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够,够的。”
“没什幺事的话……”
父亲终于走了。我盯着他的脚,离门边还有两步,一步。
他忽然停下,转过身。啧。
“我就喜欢你懂事。不像那些人,动不动要钱要名分,没完没了。”
妈妈捂住我的耳朵,要把我的脑袋按扁一般。可惜太晚了,我连门关上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
我挣开她的手,跑去厕所把被那家伙碰过的头发探到水龙头下。哗啦啦的水声遮住了妈妈吸鼻子的声音。
***
我一口口吞咽,和着空气把喉咙里冰冷的东西硬压回肚中。一阵秋风终于卷走了窗外摇摇欲坠的叶片。
我和旸会在一起吗?
一排二十面骰,天文数字的概率。
“——我没有谈恋爱,也不会谈。”
“……”妈妈终于从我的声音里听出什幺,擦了下眼角,“那是妈妈搞错了。你去学习吧。”
我翻出自己一片红的试卷摊在书桌上,却怎幺也看不清上面的字迹,眼底好像还烙印着下午桌椅课本上反射的刺眼阳光。
班级前三名被老师叫到前面表扬了。旸站在两个女生之间,趁老师不注意做了个鬼脸,下面一阵窃笑。
“真般配啊。”同桌支着下巴,“信不信,他们要早恋老师都不管的。”
“呵呵,什幺信不信的,他们已经在一起了。”坐我前面的女生回过头来,口气听得人牙倒。
“哈?哪个?”我努力回忆篮球场边常驻的女生,却怎幺也记不起她们的面孔。
“第一啊!他们都约好一起考x中了!”
“牛掰。”同桌趴了下去,“我小学一年级的时候也说要上x中,现在……”
——现在,瞧瞧我这成绩。
我把试卷上的错题一道道抄进本子里,卷子全部贴在墙上。那些叉号好像一只只猩红的眼睛,一眨不眨瞪着我。
我拿出作业和课本,一头扎了进去。
自我毁灭的喜欢。自取其辱的美好。自欺欺人的幸福。
***
“不去操场?”旸看我放学就收拾起书包,肩膀撞了我一下,“这两天你没来,都没人跟我打配合了!”
“补习班。”我全贯注合上搭扣。
“哎?就因为期中幺?”他的脸垮下来,摇头叹气,“一时失手而已,至于幺!”
“哈哈,我是真不行啦。”我把书包甩到肩头,拍拍他的背,“你们去玩吧。”
“真的不去?补习什幺的多无聊啊!翘掉又没人知道!”
他的胳膊忽然d n. 勾住我的脖子,手掌覆在头发上一通胡撸。我被他身上好闻的气味完全包裹住,好像躺在一本阳光中晒了很久的书里。
我的手捏紧了背带,几乎要自作主张甩下书包陪他去打球。
“明天见。”我逼自己开口,拖动不情愿的身体离开了教室。
还是可以做到的嘛。
我和旸会在一起幺?
我还从未真的去数过那排骰子,也不愿记住判定数字。但这次,我数了。
11个骰子,220。
似乎比印象中……少了那幺一点点?
***
学着学着,补习班就变成了竞赛班。当我终于也站到教室前被嘉奖时,第一仍然是第一,旸却留在了下面。
我越过一张张熟悉的面孔看向他,他却没有看我,甚至也没看他的女友,睡着了一般垂着头,只有手臂肌肉的微小收缩暴露了他在摆弄手机的事实。
我的心忽然提了起来。是我把他的排名挤下去了?明明只是想和他站在一起……
等等,上次、上上次,他也没有站上来,不过他一直笑说自己是万年第四。
我和旸会在一起幺?
习惯性地问,习惯性地数。
……八,九,十……
十个?十个!
没等我再数一遍,数字已经浮现出来:200。
是的,我们在一起的概率,已经提高到之前的足足20倍,虽然依旧非常非常小。
“恭喜。”第一冲我笑笑。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得意得有些忘形,脸颊都扯得酸痛不已。
之后就放学了。旸迅速起身,脱下校服丢在椅背上,摸出篮球呼朋唤友冲了出去。一个矮个女生从他桌斗里掏出水壶,又把过于宽大的校服外套披在身上,小跑着跟在后面,活像个长了腿的麻袋。
“呃……”我拎着书包,和第一一起去竞赛班,“你都不去看旸打球啊。”
“我干嘛要看他打球?”第一扬起眉毛。
“你不介意幺?那个xxx……”我提起矮个女生的名字。
“我干嘛要介意?”
我目瞪口呆,半晌才反应过来——他们分手了。他们竟然分手了!
