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转运,只要能从这些逃难百姓中征募民夫,必然尽量从中征募。”
“原来如此。”邓方进点点头,却忍不住说道:“不过下官始终以为,南撒八
州百姓,粮食始终是个大难题。两百万百姓,谁也不知这仗会打多久,哪怕只呆一
年,那需要多少粮食养活?往少里算,也要四百万石吧?这不算转运的消耗。朝廷
仓察再丰实,也要吃光了。”
“此事邓大人尽管放心。”唐康颇嫌他多嘴,但他此时已不似昔日,虽然骨子
里仍旧的心高气傲,可一则年纪渐长,二则身份渐高,他是以日后要进两府宰天下
而自许的,此次来河北,抱的是建功立勋的心思,学的是宰相风范,因此,仍强忍
不耐,耐心回道:“绍圣以来,朝廷实是攒下不少家底。便是京师的存粮,养活这
些百姓一年两载,亦是绰绰有余。况且两府计议过,既便朝廷颁了救榜,这八州百
姓也就最多有一半会挑离家乡,比起契丹真的攻入这八州后百姓再行逃难,是要稍
微多一点,但也多不了太多。所不同的,只是以往这些百姓得自寻活路,要不然便
得饿死。而今日朝廷决心养活这些百姓。”
但他这段话,却让陈元凤与游师雄皆感到意外。游师雄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
“唐大人是说,朝廷做好了八州百姓不会尽数撒离之准备?”
“那是自然,朝廷救榜只是说百姓若愿撒离听其自愿,并令有司沿途提供食
物。但必定有许多百姓是不肯轻弃祖业家产的,但凡有产有业的,举家南撒者多不
过十之一二,举家留守者能占到三四成,最多者则是一家一户中,有人南撒、有人
留守。此是天下之人情,朝廷岂能虑不及此?此外,八州之中,赵州、冀州、刑州
三州百姓要尽快南撒,而恩、德、博、棣、滨这五州百姓,则不必急于南撒,只令
百姓做好南撒准备,朝廷已分别遣使前往此五州,宣谕百姓,决定南撒之时机。如
滨州、棣州,虽然无兵备,但地处黄河东流以南,实不必草木皆兵。”
对于游师雄,唐康更有结交笼络之心,回答起来,更是不厌其烦。
“这救榜只是向天下百姓展示朝廷保护他们之决心。两府估算一百万逃难百
姓,实已包括了沿边诸州。以我之见,实际人数会更少。”唐康说到这里,顿了
顿,又说道:“但此事与大名府无关,恩、德诸州百姓,本也不会往大名府南撒
而赵、冀、刑三州百姓若要南撒,大名府必是他们的首选。沿边诸州百姓逃难,大
名府亦是他们的首选。百姓经此避难,大军在此集结,因此,真正的考验会在大名
府。我等若将这差事办妥当了,便能青史留名,国史馆列传,那是想跑也跑不了。
若是办砸了,便是国之罪人,也能入国史,只不过,国史上只怕要给我等新增一个
《庸臣传》…,,
“我等要做好半年之内,至少六七十万百姓通过大名府之准备。朝廷已经派出
十几个使者,任南撒百姓安置使,在五丈河到梁山泊以北州县,准备好帐蓬、房
舍,安置这些百姓。朝廷已经开始向这些安置点运送粮食。大名府之责任,是引导
这些百姓顺利通过,不要有人在大名府挨饿,也不要有人在大名府滞留。朝廷将来
要征发民夫,让他们去那些安置点去征发。诸侯国要招募百姓,让他们去那些安置
点招募卫”唐康的语气渐渐变得严厉,“在馆陶看见诸侯国的使节,国史为我等开
《庸臣传》之日亦不远了卫”
邓方进本来还在习惯性的笑着,渐渐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他自然听得出来
唐康的这些话,是在敲打他的。
