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证据里有几封尚是他的亲笔书信,仿佛是这数九寒冬里当头浇下的一盆冷水,圣上在信中并没有怒斥于他,但好似他的那些伎俩被圣上随手戳穿后,又遭了一番无声的嘲讽。
他自从做了太子,在朝中一向是礼贤下士,在江南一带派人开设钱庄青楼赌坊敛财,私下结交大臣,从塞外购置了许多铠甲良马,他自认为这一切进行得顺利小心,然而圣上却是在告诉他,这些全是无用之功,从前无非是懒得与他计较,而今圣上有了亲生骨肉,才攒到了一处发作。
圣上要他自觉腾出东宫,好叫他的幼子轻易得一个皇位,而圣人自己也不会被人指摘一旦有了亲子就将继子抛诸脑后。
辽东九郡算是什么补偿,与整个天下相比,简直就是微不足道。
“但是如今新罗已经派遣使臣送来了请罪的国书,陛下原本就不想叫咱们灭了新罗,殿下本就该归朝的。”樊将军也知道自己的妻子同东宫私下来往,养女又许给了他做太子妃,圣上要太子辞位,连带着樊氏也要大受牵连。
长安中相传这位苏皇后性情柔顺,但他却是在大圣皇后身上见识过这般妇人伎俩的,未获取想要之物前故作柔顺,然而一旦大权在握,就像是变了一个人,将当初所有反对她的人屠杀得一干二净,苏氏要真是这般柔顺,也不会勾得圣上立她为后,还要替她的孩子摘得东宫之位。
妻子在信中同他说起皇后与她和永宁因为太子妃之位而结怨,将来皇后万一椒房独宠,恐怕第一个就要拿长公主府开刀。
“姑父在军中日久,应该也听说过何为‘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孤若上书请辞,圣上当如何?”太子攥着那道诏书,仿佛是在下什么决心,“若孤现下回京,恰似游龙离水,圣上既然已经动了这样的心思,断不会教我安安稳稳地度此残生。”
太子望向樊将军,“想来您与姑母也不愿意叫沁娘来只做一个周王妃的。”
皇帝现下的言辞温和,可是真等他失去了太子位后,恐怕又是另一副嘴脸。
接下来等着他的会是什么,无非是被贬到苦寒之地幽禁数年,而后赐死,圣上已经三十有四了,等他的幼子长成皇帝总也要五十余岁,若是不怕犯忌讳地说,圣上自己都未必能活到那个时候。
皇帝本来就是疑心深重的一个人,襄王府上的男丁尽数被诛,焉知他年迈之时不会为了替儿子铲除后患而绝了自己的后嗣?
“殿下言重了。”
樊将军被太子戳破真实用心,面上也有些挂不住,他倒是没有那么多的野心,哥哥的女儿配一个门当户对的簪缨世家也是很好的,然而永宁县主自幼养在公主身边,性子也随了她,见识了皇后的权力,更不愿意随便配与一个世家子,只喜欢那九重之上的位置。
但他身为臣子,总不能说那殿下娶了樊家的女儿也并非因为她是个脾气不好的病美人,“这桩婚事原是因为殿下与小女都彼此钟意,又有圣旨赐婚,臣与殿下不过是遵旨行事,盼着沁娘平安终老,并无什么野心。”
“陛下毕竟是您的父亲,殿下总不能忤逆圣人的。”
太子将那金牌移到了一边,他色微沉,“当年文皇帝宫门夺权虽为后世不齿,但无有此事,焉得海晏河清、四方宾服?”
“就连陛下……”东宫望着诏书上面的皇帝御印,仿佛已经看见了那远在长安太极殿的宝座,“他若不是趁着先帝崩逝宫中内乱,如何能登上这至尊之座?”
文皇帝为高祖皇帝第二子,后来被兄长设计夺去兵权,企图罗织罪名,以其秽.乱后宫为由请求高祖皇帝废文皇帝为庶人,因此才有宫门夺权之事。
尽管樊将军也不是没想过这种可能,但在没有被人说出来之前,这也仅仅是一个可怕的念头,太子将这种事情脱口而出,恐怕已经存了鱼死网破的念头。
太子说完这话,帐中寂静了良久,他在军中久了,倒也不需要内侍事事服侍,自己将那些书信捡了放入匣子,取了一张上奏疏用的笺纸,亲笔写了一道奏折递给樊将军,“将军,您将圣上派来的钦差请到辽东将军府吧。”
樊将军看见太子墨痕未干的奏疏,指尖微微发颤,他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应了一声是,躬身退出了中帐。
帐外鹅毛雪飘,帐内一室融融,太子缓步走到放置宝剑的架前。
两年之前,圣上与他还是最亲近的一对父子,圣上被大圣皇后囚禁了许久,已经磨平了心气,他既没有亲生的子嗣,也无宠爱的妃妾,他被英宗所厌弃,早早失去了继承皇位的资格,因此对着自己这位继父也是一心孝顺。
可是等他们冒着丢了身家性命的风险,到了天底下最尊贵的位置上之后,竟然反目成仇,单单是为了苏笙那个女子吗,还是因为别的?
