五百两银子。这笔钱,搁在泥瓶巷、杏花巷这种一年到头都摸不着几粒碎银的市井底层住的穷苦地方,就真不小了。

杨老头望向其中一个没有带子女来的妇人,开口道:“去跟你那个在县衙当差的汉子说一声,再让他跟背后的人说一句,人在做天在看,恶心人的事情要适可而止,小心以后生儿子没屁眼,真成了祸事,谁都兜不住。”

那个妇人有些心虚:“杨老头,你在说啥呢,我怎么听不懂?”

“听不懂拉倒。”杨老头吐出一口雾蒙蒙的烟圈,“那我就说句你们都听得懂的。以后你们去我铺子抓药,费用一律加倍。遇上个要死人的大病,我铺子的郎中直接不上你们三家的大门,你们直接准备棺材好了。”

妇人们顿时愕然。

杨老头瞥了眼一个怯生生站在他娘亲身旁,眉眼清秀、根骨硬朗的孩子,摇头叹息道:“可惜了,让你娘的一百两银子硬生生断了长生路。以后无法在西边大山里立足,离了家乡颠沛流离的时候,多想想我今天说的这句话。”

杨老头径直离去:“秀秀姑娘,接下来如果她们还不滚,那就真可以打死她们了,合情合理合规矩,谁都挑不出毛病。打死之后,不用收尸,只需要记得丢出泥瓶巷。脏手之后,去龙须河洗洗就是了。”

阮秀先前对杨老头的观感谈不上多好,总觉得云遮雾绕看不真切,所以还有些忌惮,但是现在好感骤增,笑道:“下次我跟陈平安一起去铺子拜年。”

杨老头“嗯”了一声,点点头,没拒绝。他一想到李二家那个泼辣媳妇,再回头看看这样通情达理的小姑娘,心情就有些复杂,好坏参半。这个小镇,恐怕也就那个缺心眼的愚昧妇人有本事也有胆子跟他满嘴喷粪了,关键是他还骂不过她。有次被妇人堵着门骂惨了,实在忍不住,让李二好好管管自己媳妇的那张破嘴,结果李二憋了半天,回答了一些让他愈发火冒三丈的混账话:“师父你要是真气不过,就揍我一顿好了,记得别打脸,要不然回到家给我媳妇瞧见,她又得来骂你。”如果不是看在李二家丫头的分上,杨老头真想一巴掌把那妇人拍成肉泥。

巷子里三个妇人不敢再待下去,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出了巷子还起了内讧,各自怪罪对方起来,骂骂咧咧,推推搡搡。那个被杨老头单独拎出来说的孩子,在娘亲跟人对骂的时候,始终脸色沉静。孩子转头望向狭窄深深的巷弄,只觉得心里头空落落的,说不上来原因,像是失去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比如妇人烧菜少了盐,樵夫上山丢了柴刀。

阮秀在妇人们灰溜溜离开后,发现陈平安家的两尊彩绘门不知为何失去了那一点真灵。这很怪,哪怕是集市上贩卖兜售的普通纸张门,只要所绘门并未消逝于光阴长河,金身犹在,香火犹存,那么就都会蕴含着一点灵气,只是这点灵气很快就会被风吹雨打散去,抵御不了太多的邪风煞气,所以每逢新年就需要更换崭新门,不单单是新春佳节平添喜气这么简单。但是阮秀眼中这两幅门绘画的文武圣贤,是大骊王朝袁、曹两大上柱国姓氏的缔造者,如今在大骊更是门庭兴旺、香火鼎盛,照理来说不该才贴上就真灵消逝。阮秀皱着眉头走上前,伸出手掌在粗劣彩纸上轻轻抹过,纸上很快就金光流淌,正气凛然,不过肉眼凡胎无法看见罢了。

青衣少女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开,至于隔壁宋集薪家院子的门光景如何,她根本看也没看一眼。她一路散步到刘羡阳家的巷子,吹了一声口哨,很快就有一条土狗欢快蹿出,在少女身边围绕打转。她笑着丢下一颗香气弥漫的火红色丹丸,老狗很快吃下肚子,跟在少女身后,脚步轻巧,轻轻摇晃尾巴。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若说人比人气死人,可如果有练气士看到这一幕,那就是跟一条狗相比,都能气死人。