果然,便听唐康又说道:“邓大人,你这馆陶的责任不轻啊。这差使办得好
了,你便是救了无数百姓的性命,这份阴德,自然能泽及后人。便是你邓大人,这
么许多百姓都得衔环结草的感谢你,这功绩放在这里,朝廷谁都能看得见。可若是
办得不好,关系的全都是一条条人命,如今非比平时,危急存亡之时,朝廷于河北
官员,用的可都是军法一你我相识一场,到时莫要怪我不曾提醒大人。”
邓方进连忙站起身来,欠身回道:“多谢大人提点,下官一定改过,今日之
后,保证我馆陶境内,不会有一个百姓忍饥挨饿。”
“明府有此决心,那馆陶我等便放得下心了。”陈元凤笑着接过话来,替邓方
进缓颊,“邓大人你只管好好做,唐大人是出了名的重赏重罚,你若做得好,唐大
人是绝不会计较你今日之失的,只要你有功绩,不出两年,保你脱去绿袍换组阴夙
但你若再敢出甚差池,那也莫怪军法无情。”
“是,是,下官一定尽心竭力一”
陈元凤却不再理会邓方进,他心里其实颇有些意外,唐康在河北外号“二阎
罗”,这名号不是白叫的。若是他以往的作风,对着邓方进,不知道什么样尖酸刻
薄的话都说出来了。不料他此番回河北,锐气犹在,可是那衙内嘴脸竟是收敛了许
多。对邓方进虽有训斥、威胁,但至少话中还给他留下了一点下台的台阶。
他又转头对唐康笑道:“康时,幸好你刚刚透露朝廷的部署,亦让我放下心
来。要不然一这南撒八州二百万百姓,我心里还真的是惴惴不安。看来,是我多
虑了。不过,我倒还有点想法,想与康时、景叔参详参详。”
他说得客气,唐康与游师雄连忙谦道:“不敢。”
陈元凤看了看二人,盼咐邓方进取了一幅河北地图来,摊在一张案子上,又请
了唐康与游师雄近前,指着地图,说道:“绪明动、景叔请看—此处是黄河东流
方才康时所说暂不后撒五州中,这博州、棣州、滨州,还有德州大部,皆在黄河东
流以南。契丹兵锋,要跨过黄河北流进入沧州容易,但如今正是四月,大河水高
要跨过黄河东流,深入京东,却没那么容易。依我之见,朝廷之部署是有道理的
首先当然是要保证这几州百姓的安全,要令南面州县做好接受南撒百姓之准备,不
能令他们变成流民,否则危害更大。但亦不必急于南撒,令百姓先有所准备,若有
必要,再有条不紊的撒退,也为时不晚。”
“不过一依我之见,这四州百姓,亦不必只干等着辽军前来就南撒,此是将
主动之权,全付之辽人之手。四州虽无兵备,然河北百姓,素习武艺,若驱之使
战,民有怨言,但若令其保卫自己的家园,百姓岂有不愿意之理?朝廷当再下救
令,令此四州百姓团结,绍成忠义巡社,由各州县守令统领,朝廷颁给弓弩,令其
守护大河南岸。再令京东之飞武二军迅速集结北上,前往德、棣、滨三州,守护黄
河东流—这岂不强过被动分兵各州来守护京东路?”
“此策甚善。”唐康点了点头,“只是朝廷亦曾考虑过,飞武二军四散于京
东,集结不易,只恐难以在契丹渡河之前抵达东流设防。而枢府亦以为,契丹自沧
州深入,最多至于滨、棣,绝不敢深入京东。否则离大河太远,契丹岂能不惧我军
断其后路?”
“飞武二军集结太慢,为何不从大名府防线抽调一军前往?”游师雄突然说
道。
他这个建议将唐康与陈元凤都吓了一跳,“大名府防线乃是朝廷防御之重点
必然也是辽军主力进攻之重点,如何可以轻易调兵他往,削弱兵力?”
游师雄看了看大不为然的二人,这本是他思虑已久之事,此前从未对人轻言
此时话已出口,亦无法收回,只得继续说道:“下官以为,契丹未必敢于进攻我大
名府防线。”
他这话是更加惊世骇俗了,唐康愣了一下,问道:“那他们南下做什么?”
