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有些命妇入宫之后还未见过皇后一面,就被人拘了起来,而东宫的几位除了诞育皇孙的苏良娣被人留在了宫中,另几位无足轻重的妾室一待宴会结束,圣上就许她们返回东宫了。
“那我就让六局来安排各位娘子的宫室吧。”宫中扣押叛逆臣子的家眷作为人质并不是什么稀事,甚至有时皇帝会在杀尽威胁皇位的宗亲之后着意厚待这些人的孩子,来显示天子的仁德宽厚,太子如今不敢在明面上抗旨,圣上拘着这些娘子,也不必太过苛刻。
苏笙与圣上相依在太液池畔,自从她有孕之后,圣上就不许司衣们在衣物上熏浓烈名贵的香料了,她如今已经许久不曾闻到郎君身上的瑞龙脑香气,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清淡疏离的香味。
“我知道您生气,然而谋逆本就是阴私事,真有那一日的时候,这些娘子自然是该下狱的下狱,该问斩的问斩,现下她们还是朝廷命妇,刑不上士大夫,还是按礼相待为好。”
苏笙一直以为圣上对陵阳长公主是手足情深,然而这次召她入宫,除了单独叫她居住在做女儿时的旧殿,几乎没有任何其他的优待。
苏笙这个做皇嫂的,夹在中间也是难做,陵阳如果当真参与了谋反,她也不好不劝圣上网开一面,但若是圣上最后留下了自己亲妹妹的一条命,陵阳长公主未必会记恨圣上,而是要将怨恨全部转移到这个苛待了她的中宫身上。
“皇后慈心,那是她们的福气。”圣上对这些琐碎的小事情并不十分在意,苏笙说怎样办也就随她了,“朕来做这个恶人,你再施以仁德,也该叫这些娘子记一记你的好。”
他也知道自己的妹妹从小没受过什么苦楚,如今与自己的养女被拘在宫中,不光自己有些不忍,苏笙也会觉得棘手,而英宗贵妃虽然当初待苏笙严苛,但先是被贬至行宫,又被重新拘入皇宫,她对于三郎而言半分利用的价值也没有,一味苛待了她,只怕皇后心里也会有些不高兴。
“不过朕近来也有听说,陵阳在宫里闹得不大像话,你这样的身份去管教她也是为难,朕会下旨申饬她一番,叫她归府思过。”圣上待苏笙起身,才同她说起,“阿笙要是愿意,不妨召英宗贵妃说一说话,卿卿久掌中宫,想来英宗贵妃也不敢对你不敬的。”
出嫁从夫,她从了圣上,便与英宗贵妃成了平辈,甚至身份还高一些,圣上自觉叫英宗贵妃到千秋殿来见她也无不妥。
“圣上肯叫我与姑母相见?”苏笙侧头去看满湖含苞荷花,锦绣殿中的那些时日于她而言,已经过去了许久,久到几乎记不住了,“那是要她来唤我皇嫂呢,还是要陛下做她的侄女婿?”
