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文皇帝染病卧床,帝太子刘启和梁王刘揖榻前伺疾。
某日,汉文帝服完药后靠在病榻上,突然与儿子们谈起了身后之事。
“阿启,阿揖,”目光在两个儿子脸上扫过,汉文帝装若无意地开口“为父欲效仿秦帝厚营霸陵,吾儿以为何如”
霸陵从父皇初登帝位就开始修建,至今已造了十多年了身为帝太子的刘启殿下兀自在心中盘算着父皇这是打算再加以扩建吗舅舅备下的人手里,有谁是精通建筑匠作的
只片刻,太子刘启就被异母弟弟抢去了先机。
少年亲王连连点头,吐语如珠“古语云事死如事生。父皇恩德被天下,八方竞威服,自当建地宫蓄珍宝,以供千秋万岁之后。”
“阿揖,”文皇帝须眉尽展,笑意浓浓地转向皇太子刘启“太子以为何如”
不能说一样的否则,岂不变成学刘揖了思索犹豫好一会儿,在汉文帝和刘揖莫名疑惑的眼光中,刘启太子一本正经地摇了摇头“父皇,臣儿有异议。”
“异议太子”文皇帝显然没料到会听见如此答复,惊异地睁大了眼睛“太子何出此言”
“太子大兄”在坐席上敏捷地一个旋身,梁王刘揖朝长兄不客气地抬起了眉毛“皇兄所虑,乃财帛乎吝啬至此,实有亏孝道也”
臭小子,心真黑竟然诬陷我皇太子刘启恨得磨牙,费尽全身的力气才保持住脸上温文尔雅的笑容“弟君笑谈尔。父皇广有四海,吝啬何为”
“父皇,”刘启向病榻上的汉文帝深深躬身一礼,旋即直腰朗声道“臣儿有闻,盖天下万物之萌生,靡不有死。死者,天地之理,物之自然,奚可甚哀”
“当今之时,世咸嘉生而恶死”帝太子刘启越说越顺,到后来几乎被自己感动了“厚葬以破业,重服以伤生,臣儿甚不取”
“父皇即位至今,富室苑囿,车骑服御,无所增益。有不便,辄弛以利民”说到这里,刘启对父亲做五体投地崇拜状“百金置一露台,父皇尚惜民力而不愿,况霸陵乎阿父戏言耶”
好像是有点前后矛盾哎听到这儿,刘揖也有些拿不准了,迟疑着望向父皇。
文皇帝就那么定定地、定定地注视着刘启太子,就在后者暗叫糟糕,这回必定触怒父皇了想要起身请罪时,忽然手捋长须“呵呵”地笑起来“帝太子佳言也”
梁王刘揖嫉妒地瞅着长兄。皇太子刘启看上去平稳如泰山,只太子裾袍的后襟上,汗透一片。
自此,孝文皇帝再没提过厚葬的事。
不久之后,汉文帝命梁王刘揖离开京都,之国就藩。
○ ○ ○ ○ ○ ○
数年后的某个深秋,汉文皇帝一病不起,病势渐渐地沉重。而此时的宣誓殿,只剩下帝太子刘启一人伺疾了。
谁也没想到,皇子中最年轻的梁王刘揖却是第一个辞世的,甚至连个儿子都没留下痛失爱子的汉文帝将淮阳王刘武迁往梁国,成了新一任梁王。
“父皇”刘启手捧汤药跪坐在父亲的病榻沿上,请父皇服用。
文皇帝昏昏沉沉的,只浅尝两口,就不肯喝了。
刘启举了汤勺,还想再劝劝“父皇”
重病中的汉文帝突然一把抓住皇太子刘启的手“阿揖阿揖”
手一松,柄上雕着幼龙的金勺从指尖落下,落下
衣襟、垂胡袖、被服
一直滚到黄铜包边的床沿上,发出一声很清越的叮。
慢慢地慢慢地拨开皇帝父亲的手,帝太子刘启温声提醒“父皇,臣儿乃刘启。”
“刘启哦,阿启呀”昏暗的双眸在长子脸上徘徊,老父亲的哀伤之色浓郁得令人不忍相睹。
“吾之阿揖至孝;太子启则”话到一半,文皇帝突然扭头望了望帘后,随即一脸古怪地低低声笑起来“呵呵呵”
纱帘后守候的人影,不是邓通是谁
冷汗,立即从额上冒出来
怨怒地瞥瞥帘子方向,帝太子刘启膝退两步,跪伏于地诚惶诚恐“父皇父皇”
似乎被几句话抽去太多的力气,文皇帝瘫靠回床榻,瞬时咳成了一团。
邓通从纱帘后抢出来,抚胸拍背忙活好一阵;汉文帝才重新吸口气,凉凉地问长子是否还记得当年那场关于厚葬霸陵的谈话
“忆阿父。”刘启当然记得,那是他在父皇面前临场发挥最好的一次直接效果惊人,间接效果喜人。
“太子,”凝视自己的皇位继承人,文皇帝嘴边泛起一层嘲意“何谓君无戏言”
上帝要算后账了刘启头皮发麻,连忙俯首认错“臣儿万死。”
何必惺惺作态呢如今,我只余你和刘武两个儿子了。摆摆手,汉文皇帝长叹一声“昔梁怀王揖所言,孝子之言也;而太子所言死者,天地之理,物之自然,奚可甚哀厚葬以破业,重服以伤生,吾甚不取者”
刘启仰望父皇,紧张极了
同一时,汉文皇帝也在看刘启,细细地看
仿佛想在长子脸上找寻什么,却怎么也找不到,文皇帝色复杂地注目帝国继承人良久良久,才怏怏地别转头“而太子所言者,乃人主之论,至善”
帝太子刘启顿时松下来,浑身散了架子一样的难受。
阳光入侵
很快占满了鸟笼
翻来覆去回忆刚才刘荣的每一个表情和每一句言语,皇帝久久才感叹出一句“阿荣,汝之语,乃孝子之言也”
可惜,仅仅是孝子之言
不是不对,不是不好。而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