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2月18日
第三百九十四章·西安城中论胜负
西安城郊旗幡招展伞盖云集身着号衣的鼓吹乐手与当军卒队伍分列两边气势煊赫周边百姓不晓得要来什么大人物畏惧不已纷纷绕道进城。
当先的红罗镶边罩伞下几名盘领乌纱的红袍官员聚在一处喁喁私语。
“怎人还未到马府台该不是有何疏漏吧?”陕西政使安惟学脸颊瘦削棱角分明炯炯双眸一转不怒自威。
“断然不会下官自潼关开始便安排铺马通报行踪那一行人一早离开临潼新丰驿今日定会到达。
西安知府马炳然用宽袖擦拭着额头汗渍冲着驿道尽头翘首以盼颇有些望眼欲穿的意思。
一声冷哼方面修髯的陕西按察使曲锐愤愤一甩衣袖“行之兄臬司衙门尚有诸多公务待理恕小弟先行一步。
“臬宪休要意气用事丁南山一路西来晋境同僚丢官下狱者已有数十人前车之鉴不远万不可因迎迓小事结怨缇骑啊。
”马炳然都快急哭了要不是身在省城他这知府不够看谁愿拉你这倔驴出来。
“丁南山奉旨出巡本官若是有罪任他拿问罢了何须大肆铺陈怠慢方公务!”曲锐扬首昂然。
“朝仪休要聒噪。
”安惟学对着曲锐微微摇头。
曲锐可以不给马炳然情面但对素以清谨闻名的安惟学却发不出火来放缓语气闷声道:“行之兄南山小儿迟迟不至分明有意轻慢我等若一味曲意逢迎岂不让天下耻笑。
“三司大员俱都在此谁都可以借故不来唯独朝仪你——不可不来。
”安惟学注视曲锐沉声道:“丁寿此来皆因郿县民女宋巧姣不服判决进京鸣冤所起你掌一省刑名若是丁寿问起案情你如何能不在!”
安惟学将目光投向另一边的红罗华盖“你我皆饱读诗书难道养气功夫还比不得黄口稚子!”
曲锐顺着安惟学目光望去见那边曲柄伞盖下坐着一个清秀的锦袍童子不过总角幼龄面上却显露出一股与年岁不称的沉稳之气。
曲锐识得这童子是弘治十四年病薨的秦昭王朱秉欆长子朱惟焯这孩子刚脱襁褓便父母双亡由伯祖母秦简王王妃抚育而今年龄尚幼莫说袭爵连秦王世子的封号也未请到。
朱惟焯与西安各司衙门官员一般都是早早在郊外等候等到如今同样时候不短可仍旧仪态闲雅言行守矩让心中烦躁不已的曲大人老脸发烧不好再说些什么。
秦王府承奉贾能将一条巾呈给小主人低声道:“小爷这人还没影儿要不您到暖轿里歇息片刻?”
接过手巾擦拭额头及鼻尖汗水朱惟焯缓缓摇头“不必了。
“恕奴婢多嘴您年纪小骨头嫩何必受这风吹日晒的活罪便是迟迎片刻谅方官儿们也无人与您计较些什么。
”贾能从小看着朱惟焯长大见他受罪心中不忍好言相劝。
“方或许没人说些什么可府里却一准会有人搬弄是非”朱惟焯目视前方轻声说道:“贾伴你知道伯祖父无嗣父王以旁支承袭王位不知引得秦府宗支多少人眼红袭爵不过一年父王与母妃便双双亡故若非伯祖母将我从小带在身边不离左右我也不知能否长到今日……”
“小爷……”见小主人本该天真烂漫的年纪却过得如履薄冰贾能喉中哽咽“您放心有奴婢在断不会让人动您一根汗毛。
“快擦擦哭哭啼啼成什么样子。
朱惟焯将手巾递与贾能淡然道:“天家无亲情我已想开既生在皇家享锦衣玉食之富贵便该承受这尔虞我诈的危局。
贾能张口欲劝又不知从何说起天家无情皇门无义古今中外概莫如是又岂是他这一个王府承奉能改变得了的。
主仆二人心情复杂嘿然不语一直翘首企足的马炳然突然惊喜大呼“来了来了!终于来了!”
官道尽头一行车马迎着秋风迤逦而来观马上骑士装束迎候的众人心中巨石落人终于到了。
车马行近马上骑士也惊讶于眼前兴师动众的人潮一骑催马上前大声喝问道:“锦衣卫都指挥使丁大人在此前方何人当道?”
