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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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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檬的头晕晕的,坐在车里,感觉并不舒服,伸手揉了揉眼睛,看见陆千明在身旁开车。01bz.cc

“我们这是要去哪?”她声音哑哑的。

“带你去个地方。”随后他便沉默了。

苏檬从副驾驶的位置坐起来,看着他的侧脸,觉得有些陌生:他面色苍白,比之前好像又瘦了些,高领的黑色毛衣更衬的他面部线条俊朗。

她伸手摸了摸他的哑巴,那里光洁如新,没有一丝胡茬。

“还是这样好看。”她眯起眼睛笑了笑,“我不喜欢你不刮胡子。”

黎明时分,苏檬隐约看见身边的景物变得很不一样,她坐直了身体,刚打算开口,就听见她身旁的人说:“下车吧,我们要坐船。”

他握住她的手,带她到码头,有一艘船早早的等在了那里。

苏檬没忍住身体内部的排斥蹲了下来,“我不想坐船。”

他俯下身摸了摸她的头,“乖,一会就到了。有我陪着你呢。”

苏檬抖抖索索的拉住他的手,泪眼婆娑的看着他,像一头受惊的小鹿。

他附身将自己的风衣脱下来盖在她的头上,抱起她,“这是最后一次了,我发誓。”

她紧紧靠在他的胸膛,死死抓住他盖在自己脸上的风衣殷殷的哭了起来。天又乌了,风很大,卷的岸边的树叶瑟瑟地响。

船剪开浊浪,缓缓地驶出了码头。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船尾发动机的声音慢慢变小,头顶传来他的声音“靠岸了。”

她抬眼看去,码头跟岸由一条长而陡的青石板阶梯相连。岸上已经密密麻麻地站满黑点,上边是一段泼墨般的天空,被繁茂的指压遮了大半。

苏檬不解,“到了吗?好像好多人啊。”

船公说:“都是来接小栓的。”

苏檬对身旁的人笑笑:“原来你还有这个名字。”

船公颇为骄傲地说:“当然,小栓在我们这里也算个人物了。他给我们修了路,盖了小学,开发旅游资源。这几年村里人的生活水平提高都离不开他哩。”

“我只是做了点投资。这里不是我家乡,但是我把它当家乡了,人都是要有根的,叶落归根,是中国人的乡愁模式。话说回来,能用钱做到的事都是简单的。”他牵起苏檬的手笑了笑。

两人跳上岸,一转身便站到了青石板台阶面前,这台阶宛如直接从空中垂落。高耸陡峭,而没向上走一步,都有腾云驾雾的感觉。好像,这村落是一个建在天上的村落。

两人说说笑笑,忽听一阵锣鼓声动,两列戴红领巾的学生边敲腰鼓边沿这阶梯走了下来。中间空出的位置便留给了几个穿西服的中年男人。

“接待级别很高啊?”苏檬对他甩出个挪揄的脸色,他嘿嘿一笑,“相信我,没那么虚荣。”

双方在半途聚首,宛如胜利会师。

他跟苏檬一一介绍:镇长、村支书、村长之类。那些地方官们分别跟苏檬握手,说些欢迎到来之类的客套话。

在轰轰烈烈的锣鼓声中,大家继续爬台阶,到了地面,人潮更多,都是带着善意凑热闹的乡亲,都笑笑地望着他们两,偶尔有跟陆千明相熟的,被人推倒前面,腼腆这打声招呼。彼此一番厮认、追忆,几句闲话大同小异地在蒙蒙细雨中落下来,夹杂着似水流年。

他领着她往村落的深处走去,“这是我小时候长大的地方。”他从未想过继续隐瞒她。

苏檬没有他想象中的震惊,只是淡淡的看了几眼,朝他咧嘴一笑,“我知道你不会就那样死的。”

他扫了眼她的小腹,“怀孕辛苦么?”

