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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名府、馆陶县。
“一这馆陶县亦已经不是汉明帝馆陶公主的那个馆陶县,五代时把县治移到
今日这地方,故城现在叫南馆陶镇一”前来迎接唐康一行的馆陶县令叫邓方进
是个健谈有趣之人。自从见着唐康等人之后,他的嘴巴便没怎么停过,但此人倒也
广博,凡是馆陶诸地之历史渊源,他都如数家珍,“永济渠就在县城西边二里,汉
代叫屯氏河。东边原本有黄河北流,不过熙宁初年,黄河改道,反倒往永济渠西边
北流了。这大河,既能作恶,也有不少好处。下官在此为令数年,年年都怕黄河涨
水、改道,馆陶就万劫不复。可它要没事呢,有了黄河北流与永济渠,馆陶也是通
蔺要地,商贾辐集,还有农耕之利。别看馆陶县小,便是这十余年来与北虏通商
馆陶也获益不少,本县家财数万贯者,少说也有百来家。可惜好端端的,又要打仗
了。幸亏朝廷修大名府防线,馆陶虽说在最北诸镇之一,可好歹也有坚城利炮。比
起北边的临清县,唉一”
唐康、陈元凤、游师雄三人一面听他说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一面留心观察
着所看到的一切。馆陶县内,此时到处都是疲惫之极的逃难百姓,人数之多,远远
不止此前在大名府所说的每日数百,唐康在心里粗略估算了一下,滞留在馆陶的逃
难百姓,少说也已经上万。许多人衣衫槛褛,看起来饥肠辘辘,便倒卧在街边,看
起来是已无力再南下。
唐康心里很清楚,诏令颁布下来,未必便能得到执行。虽然大名府陆师阂说得
漂亮,可北面诸州的官员,未必便有那么好心肠去贩济这些百姓—他们自己都乱
成一团呢。走又不敢,留又害怕,有几个官员心里坏能挂着这些百姓?这些百姓要
逃难,一直到馆陶为止,吃的都只能靠自己为主。而沿途更保不定还有趁火打劫的
歹人。
这馆陶县内,倒是搭起了好几个粥场,城内空旷处,几处寺庙,都搭起了棚子
收容逃难百姓—但那是杯水车薪。按说有永济渠在,粮食是能供应得上的,劳力
更是到处都是一但显然,这邓方进也有自己的算盘要打,大战将至,军粮供应是
头位的,只要他保证军粮无虞,战后自然有他的功劳,若出了差池,他休说前程
搞不好连小命也没了。无论朝廷再如何三令五申,让他先开府库,后有粮草接济上
来,但到了邓方进这里,他是绝不肯冒险的。万一这中间出了半点差错,他这个小
小的知县,就是替死鬼,他还能找运粮草前来的转运司这些衙门分辨?
颁一道诏书容易,果真南撒八州军民,实在不是容易之事。毕竟这大小官员
都是自私自利顾着自己小算盘的居多,人人都有自己的算计,越到这种危急存亡之
时,越是如此。
但唐康只是留神观察着,并不揭破了这邓方进—这是无济于事的。
但是,意外的,唐康突然在马车上发现一个熟人。
“停卫”他大声喊道,让陈元凤诸人都吃了一惊,马车吱的一声停了下来,邓
方进也连忙勒住自己坐骑的组绳,探过头来问道:“唐大人这是?”
