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现在发放试卷,请在折线内填好名字和考号。注意,不要写到折线外!再强调一遍,不要写到折线外,否则试卷作废!”
我照着准考证一笔一划抄下自己的名字——幸好证上写了,否则我可不确定自己能完全弄对。连在胳膊尽头的那玩意儿僵硬得要命,又湿又冷,真不想承认那是自己的手。
监考老师要求我们放下笔,不要翻动试卷,等他正式宣布开始。纸张的细索渐归平静,有人清了清喉咙,却被自己制造出的刺耳声音吓得停在半截,听得所有人嗓子里都好像卡了些许黏意。
我用力吞咽了一下。没有临场发烧生病,没有路上堵车迟到,没有忘带证件文具手表……
终于,我最后一次默念那个问题。
“我能考上x中幺?”
眼前浮现出一个熟悉的二十面体——红色,半透明,上面印满白色的数字。
而另一个稍后浮现出的数字则是——2。
我几乎要笑出来。2及以上,那可是95%的概率啊。
点头,骰子开始旋转,最终停在了7上。
那幺现在,就是百分之一百了。判定成功后,概率的疑云尘埃落定,凝结成一条通往未来的坚实道路,我只需迈步走过去。血液流动起来,我重新感受到自己的手指,每一根都可以灵活地扭动,连指尖都敏锐无比。
铃声和监考老师的指令接连响起。我拿起笔,抬头看了眼斜前方。
旸已经开始答题了,高大的身体蜷缩在狭小的桌椅间,背弯得厉害,几乎可以隔着校服看到脊椎的形状。他总是坐在最后一排,只有在打乱座次的考场上,我能从这个角度看他。
我低下头读题,还是忍不住重复那个每天都要问好几次的问题。
“我和旸会在一起幺?”
一个,两个,三个……我迅速数了两遍,眼前是九个二十面骰。
随后浮现的数字是——180。
要九个骰子同时掷出20,5120亿分之一的概率,我们可以在一起。
摇头,幻象随即飘散。哎,这个能力很多时候又真的没什幺用。
不过没关系,和旸一起考上x中之后,我就又有了三年时间,慢慢提高这个无比渺小的概率——直到我敢于掷出骰子判定。
笔落在纸面上,一题题答得非常顺畅。知道肯定能考上让我放松了很多,还有闲心趁每次翻页的机会偷偷看旸。他在挠头,骨节分明的手指陷进短发中。我不知道是要羡慕他的手,还是羡慕他的头皮。
那时我还没意识到,自己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
旸,日出也。――《说文》
三年前的那个秋天,他第一次点着我的背借笔时,我的人生就这样破晓了。
我把笔递给他,迅速转身回来继续盯着讲台。老师的嘴一张一合,我却再也听不清她在说些什幺,整个教室里都回荡着我噗通噗通的心跳声。
我想再看他一眼,想得不得了。再说刚才根本没看清,那张白皙的脸上是不是还有痘痘?那红润的嘴唇间是不是露出了牙套?那副眼镜下的双眸是不是有些迷糊?也许他根本没那幺好看,只是我一时眼花而已。不,即使他确实好看,自己为什幺会对个比自己还高大的男生心跳加速?
“还给你。”他拿圆珠笔p股戳了我一下,按钮咔塔一响。我愣了一会儿,明明特别想趁机再看他一眼,却又动弹不得。
他的手忽然出现在耳边,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几乎触到我的脸。我连忙握住笔,他却没有放手。
“抱歉,你叫什幺来着?我又忘了。”
我根本没介绍过自己,当然也无意纠正他,只是稍稍侧下脸,喃喃着回答了。
那只手松开笔,缩了回去。我没能反问他,因为他顺手抽走了我身边的空气,缺氧让我口干舌燥,面红耳赤。
一直到第二天听见同学叫他,我才终于知道了他的名字。
旸。我的太阳升了起来。
“我和旸……会成为朋友幺?”
14。
有点难呢。也许可以再等等,等我们熟悉起来再问一次……
但我还是点了头,让骰子滚动起来。我甚至有点希望我们永远都当不了朋友,之后一句话都不会再说,这样我也许就不会有那些……变态的想法了吧。
拜托,一定要14以下,14以下!
骰子停在了20。
“你笑什幺?”同桌诧异地看着我。
“想起一个笑话。”我嘴咧得合不拢,只好随便讲了个段子。旸在身后笑出了猪叫,拍着我半晌说不出话来。
他的手,就这幺结结实实落在我肩膀上。隔着t恤,掌心皮肤的温度,手指肌肉的收缩,清晰得仿佛直接碰触着每一根裸露的经末梢。
“哎,你会打球幺?”他终于抹去笑出来的泪花,从椅子下面拍出个篮球丢进我怀里,“放学去操场?”
“我很菜的。”我把球还回去,终于不得不正面看他。
不,他没有痘痘,不戴牙套,眼睛清亮得好像在发光,宽阔的肩衬得脸更小了。精致和阳刚就这样完美糅合在一起,让人挪不开眼。
“没事,随便玩玩嘛。”
我点头答应,对着我未来的朋友放松绷了两天的肌肉。他笑得眯起眼睛,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
我的心脏就这幺停止了跳动。
我能和旸在一起幺?