没能见着想见的人,阮秀原本有些失落的心情此刻重新开始高兴起来:看吧,他要她照顾的,不管是那笼鸡崽儿还是这条狗,她都照顾得很好呀。

青衣少女走在青色的石板路上,一头青丝扎成马尾辫,天高地远,风景这边独好。

送陈平安回到落魄山后,魏檗又消失,来到了落魄山的山顶。山顶上有一座气势雄伟的山庙,广场宏大,用一种形如白玉、质如精铁的奢侈石铺就,庙内金身已塑,只是尚未正式接纳百姓香火。

魏檗大袖流水,潇洒前行,一名风尘仆仆的大骊工部员外郎闻讯后赶紧过来问好。魏檗看着那名满脸倦容、十指冻疮的大骊清流官员,一边散步,一边与他和颜悦色地交流工程进展,内心难免感慨。大骊宋氏能够从一个卢氏王朝的附属小国,一步步崛起称霸北方,绝对不是只靠虚无缥缈的运势。

员外郎没有走入山庙,只是留在了门槛外,魏檗独自跨过门槛后,他就立即快步离去,继续去亲自钉着建造事宜,大小事务,事必躬亲。

大骊官场,两袖清风、逍遥快活似仙,这是形容清贵超然的礼部官员;大块吃肉、快刀杀人、铁骑破阵开疆拓土,这是说兵部武人;吃土吃灰喝西北风,这是说工部官员。但是身为一名实权在握的员外郎,并且出身豪阀世族,如此兢兢业业,仍是其他王朝难以想象的场景。

魏檗轻轻挥袖,关上大门,山庙内有一股良材美木的沁人清香弥漫开来。

大殿供奉的落魄山山,那颗项上头颅为纯金打造,颇为古怪。

一名儒衫模样的男子现出金身,从塑像中飘荡而出,脖颈之上,一张脸庞显现出淡金之色,只是不如塑像那么突兀醒目。

山为宋煜章,正是前任龙泉窑务督造官,在小镇生活了二十余年,宋集薪曾经被误认为是他的私生子,那座悬挂“风生水起”匾额的廊桥就是宋煜章亲自督造。最后宋煜章离开此地,返京赴任,又在重回龙泉小镇期间被那位大骊娘娘派人拧断了脖子,私藏了头颅装入匣中。杀人灭口,卸磨杀驴,不外如此。

宋煜章知晓太多大骊宋氏的丑闻内幕,他其实一开始就知道自己必死无疑,甚至当初在返京途中,这位当得起“骨鲠”二字的大骊文官就做好了暴毙途中的准备,忠心耿耿,慷慨赴死,亦是不过如此。所以当时被大骊娘娘派遣杀人灭口的王毅甫,那位卢氏亡国大将,才会发自肺腑地说出那句盖棺论定:“原来读书人也有大好头颅。”

宋煜章作为落魄山山,对眼前这位未来的北岳正作揖行礼:“小拜见大。”

魏檗哑然失笑,挪步侧身,摆手道:“宋先生无须如此。”

宋煜章跟着转移拜礼方向:“规矩如此,不可例外。”

魏檗只得完完全全受了这一礼,无奈道:“你们读书人够傻的,生前死后都一样。”

宋煜章直起身,坦然一笑。

魏檗笑问道:“礼部和钦天监的人有没有跟你说过担任山的注意事项?”

宋煜章自嘲道:“他们不敢多说什么,封典礼完成之后便早早下山离去了,没把我当作山,倒是把我当作了一尊瘟。还是有劳北岳正为小解惑。”

魏檗点了点头,让宋煜章站在自己身旁,使劲一挥袖,大殿内山水雾气升腾而起,四处弥漫。地面上,很快就出现了一座落魄山辖境的地界全貌,山水不分家,虽然一位山统辖根本只是山头,但是发源于山上的溪涧或是山脚路过的河流,山都拥有程度不一的管辖权。世间江水正,尤其是品秩更低的河伯河婆,往往不如大山正吃香,前者往往需要主动跟后者拉拢关系,根源就在这里。

魏檗指着地上那座落魄山的山巅祠庙道:“丑话说在前头,我们山水灵其实没太大意思,就是躺在功劳簿上享福,吃香火,不用修力不用修心,一点点积攒阴德就行了。帮着朝廷维持一地山水气数,相较上个十年,辖境内天灾人祸是多了还是少了,人口数目有无增减起伏,有无举人进士冒头,有无修士搬迁扎根于此,出现过某种祥瑞征兆的话自然更好,这就是灵的功德、当官的政绩。”

