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依在奶奶的怀抱里,正望着大木箱发怔,思忖着这是谁的拙劣之作,突
然,身后传来更加悲恸的哀唱,我转过头去,几个身强力壮的汉子们,在老杨包
的指挥下,抬着熟睡的爷爷,昂然走向大木箱,怎么?他们这是准备把爷爷装到
大木箱里啊:“奶奶,”我突然鼻子一酸:“奶奶,爷爷,爷爷,……唔——”
“大孙子,”听到我的念叨声,奶奶的身子颤抖起来:“大孙子,别哭了,
爷爷走了!”
“爷爷,爷爷,”我眼睁睁地瞅着那几个汉子将爷爷塞进大木箱里,爸爸、
叔叔、姑姑们纷纷推开众人,不顾一切地扑向大木箱:“爹——,爹——,
爹——,……,呜呜呜,”
“爷爷,”我伸出小手,在寒风中哭成了泪人:“爷爷,爷爷,爷爷……”
众人拼命地拽扯着爸爸、叔叔、姑姑们,其中的一个汉子拎起大斧头,将铁
钉按在大木箱的一角,狠狠地凿击起来,那叮叮当当的脆响声,好似一把把锋芒
无比的利刃,剌穿着我的心室。爷爷,可怜的爷爷,被无情地钉死在大木箱里,
从此,我再也看不到最痛爱我的、最袒护我的,把我视为掌上珍宝的爷爷:“爷
爷,爷爷,爷爷,”
哗楞楞,哗楞楞,吴保山驾着大马车,驶进院子里,他穿着羊毛袄,手里夹
着旱烟卷,依然是无忧无虑,将马车缓缓地停在大木箱旁,大手掌轻轻地拍了拍
箱盖:“老五哥,我这就送你走啦!”
听到吴保山的话,老杨包大手一挥,几个汉子各执木箱的一角:“一、二、
三,嘿——哟,”
大木箱很轻松地被汉子们抬到马车上,吴保山啪地甩掉半截烟蒂,长鞭一
扬:“驾——,驾——,驾——,”吴保山且走且拽着马缰绳,马车吱呀吱呀地
驶出院子,众人拥着哭天喊地的爸爸、叔叔、姑姑们涌出了院门。
怦——,怦——,怦——,……
年轻的社员们、批斗会上押解老地主的民兵们,聚拢在马车的周围,一边吸
着烟卷,一边点燃一枚枚爆竹,呼呼呼地抛向空中,爆竹一枚接着一枚地炸裂开
来,震得我双耳发木,心烦意乱。
在白茫茫的荒原上,在野草萋萋的辽河岸边,在疾风怒吼的小树林里,在大
太爷、二太爷乱纷纷、简单单的土堆旁,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不知道是什么人,
挖出一个深深的大土坑,吴保山将马车停在土炕上,汉子们一涌而上,再次喊叫
起一、二、三,咬牙切齿地将盛着爷爷的大木箱抬下马车。
“爹——,爹——,爹——,……,呜呜呜,”
在一片声嘶力竭的哭喊声中,盛着爷爷的大木箱被汉子们无情地沉入土坑之
中,登时,哭喊叫声,连成一片,一时间,仿佛到了世界末日。
“大仓子!”老杨包冲着爸爸嚷嚷道:“你是老大,别光顾着哭哇,快过
来,给你爹的坟撒把土吧!”
“嗯,”爸爸止住了哭泣,摇摇晃晃地走到深坑前,扑通一声,跪在泥土
上,抓起一把土,连同着泪水,一边扬撒进土炕里,接下来,叔叔们,姑姑们,
纷纷效法,每人都往土坑里,撒进一把泥土。
“菊子,还有你,”老杨包拽起几乎瘫倒在地的老姑,他猛一回身,看到奶
奶怀里的我,一把将我抱到地上:“哦,小淘气包,还有你,去,跟你老姑一
起,给爷爷撒把土去吧!”
“爹——,”老姑泪水涟涟地爬到土坑前,冻僵的小红手抓起一把泛着白霜
的泥土,缓缓地扬撒到爷爷的木箱上,我紧靠在老姑的身旁,也像模像样的抓起
一把泥土:“爷爷,”我将手伸到土坑上,一点一点地扬洒着,身后的老杨包,
哑着嗓子嘀咕道:“唉,好可怜啊,小菊子,才多大啊,比她的侄,才大三岁
多。”
“爹——,”老姑手扒着土坑,凌乱的脑袋瓜深深地垂入坑口,红肿的眼睛
一眨不眨地盯着大木箱:“爹——,”老杨包爱怜地抱起老姑:“老丫头,听大
叔的话,别哭了!”可是,老姑并没有止住哭泣,她在老杨包的怀里拼命地挣扎
着:“爹——,爹——,我这么小,你就扔下了我,以后,我可怎么办啊!”
