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瑾依旧不语如无底深渊的双眸瞧得许进心惊胆战冷汗涔涔。
“哪还等什么?”
“下官这便去下官告退。
”刘瑾收回目光许进如蒙大赦连连作揖倒退而出险些被堂前门槛绊了个跟头。
刘瑾轻蔑一笑“六部之首便这点眼界气量。
静坐品了半盏茶刘瑾长吁口气对外面问道:“今日还有人么?”
“回老爷话司礼监黄中在府门前请觌未得老爷吩咐不敢通传。
”老家人苍老的声音在廊下响起。
“让他进来吧。
”刘瑾抬臂拄在炕桌上扶额假寐。
一个干瘦细条的中年太监踏着碎步进了屋子一见闭目养的刘瑾立即变得更加小心翼翼叉手立在房角一声不吭。
“黄中你的差事办完了?”刘瑾缓缓睁开眼睛。
“回公公雍王爷的灵柩已运送西山择吉日便可下葬。
”干瘦太监黄中细声回道。
雍王朱祐枟为明宪宗第八子弘治十二年就藩湖广衡州今年病薨因其无子身死国除司礼监太监黄中奉旨赶赴衡州将王柩迁回京师西山安葬。
“坐。
”刘瑾随手一指旁边椅子。
“在您老面前奴婢还是站着自在。
”黄中正值盛年腰背却因常年躬身已经微伛。
刘瑾也不强求“你这一路没有仗势招摇掠贿欺人吧?”
黄中口称不敢“遵公公教诲一路戒命仆从不得需索有司。
“所过方官声民情如何?”
“官怠民疲一如既往。
一声轻叹刘瑾虽意料之中还是略带失望苦笑道:“便没有一二可以让咱家惊喜的人么?”
“咄咄好官自然也有。
“哦?何处?”
“便是衡州奴婢初到衡境便告诫当黄堂王柩何日行舟所需楫师、挽夫诸所宿具供给预备齐全且嘱托不得盘剥烦民否则严惩不贷。
刘瑾摇头失笑“当今官场不是贪狠殃民之徒便是不通世务诗文幸进之辈干事爱民之官少之又少事到临头不借机敛财已是难得如何能不扰百姓供役。
“奴婢也是如此想的但想着多提点一番总能让方行事有所顾忌孰料启程之日舟船齐备掌楫者与力夫不但精擅健壮还溢出数人皆自带米盐鱼干集备于湘水之滨胥吏按册唱名应役者井然有序无聒噪烦催者。
“哦?”刘瑾来了几分兴趣。
“奴婢心中讶异寻人相问对答曰府台知京中贵人将来提前三月筹备执役者早有准备故无仓促应对之情。
“倒有几分未雨绸缪的才干衡州知府是哪个?”
“刘玑(和前面的礼部侍郎不是一人)字用齐成华十七年辛丑科进士出身陕西咸宁人。
“离咱家乡梓倒是不远”刘瑾哂然一笑“官声如何?”
“历任山西曲沃县知县、户部山西司主事员外郎、江西瑞州府、九江府知府、湖广衡州府知府等职为政卓优宣扬文教、兴修水利、赈灾济民、捕贼捉盗爱民如子且为官清廉据传他家中经常断粮公服之外无余衣。
”看来黄中的确下了一番功夫对刘玑履历知之甚详。
“民间声望呢?”
“百姓爱戴如父母其由瑞州调任九江时当百姓不舍奏表朝廷建‘生祠’为念。
“这样的人物只任一个衡州知府确实屈才擢为太仆寺少卿调入京畿。
黄中躬身应是“奴婢回头将公公的意思转告内阁与吏部许部堂。
刘瑾揉着额头又想起一件事来“对了湖广那边传来消息兴王爷喜得贵子按惯例该派几个宫人去服侍你可有好的人选?”