苏檬低下头,然后摇了摇头。

“小栓回来了。”堂屋内,有个带包头,穿玄色对襟衫的老婆婆由人搀扶着从里面走了出来。真燃一见,连忙飞奔过去,攥住老人的手,用炸雷版的声气叫:阿婆!阿婆颤巍巍摸着他的脸,咧着嘴笑,笑着笑着,两挂眼泪出来了,又用手绢去抹。

“非要出来接你”旁边搀阿婆的陈嫂说,“跟她说小栓回来肯定会来看你,也不成,就是要来接你,要第一眼看到你。”

“要的,要的……”阿婆频频点头。

真燃喉咙有点哽,转身把苏檬推出来,说:“这次回去是接她了,一定要阿婆瞅瞅,中不中意。”

苏檬微觉尴尬,脸红红地叫了声阿婆。

真燃说:“阿婆耳背,大声点。”

苏檬便又用力叫了声。

阿婆的脸笑成花,搓搓眼,使劲地朝苏檬瞅来。真燃又推苏檬,苏檬感觉几乎要跟老人挨着了,还不算,他又抓住老人的手放到她脸上。近距离之下,苏檬才知老人的眼睛几乎瞎了。

“阿婆,她叫苏檬。”真燃说。

老人摸索着,不停点头:“好,好……”又将他们两的手抓到一处,说:“别淘气,好好过。”

旁边陈嫂说:“阿婆你也不会捡好听的说。”

真燃说:“阿婆的话最实在了。夫妻之间总有个磕碰的。”

阿婆仿佛听懂了,像孩子得了奖赏,笑的更灿烂了。

真燃之后使劲推脱了一场饭局,搀扶着阿婆进了屋。

阿婆家还是几十年前的格局,进屋第一间就是堂屋,摆着中堂,条案,八仙桌,案上供着牌位,香炉里兀自有香火默默地烧着。后面是个天井,一东一西分别是厨房和茅房。穿过天井,就是卧室,因此朝北,屋子暗沉沉的,家具几十年没变过,气息陈旧,好像旧时光还在这里盘桓。

阿婆躺到老试的架子床上,陈嫂把蚊帐撩开了,边絮絮地说着阿婆的病情:“……昏睡了几天,已经不进食了,但是昨天听村里人说你要来,眼皮就睁开了,使劲地往外瞅,跟她说要明天才到,好像一刻也等不了的。早上好早醒,让我给她梳头,梳的不好就生气,又交代我做糖心蛋,我跟她说,现在不时兴吃这个了。她非觉得我小气,憋一口气,说自己有钱。这老太太,老了脾气跟小孩一样。”

真燃有点受不住,眼圈红红的,老人浑然不知陈嫂说她坏话,一径喜气洋洋地朝他俩笑。

“没再去医院瞅瞅?”真燃问。

“没啥看头了,去了也是受罪,老人自己也不肯。谁要说去医院,她就闹,好像要杀了他似的。人年纪大了,左右就是个这个结局,大家都看得开的。”

真燃无语。

老人好像想起什么来了,伸着手对陈嫂哼哼唧唧比划着。

陈嫂笑着说:“就不忘她的糖心蛋。”

真燃和苏檬坐在老人跟前,认认真真将连个鸡蛋都吃完。老人左看右看,很是满足。真燃吃完后凑着老人回忆起童年,老人眯着眼睛,点着头,最后撑一口气,道:“常来,我做。”

按老例,新媳妇初次上门,要给老人做饭。虽然,真燃与阿婆并无血缘,但他深知阿婆一生孤独,很希望她能高兴高兴,便如此这般要求苏檬。

陈嫂连忙摆手道:“不用啦,都什么年代了,现在都是大人好吃好喝供着小辈的,只盼着小辈们常回家看看。再说,阿婆现在哪吃得下东西。”

“不妨。心意总是要尽到。”真燃看了眼苏檬。

苏檬也乖巧,俯身对阿婆说:“阿婆,您跟小栓聊着,我给您老人家做好吃的去。”

“根本什么都吃不下了,喝水都会吐。你来了,她开心,象征性吃一口吧。死了,也算是个安慰。”陈嫂将原先做好的糊糊面放锅里回热了一下,苏檬在灶膛填了把火,聊表心意。

“阿婆什么病?”苏檬问。

陈嫂道“食道癌。阿婆能熬,熬到实在熬不下了,去医院一看,没人敢收了,她倒也豁达,说一个人孤单坏了,巴不得早去跟家人会和。老人家年纪轻轻守了寡,两个儿子又都横死,总之,一辈子没享过福,只有吃不尽的苦。小栓其实跟阿婆没什么关系,能这么给面子,她高兴着呢。人吧,或者总要有个寄托。这好那好,不如情真。”

苏檬使劲点头。

陈嫂又道:“这几年大家日子好过些了,以前都挺难的。但也没啥好抱怨的,日子不就是这样的吗。人来世上一遭,无非吃点苦,修点功德,为的是往生有个好去处。”

后来回家路上,苏檬问,“陈嫂是阿婆什么人?”