安惟学与曲锐等人交换一番眼色安惟学上前两步略作拱手道:“陕西三司及西安府上下僚佐恭迎缇帅大驾。
队伍当先的一辆马车厢帘轻挑一个年轻人跃下车辕疾行数步隔着老远便抱拳施礼边走边笑“诸公皆民之父母牧守一方日理万机拨冗来迎丁某已是惭愧不安累得诸君久候更是罪莫大焉。
安惟学等人先是讶异这位锦衣缇帅竟如此年轻随后丁寿的态度更令众人愕然他们早听说这位丁大人一路过来黄河那一边的官场是鸡飞狗跳不得安生至今余波未息。
可怜徐节堂堂山西巡抚只因不满丁寿居高临下的威胁语气上奏申诉想讨个公道便被发出前事削职为民大家彼此都做了几十年的官了谁敢说屁股底下绝对干净!此番这么给丁寿面子集体迎送除了官场礼仪一多半也是被吓得都打算委曲求全一番把这尊瘟早日送走完事哪怕他年轻气盛说些不中听的大家也捏鼻子认了没想到一见面这小子说话客气平易近人似乎不像传说中的那般不近人情。
尽管疑窦丛生一众大小官吏也都依次上前见礼陕西政使安惟学、按察使曲锐、都指挥使刘端、秦王公子朱惟焯、西安知府马炳然其他什么长安知县、咸宁县令云云总总丁寿记不全也懒得去记。
“缇帅奉旨出行为国宣劳一路辛苦下官于馆驿略备薄酒为大人一行洗尘请缇帅枉驾就席。
”西安知府马炳然欠身笑道。
“这个么……”丁寿额头微蹙语意踟蹰。
“缇帅可有不便之处?”安惟学问道。
“丁某并无不可只是同伴中有人受了风寒亟需求医问诊。
“哦?”按察使曲锐庞眉轻扬“寒邪入体非同小可老夫识得城中一位名医专善此症缇帅可将病患交于臬司老夫命人即刻送往诊治。
曲锐见丁寿不应反而面色古怪攒眉道:“缇帅不信?”
“不是不信而是不便。
”丁寿苦笑“患病之人与臬宪有些瓜葛乃是尊驾治下的民女宋巧姣。
丁寿来西安做什么大家心知肚明曲锐也知道那丫头在京中告了自己一状打官司的被告总是喊冤老爷子也没当回事可现在却被丁寿不信任的语态给激着了。
“犯人反异家属称冤自可按级上告国法如此老夫听其自便缇帅若是查出故加以罪按律本官甘受连坐全罪可缇帅若以为本官会对一孤弱民女泄以私忿未免将曲某看轻了。
”曲锐大袖一挥怫然不悦。
“臬宪休要急躁缇帅并无他意只是为大人着想希冀曲公避嫌为上。
”马炳然笑着做起了和事佬。
“事关利害缇帅所忧不无道理。
”安惟学捋髯沉吟“不若便交予藩司衙门来办。
“行之兄你怎也怀疑我?!”老友也质疑起自己曲锐更觉羞怒。
“有劳方伯了。
”丁寿欠身道谢又冲着曲锐略带歉然道:“曲大人多谢好意丁寿谢过。
重重哼了一声曲锐将头扭向一边。
丁寿也没心思和老家伙置气玩匆匆安排手下护卫交接。
“朝仪你……”
安惟学想安抚曲锐几句不想曲大人两眼望天来个充耳不闻。
一声喟叹安惟学低语道:“朝仪的品行操守我自是信得过但世间多是道听途说以讹传讹之辈如今那宋氏巧姣病情究竟如何你我可还未见到若是那女子福薄……”
曲锐耸然动容不错呀女子大多体弱万一那宋巧姣沉疴不起一命呜呼他又如何分说得清安惟学而今是替他挡灾啊。
“行之兄……”
安惟学摆手道:“你我兄弟莫要言他。
那边丁寿已经交代清楚马炳然热心恭请众人起行各人乘轿的乘轿骑马的骑马两行鼓吹前面引导旗幡招展一行人浩浩荡荡进了西安府城。
***
鼓乐声喧鸣锣开道陕西三司及府县各级衙门的仪牌密匝如林冠盖云集队伍所过之处街上百姓纷纷避让不敢直视。
“好大的阵势这位丁大人的排场可真不小。
临街的一处酒楼上司马潇端杯噙笑凭栏俯视。
“哼不过小人得志沐猴而冠罢了”一旁捧着酒壶的慕容白菱唇轻撇情不屑“若是帮中摆开排场师父的气势定胜他十倍。
“哦?”司马潇剑眉微微扬起转向另一侧的伊人笑问:“映葭以为呢?”
