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一路由南向北,行了月余,已入初冬时节。
这日,众人又在船内歇了一晚,醒来时向外一望,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
烟渚沙汀、绵绵草树皆成素色。岸堤一痕,孤舟一芥,船行时众人拥了炉火,披了大氅,并肩赏雪。
船上积了一层寸余厚的雪,篷下挂了数道冰棱,有人呵着手,笑称这船儿应了一人名字,这下真成“寒舟”了。
有促狭的,立即站起朝船儿连连作揖,口中道:“多谢寒舟兄渡我!”
众人笑成一团,忽听有人道:“看!”
顺着这人手指方向,众人望见江天尽处,远方现出城郭模糊的轮廓。
那是繁华的禹都。有人道:“还有三百二十里就到京城啦!”
一时众人都安静下来。
好一会儿,不知是谁忽然长叹一声。又有一人低沉起声,反复两次后将调子扬起,念着《诗经》中的一首《鹤鸣》。
念得兴起,众人纷纷相和。初为吟咏,渐进为歌。歌曰:“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鱼潜在渊,或在于渚。……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鱼在于渚,或潜在渊!”
一遍又一遍,快活极了。
仿佛吐露胸中抱负,众人一时心中激荡——
一叶孤舟,却如乘风破浪,恨不能一日千里,飞至京城,看金榜,听唱名,打马游街,宴上欢饮!
!_.
……
不知何时,天亮了。
一线晨曦从水晶中折入,落在顾寒舟身前的方砖上。
昏暗的石室仿佛都被照得通明。
他像一座锈迹斑斑的铜像,怔怔仰头凝望。晖光映着他红肿憔悴的面颊、伤痕交错的身体,映着他身下木马刑具冷硬的弧线,映着角落里皇帝晦涩的面庞……
金榜题名,打马游街,琼林佳宴——顾寒舟模模糊糊地想,曾向往的一切,自己都经历过了——伴随着由众人称颂的君王亲自赐予的,一场又一场羞耻残酷的刑责。
一切似乎只针对他一人。
不知怎的,他忽地想起顾家人曾不怀好意地说过,五岁时有个号称“铁口直断”的大师为自己判过命:寒者,疏冷,低微,凋零也;舟者,漂泊劳顿,无所归依也。
说他命途坎坷,凄凉一生。
顾寒舟回道:我不信。
即使到了如今,他也不肯信。
然而,那日《鹤鸣》的声声吟咏终成了空。鹤鸣九皋,闻于天,闻于野……于他,像个笑话。
痛苦沉浮之中,他又想起幼时趴在书院的窗台上,听到的诗经中的另一篇章。
那还是他学会的第一首诗,与他的名字极配,叫《柏舟》。
身下痛得像被木马从中剖开,他挣不开一道又一道的束缚,只能怔怔望着面前晨曦的晖光,无声念着其中的词句:心之忧矣,如匪浣衣……静言思之,不能奋飞。
——静言思之,不能奋飞……静言思之,不能……奋……飞……
为何?为之奈何?
他疲惫地苦笑一声,昏沉明暗的视线中,皇帝正僵硬地抬头,朝这边望过来。
目光对上的一霎,他似乎见到皇帝难得的恍惚了一下。
顾寒舟颤抖着双唇,忽地开口,声音沙哑道:“因为……我娘?”
见皇帝眼顿时凶厉起来,顾寒舟心知,自己猜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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