人最难熬的时候不是上刑场的那一刻,刽子手手起刀落,只消一下,就什么都结束了,然而等待刀落到颈项处的那段日子却胜似软刀子磨人,要受无尽的煎熬,从前圣上虽诸多打压,但总是要从手边给人漏一点希望下来,不肯将后路完全堵死,教他一退再退,约束自己的言行用度,连叫手下人在外面开几家铺子也要避着人……最后甚至还将自己钟意的美人也拱手让出。
可是现在圣上已经做到了这一步,物极必反,困兽犹斗,他若是真的按照圣旨上的话做了,死得才会更快些!
服侍太子的士兵正要端了一壶烫好了的热酒送到帐中,忽见灯影之中东宫从架上拔出宝剑,剑身嗡嗡,似有鸣声,电光火石之间,帐中的案几已然轰然倒地。
太子见满地狼藉,只觉心中畅意,他大踏步地出了中帐,自己从前不是没有做过这等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情,怎么长了两岁年纪,反而开始畏首畏尾了?
……
圣上是正月命人将诏书发往了辽东,然而跟随钦差回到长安的却是一道措辞恳切的奏折,上面言及辽东战局反复不休,太子虽念父母之恩,但边患未平,不愿回长安。
天子似乎早有预感,见了太子的奏折倒也平静,然而二月花朝节恰逢皇后千秋诞辰,圣上下诏令东宫嫔妃与陵阳长公主等人进宫为皇后贺寿,苏皇后这一场寿宴办得虽然不足以比拟当年秦后的奢靡无度,然而宗室之人几乎全部到场为皇后庆贺,连着英宗贵妃都被允准回到锦绣殿暂居。
苏笙本来被养得腰腹极为纤瘦,几乎一掌可覆,然而现下有了三四个月的身孕,小腹也开始微微凸起。圣上为她操办了这样一场生辰,可宴后却将许多宗亲与命妇都留在了宫中,又下了一道诏书,重新召太子班师长安。
投鼠忌器,东宫属官的家眷都被留在了宫里,这一回东宫倒是不敢不班师回朝,苏笙身为皇后,每日听着那些命妇的近况也觉头痛,她近来胎像稳固,圣上也就不再总将她拘在宫殿里面,也愿意常常扶了她出去走走。
“阿笙这几日是不是吐得太厉害了些,朕瞧你近来膳食减半,还想着要不要再换几个千秋殿的御厨。”
这些时日前朝内宫并不安稳,然而皇帝表面却从不显露,他见皇后面上微汗,命内侍拿了软垫过来放在湖石上,他亲了亲苏笙的脸庞,“若是实在吃不下,也不许勉强自己,朕这几日有别的事情要忙,不能时时盯着你用膳的。”
“我哪有圣上想的这么娇气?”苏笙勉强一笑:“只是最近听着那些夫人一直诉苦求情,也觉得她们可怜。”
“她们有今日是因为她们的夫君,同你诉苦有什么用?”圣上微沉了面色:“偏你这个姑娘耳根子软,直接叫人拒了就是,何必过多理会?”
“她们哪有这个胆子,是我问起看守她们的女官,见了其中一两位才知道居然还有这么一桩事的。”
苏笙自己也曾经被囚禁过,知道那不是单纯的请客暂住,宫中一贯拜高踩低,圣上不在这些人的身上留心,那些内侍更不会对这些人怎么客气,“我听闻膳房一日只送一顿餐过去的,那些女子在家中也是锦衣玉食惯了的,您借了我的名义把人拘进内宫,就算是她们因为丈夫而被连坐,还不许我问问了?”
有些命妇并不够资格入宫朝贺皇后,但圣上还是将她们都留了下来,苏笙搭着他的手微微用力,嗔他道:“留了这么些娘子在宫中,圣上总不会是想着做些别的事情罢?”
她忍不住戏弄人道:“我如今是形容憔悴,可那些女子却不乏绝色,郎君若想做些什么只管同我说,陛下已经做了好几个月的和尚,我难道还能阻挡天子去临幸谁么?”
“你将朕当作什么人了?”圣上被她微微一刺,几乎想要拧一拧她的脸颊解恨,“朕又不是曹孟德,专好他人之妻,那些女子朕在宴上也不是没有见过,就算是叫这些女子与皇后一般素衣淡妆,朕也不会对她们生出别的心思。”
论起夫妻之间的荤话,苏笙哪里说得过他,圣上握住了她的手腕,低身含笑道:“再说朕与皇后明明夜里鱼水相谐,哪里就在做和尚了?”
苏笙被他这样一说,面上的红热之意蔓延到了颈项,她慌忙将手从他那处抽出,“的,圣上怎么说这些?”
她自从主动开了服侍的头,后面便有些收不住了,两人夜里虽无真正云雨,但每每圣上情动,便要过来哄着她帮忙稍稍纾解,她又羞又恼:“以后叫你一个人用冷水沐浴去,回回都用这招来哄人心疼,谁见你真去一次了?”
圣上也不是没有为着她洗过,但那已经是在感业寺里的事情了,从前没有分说明白,现下说出来反而有博取同情之嫌。
她口中带了轻微的埋怨,圣上也不敢太惹恼了妻子,他站在苏笙的身侧,教她枕在自己的身上:“你愿意去与那些命妇说话也没什么不好,只是你现在是双身,怎好劳心这些事情,朕只是关着她们,又没有要打要杀,待到太子班师,这些娘子夫人自然也能回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