宋煜章是官员出身,魏檗以官场事说灵事,宋煜章很快就恍然大悟,很好理解。

魏檗笑道:“总之一切功过得失都清清楚楚记录在朝廷官府的账面上,一目了然。别以为当了山,就只需要跟我打交道,事实上,你真正需要理会的对象还是大骊朝廷。龙泉郡总计三座山庙,我占据披云山的山岳大殿,你在落魄山,还有一座建在北边地带,这在别的地方很少见,属于粥少僧多,以后你会很头疼,因为需要争夺善男善女的信徒香火,当然,你跟我争不着……”

宋煜章玩笑道:“我哪里敢,这叫以下犯上。以前活着,还可以告诉自己怕个屁,大不了辞官不做了,最大的大不了就是一死,如今可不行,想死都难喽。”说到这里,宋煜章又再次作揖告罪,言语中带着笑意,“山岳大多次莅临落魄山,小都没好意思露面,实在惶恐,应该是小主动去披云山拜访才对。”

好歹是一名在小镇扎根多年的底层官员,而且喜欢亲力亲为,常年待在那三十余座龙窑里,宋煜章身上的官气早就给磨光了,别说是插科打诨,就是荤话都知道不少。魏檗无奈道:“好嘛,宋先生立即就从一个官场融入另一个官场了,悟性很高。”

宋煜章笑问道:“北边那位?”

一山不容二虎,佛还要争一炷香呢,更何况是他们这些依靠香火存活的山水灵。其中的弯弯绕绕,蝇营狗苟,丝毫不比世俗官场逊色。

魏檗想了想,轻声道:“不是善茬,生前是战功彪炳的大骊武将,脾气很臭。不过听说人家跟文昌阁武圣庙里的两位关系很好。”

宋煜章打趣道:“这么当官可不行,不拜正拜旁门,进错了庙,烧错了香,是会吃苦头的。”

魏檗爽朗大笑,伸出大拇指:“这话说得让我解气啊。”他手指轻轻提起,山水雾气当中的落魄山越来越高,最后露出某处一幅纤毫毕现的画面。

在溪涧水面上,有人拉直一根绳子,两端系在两棵树上,一只小瓶子在打开塞子后挂在绳子上头。岸边一棵树下,有一个粉裙女童时不时就会轻轻跳起摇晃一下绳索,河面上的瓶子就随之晃荡起来。

魏檗解释:“这是一只品相尚可的绕梁瓶,可以收纳世间诸多美妙声音,但需要有人在旁边轻轻摇晃绳子,若不然,就得消耗更多的时间才能填满。”

宋煜章问道:“是山主陈平安的瓶子?”

魏檗点头道:“是的。你对陈平安印象如何?”

宋煜章毫不犹豫道:“因为宋集薪……因为殿下的关系,我对陈平安的成长一清二楚,所以印象很好。能够在落魄山成为山,我觉得很不错。”

魏檗突然转头盯着这位下辖山,第一次将宋煜章称呼为“宋大人”,然后笑眯眯说道:“你别告诉我,没有想到一种情况,大骊是需要你监视着陈平安,说不定某天就又要你做出违背良心的龌龊事情。”

宋煜章洒然笑道:“当然有所猜测,我大骊为此付出那么多心血,为了建造出那座廊桥,死了多少个大骊皇族子弟,想必你已经知道,所以如今陈平安否极泰来,鸿运当头,我大骊怎么可能全然不防备着意外?”

我大骊!生前以此为荣,死后仍是不改。大概这就叫死不悔改?魏檗沉默良久,将那些雾气收拢回大袖之中,如倦鸟归林,竟然能够让宋煜章感受到它们的欢快气息。

魏檗笑了笑:“好的,那我知道了。”就此身形消逝。

宋煜章独自留在了山庙内,叹息一声。自己难道真的是不适合当官?处处坎坷,生前死后皆如此。

魏檗带着陈平安巡游四方,言下之意,谁不清楚?宋煜章知道,北边那位山庙里头的塑像一样清楚,所有买下山头的仙家势力,哪个不是活成了人精,更是心知肚明。魏檗故意带着少年行走于各大山头,无疑是在直白无误地彰显一个事实:陈平安是我魏檗罩着的,你们这些外地佬,不管是什么来头,只要想在我的地盘上讨一碗饭吃,就得掂量掂量一位新北岳正的分量。因为魏檗不是什么普通的山岳大,未来极有可能是观湖书院以北,力量、地盘、权势最大的一位北岳正。没有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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