唐康却不理他,跳下车来,朝着路边一座宅子走去。陈元凤与游师雄对视了一
眼,也只得下了车来跟上,邓方进一时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也只得下了马
小跑着跟上唐康。
众人到了那宅子跟前,却见这座宅子内外,竟然也在大设粥场,许多的难民纷
纷涌来,几十个河北大汉,手持长棒在维持着秩序,一面还不停的高声喊叫:“凡
自愿去大雍国的,到那边画了押,签了文书,俺家大人保你们一路好吃好喝直到雍
国,再不用饿肚子。俺雍国计口分田,每口一百亩永业田,十五税一,不用交两
税,不用交杂赋,保你们从此过好日子。若是不愿去的,亦请自便,不要往这边
来一”还有一个穿着黑色锦袍的中年男子,坐在门口,搭了张桌子,在给排着长
队的百姓签字画押。
邓方进才恍然大悟,连忙笑道:“唐大人,这是雍王的使节一”
“我认得。”唐康打断邓方进,默默的看着眼前的场景—这个黑袍男子,他
当然是认得的,雍国常驻注京使节翟原,曾经是白水潭学院的闻人,却不愿科举
不仕宋朝,反而做了雍国的太傅。雍王为了尽可能的得到大宋的支持,不仅在注
京、杭州皆常驻使节,而且还送了一个小儿子回注京,担任名义的驻宋正使,由副
使翟原辅佐。事实证明这一手是行之有效的,这个小王子的存在,的确影响到了太
皇太后,对雍国多有关照。
而雍王也自从封建之后,的确也展示了他过人的一面,他不仅做到了知人善
用,而且还肯赋予臣子们极大的权力。比如他在宋朝的使节们,便都有专断之权。
他们可以不必请示雍王,而及时做出一切他们认为的有利于雍国之决定。
这样的权力的确也是非常必要的。
所以,翟原竟然比唐康先到了馆陶。
买一个奴脾要几百贯,从河北募集这样整整一家五口前往雍国,也许都不过几
十贯而已。对于南海诸侯来说,这的确是一个极好的机会,而朝廷为了减轻自己的
压力,必然相会靛励他们招募逃难百姓。只是未必每个诸侯国都能把握住而已。
唐康就很疑惑,雍国哪来这么多钱?这不是生口贸易,可以以货换人,翟原必
须手里就有充足的绍钱,保证能养活他募集到百姓,至少能顺利走到杭州。这不是
一笔小钱,雍国诸事草创,国库不会太宽裕,更不可能有多少钱放在翟原手里。
他正想着这些,翟原已经发现了唐康,连忙盼咐了身边的从人接过他的工作
朝唐康走了过来。一面抱拳笑道:“唐康时如何也来馆陶了?”
二人早已是十分熟稳的,唐康也抱了抱拳,笑道:“许你翟十八来得,我却来
不得?”
二人相视大笑,唐康又替他引见了陈元凤诸人,一面笑道:“你脚倒是长。”
“不长不成。”翟原也笑道:“朝廷救榜一颁布,我便连忙请了太皇太后的恩
旨,赶紧到了大名。谁曾想到大名也没用,又巴巴跑到了这里。我家三王子给朝廷
上了表,国家有难,诸侯自当同仇敌汽,雍国虽然草创之初,将寡兵少,亦请发兵
一千,与契丹决一死战。大宋是父母之邦,我们效忠皇上,自是义不容辞的。但太
皇太后、皇上与两府顾念敝国立国未稳,不许发兵。那我们几个同僚计议了一下
大战将起,必有百姓受苦,朝廷虽然德被天下、恩及万民,必会尽力贩济,但这方
面我们亦可尽微薄之力,替朝廷稍分其忧。当然,诸侯们自己也有好处一”
他倒是说得冠冕堂皇,但这并非正式场所,因此陈元凤等人听得无不皱眉。但
唐康素知雍国自封建以来,做任何事情,都是既要得实利,又要外表漂亮好看。对
大宋的忠心表得最响的,向来都是雍国:而与辽国打得最火热的,也是雍国。因此
倒也是习以为常,只是笑道:“难不成还有别的诸侯国也来了?”