“没看到不晓得。
”白映葭不自觉摸了下腰间匕首蓦身回席坐下。
司马潇挥手制住慕容白几欲冲口而出的抢白之语轻笑一声也回到席间“不错眼见为实凡事未得亲见切莫妄下断言白儿还不谢过映葭师叔指点。
慕容白闻言情一窒呆站未动。
司马潇眼波轻转不满之色一闪而逝慕容白霍然惊觉躬身施礼“多谢师叔。
白映葭蛾眉轻敛缄默不言。
“酒逢知己千杯少来映葭我再敬你一杯。
司马潇言笑晏晏举杯相邀白映葭不声不响陪饮了一杯。
放下金杯司马潇斜睨呆立一旁的慕容白“白儿把盏。
“师父没有酒了。
”慕容白回道。
身在酒楼司马潇不但自带酒具连侍酒也是由女弟子代劳。
“再温一壶来。
慕容白朱唇微翘美目满含嫉恨扫了白映葭一眼不情不愿捧起酒壶。
“不必我乏了今日到此为止吧。
”白映葭正待起身突然被司马潇扶住了香肩。
不带白映葭相问司马潇嘴角一抹“上来一位高手。
举手一招酒楼雅间的隔扇门无风自开现出了外间大堂的数张散座拐角楼梯处一个白袍人正款步登上二楼。
慕容白见这白袍人浓眉大眼躯干丰伟左手握着一柄宽约四指的长刀那把刀的由柄至鞘长过四尺通体血红鲜艳刺目。
“师父此人似乎是‘关西无极刀’战千里。
”慕容白附耳低语。
司马潇微微颔首没有说话听闻战千里是近年西北道上崛起的青年高手出道以来连胜一十九战声名鹊起但他与天幽帮却素无瓜葛今日怎会寻上门来她心中虽疑却也没放在心上若是来寻麻烦的直接料理了便是。
战千里虎目四转大步走向了大堂角落冲着一张桌子前的食客背影大声喝道:“萧别情我寻你寻得好苦!”
背对战千里的食客一身青长袍闻声苦叹“若只寻萧某喝酒萧家快意堂永远欢迎战朋友我又何必躲在这里!”
“你我比试以后随时可以喝酒。
”战千里双手拄着连鞘长刀炯炯目光凝视着眼前背影。
“战朋友你出道以来连胜十九场其中不乏江湖名宿前辈高人萧离不过一江湖浪子阁下又何必苦苦相逼?”
“胜不过春风快意刀学刀又有何用!”战千里将无极刀在楼板上重重一顿厉声喝道:“萧离你已得刀圣前辈真传却屡屡避而不战对得起萧家在武林的赫赫声名么!”
这通大喝声若洪钟震得周边食客耳鼓作痛蹙眉不已。
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这位武林四公子之首的别情公子终于起身转了过来只见他疏眉朗目丰姿俊雅只是眉宇间几道川字细纹郁郁凄苦之色挥之不去看来不过三十左右年纪两鬓之间已有点点星霜。
见萧离起身战千里立即屏气凝如临大敌手腕一震四尺二寸的无极宝刀破鞘而出。
楼上食客见有人拔刀相向顿时一阵惊呼胆小的甚至直接钻到了桌子下。
萧离团团拱手说道:“萧某与朋友切磋技艺扰了诸位雅兴心中抱愧斗胆请诸君移步他处此间便由在下做东。
大家可不关心有没有人结账何况能不能走也不是你来做主得看拿刀的同不同意才是。
“都他娘看我干什么没听见萧公子让你们滚嘛!”战千里眼中只有萧离哪管别人境况。
话说得不中听旁人却如奉纶音张皇失措挤下了楼梯。
“你的刀呢?”战千里问。
“春风快意刀出必见血谓之不祥少用为妙。
“你看我不起?!”战千里横眉怒喝。
“不敢。
”萧离摇首“战兄只想公平一决何必纠缠萧某是否用刀呢?”