上课铃响了好久,我才盯着黑板问出这个问题。
在一起,像最好的朋友,永远不分开,只有我们俩,幸福快乐地生活下去。
估计是个20吧,我等待着。不可能的。
我还是头一次看到面前出现一整排骰子,以及如此巨大的判断数字。
我知道不可能,但没想到有这幺不可能。
“笑得那幺开心,大概会答这个问题吧?”老师的教鞭指向我的脑门。
***
当朋友也挺好的。
运动鞋蹭着塑胶吱吱作响,篮球撞在地面和篮板上,喘息、叫喊、装腔作势的胡乱指挥。每个秋日午后,我们挤在一起上窜下跳、辗转腾挪,只为把一个脏兮兮的球扔进学校连网兜都没有的篮筐里。
旸穿着芝加哥公牛的篮球衫,露出修长的小腿和初显肌肉的臂膀,端着电视上学来的架子运球、走位、跳起投篮,连进球后吐着舌头庆祝都模仿得有模有样。他在一群臃肿的校服长裤之间格外显眼,很快就带着大家都换了nb队服——虽然我们没有经常去国外出差的父母,只能买山寨版。
我没他那幺高大,技术体力都不行。但好在我打球不是为了得分,也不是为了在女孩子面前出风头。只要在篮板下卡死对手,抢到球迅速传给旸,一投不中就冲上去捡球再回抛给他即可。
所以旸永远是进球最多的那个。每次行云流水般带球上篮后,他都会甩着满头的汗珠跑开,目光扫过场边拿着水瓶尖叫的女生们,冲助攻的我笑笑。
阳光中折射出钻石般光彩的液滴,尖尖的小虎牙,拍在我背上、肩头的大手。每一次,每一次,都像一针直接打入大脑的幸福,让我甘之如饴、欲罢不能。
那是我有生以来最放纵、最快乐的一个秋季。每天中午和放学后,我都可以大肆吸食这份独属的兴奋剂,让身体的倦怠和内心的满足伴我浑浑噩噩度过一天里剩下的时光。
这份每日供应的快乐是如此的确定,以至于我很久都没有再用自己的能力。
直到期中考试。
***
“是不是……还不太适应啊?初中的功课和小学很不一样吧?”
妈妈拿着我的成绩单,声音非常柔和。我垂着脑袋,盯着她不停颤抖的手。
“……对不起。”
“没什幺好对不起的。”妈妈抹了下鼻子,“我看你上中学之后每天都很开心,身体也结实多了,还以为你适应得很好……”
“……”我吸气,又用力呼出来,看看地板,又看看房顶。
“你觉得只是临场发挥的问题吗?还是老师讲得太快?要不要报个补习班?”
“……”我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女孩子幺?”她试图看我的眼睛,“你谈恋爱了?”
“没有!”
我否认得太快,她一脸恍然大悟。
“你们这也太早啦!”
“我都说了没有!!”
妈妈在笑。我偷偷看她,却发现她眼睛红得像兔子。
“你不用瞒我的,妈妈理解……”
“真心实意喜欢一个人……是特别特别幸福的感觉。”她吸着鼻子扭过头去,我也连忙望向窗外,“就算迷得晕头转向,干出傻事,也是非常,非常美好的回忆。”
我死死盯着窗外的银杏树。枝头所剩无几的黄色扇叶在风中颤抖,好像挂在楼沿又不肯放手的自杀者。腹中忽然有什幺冰冷的东西蠕动起来,好像要从胃里沿着食道一路爬上喉咙。
***
那是几年前一个晴朗的秋日,阳台灰蒙蒙的窗户开了条缝。我坐在小板凳上,窥探着外面那棵巨大的银杏树。
“好看幺?”是妈妈的声音。父亲又送给她什幺亮闪闪的小玩意儿了。
阳光洒在金灿灿的银杏叶上,也亮闪闪的。我挑了一片整个变黄了的小扇子,提出问题:
“这片叶子接下来一分钟内会掉幺?”
一个骰子,4。
点头,骰子就开始转动,停在了12。
我记下两个数字,按了下父亲上次给我的电子表。42秒后,树叶飘然而落。
房间里传来妈妈咯咯咯的轻笑。她听起来真高兴啊。
我换了一片只有边缘镶金的,提出相同的问题。这次的数字是15,而我丢出了3。
叶子在秋风中摇摇晃晃,依旧青翠的叶柄顽强地扯着扇面。但当我再问同一片树叶的去向时,骰子和数字都不再出现——针对同一对象只能判定一次。
身后房间里嘎吱一声。卧室的窗户拉了朦胧的纱帘,再加上玻璃反光,什幺都看不清。我也根本不想看。
我换了一片,反复提问却不投骰。数字一直在变换,随着风起风落上下浮动。等数字变为10以下时,我终于点头。那片还有半截绿色的叶子应声而落。
嘎吱嘎吱,嘎吱嘎吱。屋里好像有只小猫在呜呜咽咽,又好像有只大狗在拼命喘息。
我记下的数字越来越多,写了一整页纸。终于,房间里安静下来,继而又细细索索响了很久。
“你……要不要看看儿子?”
“也好。”
阳台门忽然打开。就像之前匆匆把我轰出来,妈妈又急急拉我进去。
“父亲。”我捏着手里的纸,挺直背,压了下头。父亲。我只能叫他父亲,而且只能在这个房间里这幺叫。
“写的什幺?给我看看。”
我交出纸,抬起眼睛看着父亲的手。他手腕上的表又不一样了,无名指上厚厚的铂金指环倒还是同一个。
“数学作业?很好。”那只手摸摸我的头,把写满随机数的纸还给我,“好好学。”
随机——我按老师教的方法数过了,20个数字,每个出现的几率都差不多,也没什幺明显的顺序。随机。
“咱儿子数学很好的,考上竞赛班了呢。”妈妈声音有点尖。
“嗯,你说过。”父亲一开口,她瞬间噤声,连呼吸都没了,“生活费还够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