“此非下官所知。”游师雄回道:“只是用兵之道,虚虚实实,然避实击虚
却是不易之理。契丹领兵诸将,皆是善战知兵之人,岂能不明此理?他们明知我大
名府有坚城利炮重兵防守,如何会刻舟守剑,仍然不顾一切的进犯大名?”
“这却未必,契丹敢于南犯,显是轻视我河朔禁军,我等以为大名府是重兵防
守,于契丹看来,也许却是不堪一击呢?况且,契丹若不敢犯我大名,他们南犯做
甚?无论契丹人想达什么何种目的,若不能重挫吾军,那是绝不可能办到的。”
“但若下官是耶律信,便会想方设法,调虎离山。契丹之长,在于行动迅捷
进退如风。以往契丹与我大宋交锋,皆是如此,善用其长,一是使我军惧战畏战
退守于一座座城池中,其往来河北,如入无人之境:二是设法调动我军,将我军诱
出坚城,再拉开我军前后军之距离,并利用吾军惧战之心理,令后军不敢支援前
军,再以重兵进行围歼。强攻坚城之战例,虽然并非没有,但并不甚多。契丹如今
虽有火炮,但下官以为,这用兵之传统,亦是极难改变的。且其最大之优势,仍在
于其精锐之马军。”
“景叔所言虽然有理。然纵是契丹抱着这个心思,辽军若不来大名府,我大名
府之守军,又如何可能轻离巢穴?”
“事有不得不然者。虽说我大宋列阵如此,但总有意外。譬如若朝廷采纳了下
官之意见,便将有一军之兵力,西出大河东流。”
“依景叔如所言,如此自大名府调军东出,岂非正中辽人下怀?”
“那却未必。”游师雄见唐康一脸的不解,忙解释道:“用兵之道,并非简单
是敌人不愿意你做什么,你就偏要做什么:敌人想要你做什么,你就一定不做什
么。时机之选择,至关重要。若我大名府之守军,在辽军想调动我们之时再动,那
便会落入辽人算中。但若我们抢先一步,却可能正好打乱辽人之部署。”
他见唐康与陈元凤都不太明白,又解释道:“辽人兵锋尚未过河间、真定,此
时他们希望的,自然是我大名府守军固守不出,任其肆虐。待其部署妥当,再引吾
军离开大名。我军若依着他们的部署走,便将陷入被动。但若此时,当辽人以为我
守军不会离开大名时,突然出动,便将打乱辽人的部署,他们若在黄河东流发现大
名府之守军,一则其东路之作战目标只能临时改变,二则他们就会重新考虑是否进
攻大名,以及进攻大名之时机。无论他们如何改变部署,只要战争不是按他们一开
始之计划进行,其犯错之可能就会增加,于我军便会变得有利。譬如他们也许会误
判我大名有机可藉.在未准备好前,仓促深入,直取大名,那样一来,我们甚至将
有机会将辽军聚歼于大名府防线之前。虽然这样的可能不大,但其他各种各样的失
误,总是不可避免。”
他说完,又补充道:“况且,下官以为,这于我大宋是利大于弊的。相比令
棣、滨诸州百姓南撒,自大名府调动一军前往东防黄河,可以为朝廷节省一大笔开
支,令百姓少受许多无妄之灾。”
“但这始终是大名府防线四分之一的兵力,会令原本稳固的大名府防线,出现
许多的空当。由京师调兵前往大河东流,时间上会来不及:若由大名府调兵往大河
东流,再由京师调兵填补大名府防线之空当,亦会导致很多问题,两军不可能正常
交接,只能大名府之守军先走,京师禁军后来,大名府防线如此复杂,一只新来的
禁军,没有两三个月时间,连地形也熟悉不了,如此一来,极可能会导致整个防线
的大混乱二,,
“打仗总是要冒险的。”游师雄不以为然的说道:“即使大名府防线守军少了
一半,若能引得辽人冒然进攻大名府防线,依下官看,那不仅不是坏事,反而是好
事。”
“景叔所说的,我明白。”唐康苦笑道:“但是两军交战,不仅仅是将领们的
事。”
“恕下官愚钝。”游师雄一时却不明白了。
“打仗的,不仅仅是前线的将士们,还是朝堂,还有京师。”唐康道:“故司
马公与石垂相为何要苦心经营这大名府防线?”