“那是自然。”翟原笑道:“我是四日前到的。曹国的李五是三天前到的,邺
国与歧国朝中有人,人是昨日才到,可是募人却是六天前便开始了一”他一面说
一面朝着邓方进笑了笑。
邓方进也笑道:“诸位大人都不是外人,这是上头的关照。清河郡主托人叮嘱
了,这也是举手之劳。”
翟原又笑道:“昨日连周国也来了人,我听说其它的诸侯国准备几国联手来招
募百姓。”
“连周国公也发财了?”唐康不由吃了一小惊。他知道周国是最为拮据的,虽
然潘照临因为与柴远交好,对周国也有照顾,但这大募灾民,毕竟是要钱的。
“发什么财?都是举债度日。”翟原对唐康倒也没什么隐瞒,笑道:“反正谁
也没有邺国与歧国好命,钱产总社要卖清河郡主的面子,就是平常借贷的息钱,不
用任何担保,先期就借了八十万绍。我在注京跑了两日两夜,腿都跑断了。找那些
钱庄、巨贾,自作主张,借了一笔债,两分息,一年后还—我家大王知道了,肯
定要将我丢讲海里喂了鱼—但也总算借到了这笔钱。曹国不知道是如何弄到钱
的,李五讳莫如深的样子。周国发行了一笔盐债,自然不是用盐税担保,我听说是
分一年、三年、五年还债的,也是找了些巨贾来买,息钱也低不了,可好歹比我
强,不用全部一年后还清一”
“比你翟十八强?”唐康嘿嘿冷笑了几声,“你肯掏二分息,借的钱只怕比周
国多十倍也不止。”
“哪里哪里,还要康时与陈大人、游大人、任大人多关照则个。”翟原嘻嘻笑
道,“这桩差事办妥当了,日后定当报答。”
“那自不必。”唐康知道翟原的“报答”二字,绝不是说说而已,保不定过了
几日,便有雍国来的什么奇珍宝货到了自己的府上—这邓方进看起来与翟原也很
熟悉,唐康不问可知,不晓得他受了翟原多少好处。因又说道:“这是公私两便之
事。你办得好了,亦是帮我们大忙。于大宋也是有好处的。”
果然,便听邓方进在旁笑道:“正是,正是。诸侯国与大宋本是一体,此次为
国分忧,也解了我们不少难题。”
听得陈元凤在旁边直冷笑。但邓方进俪招做没听见,只是笑嘻嘻的。几人又寒
喧了一阵,唐康便以公务在身,辞了翟原。众人转回马车,唐康便皱眉不语,一直
到了馆陶县衙,邓方进迎着三人进入公厅,落座上茶,唐康都是若有所思的样子。
陈元凤留心观察唐康的神情,却也不去问他。他本相是栖聪明的人,自然大略
能猜到唐康在想什么。其实他的处境乍与唐康也差不多。
自从吕惠卿倒台后,陈元凤因为有陕西与范纯仁共事的关系,又搭上了范纯仁
这根线。他虽然有自己的政见与坚持,但是他不见容于新党,又被旧党排斥,他自
己又不屑于投奔石越,因此范纯仁的赏识对他来说,也是非常重要的。
这南撒八州军倪之诏,陈元凤本人是十分的不以为然的。但是他无法公开反
对,一是无用,二是这会重重的得罪范纯仁。而眼前对陈元凤来说,却正是一个千
载难逢的机会。压制他的司马光已经死了,范纯仁正式成为石越最重要的盟友,这
次契丹大举犯境,陈元凤相信,范纯仁是绝对不会忘记自己的,他会给自己安排一
个重要的职务—这是他积累功绩,为将来进入中枢打下基础的最好机会。
在这样敏感的时刻,他既不能让大名府出现任何的岔子,也不能公然违背范纯
仁的政策。
唐康的心理,陈元凤相信与他差不多。
一方面,他一定要执行石越的政策,但另一方面,唐康以监军之身份来到大名
府,将来在宣抚使司必有重要的职位,这对唐康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他要奠定
自己的地位,就必须要在这场对契丹的战争中发挥出让人印象深刻的作用。然而
这南撒八州百姓之政策,会让他缚手缚脚,甚至于造成极大的麻烦。
这是费力不讨好之事。
天下没有谁能将这桩差事办得妥妥当当,人人没有怨言。遇上这么大的事情