黄中略一思忖便道:“奴婢名下有一个人选刚刚进宫正在内书堂读书奴婢看他还算机灵难得是老实本分。
“而今本分人也只有在刚入宫的人里找了便是他吧。
”刘瑾意兴阑珊掩口打了个哈欠。
黄中见状急忙屈身告辞。
“那孩子叫什么名字?”刘瑾随口问道。
黄中蓦回身“因记在奴婢名下便随了姓名叫黄锦。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偌大的厅堂之中仅剩下刘瑾一人轻拍罗汉床的黑漆床围呢喃细语“求才难才难求啊……”
***
南京秦淮河。
旧院既与贡院毗邻前来应天赴试的秀才相公们岂会错过一亲芳泽彰显名士风流的机会华灯初上两岸行院妓馆便已张灯结彩脂粉飘香一个个科场才子、纨绔少年呼朋唤友左拥右抱放浪形骸。
秦淮河畔杨柳环绕的翠羽阁内同样是水陆齐备丝肉竟陈。
“诸位仁兄今日有幸在此相聚皆赖二位黄兄款待吾等齐敬一杯以谢盛情。
一名士子举杯示意众人纷纷应和都看向了席上主位的两个青年秀才。
二人不过弱冠之年面貌相近皆是身材颀长白面无须听了众人提议连连推辞。
“诸君取笑有衡山居士在此不才兄弟如何敢当此头筹还是先敬衡山为妙。
”二人中年长的一个连连推辞并极力推崇身边一位三旬文士。
“徵明今日不过席间散客安敢喧宾夺主。
”文士笑容谦和眉间隐隐愁苦之色却挥之不去。
“徵明兄乃吴中才子天下皆知我兄弟二人不过燕集筹划岂能在诗文前辈跟前放肆。
说话的略年长者名唤黄鲁曾表字得之家中行二他与三弟黄省曾此番皆是来应天参加秋闱黄家在吴中家资丰厚二人年岁又轻交游广泛便约了新朋故交来此消遣。
以文徵明的拘谨性子本不愿来此烟花之所但终挨不过同乡二黄的拳拳盛意此时听了黄鲁曾之言嘴边不觉露出几分苦涩“愚兄不过痴长几岁罢了屡试不第如何当得起才子之名。
此次应天之行已是第四次赴秋闱大考文徵明心中苦闷可想而知。
二黄中的黄省曾不过十七岁心直口快脱口道:“徵明兄何必妄自菲薄常言道‘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三考之途本就崎岖难行如唐子畏般一帆风顺的那才是异数。
“三弟休得胡说。
”黄鲁曾低声训斥这个嘴上没把门的弟弟拿谁作比不好非得拿唐伯虎说事虽说人比人得死可这唐学霸也实在是太欺负人了。
唐寅对于他们这些吴中的读书人来说简直是开了外挂般的存在大家在悬梁刺股、凿壁偷光刻苦攻读的时候这位爷则成天就是眠花宿柳戏耍胡闹没事和朋友cosy个乞丐讨钱换酒喝一帮至交好友觉得这小子这么下去会呆废好心建议他准备科考搏个功名。
唐学霸或许是听进去劝了真去参加科试不过在录科考试期间还在喝花酒气得主考的提学御史直接把他名字给刷了一群吴中的耆老士绅们腆着老脸去找人求情对方才不情不愿让他参加了录考的补遗。
唐伯虎也不愧‘学霸’之名七月参加补考录遗八月乡试就得了个第一名‘解元’这中间或许为了犒劳自己变本加厉喝酒宿妓祝枝山、文徵明劝他收敛之语全都当了耳旁风还差点为此翻了脸第二年进京会试然后……就没然后了北镇抚司冲他敞开了诏狱的大门。
听黄省曾提及好友文徵明心中一痛不觉想起旧友鸿雁“吾弟弱不任门户傍无伯叔衣食空绝必为流莩。
仆素论交者皆负节义。
幸捐狗马余食使不绝唐氏之祀。
则区区之怀安矣乐矣尚复何哉!”