“普通邻居,阿婆没有亲人,全靠村里人轮流照顾,看病的钱也是大家一起筹的。我这几年一直心心念念这个地方,就是因为这个村子保存着现在已经不多见的古道热肠。看来,滋润人心的还得是美好的东西。”

正说着,远天轰隆隆滚来一排闷雷,就有雨劈头盖脸浇了下来。好在,真燃的住处离阿婆家不远,跑了几步,就到了。

那房子很有点气派,乌瓦白墙拥着扇朱红斑驳的大铁门,门楣上斜着“耕读世家”的字样。门前一堆三角梅艳红赤赤地燃烧着。

这屋格局跟阿婆家差不多,只不过规模更大了些。第一间也是放中堂祭祀祖宗的地方,当然,现在牌位什么的都已经撤除。转进去一墙之隔是吃饭的地方,跨出门槛是个方正的圆子,院后一幢两层小楼为起居室,左右各有木质楼梯盘旋到楼上。院落里古树参天,长草离离,浸润着历史的苍凉和时间的孤独。

苏檬打量着说:“这房子好老,怕有年代了。”

真燃说:“这边是个古镇,几乎完好地保存了清明时候的模样。原住民几乎都有这样一幢有点历史的房子,或大或小而已。我以前就住在这里,上次我来,镇里做了安排,把房子腾出来,弄了点家具。”

真燃带苏檬上楼。正中敞亮的一大间做了卧室。老式的木地板上,摆着黑胡桃木的柜子与床,一张棕色的皮沙发做了隔断,分出睡觉与会客的区域来。南向是走廊,对着院落,枝枝叶叶伸手可及。

“你睡这里,喜欢吗?”

“你呢?”

“我就在楼下。”

苏檬犹豫片刻,说:“没住过这么大的屋子,空荡荡的,喊一声恐怕有回声。”

真燃笑道:“不要怕,有什么风吹草动,踩踩地板,我就能听到。要是怕的是我,锁上门,我保证没有后备钥匙。”

苏檬也笑:“好。”

“厕所在楼下,比较简陋,我之前已经雇了人尽力改造了,但不能洗澡,想洗澡的话,我带你去旁边的旅馆。是我投资的。”

苏檬见桌上蒙了灰,要了抹布擦起来。

“别忙了,我可以找人来做清洁的。”

“这点活那需要别人做?”苏檬朝他笑笑,“自己劳动,才有家的感觉。”

真燃很喜欢这个字,家。他找了提桶,接了水,也参与到劳动中来。

“我觉得我会喜欢这里。”事毕,真燃拿过水瓢给苏檬洗手,苏檬信誓旦旦地说。

“这个真好玩。”她洗净手,同样舀了一勺哗哗浇在真燃手上。院子里雨小了点,敲在枝叶上,窸窣有声,烟气掺和在暮色里,蒙蒙四溢,叫人心头分外宁静。

两人拿了换洗衣物去旅馆,远远的,就见店门口的天棚下站着个穿五彩百褶裙的女子。

“小栓哥,镇长请你吃饭请不动,倒先来跟我报道了,我面子真足。”

苏檬站在旁边,听着噗嗤笑起来。

旅馆主人这才像刚看到她似的,连忙跑过来挽住她用一种熟络的姿态说:“是嫂子哦?嫂子真不愧是大城市来的,好靓。嫂子我跟你说,小栓哥很有女人缘,他上次来,好多妹子就在他窗下唱情歌。用你们城里人的话说:就是骚扰哦,害的小栓哥早上见人眼圈都是青的。”

她对老板娘的话表示认同,超真燃眨眨眼,真燃连忙说,“她讲故事很厉害的,可以把死的说成活的,你莫要信。”

老板娘继续舌灿如花:“哪里是讲故事哦。小栓哥这样的人才,哪个妹子看到都想以身相许。不过你放心,你一来,就把她们全比下去了。不怕她们不心服口服。嫂子,你皮肤真白,用什么化妆品?”