总是会出差错,一定会有意外,而且谁也料不到会有多大的麻烦在前面等着自己。
唐康身为北道都总管司监军,一到大名,诸事不理,首先关心的便这是逃难百
姓之事,便已经透露出,此事究竟有多敏感,多重要,多棘手。
南海诸侯招募的那些百姓,对于整个河北的逃难百姓安置来说,只是很小的一
部分。绝大部分的百姓即使是被迫逃难,也是不愿意远渡重洋的,而南海诸侯们财
力也有限,他们若能募集过十万百姓,便已经是宏业—虽然单单是送这些百姓去
南海,就会令注京至杭州一路州县上,商税大增。而将这些人口送至南海,更不知
道能让多少海商发一笔横财。但是,诸侯们为了减少开支,必然要尽快将这些百姓
送往杭州,这许多的百姓集中南下,对于沿途州县的粮食供应、治安,都会造成难
以想象的压力。这个规模几乎相当于第二次封建,但头一次封建可是用好几年才完
成的。
朝廷放任南海诸侯们招募这些逃难百姓,其实也是一把双刃剑。办得好了,对
减轻难民压力多少也些帮助,另一方面对注京至杭州、广州沿途州县,以及诸海
港,都能带来无数的机会。但万一出了意外,瘟疫、流血冲突、盗贼、流寇一后
果不堪设想。
但这些自然不是唐康与陈元凤们要操心的,他们顶多上封札子提醒一下朝廷
就能撇得干干净净。陈元凤相信,唐康之所以皱眉,只是清楚的意识到南海诸侯们
帮不了他什么大忙。
他必须另寻出路。
但不管怎么样,陈元凤相信在这件事上,他要尽力与唐康协调一致。他要把握
住自己的机会,与唐康建立良好的公私关系是十分有益的。陈元凤已经关汁唐康很
久,他知省唐康的政见,其实是偏向新党的。他们能找到许多的共同点,影响他们
成为政治盟友的只是他与石越的关系—而这一点其实没那么重要,陈元凤与许多
石党私交良好,毕竟他与唐棣、李敦敏等人是布衣之交。况且如今正是难得的机
会,共同关心的东西,会让他与唐康更接近。
这也是陈元凤愿意屈尊主动陪唐康来馆陶的原因。
毕竟在范纯仁记起他之前,他还只是一个不上不下的河北路学政使。
公厅内的气氛显得有些尴尬。唐康皱眉不说话,陈元凤低头喝自己的茶,游师
雄相是默不作声。他莫名其妙妙唐康点了差,但旁人并不知道,他在大名府,其实
是暗中受排挤的—孙路的确是颇有干才的能臣,但他又是颇有些妒贤嫉能的,他
表面上与游师雄关系不错,实则对游师雄十分的忌惮,只是游师雄为了能和衷共
济,凡事都十分的忍让,才维持了大名府的局面。因此,对游师雄来说,虽然他心
里有许多的想法,但若非顾虑周详,他是绝对不会轻易出口的。若说出来也改变不
了什么,大名府如此重要,游师雄不想因为逞口舌之快,致使他与孙路失和,而误
了国事。
而邓方进却是一时些摸不着头脑,突然便不敢轻易说话了。
过了好一会,唐康好象终于觉察到了气氛不对,抬头望了望陈元凤,又看了看
游师雄,最后目光落到邓方进身上,说道:“邓大人,馆陶必须做好接收更多逃难
百姓之准备。”
邓方进吓了一跳,正待诉苦,却听唐康又说道:“粮食你不用担心,我会请陆
潜节给你运过来。”他顿时一颗心落到肚子里,笑道:“唐大人放心,只要有粮
食,下官保证,馆陶不会有百姓饿死。只是下官有一事不明一”
唐康看了他一眼,诧道:“邓大人有何事不明?”
邓方进笑遴:“下官只是不明白,为何朝廷不用本朝旧法?这时节,如河间府
那般,募集勇壮百姓为厢军、巡检,一可被兵力不足,二则亦是贩济灾民之法,三
则可防百姓异变一”
“民不教而使之战,是弃之也。”唐康回道:“河间府是权变之法。大名府有
重兵驻扎,非兵不多,乃兵不精,要那许多厢军、;a检做甚?但日后大军进发、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