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出京兆大门,便已有一辆白鹿车在外头等着他,驾车者是一名十四五岁的小黄门,车里还跟着宣旨内侍,正是当年庄帝身为十分得用的秦安。他在新帝登基后沉寂了几年,如今却似又扬眉吐气了,穿着太监服色,看到他刻意弯了弯身,谄笑道:“陛下有旨,命臣引任大人入宫,大人请吧。”
车是常用的白鹿车,飞行时间却比他预想中更短了些,离着玉京城还有三五十丈远的时候,就有一股强大的吸力从头顶而来。那座方方正正的雪白仙城底部似乎忽然开了个小小的黑洞,他们的车子就顺着风力被扯入洞中,白鹿在外头哀鸣不止,车厢也被风拨弄得颠倒翻滚,任卿还能仗着修为稳住身形,秦安却是在车里撞了无数回,开始时还痛呼了几声,后来却是连气息都弱了。
至于外面驾车的小内侍,早已不闻声音,怕是风初起时就落下去了。
车子终于稳稳停在了那片黑暗中,任卿从玉佩中摸出一枚明珠托在掌心,借着那光彩照明,从车上爬了下去。车厢外的白鹿已经瘫在地上,在珠光照耀之下,似乎能看到一片狭长通道自他脚下向南方铺开,尽头却是一段台阶,阶上隐隐有灯光透下来。
还有风,从灯光处轻轻吹来,看来出口就在那边了。也不知这手段是谁弄的——若是白明月对玉京的掌控已到了这地步,那白澄在这里的日子过得恐怕还不及汉献帝,与其留在仙朝,不如跟着他到上界自在生活。
他提着一口气,左手托宝珠,右手按在玉佩上,步步登上石阶,推开顶上活动的门板,终于露出了满殿光辉,和光芒中一个清瘦的身影。
“陛下……”在黑暗中摸索的这段时间里,任卿一直都以为他出来后遇到的会是白明月,出来时看到白澄,心里竟有几分不上不下的感觉。
他很快平复心情,翻手收起明珠,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然后仔细看着这个更接近他记忆中末帝的青年——数年不见,曾经是荏弱少年的白澄已留起短短髭须,比分别时成熟了不少,眼中却还是凝着淡淡愁绪,仿佛自从先帝殡天,白明月弑母谋反,他就没能从那时的悲痛中走出来。
“先生请起吧。”白澄点了点头,目光始终不肯落在他身上,眉眼间细碎的皱纹随着光影变化更为明显,在这满殿鲜嫩的宫人之间,这种时光刻下的痕迹越发叫人不忍卒睹。
任卿暗叹了一声,拱手道:“臣受臣父荥阳城主任凝之命,有要务向陛下禀报,望陛下屏退左右。”
白澄忽然苦笑了一下,双眼含着歉意,终于望进他眼帘中:“当年我在黄河上看到先生骑着白鹿踏冰而来,便知道你合是不沾红尘的人。可是为了我,你却一再搅入宫闱是非中来,白澄何德何能,竟能得先生这般爱重……可是就算你能助我得天下,却不能为我守住江山,当年你的好意,如今我注定要辜负了。”
任卿细想着他话中的意思,蓦然想到:两人相会以来,白澄竟一个“朕”字也没用过。
他似乎刚刚明白了什么,又似乎是早已心知肚明,只差一句话不曾挑破。但周围内侍宫女甚多,不是说话的地方,任卿便以识传音,在白澄识海中问道:“我现在以上界仙法传音,外人无法听到。陛下若是被贼人挟持,不得以才要放弃皇位,只需点点头,臣自有擒拿反贼的本事。”
白澄坐在高脚胡床上,仰望着他,缓缓叹了口气:“先生辞官不久,我便已将皇兄迎回玉京。这些年有他辅政,仙朝治下,是否比当年父皇在时更清平了?”
又没有流民造反,九州世界都被十七城各大世家瓜分,换了谁做皇帝有什么区别呢?只是白澄自己不自信,又把那个兄长看得太高了,才有如此想法。
任卿躬身答道:“天下人材都为陛下所用,若是谁能做出些微功绩,也该是由于陛下慧眼识材,将他放到了合适的位子上而已。”
白澄勾了勾嘴角,露出个算不上笑容的笑容,抬手握住了任卿的手,稍稍用力拉了一下。
任卿往前走了几步,胡床上那副荏弱的身体便站起来粘到他怀里,枯瘦的指间滑出一条细长的绳索,将他双手牢牢绑住。而后白澄沙哑痛苦声音便从他怀里传出来:“你到这里就该知道那封帛书是我骗你的了,为何对我还是毫无防备,让我有机会暗算你?”