就这样一路叨叨不停的送两人去洗了澡。

苏檬把他换下的衣物也一并洗了,晾晒在阳台上。她回到房间,抽下包头的毛巾,擦着头发,问:“去哪里吃饭?”

没有回音,电视还开着,可真燃已经歪靠在床上睡着了。看得出,他睡得不够舒展,眉间山峰一样聚这,呼吸有点粗浊,疲惫气泡一样浮满脸面。

苏檬小心抽出被子给他盖上,又蹑手蹑脚关了电视。

她退出房间,再度来到阳台,边欣赏迷蒙的雨夜,边使劲擦头发。

暮色四合,茫茫的雨雾出点点氤氲的亮光,伴着出出进进的模糊人影。苏檬知道自己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能待多久呢?她问自己。又问,自己这样是在补偿他吗?还有很多话都没来得及问他,但她又害怕知道真相,让自己掀起尘封已久的恨意,又或许,他根本只是不知情的参与者……

爱,究竟是一种什么东西,能让她死心塌地的付出?

她正胡思乱想着,有人轻轻悄悄接过了她头顶的毛巾。她转身看到时真燃吓了一跳,好像自己的那点心思被识破了:“你怎么醒了?我看你好像很累。”

“打个盹感觉好多了。”真燃擦着苏檬的头发,擦着擦着,扔掉毛巾,五指插进发丛,小梳子一样理着,“发质真好,可以做洗发水广告了。”

“恩,小时候,我跟爸妈外出,那时候留了很长的头发,就有人过来想买我的头发。”苏檬的声音轻轻软软的,一点点啄食他的心,他搂住她的腰,将下颚搁在她发丝上,无比舒适地闭上眼。

雨声在寂静中大了起来,刷刷、刷刷……好像长在耳边,无边无际,无始无终。

“我饿了。”苏檬转个身,脑袋抵在他胸口,深深嗅着他的气息,“好闻,先让我尝一口吧。”

她舔了舔他的胳膊,叹了口气:“你的身体比较瘦,吃起来肯定柴,会塞牙缝。抽骨头炖汤可能会好一点。”

“你真是个妖精啊。偏偏还没人能拒绝你。”真燃叹息,放开她,“走吧,不给你肚里填点东西,恐怕真要被你吃了。”

他带她到江边美食城。未及走近,各种香味正香扑鼻。爆炒螺丝、油炸小鱼、麻辣龙虾、香薰叫花鸡……

美食城店铺众多,可惜人流寡淡。放眼望去,都是空闲的座位,真燃和苏檬于是受到热烈的欢迎,真燃找了个好位置,可以透过竹林俯瞰脚下一波万顷。

苏檬胃口很好,吃掉两只龙虾,半只叫花鸡,又起劲地嘬这螺狮。真燃担心她的胃,又喜欢看她饕餮的样子。

吃,是生命力的象征,正如性欲,可惜自己在这两方面都有所欠缺。

“你为什么不吃?味道很不错的。”苏檬忙中偷闲,关心起他来。

他喝口茶,摇摇头:“我老之将至,牙口不好。”

“怪不得你的目光都慈祥了。”苏檬扁扁嘴,又上下牙床一咬,“切,别拿这个调调充长辈占我便宜。”

她动手舀了碗汤给他,是用本地的一种野生菌类熬制而成的,口感清苦。“这个清热解毒,多喝几碗没关系。”

“谢谢!”真燃说。

她夹了很多的菜到他碗碟,自己又挖了勺螺狮来,只见她捏起一个,嘴巴一吸,舌头一卷,螺狮肉就被吞进了无底黑洞。

真燃看着她灵巧的舌头,不可歇制地想,如果把自己身体的真相告诉她,她会不会,避之如蛇蝎。他想象着她惊慌失措的样子,脸上浮起淡淡的笑来。

“笑什么,说出来,一起乐乐?”苏檬道。

真燃指着江心一座影影绰绰的岛说:“看到了吗?那上面全部种着香蕉树。等雨停了,我带你去。”