狗马余食不绝唐氏子畏如此自轻自贱辛辣偏激可还是那个文笔纵横洒脱不羁的风流才子呢!
见文徵明面色不豫黄省曾才想起眼前这位与唐学霸是莫逆之交心中也是后悔“在下口不择言冒犯吴中俊才先生见谅。
文徵明淡然一笑“勉之率性直言何罪之有当年之事诶不提也罢。
见文徵明没存芥蒂黄鲁曾也松了口气哂笑道:“说起来吴中父老谁不知子畏兄是受了冤屈当年锦衣卫连番鞫问还不是查无实据。
旁人连声附和“缇骑鹰犬惯于罗织罪名天下谁人不知。
“得之兄说的是观今日邸报那缇帅丁寿出巡西北仅过山西一境省、府、县各级文武官员俱受牵连如此株连大狱其中未必没有蒙屈受冤者此子之暴虐不文可见一斑。
席上几人只想顺着黄家兄弟话头分说解围可惜大明文会的通常路子都是话题越扯越远说着说着便成了声讨锦衣卫迫害忠良鹰犬头目丁南山助纣为虐的檄文大会反正大明朝不因言获罪在勾栏里过过嘴瘾谁又管得着他们却不知旁边一个据桌独饮的背影已然竖起耳朵听了好久。
一群人说得吐沫横飞口干舌燥自然便要开怀畅饮文人喝酒岂能无诗文点缀便有好事人接着提议饮酒赋诗以佐酒兴。
一干人中文徵明才名最著自然又是撺掇他作开篇文徵明对这事却没什么兴趣礼貌微笑“吴门有语:黄家二龙王氏双璧皇甫四杰凤毛鸾翼同学莫敢仰视。
今二龙在此文璧怎敢献丑。
“徵明兄此言是要愧煞小弟。
二黄匆忙站起连道不敢在前辈前卖弄诗文一席人分成几拨有怂恿二黄一展诗才的有劝文徵明当仁不让的还有几个咧嘴傻笑看热闹的。
“诸君争论不休可否由在下做这引玉之砖。
”一个清脆声音突然从旁席响起。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名方巾青衫的俊俏公子手摇一柄梅鹿竹的茧纸薄面折扇清雅文秀笑意盈盈。
二黄中黄省曾最好交友尽管眼前这人唐突插言他也不以为意拱手施礼道:“少兄若有闲情雅兴自无不可我等洗耳恭听。
少年公子折扇轻摇并不入座曼声吟道:“不戴儒冠不误身不识文字不昧心。
画蛇何必添蛇脚渔樵耕后更无人。
四句吟罢众人面面相觑黄鲁曾拍案而起怒喝道:“你可是说我等读书种子皆是画蛇添足的无用之人?!”
“不错。
对方回答干脆明白更让黄鲁曾怒火中烧“你……你……你……”气得话也说不全只连说了三个‘你’字。
“你什么你你说说你们有什么用?”少年折扇一合虚指着席间众人“天下四民士农工商农者辛勤务本供养天下;工匠持以恒心精益求精;商旅奔走通衢利己便人于国于民皆有补益尔等贵为四民之首不研圣人之学不思济世安民之道只在平康巷里红温翠润大放厥词岂不可笑!”
一把扇子将席上众人点了个遍连缄默沉静的文徵明也未放过。
“如足下所言我等书生皆无用之人?”文徵明性情恬淡此时仍不愠不恼。
“书生可以有狂生大可无谓贪口腹之欲听靡靡之音目迷五色狂语妄言实无一用。
“吾等薄有家财非偷非抢光明正大排筵宴飨宾客千金买笑名士风流又有何错?”黄省曾不服气道。
“《尚书》云:先知稼穑之艰难乃逸。
尔等埋首故纸未曾眼见田间起一拨土耘一株苗不知几月当下几月当收养成一身轻薄视万般为下品贪图逸乐安识世间余务!”
