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的主治医师不是苏怡华医师吗?”摄影记者不解地问,“为什么是唐主任通知我们参加明天的记者说明会,并且一口咬定和苏怡华没有关系呢?”
“是啊,所以我说会很有趣。”马懿芬兴致勃勃地说,“‘最高领导’府办公室王主任也告诉我是苏怡华要主持这次手术。”
放下电话,苏怡华摇摇头,佩服这些记者神通广大。想来好笑,徐主任神秘兮兮地要他保密,他也闷着头开刀,一整天不说话,结果现在全世界都知道了。
苏怡华想起明天的手术。他必须先确认麻醉医师,请他特别关照。内植式中央静脉输液管是个简单的手术,可是病人的满意度往往决定于麻醉的方式。
关欣。
关欣是个令人放心的麻醉医师,可是看到关欣的名字,苏怡华的心情仍然隐约地波动了一下。就像每次在一堆文字里看到,或者是人群中有人喊你的名字,不管声音如何微弱,都让你的情绪不自主地跳动。
“关欣,”他嘴里喃喃念着。仿佛掉入某种回忆中。
不知不觉苏怡华把屏幕上的鼠标按到个人的相片档案,打开一个名称叫关欣的档案夹。
苏怡华打开编号001的图像档即图像文件。出现在屏幕上的是他们在海边合照的一张相片。风很大的缘故,两个人看起来都很狼狈。那是他们第一张合照的照片,都十几年前的事了。
苏怡华不自觉地笑了笑,他打开编号002的照片。那张照片也是在海边拍摄的。关欣戴个大大的太阳眼镜。她以前就瘦弱,但是近照时发现她的轮廓清晰,有一股说不出来的灵秀。说不清楚那时候为什么很多照片的背景都是海。有一回他们骑着摩托车夜游,骑到石门海边看渔火时已经午夜了。他们并肩坐在海边听涛声。或许是风吹起她的头发撩拨苏怡华的缘故,他侧过脸吻她。那算是他的初吻。
电脑屏幕又跳过好几张相片,正好停在关欣去花莲那次,他们在机场前面的合照。那时苏怡华还在服役,他穿着一身天蓝色空军少尉制服,关欣一身艳红连身裙。
苏怡华坐卧在他可以前后摇摆的靠背摇椅里,陷入层层回忆。那是夏天,阳光灿烂,他们比现在年轻很多。
打断苏怡华思绪的是电脑上的警示方格:
你有新邮件,要不要阅读?
苏怡华按下“是”的按键之后,就出现了那封奇怪的电子邮件,短短地写着:
陈心愉手术有重大变化,速连络关欣医师。
你的朋友
这是一封耐人寻味的电子邮件。苏怡华反复斟酌这封电子邮件,苏怡华不知道手术发生了变化到底是什么意思,也想不出这个“你的朋友”到底是谁。
等苏怡华拨通关欣的电话时已经快八点了。
“关欣,我是苏怡华。刚才是不是你发e-mail给我?”
“我?”关欣笑了笑,“我一直忙到现在才进门。”
“我今天晚上一直找你,想请你帮忙,”苏怡华停了一下,接着又说,“明天一早第三手术室有一台port-a-cathimplantation手术,是你负责的病人……”
苏怡华还没说完,关欣就打断他。
“是陈心愉,对不对?”
“你去看过她?”
“我根本不晓得她是何方神圣,拿着麻醉照会单去看她,结果被警卫挡在十五楼大门口。”关欣有些气急败坏,“过了不久,你们邱庆成副主任又跑来拜托关照,说是多重要又多重要的病人,拖着我一定要去看她。”
“邱庆成凑什么热闹?”苏怡华停了一下,“不管如何,拜托,拜托。我答应过陈心愉,一定帮她找到最好的麻醉医师。”
“你是找到了最好的麻醉医师没错,”关欣笑着说,“只是,我负责麻醉的病人都一视同仁,你不用特别拜托,难道你不知道吗?”
苏怡华停了一下。
“你见到‘最高领导’本人了吗?”