天光熹微,借着缓下来的雨声,真燃迷糊睡去。还没睡熟,就被哐哐的砸门声惊醒,他披衣起身,看到二楼走廊上站着同样被惊醒的苏檬。他们上下对视了一眼,都看出彼此睡眠质量均是糟糕。

“我去看看。”真燃说。

打开门,是邻居来通风报信,阿婆刚刚咽气了。

真燃一惊,连忙跟苏檬过去。雨渐渐地停了,村子上空飘满了雾。黛色的古建筑从浓雾中洇出个轮廓,仿佛宣纸上一点水墨。村人纷纷从四面赶来,彼此见了,也没什么寒暄,一头扎入帮忙的队伍,搭灵棚,烧斋饭,置办寿衣……一切都在忙碌而有序地进行。对他们来说,死亡是生活的常态,正如出生一样,并不见外。他们唯一的责任就是好好送走她。

雾加重了冥世气息,却并非悲哀,只是万古长空的寂寥。究竟,死是件说不清的事,然而又都是每个人的结局,这就给后人留下的殊途同归的感叹。这感叹让人心生敬畏,连举止都小心翼翼起来。

真燃带苏檬转过搭建中的灵堂,进入卧房,一眼就望到床上直僵僵躺着的阿婆,阿婆已穿好寿衣,理好头发,身上搭着墨绿色云纹的锦被,眼睛是闭着的,色既不安详,也不痛苦,没有谁能知道她最后一刻停在哪里,也没有谁能知道她此刻又是去了哪里。

在无知面前,死亡变得高大圣起来。人在此时,大多会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与其说出于对死者的悼念,不如说是感觉到了自身的脆弱。

人,无论多么强大,终归驯服不了死。

陈嫂给阿婆修好容,往边上让了让,由真燃、苏檬行叩拜礼,然后轻声开导他们:“不要难过,我们这边的人重来世,今生譬如来世的修行,阿婆这么善良的人,肯定是被接去了好地方了,我们就安静地送走她,千万别哭。”

又拿出一只金戒指给苏檬,说:“好像是有预感的,昨天你们走后就交代好给你,不值什么钱,不过老人的东西放在身边可以获得庇佑。”

苏檬谢过收下。两人走到外间,丧仪已准备就绪。阿婆被抬进灵堂后的寿棺。村里年长的人在边上念诵经文超度亡魂。屋前棚下架起一只大锅,煮好了五彩饭,所有来客都会象征性地吃上一点,然后在灵前叩拜,加入育经的队伍。

一切井然有序,没有哀乐,也没有哀泣,只有敬畏。

吃过斋饭后,太阳突然就出来了,因为空气里含着太多的水分,整个村庄就似笼罩在淡淡的水红中,有着旧貌换新颜的妩媚。

真燃带着苏檬沿着江边的青石板路走,很多的蜻蜓张着透明的翼在他们身边飞来飞去。路边植物经过了一夜的洗濯,越发鲜亮干净,闪着泪珠似的光。

真燃对苏檬说:“不知道为什么,我这心里不悲伤,只有安宁。”

“我也是,以后一定要好好活着。”

面前是一个不算太高的山坡,蔓生的杂草间散落着大大小小的坟堆,两人拾级而上。

“村里人死后都埋在这里。没有什么等级与门户之分。反正就是从上到下,一路挤挤挨挨地邻着,这样子,应该是满热闹的。我也希望有朝一日,能在这里占有一席之地。”真燃说。

苏檬说:“让我们挨着吧,互相串门也很方便的。”

真燃笑着点头。

“你这就满意了吗?”

