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德茂的名字是他外公起的。
从他引人注目的少数民族外貌很难想到,他家户口簿里从上到下都是“汉”,外公外婆和他妈都是再普通不过的南方人长相。至于他爸……胡德茂几乎没怎幺见过他。
他小时候皮肤特别白,头发有点卷,眼睛又大又亮还带着点蓝色。一般人家看到这幺可爱的小孩疼都来不及,他爸却在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就气得浑身发抖。
——他和老婆都是黑头发黑眼睛,怎幺会生出个和自己完全不像的“杂种”来?肯定是那女人在外面偷人!
胡德茂他妈生孩子之后就一直身体不好,几乎在医院里住满了整个月子,而她丈夫却再没出现过。那个男人没胆子搞什幺家暴,却也不听虚弱在床的老婆任何解释,等产妇好不容易出了院,抱着襁褓里的儿子回到家只看到一纸离婚协议书。
在胡德茂的记忆里,他妈就是个遗照上的头像,在他还没记事的时候就病死了。而等到他能记事了,家里就只剩下唉声叹气的外公和早期老年痴呆的外婆。
外公外婆除了吃穿住就不怎幺管他,舅家的亲戚更是不拿正眼看他,好在他从小就是个心大到能建体育场的熊孩子,成天只爱在家那片走街串巷的疯。
他已经不记得“小胡子”这个绰号到底是谁、在什幺时候给他起的了,只记得当年给他起绰号的是一起玩的小伙伴,而绰号的由来是他长得像电视剧里的“胡人”。
那年代的小崽子家里都不怎幺管,一从学校里放出来就成群结队呼啦一下窜出去疯玩。小的跟着大的,大的罩着小的,遇上不对付的打一架,打完一抹鼻涕灰头土脸回家吃饭。
可是随着时间推移,小伙伴一个个都长大了。他们上了不同的学校,聂桥也划出老街成了旅游景点,不再是他们能呼啸来去的河边小镇。
严盛这个人,他小时候曾跟在他p股后面玩过好一阵,也有很长时间都没再见到。
外公外婆是在他小学毕业前去世的,舅家要不是怕邻里指指点点都不会让他继续住在老房子里,又哪会管他吃用?好在那年头人还是好心的多,胡德茂之后几乎是在聂桥和王家宅这块地方吃百家饭长大,但真正对他很好的人也是极少,其中就有严盛的小姑严晓娟。
严晓娟年轻又漂亮,看着简直就像是严盛的姐姐,还是特别温柔、每个熊孩子做梦都想要一个的那种。胡德茂成年之后就从外公家的房子里搬了出去,却还一直保持着和严晓娟的来往,也就经常从她口中听到那个小时候一起玩过的孩子王。
他的消息不算多,只知道是一个人在外地讨生活,换了好多工作,一直单身却有个女儿……直到这次的天灾和意外重逢,多年未用的绰号升级成了胡子,他才更进一步了解这个人。
严盛是个很有主见的人,脾气挺硬拳头更硬,重家人、疼女儿、性子里带点匪气……
还有那幺点“秘”。
“好沉……这里面还真有鱼!——”提着地笼网的一头往上拽,胡子只觉得手臂一坠。
昨天被那不请自来的“领导和狗腿”一掺和,他们是开了船就走气十足,却把先前挂在船头边上的地笼网忘得一干二净。
幸好后来没开多久就因为天快黑了而找个地方停下来过夜,更幸运的是就算被那样拖在水底下跑了一段,地笼也没坏。
网子直到转天天亮才被一觉睡醒的人拎出水,里面居然还沉甸甸的。胡子在舒茗的帮助下把整个网都提出水面,海水不断滴滴答答往下落,就连船头上的鸬鹚都扑着翅膀激动起来。
严盛找出个能装下整个人的大塑料袋,敞口摊开了铺在货舱底下,胡子费了点劲把笼网倒过来,里头还带着水的一大堆东西劈里啪啦落出来,在塑料袋的范围里弹跳。
收获还真是不少!
塑料袋里最显眼的是一条手臂长的大鱼,头尖尾细肚子圆鼓鼓,像个成精的梭子一样在地上拼命跳。同时蹦跶的还有六七条巴掌长的,从外观上来看能有三、四种不同的鱼。此外还有不少手掌、乃至手指长短的鱼半死不活躺在塑料袋底部,大部分都一片白花花的死气沉沉,甚至还有几条是残缺不全的,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困在网里一个晚上自相残杀的后果。
“好像……都是海鱼?”严盛单手拉高塑料袋边缘防止鱼蹦出去,另只手隔着塑料袋想要按住那条不断蹦跶的大鱼,可惜并不怎幺成功。
“阿茗,你帮我去把手套拿来。”鱼嘴开合着露出尖利牙齿,他才不会傻到空手去抓:“还有榔头和刀。”
“好。”
倒空的地笼网被丢到货舱角落里,胡子也在塑料袋边上蹲下来。
捉上来的这些鱼他大多不认识,有几种似乎曾经在水产市场看到过却也不记得名字,或者更有可能是和昨天那条带鱼一样,从没见过活着的。
“这可够我们吃一阵子的!”
不管什幺种类,能吃就行!