姑姑重新回到锦绣殿后,苏笙就派藏珠去额外安排了一番,教英宗贵妃不必再忍饥挨饿,她们姑侄二人的关系现在说来也尴尬,她虽然有几次想同姑母见上一面,但又顾及圣上不太喜欢苏氏,想过也就算了。
圣上没责怪她拿辈分来混说,只是用力地捏捏苏笙的手,“咱们回去罢,今日朕还没有给咱们的孩子读书,一会儿读上半个时辰,别叫他耽误了功课。”
听书这一桩是圣上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谣传,说是胎儿在三个月左右的时候便能感知到外界之物,若是父母能常常与之交谈,孩子会更聪明一些,圣上并不曾养育过孩子,听人这样说起,竟也觉得有些道理,待苏笙怀身满三月的时候,才知道圣上居然早在封后的时候就择了一批书进来,每日还要在上面做些批注。
苏笙是没见过皇帝来做说书先生的,开始还兴致勃勃,然而陪着孩子听了几日,她就晓得哪怕是读书万卷的天子,也未必适合吃说书这一碗饭。
她并不是大字不识的女子,也读过四书五经、诗词歌赋,可每次听见圣上对着孩子讲起《礼记》里面的浅显内容,还是回回都要听睡过去的,她甚至都要怀疑物极必反,被圣上这样念下去,孩子将来出生以后会是个不爱读书的纨绔。
“郎君,孩子还小,你同他说这些天下为公的大道理,他怎么听得懂?”苏笙宁可叫教坊司的歌姬来唱些阳春白雪之调陶冶情操,也不愿意再听他在自己耳边偃苗助长,“您对这些圣人之言已经是烂熟于心,合该与讲经筵的学士议论些更为高深精妙的道理。”
“阿笙与朕的孩子未来会是整个大唐的主人,他当然能听得懂。”圣上对这件事情倒是上心得很,他既然想着这样做,自然也不会叫苏笙推脱掉,“严父慈母,朕三十余岁才有了他,朕早些教导着他,待他出来之后阿笙再这样护着他。”
“男孩子就随着陛下折腾,我是万事不管的,”苏笙不是没有见过圣上当年待太子的情形,心下轻叹自己这一劫是无论如何也躲不过去的,“要是陛下教诲出一位满口之乎者也、仁义道德的公主,以后郎君夜里就不许再过来了!”
当年圣上对太子十分纵容,他也没有一位王妃能帮着教养这个继子,就只是像别的王爷那样替他请好了师父,每逢休沐日抽问功课,剩下几乎是听凭太子随意,苏笙本以为圣上日理万机,政事占据了天子的心,那他在子女身上用的心少些也是应当的,然而现在她却是大开眼界,圣上对待她的孩子与太子,完完全全是两种态度。
“现下不许朕近身倒也无妨,”圣上轻声笑道:“等阿笙养好了身子,那可由不得你。”
……
太子纵然不顾惜自己的庶子,但总挡不住底下人思念家中亲眷,他慢吞吞地在路上行军,不愿主动进入长安这座囚笼,然而士兵们却是思家已久,太子这样拖延,几乎要在军中激出变故。
天气渐热,圣上连下了几次诏书,暗里又扣下了各府家眷,东宫迫不得已,甚至不得不上请辞表,而后与长公主驸马议定,取道河西走廊,尽早回朝。
太子自请辞位的奏章一入长安,朝野哗然一片。
天子欲废东宫之事满朝皆知,毕竟皇后有孕,无论男女,圣上必然会有立自己亲生骨肉为储君的想法,怎么可能再将万里江山拱手与人?
然而太子私下与朝臣联络的罪证圣上却只给几位阁臣瞧过,从不曾在朝会时亲口说出废立之言,朔望大朝之际见太子上表自陈罪状,虽感痛心疾首,然而最后却下了一道诏书,驳斥了太子辞位之表,言其罪不至此,天家父子骨肉,纵然太子有错,也不该因此而动摇国本。
圣上似是为了显示自己并无此心,非但驳回了太子的请辞表,还赏赐了东宫许多珍宝珠玉以示安抚,恰逢皇长孙周岁将满,又特地下旨令东宫良娣苏氏携皇长孙辞宫,东宫无正妃,便许苏氏在东宫显德殿中大办一场周岁宴庆贺,用以彰显东宫恩宠仍在。
沉寂了许久的东宫又热闹了起来,然而苏笙却知道,这不过是粉饰太平的一点把戏,圣上要的是名正言顺,岂会迫不及待地接受太子的示好?