“唉,”关欣叹了一口气,“你们外科也未免太现实了吧。平时有事找不到人,现在皇亲国戚来了,大家抢着关照。”
认识关欣时,他们都还是学生。
当时很流行医疗服务性质的社团。学校教授找来一些研究经费,动员医学院学生到偏远地区做医疗服务,同时作一些公卫方面的学术调查。关欣在医学院低苏怡华二届。他参加了训练营才认识她。那次训练营有一堂令人打瞌睡的课,他无聊地在笔记本上涂鸦:
这次我离开你,便不再想见你了。
你笑了笑,我摆一摆手
一条寂寞的路便展向两头了。
关欣正好坐在隔壁,顽皮地加进来接龙:
念此际,你已回到滨河的家居。
想你正在整理长发或者是湿了的外衣。
他们玩得很开心,发现两个人几乎可以背诵大部分郑愁予的新诗。
说不清楚那时候为什么很多照片的背景都是海。有一回他们骑着摩托车夜游,骑到石门海边看渔火时已经午夜了。他们并肩坐在海边听涛声。或许是风吹起她的头发撩拨苏怡华的缘故,他侧过脸吻她。
那算是他的初吻。吻完以后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关欣站起身来,在沙滩上走啊走的。苏怡华心神不宁地跟在后头。走了不晓得多久,关欣才回过头,像念诗一样,轻描淡写地说:
“如果你喜欢海喔,就不应该试图靠她太近了。”
苏怡华一直记得那句话,可是弄不懂它的意思。那是他们唯一最靠近的一次。后来他们仍然像很要好的朋友,可是仅只是很要好的朋友。
毕业以后苏怡华在花莲服役,关欣正好开始在医院见习。他远远地在花莲的海边听说医院有些别的医师喜欢她,但也不晓得结果如何。有一次关欣跑去花莲看他。临别送关欣上飞机回台北,苏怡华拉着关欣的手,她也不拒绝,反而紧紧抓住,对他说:
“写信给我。”
那双手在检查门前抽离了,仍然还挥动着,苏怡华听见她用愉快而迫切的声音说:
“再见,记得写很多信给我。”
后来苏怡华天天给关欣写信,写了快一年。有一天,关欣要好的女朋友汪淑贤忽然到花莲来找他。
“她把这些整理好了,要我一定亲手交给你。”
苏怡华打开那个包裹,是几年来他们共同的照片,以及苏怡华写给关欣所有的信件。
“她有喜欢的对象了?”苏怡华问。
“不是你想的那样,”淑贤摇摇头,“她要我告诉你,她觉得自己不值得你这样。”
苏怡华不再有关欣的讯息。直到退伍回到医院,才知道关欣也在医院的麻醉部门。那时他们是医院最资浅的住院医师。两人见面谈一些医疗上的公事,也还是老朋友,没什么特别.
苏怡华有时候会打开这些相片档案即相片文件。,他想,要不是有这些照片,恐怕那些浪涛般的往事连他自己都要怀疑起来了。
唐国泰拖着疲惫的步伐,沿着医院外的红砖道,走回他靠近医院附近的独宅大院。自从老大赴美,妻子和老二也跟着去了美国之后,这座宅院变得冷清许多。
土城深耕医院季院长,以及方总经理来拜访唐国泰时,他正好盥洗完毕,头发都还没完全吹干。
“不好意思,打搅了,”季院长指着身边的男人,“我给你介绍,这是方总经理。”
“久仰唐主任的大名,真是幸会。”
“不敢当。”唐国泰看着那张名片,是一家叫做健辉药品有限公司的总经理。
“我们主要代理一些美国原厂的抗生素以及医疗器材。”方总经理补充说明,“以后要拜托唐主任多多关照。”
“今天是什么风把季院长专诚吹来?”
季院长笑了笑,他说:
“今年北区医师公会年会就快到了,主要是想邀请唐主任来担任年会的主任委员。”说着他递出一直拿在手上的牛皮纸袋,“唐主任知道,像我们这种地区医师公会,要召开学术演讲以及年会,非得大力依赖你的学术声望来号召不可。这是一点心意,希望唐主任无论如何不要推辞。”
“都是自己人嘛,何必要这么客气呢?”那包牛皮纸袋非常厚实。唐国泰打开封口看了一眼,里面是一扎一扎捆好的千元大钞。
“唐主任若能答应是我们莫大的荣幸,”季院长笑着说,“这点心意是应该的,还希望唐主任不要嫌弃。”
“不会只有这点事吧?”唐国泰拿着牛皮纸袋在手上,静静地看着他们。
“真是什么事都瞒不过唐主任。”季院长打破沉默的场面,“实在是又要麻烦唐主任了。唐主任知道,这次年会又要选举了。在我担任这一任理事长期间,虽然对于地区开业医师的福利争取以及各项成绩有目共睹,但仍有很多未完成的事情,因此希望能争取连任,藉着这次的连任,把它完成。请唐主任一定要支持我。”
“原来如此。”唐国泰笑眯眯地问,“季理事长连任有什么问题吗?”