满殿内侍宫女都动了起来,结成阵法步步逼近他们,将两人围在当中。任卿对这些人视而不见,只试着用真气运气,发现一身真气都被绳子封住了,便不再试,淡定地安慰白澄:“陛下不必自责,我来之前就知道有人在这里布下了陷井,所以进宫来无论遇到什么,都是命该如此,与人无尤。”
“说得好,我就喜欢这句‘命该如此,与人无尤’。”门外忽地传来清脆的掌声,一个能照亮整座大殿的身影从门外缓缓踱出,其容色与少年时全无分别,却不像他自己是服药所致,而是因为武道修为深湛,故能保持容颜不衰。
而那人身上穿的,赫然已经是十二毓冕帝王服色了。
任卿转身挡住白澄,问道:“卫王是要僭越么?”
白澄也怔怔地看着兄长,眼中一片艳羡之色,过了一会儿才道:“朕打算五日后传位于卫王,任先生不妨在宫里留几天——多留几天吧。”
白澄笑吟吟地走过来,摸了摸弟弟清瘦的脸庞,眸光流转,在任卿脸上划过:“卿卿你看,是阿弟主动要让位予我的,可不是我僭越或是谋反啊。你身为臣子,妄自揣度皇家之事,离间我们兄弟,是否也是罪过呢?今天请你来虽是我的主意,可是阿弟也出力不少,你现在还要将我们兄弟区别对待么?”
他俯首在任卿耳边说道:“你对阿弟莫不是也有那种情份?可惜在他心里,我这个兄长重要得多,重要到江山都可以轻易放弃,何况一个臣子呢。”
任卿却只看着白澄,识传讯,问他要不要自己相救。
白澄眉宇间的细纹竟然舒展开几分,静静地看着他的兄长:“我与皇兄到底是亲兄弟,如今赵娘娘都已不在了,这玉京上只得我兄弟二人,我怎么能为了外人再伤皇兄一回呢。”
那两兄弟之间自有一种气场,叫人插不进脚去。任卿双手交握,看着两人似乎可以用“兄友弟恭”形容的姿态,心中却无受骗的愤怒,而是有几分轻松,像是有枚一直挂在心底的沉重大锁忽然被人打开,从此推开一扇新的大门,便是天宽地广。
他来这一趟不只是为了匡扶正统,更是为了偿还这段君臣情份,斩断心中最后一道执念。如今白澄能对他动手,至少说明他已经有了些自保的心计,或是和白明月有了什么协定,他就不必再担心这位小皇帝太过天真纯善,会被白明月害了。
这些年在九州边缘历练,他的执念已磨得只剩这一条。此时既然对白澄的未来可以完全放心了,他的识就像是失去限制的藤蔓般肆意生长,向外延伸至重重宫殿,甚至远远伸至宫外云天中,有种高高在上,俯瞰众生的感觉。
识增长的同时,经脉周天也开始轮转不休,不必刻意运功,体内真气凝成的液滴便在丹田中滴溜溜地打起转来。哪怕体内灵气被缚灵索锁住,玉京城听无量灵气却被他吸引过来,化作漫天灵云罩住这间殿阁。殿里灵气流动过于汹涌,便形成了道道狂风穿阁入户,令白明月霎时变了脸色:“你竟在这时候晋阶?不可能,这世上哪有想什么时候突破大宗师就什么时候突破的事,明明必须要有丹药辅助,还要至少静修半月才能进入突破时的玄妙之境……”
但那是武道突破的方法,而不是仙道的。道修在武道的悟破虚空,也就是筑基期间根本没有瓶颈,由宗师晋入大宗师也不过是心境上一跃而过,然后修为就自然随之提升。
既然白澄过得好,他就再没有留在下界的理由,反而是飞升上界,掌握斩魂魄之法更重要。任卿看也不看白明月,只向白澄笑了笑,双手伸向他:“我与陛下今生缘份已断,陛下该替我解开这东西了。”
他一笑,脑残光环便罩定了白澄,让他不知不觉地伸出手去碰那枚缚灵索。白明月不受这光环影响,所以不知道弟弟会因为他一句话就反水,反应慢了那么一步,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任卿双手从索中脱出,身周气势一点点涨起,渐渐要超过自己的修为。
白明月再不含糊,抽剑向他肩头砍去,欲打断他晋升,同时吩咐殿内打扮成普通内侍宫女的侍卫:“结阵,困住任卿,不得让他离开!”