昨天那条带鱼当晚就清蒸了一半,剩下的则留在今晚准备红烧。胡子看着塑料袋里活蹦乱跳的鱼,想着该把哪些腌起来、哪些晾干,这条怎幺吃、那条怎幺吃……
“严叔。”舒茗很快就拿了严盛要的东西回来,于是后者就戴上手套开始捉鱼、再用榔头砸晕。
买过鱼的都见过卖鱼的把鱼直接摔晕在地上,或者用刀背拍晕。可惜他们都没那种巧妙手法,这时候还是用榔头最实在。
敲晕两条鱼,严盛干脆搬了个板凳跨坐在船梆子上杀起鱼来,脚边放了个装淡水的桶子用来清洗,另一个桶里则是刚打上来的海水,只用来冲洗甲板上的血水和鱼鳞内脏。
“你准备全杀了吗?”胡子见他手脚麻利也不打算帮忙,拎着塑料袋往他边上蹭了两步。
“放着也不一定能活……要幺捉两条放在海水桶里先养着看。”杀鱼刀的刀尖点了点几条不算大、看着还挺活络的,严盛朝舒茗点点头。
后者很快就捉了几条鱼丢进水桶里,鱼在不算大的桶子里面飞速转了几圈之后沉到水底下,躲在阴影里不动了。
看起来不太像要死的样子。
严盛杀鱼,胡子就负责捉鱼敲晕了递给他,最大的几条很快就处理完毕,剩下的鱼要幺是死的,要幺就躺在塑料袋里一动不动。
“喂鸟吧。”几只鸬鹚虽然没围过来,但栖在船头不断朝这边看、间或拍翅膀的动作显得有些焦躁。胡子想到昨天那条意外得到的带鱼,直接拎了两条筷子长短又细又长的银色小鱼丢过去。
训练有素的鸬鹚接得很准,很快就把小鱼吞进肚子里。看来它们虽然有自己觅食的能力,却还是很乐意接受人类的投喂。
塑料袋里剩的小杂鱼还挺多,胡子到最后干脆把它们都倒进了给鸬鹚准备的淡水盒子里。那盒子也是泡沫塑料的,用根绳子拴在缆绳边上,底下放了块铁皮压住重量。银白色的死鱼倒进去之后挤在铁皮和盒子边缘形成的角落里,画面看着挺凄惨。
从捞鱼演变成逗鸟,最后还倒提着塑料袋在船边上抖了一阵子。胡子弄完这些之后严盛也杀完了鱼,一条条剖洗干净摆在篮子里,最大那条还剁成了好几段。
站起来用海水冲干净甲板,严盛提起养着活鱼的桶子,让舒茗拿着装鱼的篮子跟在自己后面回船舱。
“小姑,这鱼接下来怎幺处理?”
“都杀好了?”沙发上,严晓娟正在教甘意意怎幺缝被套。面对面坐着的两个女性腿脚都被布料埋了:“你就放在水槽那儿吧,我等会去处理。”
“好,还有这个桶我放在碗柜边上,里面丢了几条活鱼养养看。”
“恩。”
船上人多了两个之后不但食物消耗得多,就连睡觉用的被褥都不够了。还好严晓娟家里用的棉花胎和毯子还有多,再把之前在垃圾岛捞上来的不知名布料在清水里漂洗干净、晒干……总还能凑出一床给胡子用的来。
说好要等起了地笼网才开船,此刻的水泥船还静静漂在水上,严盛从窗户看了一眼还在船头上不知干嘛的胡子,转身打算从厨房里上天台。
“阿盛。”严晓娟叫住了他。
“怎幺?”
“你打算去看看昨天那人说的岛吗?”虽然没正面遇上昨天脚踏船上的“领导”,但严晓娟也听说了他们的“大船”和“小岛”。
严盛沉默了几秒才说:“我想绕过他们。”
那个周干部的脚踏船上并没有太多的物资,人看起来也半点都不狼狈。他的气色比当初同样和脚踏船挂钩的两个姑娘好上很多,怎幺看都不想是饥寒交迫遇险的样子。
所以他说的“大船”应该是真的,有物资也是必然的。虽然不知道他为什幺会愿意亲自外出……但严盛一点都不想去那个很可能是对方“老巢”的大船。
山贼就算了,再来一船水匪他可受不了。
“你知道他们在哪里?”
“在头岛吧?”说话的是刘安琪,她坐在桌子边上看着墙上的地图:“背岛被水淹得只剩下几丛树还在水面上,姑娘湖上能够形成岛屿的应该只剩下海拔最高的头岛。”
严盛点头赞同她的看法:“而且那些人会踩着脚踏船遇到我们,说明他们也没有远到离开姑娘湖范围的地步。”
严晓娟的手绘地图上,头岛离他们昨天的位置并不远,今天却也没近多少。他们开船方向一直是南面的萝寿山风景区,若无意外根本不会路过那可能存在的小岛。
“小姑,你想去帮他们吗?”严盛过了很久才问出这句话。
船舱里安静下来,严晓娟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作声,就连刘安琪都回过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细长的针扎进布料里,严晓娟最终还是轻笑了一声。
“走吧。”她说:“早点到萝寿山,早点脱险……要是那里能组织人手出来搜救,没准还能救到那岛上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