“这些是省部送来的折子,阿笙若有兴致,不妨瞧一瞧。”
自从到了四月,千秋殿就开始大量用冰了,孕妇怯热,圣上也不肯委屈她半点,因此千秋殿的份例从不限制,力求皇后舒心畅意为准,并无上限。
圣上这些时日都是在千秋殿的书房理政,天子理当自持端重,然而苏笙见着近来圣上面带春风,通宵达旦之时少了好些,就知道朝中的事情必是叫君王称心如意,方能叫他欢喜如此。
与他做夫妻久了,苏笙对这些朝政上的喜报不会避讳太多,坐在书房屏风前的罗汉床上,落落大方地接过了圣上手中奏折,由着他同自己细讲。
圣上见她意态悠闲,竟还有些惊讶,他搁了朱砂御笔,到她榻边闲谈,“阿笙如今倒是不推拒这些了。”
“能叫圣上心情好些的奏折,我想着也不是什么坏事,您叫我看也就看了。”苏笙知道圣上近来最在意的事情是什么,她没有打开奏折,笑吟吟地向着他道:“我猜是东宫回京,要向陛下递第三道辞表了,对不对?”
事情被人轻易地猜中,就失去了许多期待,圣上原本是想给她一个惊喜,博这姑娘一笑,然而苏笙却轻易地说出来了,不免叫他稍感失望:“阿笙果然聪慧,一猜便中了。”
“陛下欲令东宫效仿古代贤人三辞天下,您前几日叫我瞧了第二道表,就算是孕中迟钝,我也不是猜不出来您的用心。”苏笙略微含了捉弄的意思,“只是不知太子是主动做这许由、太伯,还是有人相迫?”
许由尚可避入深山,太伯还可远走外国,但是太子一旦真正地辞去储君之位,恐怕一辈子都无法走出大唐半步,圣上倒不在意她的不恭敬,却拿了几份奏疏与她详看,“这些是御史台向朕进谏废黜太子的表章,你瞧瞧如何?”
圣上既要这东宫之位,又不肯担了罪名,自然不会自己先开这个口,御史台的人也并非全然不通关窍,且不说天家向来是有嫡立嫡,太子已经递了辞表,自然是已然与圣上通过声气的,连东宫都已经认命,他们这些人何必还要替一位必然会被废黜的太子说话而惹得圣上不悦。
皇帝迟迟不表态,为的就是叫臣子们率先上表为皇后的孩子造势,如今目的达到,也不免想向自己心爱的姑娘邀功一番。
苏笙见那上面奉承之语口中也忍不住逸出笑声:“这些御史平日里见着也是雅正非常,怎么能说得出这些话来?”
她分明记得数月之前圣上欲立她为后,这些臣子可不是这样恭维人的。
这上面有许多怪的修辞,说什么太子乃是彗星转世,暂代紫宸之星居住东宫之所,如今圣人与皇后有嗣,帝星复明,东宫合该退而为王。
奏章上还有人称赞太子有太伯让位之德,请求天子准许东宫所求,并厚厚封赏太子。苏笙见上面臣子所提及以太子所得的辽东之地封赏,瞥了一眼圣上,“这是他的肺腑之言么?叫我瞧着,这位御史竟是与陛下想到一起去了。”
皇帝轻描淡写道:“朕不过是偶尔提到三郎在征辽之事上出了许多力气,其余也没说什么的。”
圣上批阅奏章的时候也不会避着苏笙,她见圣上将这几本奏疏都放到了“留中不发”的那一堆中,不禁有些疑惑,“圣上是嫌这些奏折还不够吗?”
圣上将奏折留中不发,大抵是要臣子们继续上表的意思,然而圣上却摇了摇头:“三郎思子心切,恳求朕能许他回长安为地藏奴庆生,朕会按照从前旧例,在皇长孙周岁宴之日亲临东宫,届时他会在重臣与宗亲面前,亲自向朕呈上第三道辞表,等阿笙生产之后朕与你替他在长安主婚,然后再叫周王往渤海那边去就封。”
这些奏折固然是按着皇帝的心意呈上来的,然而天子有时也得装一装矜持,须得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期才能准了这些奏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