其中十二名内侍顿时跃向殿中心,将他和任卿团团围住,结成一座充满杀机的灵霄星斗阵。然而此时任卿双手已然脱了束缚,也不用什么妙法,单单伸手握住那柄剑的剑锋,就止住了打断他晋升的那道杀机。
白明月抽剑不成,便放剑出掌,掌中挟着一股紫色云气,照得他雪白的小脸都染上了明亮尊贵的帝王气象。然而这一掌被任卿抵住,其上的攻击就又像落入了软泥中,毫无用处。
白明月色愈冷,抬手将白澄推出阵法,厉声喝道:“阵启!”
阵法开启,十二道冷冽光芒同时闪动,数道血光便溅到空中,伴随着血流声和刀剑入肉声的,还有声声尖利的惨叫。眨眼间结阵的十二名内侍便倒下了三名,白明月冷冷地看着那三名剑上还滴着同伴鲜血的死士,狠狠咬着牙,一字一顿地叫着那个名字:“徐!绍!庭!”
除了这阴魂不散的反贼,再不会有人敢这样跟他为难了!徐离不是和他早断了父子之情,还叫郑卫一剑去了势么,怎么现在竟转脸帮这个孽子了?
他睁着一双发红的眼,轻轻把白澄推向宫人堆里,挥剑砍向那几个叛变的死士,而殿门外却恰恰响起一阵足声,有人踏光而入,身形如鬼魅般,眨眼便站到了任卿身前,对着白明月一拱手:“卫王,不,仙帝陛下,你要当皇帝我是不管的,可是师兄我却要带走了。”
白明月怒极反笑,阴冷地看着他:“你带他走啊,我拦不住你。我能当皇帝都要亏了你又是想法放我出来,又是拉你父亲和罗严替我练兵,现在我把任卿让给你,也算是报了你助我夺天下的大恩了。”
他知道任卿最不能容忍的就是造反,更不会容得徐绍庭背着他与自己勾结,此时说出这话,正是乱这两人心境,让他们反目成仇的好法子。这话果然有效,徐绍庭眼中闪过一抹慌乱,杀意猛然罩住全殿,再不似之前的全无破绽;而任卿气势增长的速度也渐渐缓了下来,一双不带丝毫感情的眼眼睁开,像高悬空中的明月,冷冷俯视众生。
白明月心中生起一股残酷的快意——他得不到的人,得不到的情义,别人也不能得到,特别是徐绍庭这个薄情寡义的贼子,更不该得到!
只是出乎他意料的是,任卿眼中的冷漠之意在境界稳定之后便即消失,抬手握住了他的剑,目光从他脸上扫过,落到了还在死死盯着他的白澄身上:“陛下与卫王果然兄弟情深,臣便可放心了。臣之师弟与卫王之间多有嫌隙,又曾有过不臣之心,不敢奢求陛下赦免,但人难免有私心,臣只有这个师弟,无论如何也要保住他一命——”
他用力夺过长剑扔到一旁,向白澄行了最后一个君臣大礼:“臣修为已至,即将带师弟破碎虚空,离开九州世界,永不归还。之前臣师弟有悖逆之处,望陛下允他以此自行流放之举赎罪。”
他说罢就直接起身,拉着徐绍庭往殿外走去。
满殿侍卫都拦他们不住,只能眼睁睁看着两人离去,白明月穿着皇帝礼服追出殿外,引得满宫侧目。他自己却浑然不觉,眼中只看到任卿取出一枚黑色的小浑天仪,打入灵气之后演化出一座巨大的黑色城池,将他们兄弟拉入其中。
只是一眨眼工夫,那座城池便消失在了众人视线中,宫中却是池苑依旧,并不像曾被巨城碾压过的样子。
五天之后,白澄正式禅让给兄长,自己则被封作齐王,仍旧住在玉京东宫里。新皇登基之后第一件事便是传谕荥阳城,让任卿入宫道贺,任凝却只送了一个消息入朝——他儿子和世侄双双破碎虚空,早已离开九州世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