“菊子,”听到老姑的话,始终无动于衷的老杨包,突然捂住了皱纹横布的
老脸:“菊子,别说了,大叔,受不了啦!哇——,……”老杨包抱着老姑,一
屁股瘫坐在泥土上,哇——的一声,跟个孩子似地纵声大哭起来,众人见状,纷
纷转过头去:“唉,太可怜啦!”
“老姑,”我爬起身来,站在老杨包的身后,拉住老姑的红肿的小手:“老
姑,老姑,……”
“好啦,埋吧!”吴保山替代了老杨包的职位,他冲着几个汉子挥了挥干枯
的手掌:“埋吧,埋吧!”
咔嚓——,咔嚓——,咔嚓——,听到吴保山的命令,汉子们振臂一挥,新
鲜的泥土唰唰地滚落到土坑里。
听到铁锹的咔咔声,身后传来呼呼啦啦的响音,我回头望去,只见爸爸领着
众亲属们全部跪倒在土炕前,头顶上的白布条在狂风中悲哀地飞舞着,哗啦啦地
悲泣着,与莽原上的白雪,形成一道非常合谐的景观。
“爹——,爹——,爹——,……,呜呜呜,”
在震耳欲聋的哀哭声中,汉子们继续填埋着土炕,老杨包松开了老姑,也终
于停住了哭泣,他接过吴保山递过来的烟卷,狠狠地猛吸几口。然后,站起身
来,与吴保山抬起一块粗劣的石碑走来渐渐隆起的土堆前,几个汉子接了过来,
放置在土堆前,另一个汉子扬起手中的大铁斧,只听咣当几声响过,石碑便安然
地伫立在土堆前。我抹了抹泪眼,茫然地瞅了一眼石碑,上面刻着生硬的、很不
得体的汉字:“张××之墓,祖籍:山东莱州。”
……
安葬了爷爷,草草过完了春节,爸爸和妈妈开始张罗回家,看到爸爸一边整
理着行装,一边与奶奶道别,看到奶奶那伤心的面颊,我的心情也坏到了极点,
我可不想再回到那个监狱般的家里,过着囚犯似的生活。我要永远生活在奶奶
家,跟老姑过家家,我的生活,已经离不开老姑,我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已经深
深地爱上了老姑,尤其是她那娇嫩的小便。
“小力,快,快点穿衣服,”妈妈皱着眉头,生硬地往我的身上套着外衣:
“儿子,听妈妈的话,跟妈妈回家上学去!”
“不,”我在妈妈的怀里徒劳地挣扎着:“不,不,妈妈,我不回家,我不
上学,我要在奶奶家,我要跟老姑玩!”
“唔——,唔——,”老姑拉着我的手,泪水涟涟,显出一脸的无奈之色:
“大侄,快回家去吧,好好地学习,哦,听老姑的话!”
“小力,”匆匆赶来的二姑,将一条崭新的裤子塞到我的手上:“拿着,这
是二姑给你做的新裤子,留你上学穿的!”二姑依依不舍地抚摸着我的脑袋瓜,
我鼻子一酸,成串的泪水滴落到新裤子上:“我不回家,我不上学,我要跟老姑
玩!”
“玩,玩,就知道玩!”妈妈一边给我系衣扣,一边不耐烦地嘀咕道:“就
知道玩,心都玩野啦,等回家,看我好好收拾你!”
“力啊,”屋子里聚满了亲属,纷纷向临行的我赠送一些小礼物,我的苗族
二婶送给我一双她亲手缝制的、极具少数民族特色的布袜子,我呆呆地望着那怪
异的图案,泪水很快便模糊了双眼。
“小力,给,”矮小的三婶将一把硬币塞进我的上衣口袋:“揣好喽,可别
弄丢了,留着回家买糖吃!”
“大孙子,”奶奶愁苦着脸,哆哆嗦嗦地捧着一条绿色的秋裤:“你们家那
个地方,贼冷贼冷的,上学的时候,把这条秋裤穿上,省得着凉!”
看到二姑、婶婶、奶奶每人都赠送我一样礼物,或是裤子,或是袜子,或是
钱币,老姑突然放开我的手,抹了一把泪水,头也不回到跑出屋子,奶奶冲着她
的背影喊了一句:“菊子,你干什么去啊?”
老姑却没有作答,飞也似地消失在院门外,爸爸看了看腕上的手表,催促着
又是抹脸,又是描眉的妈妈道:“快别抹啦,时间不早啦,快点走吧,过一会,
赶不上火车喽!”