“很满意。”

“你傻啊,为什么不求同穴而眠呢?这个时候提,我一般不忍心拒绝。”

“那么小的地方,就我们俩大眼瞪小眼,会厌倦的。”真燃拍拍她的脑袋。“如果,有一天我死了,我希望你就像现在送阿婆一样送我,别悲伤。”

“……”苏檬这才意识到他犯了罪,会被判刑,方才超脱的心态瞬时烟消云散,“不会的,一定可以争取宽大的。”她噙着泪,拼命摇着头。

“我是说假如。”真燃拥住她,用怜惜的口吻说,“谁都会死的,这是自然规律,没什么不好接受的。但你要好好活着,代替我活着,让我知道这世界上还是有一种美好的生活值得过。”透过密匝的树叶,他俯瞰到赤黄色的江以及江中错落的岛屿。水速很疾,形成一个个湍急的旋涡,在阳光下像盛开的花朵。

真燃觉得自己很平静。

晚间的时候,雨再次瓢泼而下。苏檬在忧心忡忡中睡过去。

早上醒来,发现真燃不在。门上贴着张纸条:我去买早餐。

苏檬撇撇嘴,想,现在倒是很大方,也不怕她跑吗?

洗漱完,真燃仍没回,她等得心焦,索性也出去。路上碰到旅馆老板娘,想起上次的换洗衣服还没收,就跟着她去旅馆。结果,因为连日阴雨,衣服尚未干。老板娘见她无衣可换,索性带她到家,拿出自己的衣服,让她挑。

村子里,少数民族居多。她见苏檬的眼光在这些衣物上逡巡,心念一动,说:“嫂子,不如,就按我们本地人打扮一回,也给路栓哥一个惊喜。”

苏檬眼睛一亮,点头。于是,换了褂子和筒裙,又请老板娘将头发在脑后盘成髻。老板娘在院子里折了支三角梅过来,给她簪上。

打扮完毕,老板娘直咋舌:“妈呀,我一直觉得这套服饰很丑,怎么你穿上就这么漂亮。”

苏檬回去的时候走岔了路,兜来转去,问了好些人,才终于看到了“耕读世家”的门楣。

门没锁,苏檬推进去。

桌子上摆着酥饼、豆浆之类的早点,已经凉了,她想,难不成找她去了?

她上楼,在走廊的窗口,一眼就扫到了真燃,躺在她床上,脸上蒙着件她的t恤,胸膛微微起伏,好像是睡着了,垂落的一只手还捏着她的手机。

难道,他以为她逃了吗?她抬手在窗上敲了下去。

他听到声响,整个身子像弹簧一般蹦了起来,不过,当触到纱窗上她的影子时,目光又立即暗下去。

“谁?”他沙哑着喉咙问。

这个傻子,居然没认出她。苏檬一阵好笑。

他眉毛挑了挑,疑惑的表情,瞬即意识到什么,拔脚奔出来,将她拦腰抱住。

“你去哪了?怎么这么不安分呢?”他的喉音里有点喜极而泣的意思,“以后再这么乱跑,我就拿根皮带把你拴住。”

“我要真走了呢?”

“那,也只能让你走。所以,谢谢你回来。”

苏檬马上想到自己的装束,问,“我好看吗?你都没马上认出来。”

真燃连连点头,高兴得脸都木了:“好看,真的好看。”

“你早上去了哪里?那么久。”苏檬吃着冷下来的早餐。

“哦,就是买早点,碰了熟人,瞎扯胡侃的。”实际上,村里有干部跟他报信,说上头派出所让叫人监视他,也不说什么事,他含糊应付了一下,心里,明白,跟苏檬没多少日子好待了。回到家,发现苏檬不在,以为她被带走了。虽然知道这是早晚的事,还是感觉空落落的。

他在她床上躺着,渐渐睡着。迷糊中,自己好像来到了街上,四处寻找着苏檬。雨哗哗地落着,将天地浇成一团白雾,什么都看不清了。

他找了好久,失望而归。推开门,却目瞪口呆地看到房子灯火通明,饭菜香气一阵阵扑鼻而来。

然后,有急促的脚步声从厨房奔了出来。是苏檬,穿着本地人的衣服,在等候爱人的回家。

“你去哪儿了?饭菜都凉了呢。”她哀怨楚楚地望着他。

他感觉到自己整个人都在颤动:“你,没走?”

“我走?我去哪里?这不是咱们的家吗?”