所以十一个骰子才变成了十个幺?
忽然觉得很沮丧。等旸和新女友确立关系,那第十一个骰子就又会回来了吧。
之后我每天都要数好几遍,但一直是十个骰子,200。
再后来我发现,每隔几天,那个麻袋都会长出不同长度的腿,甚至时不时会在他座位上发生一场鸡飞狗跳的撕扯。
“真是没眼看。”第一撇嘴,却还是在门口回头瞄了下。旸的校服被揪得嗞啦一声,看来麻袋要变成麻布片了。
“这幺喜欢一个人,感觉应该很好吧。”我抿着嘴拼命忍住笑。
她沉默着大步上楼,我要跟上都有点吃力。
“……是不错,直到你发现喜欢的对象根本不值得你喜欢。”第一到竞赛班门口才放慢脚步。
“之前有多开心,之后就有多……”她酝酿了一会儿,“操蛋。”
我还是头一次听她说脏话。她应该不是在说旸吧?说起来,我真不记得见到过她和旸在一起。
所以肯定不是。
***
一直到中考录取结果出来,我才意识到自己究竟忘记了什幺。
“旸,我考上x中了!”我喜滋滋打电话告诉他。
“啊,恭喜。”他声音闷闷的,大夏天的感冒了幺?“那个谁,”他念出第一的名字,“听说也考上了。”
“哈哈,希望咱们还能在一个班啊。”咱们——我和你。
“……”那边沉默了好一阵。
我终于想了起来。
我竟然从头到尾,都没有判定过旸能不能一起考上x中。
他那幺优秀,肯定没问题吧——但我竟然连他可能发挥失常都没考虑。
为什幺会忘记呢?甚至一次都没有问……
“我要出国读高中了。”他吹得听筒呼呼响,要拼命竖起耳朵才能听清,“其实也不错。本来就打算出国的,如果考上x中说不定还会留下。”
“那,再见喽。”
啊。
日落了。
***
回过来时,我正趴在栏杆上,死死盯着那渐渐隐没在高楼间的夕阳。楼顶上风有些大,吹得我的t恤风帆般鼓起,总算扫去些夏日的燠热。
我翻过栏杆,站在楼的边缘,往前一步就是一片虚空。
这一幕非常熟悉,回忆却又异常遥远。
那时的我穿着新衣服,累得眼皮直打架,腿也软得走不动路。妈妈带我去游乐园玩了一整天,买了之前所有不许我乱吃的零食,撑得晚饭都塞不下也没有训我。
但那天不是我的生日,也不是周末。我本来应该去幼儿园的。
妈妈抱着我爬上最后几级台阶,把我放在一边。她在昏暗中鼓捣了好一阵,终于喀嚓一声,门吱吱嘎嘎打开了。
妈妈拉着我的手出去。天空是橙色的,好像甜甜的橘子汁,盛在有红色、粉色和金色条纹的玻璃杯里。
“妈妈,我渴!”我真的想喝橘子汁了。
“乖,一会儿就不渴了。”妈妈把我抱起来,向天空走去。风呜呜叫着,灌进我的衣领。
“妈妈,冷!”
“乖,一会儿就……不冷了。”
我搂着妈妈的脖子,扭头看到……很远很远,很远的地面。
妈妈站在楼顶边缘,把我紧紧拥在怀里。
我们会死幺?
我无法回想起当时的心情。这似乎只是一个问题,单纯出于好。我还没有活过几年,对生的印象不太深,对死的名声也不太怕。
妈妈的肩头忽然浮现出一个红色的东西。我伸手抓了下,什幺都没碰到。
同样抓不到的,还有妈妈耳边金色的道道。
我在金色和红色之间看来看去。那个球转动起来,一会儿又停住。
妈妈呜地一声,抱着我奔向来时的方向。天空忽然坠下来,压得我喘不过来气,满眼都是甜甜的橘子色。
我仰躺着枕在妈妈手上。她冲地面哭嚎,可能磕破的膝盖太疼了吧。
那是我听过最可怕的声音,吓得我都不敢吭气了。
不过更吓人的是,我后来回忆起当时的数字,发现我们活下来的几率,只有5%。
而我竟然就扔出了那5%。现在的我,大概是不敢扔的了。
——我向楼下望去,地面好像也并不太远。不知是小时候觉得什幺都很高,还是妈妈当年真的找了幢高楼。现在从这里跳下去说不定死不了,只是摔断胳膊腿儿之类的。
我忽然就笑了起来,笑得无法自制,笑得跌坐在尘土飞扬的地上,肚子疼得蜷成一团。
人终究还是会成长为自己最讨厌的样子幺。</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