“大孙子,”奶奶爱怜地将我送出院门外,摸着我的脑袋哽咽道:“等学校
放假了,还来奶奶家,哦,”
“嗯,”我点点头:“奶奶,放假的时候,你可让二姑去接我啊!”
“好的,”二姑爽快地答应道:“小力,放假后,二姑一定去接你!”
“嗨,”吴保山扬了扬马鞭子,冲着众人嚷嚷道:“哎呀呀,这是哪跟哪
啊,这又不是生离死别,快,快,快上车,”说完,车老板用有力的手臂夹住
我,猛一用力,非常轻松地将我举到马车上,我回过头来,冲着众亲人摆了摆
手:“奶奶,二姑,二婶、三婶,再见!”
“嗳——,”奶奶领着众亲人答道:“小力子,再见!”
“哼,”马车哗楞楞地驶上公路,望着渐渐隐没的众亲属们,妈妈噘着红通
通的小嘴嘟哝道:“哼,你们再稀罕小力子,他也是我的儿子,哼,小力子,什
么破名字,来串了一趟门,把孩子的名字也给改了!”
“妈妈,”我解释道:“奶奶说,叫这个名字,以后,我就不得病了!”
“得了吧!”妈妈不屑地撇了撇嘴:“迷信,迷信,你奶奶最迷信,有点什
么大事小情,就得找瞎子算!没文化就是没文化。”
“嘿嘿,”听到妈妈的唠叨,吴保山一边挥着马鞭子,一边说道:“我说侄
媳妇啊,话可不能这么说啊,那个瞎子,的确了不起啊,掐算得可准喽!”
“准?准?什么准啊!”妈妈不以为然地回敬道:“准?既然瞎子算得那么
准,咋没给自己好好地算算,看看哪天能发财!”
“嘻嘻,哦——,”车老板无言地笑了笑,突然岔开了话题,嚷嚷道:“到
喽,到喽,火车站到喽!”
“你们在这里等着,我去买票!”说完,爸爸跳下马车,径直走向售票处,
车老板调转马头,冲我刁顽地咧了咧嘴:“再见,小爷们!”
说完,车老板马鞭一扬,哼哼叽叽地返回小村子里,我呆呆地站立在候车室
的门口,姐姐默默地站在妈妈的身旁,妈妈不停地推搡着我:“进来,别站在门
口受清风啊!”
“我不,”我没好气地嘟哝着:“我不,我愿意!”
“又不听妈妈话喽,是不是?”
“走吧,”爸爸掐着两张车票,冲妈妈招招手:“走吧,检票去吧,早点上
车,省着挨冻!”
“小——力——,”我在妈妈的推搡之下,极不情愿地走进检票口,我正欲
迈过铁栅栏,突然,身后传来老姑那熟悉的喊叫声:“小力——,大侄——,”
“老——姑——”我惊喜万状地扭过头去,只见老姑冲进候车室,手里拎着
一件新衣服,我挣脱开妈妈的手掌,不顾一切地奔向老姑:“老——姑——”我
和老姑几乎同时张开双臂,在候车室的中央,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我们脸贴着
脸,满怀深情的泪水,汨汨地交汇在一起,顺着**辣的面颊,滚滚而下,两颗
真诚的心,隔着厚厚的棉衣,咚咚咚地狂搏着,好似两团炽热的烈火,熊熊地燃
烧着、燃烧着,渐渐地,将我们完全熔化在一起,升腾出坚不可憾的爱恋之情。
冷冷清清的候车室里,空气仿佛都凝固起来,无论是车站工作人员,还是行
色匆匆的旅客,所有人的目光都同时聚焦到我和老姑的身上,已经走过铁栅栏的
爸爸和姐姐,怔怔地扶着凉冰冰的铁栏杆,无言地望着我们,而妈妈,先是茫然
不知所措,继尔,冷漠地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小力,快走哇,要开车
了!”
“大侄——,”老姑终于放开我,将手中的新衣服塞到我的手上:“小力,
拿着,回家上学穿!”
“走吧,快走吧!”妈妈拽起我的手,没有理睬老姑,不容分说地走进铁栅
栏,老姑抹了一把泪水,冲我摆摆手:“大侄,再见!”
“老姑,”我一步一回头地望着老姑:“再——见——!”
“哼,”回到家里,妈妈气呼呼地冲我嘀咕道:“儿子,听妈妈的话,收收
心吧,上学去,好好地学习功课,听到没!”
“妈妈,”我问妈妈道:“今年放假,我还要回奶奶家!”
“啥,”妈妈先是惊讶地瞅了瞅我,过了片刻,秀脸一扬,挑衅似地说道:
“不行,以后,你就死了这条心吧,我再也不能让你回到那个穷地方,你奶奶家
里没有好人,再去几次,你就会学坏的!”