“坐而论道针砭时弊激浊扬清匡扶正气乃士子本分若只蝇营狗苟顾眼前小利舍天下大义我辈读书又有何用!”平复心情的黄鲁曾沉声喝道。
“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范文正公之言是告诫世人不忘国之安危与放翁‘位卑未敢忘忧国’有异曲同工之妙却并非让我等凭空臆测人云亦云胡乱贬损他人。
少年握紧折扇愤愤不平“在下祖籍河东据乡人来信缇帅丁寿在山西境内昭冤狱查贪官平逆谋百姓额手称庆怎到了诸位口中便成了吉网罗钳陷害无辜!”
“子曰: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待诸君有朝一日在其位谋其政政清人和巍巍荡荡再来指摘别人不迟。
众人面面相觑才知道这位爷因为什么蹦出来没想到远在陪都还有丁南山的忠实拥趸。
“告辞。
”这少年怼完就走留下了一桌大眼瞪小眼不知所措的秀才相公。
文徵明年岁最长经历的多了心境自不易受激安抚拍拍年纪最小的黄省曾肩膀“孺子任情之言勉之不必介怀。
“徵明兄小弟亦觉他说得有道理。
”黄省曾眉头舒展回首笑道。
***
月挂东山繁星满天。
辞了酒宴的文徵明孤立桃叶渡口清风徐来波声隐隐一艘画舫孤零零停在河心不闻丝弦旖旎反有哀怨笛声响起似喁喁细语诉离别苦情。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不想秦淮河上亦有人与文某心曲相通文徵明哑然失笑。
“曲栏风
露夜醒然彩月西流万树烟。
人语渐微孤笛起玉郎何处拥婵娟?”文徵明怅然喟叹“子畏你安好否?”
***
画舫之内。
竹笛离唇唐一仙幽幽一叹轻声道:“茂漪你三哥孤身在太原应考身边也无人照拂不知过得怎样了?”
无人应声唐一仙诧异扭转螓首但见一袭青衫男装的王茂漪伏在舱内曲脚书案上奋笔疾书不知写些什么。
王茂漪樱唇紧抿力透纸背白玉般光洁的额头渗出了一层细汗写得很是专注连唐一仙走到身后也不知晓。
“写的什么?”一只玉手突然伸出将笔下纸笺忽抽走。
王茂漪瞬间花容失色“一仙姐姐快还我。
唐一仙闪身便飘移数尺王茂漪如何夺得回急得秀足紧跺雪白玉颊上腾起两团珊瑚般的红晕。
“待我看看。
”唐一仙笑着展开纸笺蛾眉轻蹙带着几分不信道:“这是你写的?”
王茂漪的书法向来娟秀笔挺工整清爽这纸笺上的字却是横七竖八堆堆叠叠成了一团可见她写时心境乱到何种步。
唐一仙极力辨认才看出上面写的翻来覆去都是一句话。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
苏州城外桃花坞。
数亩桃林环绕着一片幽雅别院。
此间主人唐寅上下打量着一位不速之客“桃花庵久不见外客尊驾登门所为何来?”
“不才刘养正奉宁王之命拜会桃花庵主。
”刘养正含笑施礼。
“在下与宁王素无瓜葛拜会一说从何而起。
“先生诗书画三绝名动学林王爷早有耳闻我家王妃更是久慕先生才学只恨缘悭一面故命不才备下束脩之礼延聘先生至南昌百花洲任王妃书画教习先生雅达必不辜负王妃殷殷盼望孺慕之情。
刘养正长揖到唇角微勾露出一抹志在必得的笑意。
注:1、在大明朝建生祠从来就不是罪过只要方向朝廷请表获得批准便可建祠受祭也算朝廷勉励臣子的一种手段遍观明朝历史和各方志建生祠者不绝于书心疼九千岁一秒。
2、锦衣卫干什么活主要看皇帝怎么安排不一定光是抄家拿人历史上昌佐是守备偏头关实录里因为斩获鞑虏受赏的锦衣卫也不是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