“这次的选举竞争激烈,情况非常紧急,”季院长搓揉着双手,“但是,如果能有唐主任的大力支持,那就没有问题了。”
“我哪有那么厉害?”
“唐主任太谦虑了,”方总经理说,“您的部门有五十四票,再加上各区域医院主任都是您的学生,光是凭唐主任一句话,一百票是最保守的估计。”
“现在的学生哪会那么乖听话?你们高估我了,我可没有那么厉害。”唐国泰爽朗地笑开。他缓缓地把手上的牛皮纸袋放到桌上,“不过我看面相向来很准,季院长你不用担心,我看你这个面相,今年保证绝对会当选连任。我说得不准,你回来找我。”
“既然唐主任不把我们当外人,那么我们也就有话直说,今天我们来,其实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赵院长就要退休了,大家都知道,不管在实力,或者声望上,唐主任是最适合的继任人选……”
“那个工作太忙了。”唐国泰摆摆手,作推辞的动作。
“但是这件事事关深耕医院,以及整个北区医师公会将来的生存与繁荣,所以我们诚恳地要求唐主任一定要争取担任院长的职务。深耕医院、以及北区医师公会愿意作唐主任的后盾。任何差遣,只要唐主任交代一声,我们绝对全力以赴。”季院长接着又说。
唐国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不过这件事可由不得我。”
“据我们所知,人事案的关键应该是医学院徐凯元院长吧。”季院长表示。
方总经理慎重地从抱来的纸箱中拿出一包透明气泡纸包装的东西。他仔细地把包装纸拆下来,露出匹不显眼、像是玩具似的彩色陶马。
唐国泰没说什么,好奇地拿起那匹彩马,前后端详。
“这是唐三彩马,唐代的古物,距今一千多年前的出土古物。”方总经理介绍着。
“你们想拿这匹马去送给徐凯元?”
“俗语说: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季院长笑了笑,“这只是一个开始而已。如果你不能证明你的资源将来会是他的资源,凭什么要他提名你呢?”
唐国泰沉默了一下。
“唉,”他叹了一口气说,“他是我医学院时代的同学,这样太奇怪了吧?”
“所以才送这匹马呀。”季院长不慌不忙地说,“有件事唐主任可能不清楚,我向你补充说明。你可知道徐凯元太太在台北是出了名的古董收藏家?”
清晨七点十分。距陈心愉预定开刀的时间只剩下不到一个小时了。苏怡华平时他很少这么早到医院。
“咦,苏医师,你怎么会还在这里?”有个护士小姐惊讶地问。
“我来看陈心愉。”
“陈心愉六点半就送到开刀房去了。”
苏怡华吓了一跳。
“赶快通知徐主任。”苏怡华丢下这句话,飞也似地冲出病房。
苏怡华匆匆忙忙换上无菌服,走进第三手术房,发现陈心愉已经躺在手术台上了。
苏怡华气急败坏地问:
“为什么手术提早了?”
“是这个时间没错,大家都被通知了。”关欣睁大眼睛问,“有什么问题吗?”
苏怡华愣住了。
更不可思议的是他看见邱庆成在手术房外面洗手台消毒完,悬着沾满消毒液的双手,背对手术房,推开门,倒退着步伐走了进来。
几乎同时,徐大明接到病房护士的电话,气急败坏地赶到开刀房时,看见唐国泰正坐在休息室的沙发上,悠闲地喝着咖啡。
徐大明看见扛着摄影机的电视记者已经在休息室里等着发布新闻了。他暗暗地哼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走进更衣室,准备换上绿色手术服。唐主任挡住徐大明的去路,“这里面不是你的地盘,也不欢迎你来干涉。”
“你,”徐大明想越过防线,“卑鄙无耻!”
“你别想在我的地盘嚣张。”唐国泰也不甘示弱。
两个人一高一矮,一瘦一胖,当场扭成一团。
最先跑来的是摄影记者,扛着他的摄影机。接着是马懿芬,她本能地觉得有新闻发生了。
正在第三手术室里面进行的一切似乎并没有受到外面的影响。
“苏医师还有什么问题吗?”邱庆成问。
苏怡华无助地站在那里,不知该说些什么。蓦然间,他了解了整个状况。
清晨七点四十五分。
邱庆成在陈心愉左胸前划下了第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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