“妈妈,”听到妈妈的话,我气愤到了极点,看来,再想回到奶奶家,再想
看到我心爱的老姑,将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我喃喃地嘀咕道:“妈妈,老姑给
我买的衣服呐,我要穿老姑给我的新衣服上学去!”
“哟——,”妈妈没有拿出老姑的新衣服,却拽出一件崭新的毛线衣:“儿
子,不穿老姑给你买的那件衣服,你瞅瞅那个样子,太土啦,来,穿这个,这是
妈妈给你织的啊,穿上,试一试,看合不合身!”
“不,不,”我摇了摇头,一把推开妈妈的手臂,妈妈见状,呆呆地拎着毛
衣,面色呼地阴沉下来,她肥手一挥,啪地抽了我一记大耳光:“混蛋,不知好
歹的玩意,你知道么,妈妈给你织这件毛衣,费了多大的精力,妈妈活了这么大
岁数,从来没有织成一件毛衣!为了你,妈妈耐着性子,一针一针地织啊、织
啊,不知耗了多少个夜晚,眼睛都熬红了,好不容易才织成一件毛衣,你却不
穿,唉,真让妈妈伤心啊!”
我像根木桩似地站立着,任凭妈妈随意摆布,妈妈一边嘀咕着,一边将凝聚
着满腔心血的毛衣套在我的身上:“怎么样,合身不?”妈妈喜滋滋望着我,我
没有作声,皱着眉头,气鼓鼓地坐到床铺上,妈妈蹲下身来,整理一下毛衣,非
常自豪地说道:“啊——,我儿子穿上这件毛衣,更漂亮了,儿子,”妈妈捧住
我的脸蛋,啪地吻了一口:“儿子,妈妈的宝贝儿子,先自己玩去吧,妈妈给你
做饭吃!”
说完,妈妈站起身来,扭动着迷人的大屁股,哼哼呀呀地走进厨房,我依然
木讷地坐在床铺上,低垂着脑袋,瞅着身上的毛衣,不知怎么搞的,我越瞅,越
感觉到别扭,浑身上下有一种用语言根本无法形容的不自在,不舒服。套在身上
的毛衣,好似紧紧绷绷的绞索,直勒得我喘不上气来。
我拼命地拽扯起毛衣来,却怎么也脱不下来,我越拽扯,毛线衣勒得越紧。
我的双手死死地撕扯着毛衣,心中暗想:这不是毛衣,这是枷锁,这是妈妈套在
我身上的枷锁,妈妈企图用这条枷锁,将我牢牢地系锁在她的身旁,将我与故
乡,与奶奶,与姑姑们,彻底地割裂开来,从此断绝一切往来。
不,不,绝不,我绝不能让妈妈将我锁死,我要自由,我要奶奶,我要姑
姑!
我累得满头大汗,毛衣仍旧死死地缠裹在我的身上,并且,越缠越紧,绝望
之下,我嗖地从抽屉里抓起剪刀,毫不犹豫地将毛线衣从前胸的中央剪断,咔—
—,咔——,咔——,我握着锋利的剪刀,喘着粗气,咬牙切齿地剪割起来。
咔——,咔——,咔——
“小力,”妈妈扎着花围裙喜滋滋地从厨房返回屋子里,看到我将毛衣剪割
得支离破碎,可怜巴巴地甩到地板上,她一头猛扑过来,几乎是跪在地板上,双
手哆哆嗦嗦地捧起自已的心血之作:“小力,你,”妈妈抬起头来,清秀的眼眶
里噙着滴滴泪珠:“儿子,你,你,就这样对待妈妈?”
“妈——妈——,”
看到妈妈伤心的神态,我突然懊悔起来,觉得自己的确有些过份,不,岂止
是有些,我,太过份了,我无情地割裂了妈妈对我特殊的关爱。妈妈一点也没有
说错,生性懒惰的她,从来没有完成一件织物。记得我还很小很小的时候,妈妈
与同事们,或是邻居们,嘻嘻哈哈地凑到一起,每人手中都拎着一件尚未完成的
织物,一边说笑着,一边穿针走线。可是,用不到半个时辰,妈妈便停下手来,
又是揉手腕,又是捶肥腰:“哎哟,好累啊!”
说完,妈妈第一个放下织物:“明天,再织吧!”
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妈妈的织物一挨搁置起来,便全然丢弃脑后,从
此以后,再也不肯触动一下,半成品一放就是一年有余。
“妈妈,”我耷拉着脑袋,非常难堪地挪动到妈妈的身旁:“妈妈,我,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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