一声暴喝战千里腰运于肩肩通于臂身形如暴风般猛然旋转刀锋划出一道耀眼的长弧刀锋未至相邻的几张桌椅已被刀气撕裂刀光直趋萧离。
死亡交织的旋风刚一及体萧离整个人便像秋叶般被风激起任凭狂风肆虐他只随风飘荡若即若离刀光始终追不上他的飘忽身形。
刀光卷起的风势转瞬稍弱萧离空中探手一把抓住战千里的手腕顺势一带战千里旧力将尽新力未生高大的身躯霎时腾空飞起‘蓬’的一声又砸碎了一张方桌。
战千里翻身而起一张国字脸涨得通红他刚才那一摔只是萧离借力而为身上并未受伤可是心中所受羞惭更胜外伤起身后一句话也不说‘轰’的一声破窗而出引得街上行人惊叫去的竟比来时还要痛快。
“别情公子果然名不虚传。
”目睹一战的司马潇抚掌轻叹。
“战壮士功力深厚萧某取巧而已。
”萧离也早已留意到雅间内观战不走的三人。
“以势赢者势颓则衰以力胜者力尽则亡。
战千里以为凭借他童身修炼的纯阳无极功便可以力胜巧真是小觑了萧别情。
“尊驾眼界不凡未敢请教是哪路朋友?”萧离抱拳施礼。
“司马潇。
”司马潇道。
“原来是天幽帮司马先生大驾先生既到长安可容在下一尽主之谊。
”萧离剑眉轻扬对来人身份略微惊讶。
“若是有暇定当拜会。
”司马潇对萧离邀请既不应承也不拒绝。
萧离还要再言突然眉头轻颦。
一阵嘈杂楼梯声几名青衣捕快拎着锁链铁尺腾腾腾上了二楼吵吵嚷嚷道:“什么人大胆闹事?”
“鲍捕头辛苦。
一见萧离那几个捕快顿时换了一张笑脸领头的捕头欠身笑道:“原来是萧公子小的们给您问安了。
转目扫视狼藉一片的酒楼二楼鲍捕头大嘴一撇“可是又有人来寻公子的麻烦?”
“算不得麻烦累得诸位兄弟辛苦一趟改日请酒
赔情。
”萧离道。
“公子爷客气平日弟兄们没少受您的赏钱这点小事算得什么只是……”鲍捕头纠结一番还是道:“今日城内来了大人物太爷一再强调要方靖安似这等事最好……不要让小的们为难。
“萧某知晓今后断然不会。
“谢公子体谅。
”几名捕快躬身行礼又匆匆下了楼去。
“店家……”萧离唤住躲在捕快身后缩手缩脚的酒楼掌柜“今日萧某不慎扰了贵店生意……”
“萧公子莫要客气小人只是怕那莽夫闹出人命才斗胆报官实不知公子牵扯其中啊!”掌柜的点头哈腰眼泪都要出来了长安萧家树大根深岂是他一个小小酒楼敢轻易得罪。
“店家无须多虑事因萧某而起一应账目算在快意堂上便是。
掌柜的连称不敢萧离执意这才唯唯答应。
“司马先生萧某扫席以待。
”萧离拱手作别。
司马潇颔首致意。
“虚而不虚弱而不弱以虚胜实无劲胜有劲这便是春风快意之道么?”司马潇瞑目沉思喃喃自语。
“什么虚虚实实在师父手下绝过不了三招两式!”慕容白对师父永远迷之自信。
淡淡扫了弟子一眼司马潇对静坐不语的白映葭笑道:“素闻白师叔博学多才善采众家之长映葭以为如何?”
“看不懂爹从不和我说这些我只知适才那一刀——我躲不过。
”白映葭道。
“嗤——”慕容白鄙夷轻声嗤笑。
司马潇的嘴唇也勾起了一个优美的弧度随后按住了白玉般的柔荑“没关系今后有我在我可以同你说。
白映葭垂目默默凝视着覆盖在自己手上的那只雪白修长的玉掌指甲修剪整齐也未同其他女子般用花汁染甲掌心有意无意在她手背上轻轻摩挲。
“司马潇你答应帮忙找到我爹?”
司马潇一怔随即笑道;“不错我本该拜会一番师叔的。
“希望你言出必践。
”白映葭抽掌离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