游师雄回答不了这个问题,陈元凤替他回答了:“因为这大名府防线,能给大
宋朝廷、注京百姓,乃至于天下的百姓一个信心。大名府防线安全,注京便安全。夕
注京安全,皇上与文武百官、注京百姓就安全,只有他们安全,他们才会有信心打
仗,无论与辽人打多久都可以。就算万一打输了,还可以再打。纵是屡战屡败,犹
能屡败屡战。最终总有打赢的一天。若是大名府防线不安全了,太皇太后与皇上的
安全就受到了威胁,注京文武百官、百姓之安全也受到了威胁,无论两府相公如何
坚持主战,朝堂之中,必然会出现议和之声音,便以当年寇相公之英果,亦免不了
要签一个擅渊之盟。这便如西夏,仁宗时败了,议和了,先帝时仍能将其打败。便
算先帝时未能降服西夏,大宋仍然会再打,一直会打到将西夏灭亡之日:可是面对
契丹,自从真宗以后,哪怕燕云未复,也再也不去打了。这其中原因,绝非是因为
辽国强而西夏弱。”
唐康也是无奈的笑道:“景叔之策虽善,但冒的险太大。万一辽人抓住此机
会,突破大名府防线,或者令大名府驻军大败,不仅仅是现今朝廷上主战的相公们
都可能罢相,而且,从此以后,我大宋便再也翻不过身来。大名府防线,一定要固
若金汤。要让注京的百官、军民有与辽人作战的信心,你便得保证他们绝对安
全。”
游师雄此时总算明白过来。当然,他心里也很清楚,所谓“注京百姓”云云
只是一个借口。朝廷必然会有主战者与主和者,而谁取得优势之关键,在于皇室是
否安全。若每一场战争都与国家之存亡息息相关,自然这样的战争无人敢打。而对
于大宋来说,国家之存亡与注京之安危是绝对同义词。太皇太后与皇帝,无论他们
口里说什么,果真辽军威胁到了注京,那便都是不可信的。
自古以来,死国的君王有几个?
司马光的确是洞悉帝王心思的人,难怪他肯花这么大力气,来修这么一个大名
府防线。
游师雄至此才明白,大名府防线,不仅仅是一道军事上的防线,而司马光与石
越给大宋朝的君主们,修筑的一道心防。
却听唐康又说道:“但陈公之策仍然可取,景叔若无异议,我等不妨联名上
奏,请朝廷在诸棣、滨诸州置团练巡社,一面可令飞武二军集结前往防守,一面急
令登州之海船水军前往黄河东流协防一”
“甚妙卫”陈元凤不由得击掌赞道。
连游师雄也大觉意外—这其实是正常的,唐康毕竟做过沿海置制司知事,而
对于陈元凤与游师雄来说,要他们时时想起大宋还有海船水军这只军队,却是不太
可能的。即使是枢密院的官员,也未必会将虎翼军视为一只可以依赖的军事力量一
一无论是在密院、兵部,还没有任何海船水军出身的官员存在。
其实这也是无法苛责。不论海船水军在海外如何战绩彪柄,但是那些敌人,在
两府眼中,也就是大宋军队用沿边弓箭手亦能战而胜之的对手。即使是唐康,也就
是认为海船水军守守黄河或者还可以。
但这的确也是一个办法。
等到分散在广阔的京东路的飞武二军集结完毕,真不知会是何年何月。但令登
州海船水军与诸州忠义巡社互相呼应,即使飞武二军不去,辽军也不会有太多的办
法。辽国的水军规模有限,而且也不可能出现在黄河东流的战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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