“嗯。是的,我们的家。”他狂喜地吻了她脸颊。

他还来不及吃那一桌全跟蛋有关的菜肴,就被叩窗声惊醒了。

他把自己的梦讲给苏檬听:“你实在应该让我吃完再把我中醒的。你难得做一次饭啊。什么荷包蛋、香椿炒鸡蛋、溏心蛋、鸡蛋羹、蛋饼……吃完这一顿,我今生就不必再吃鸡蛋了。”

苏檬大笑,“原来是想吃我做的饭啊。简单,中午我就来做,跟你说,我的厨艺还不至于是蛋炒饭的水平。”

两人说笑一阵,真燃问:“苏檬,想回去吗?”

“怎么说这个?”苏檬顿了顿,轻声道,“说不想不对,但跟你在一起,也觉得没什么不好,我老会想,你要什么事都没有,该多好啊,我们就可以结婚,大把美好的日子等着我们。”

“……是我对不起你。”

“算了,我已经想好了,你要判刑,我就等你,你总是要出来的,我们也总能在一起,真燃,你不要连等待的机会都不给我。”

真燃凝望她,心头一阵酸涩。

雨时断时续,总也停不了。苏檬想给真燃做饭,买了菜回来,结果发现厨房用具缺得实在太多,加之心情也不算太好,还是作罢。

坏心情跟雨势成正比,出不去,难免胡思乱想,一想,心情就烦闷。晚上,苏檬早早入睡了。

她迷糊中也做了个梦,好像自己老记挂着要见什么人,一路走一路走,居然潜到了医院。推开一扇门,她看到病床上躺着个被绷带包扎得严严实实的人,粽子一样,毫无裸露的缝隙。她很难过,轻轻唤,唤的是谁的名字事后也记不清了,总之唤了好久,也不见他醒。她以为他死了,趴床上大哭,忽然,脖子被一只冰凉的手抓住了,她挣扎着抬起头,发现病人已经扯下了脸上的绷带,居然是真燃,真燃冷冰冰地说:“你爱的是他。”“不是的,我只是来看看——”她无力地辩解。“如果你爱我就证明给我看。”真燃继续面无表情地说。“怎么证明?”“我们不能同生,就同死吧。”真燃说完这句话,眼睛炽热起来。苏檬一阵瑟缩,也说不清楚害怕什么,是真燃的冷漠,还是对死亡的恐惧?正不知如何回答时,病房的门被一脚踹开,许多警察举着枪进来:“放下她,不然开枪了。”真燃与他们僵持,慢慢松了箍她脖子的手。她拼命跑,刚跑到门口,就听砰一声,她扭过头,看到真燃胸口中枪,血流如箭般喷溅出来,他望着她,说:“好,这,就是,你给我的爱。”说着,缓缓倒地。她惊叫一声,醒来,发现出了一身冷汗,而心依然在胸膛猛烈搏击着。

窗外雨潺潺,古树在风中摇曳,参差的树影落在她身上,像有形的重物般压得她胸闷,她坐起,打开灯,闷闷想,那个开枪的到底是谁,只是再想不出。

这,就是,你给我的爱。她再次回想梦里的情景,只觉惊心动魄,并彻骨悲凉,爱与恨、宿命与抗争异地纠结在一起,似乎必需以死来解读。

苏檬再睡不着,起身至窗前,手指顺着蚯蚓般的雨痕一路蜿蜒,然后将脸贴到冰凉的窗上。透过窗子,她可以看到院子里的水洼地上映出一方窗格的模样,其上泄着一汪温暖的光,苏檬看了看钟,将近午夜,但真燃还没睡。

她觉得有必要跟他谈谈,披上衣服下楼。

她在他的窗前停住,看到他正伏案写着什么,好像写得不顺利,地上已经滚了好几个纸团。

他在写什么呢?苏檬不得而知。撇开八年前的记忆,真燃对她来说,一直陌生。她对他的爱全凭本能。

她举起手,准备叩窗,见他全贯注的样子又不想打扰,就贴着窗子看他奋笔疾书。

他的思路似乎终于连贯起来,笔尖在纸上咬出刷刷的声响。竖立的台灯给他半边侧脸镀上黄铀铜似的光,使得五官更加坚硬与冷淡。苏檬像观画一样认真揣摩,再次觉出两人之间的距离。他就像夜色下的海洋,而自己是一叶孤舟,她妄图驾舟梳理他的脉络,了解他的版图,又如何可能,搞不好一阵浪头就把自己吞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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