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想一玉米棒子敲死他,懊恼着那晚咋没把狗日的死。
后来陆永平上架子挂玉米,奶奶让我去帮忙。我环顾四周,也只能站了起来。
陆永平却突然沉默下来,除了偶尔以夸张的姿势朝剥玉米的人们吼两声,他的语
言能力像不断垂落的汗珠一样,消失了。我不时偷瞟母亲一眼,她垂着头,翻飞
的双手宛若两只翩翩起舞的蝴蝶。至今我记得她闪亮的黑发和身边不断堆积起来、
彷佛下一秒就要把人吞没的玉米苞海洋。那种金灿灿的光辉恍若从地下渗出来的
一般,总能让我大吃一惊。一挂玉米快压完时,陆永平叫了声「小林」。我头都
没抬,说咋。半晌他才说:「每次不要搞那么多,不然今晚压上去明早就得断。」
第二天是农忙假,这大概是前机械化时代的唯一利好。而一九九九年就是历
史的终结。我大汗淋漓地从玉米苗间钻出来,一屁股坐到地头,半天直不起腰。
母亲见了直皱眉,怪我没事找事。我抹把汗,刚想说点什么,柴油机的轰鸣便碾
压而来。
那天上午收了两块地。母亲找了三四个人帮忙,全部收成卸到家里时也才十
点多。送走帮工,一干人又坐在门口继续化玉米。
有小舅在,气氛轻松了许多。他总能化解奶奶深藏在肺腑间伺机喷发而出的
抱怨。我和陆永平则是老搭档,他负责压,我负责码。他说小林累坏了吧。我说
这算个屁。小舅哈哈笑:「还真没瞧出来,这大姑娘还是个干农活的好手啊。」
临开饭前张凤棠来了。当时母亲在厨房忙活,奶奶去给前院送挡板。老远就
听到她的脚步声,嗒嗒嗒的,好一阵才到了门口。这大忙天的,她依旧浓妆艳抹,
像朵插在瓷瓶里的塑料花。张口第一句,张凤棠说:「傻子。」我瞥了陆永平一
眼,后者埋头绞着玉米苞,似乎没听见。于是张凤棠又接连叫了两声。小舅在一
旁咧着嘴笑,我却浑身不自在,脸都涨得通红。
陆永平说:「咋?」
张凤棠说:「咋咋咋,还知道回家不?」
陆永平这才抬起了头:「急个屁,没看正忙着喔,好歹这挂完吧。」
张凤棠哼一声,在玉米堆旁坐了下来。剥了几个后她说:「还是老二家的好。」
小舅直咧嘴:「哪能跟你家的比,真是越谦虚越进步,越进步越谦虚。」
张凤棠一瞪眼:「这你倒比得清楚,你哥出事儿咋也没见你这么积极的。」
「姐你这可冤枉我啦,」小舅眉飞色舞,一个玉米棒子攥在手里舞得像个狼
牙棒,「问问我哥,哪次我没去?就说年前那次,咱哥自个儿也不晓得谁在背后
下 黑手,是吧哥。」记得那天凉爽宜人,头顶飘荡着巨大的云朵,焚烧秸秆的浓
烟却已在悄悄蔓延。我感到鼻子有点不透气,就发出了老牛喘气的声音。
陆永平转过身——竹耙子颠了几颠——瓮声瓮气地:「哪来那么多废话?」
尔后他低头冲我笑了笑:「又忘了不是?一次少码点,四五个就行。」
「你倒不废话,就是办事儿太积极。」张凤棠头也不回:「别扯这些,他哪
些事儿不都门儿清。」
「我哥说天儿黑,又喝了点酒,啥都没瞅着。人派出所小徐也说了,立案也
行,但得提供合乎逻辑的线索,别让人抓瞎,这治安良好的牌子乡里挂好些年头
了都。」小舅说着就笑了起来,还冲我眨了眨眼:「咱哥这劳模,周围十里八村
眼红的怕不得有个加强排。」
「你也就一张嘴能瞎扯。」张凤棠哼了声,就不再说话。
爷爷坐在那儿,手脚哆嗦着,半天剥不开一个棒子。他似是嗅到了火药味,
四下张望一通,问咋回事,却没人搭理他。一时静得可怕,远处拖拉机的隆隆声、
厨房里锅碗瓢勺的碰撞声、前院奶奶的说话声一股脑涌了过来。
半晌,张凤棠又开口了:「就是跟老二亲,从小就亲,我就不是你姐?」
「说啥喔你,」陆永平弯腰接过我递上去的玉米,冲着门口晃了晃,「扯犊
子回家扯去。」
这时母亲正好出来,喊吃饭,她摘下围裙说:「姐你也来了,都赶紧的啊,
就没见过你们这么爱劳动的。」
「不吃,家里有饭,又不是来要饭的。」张凤棠在小板凳上扭扭屁股。
母亲拿围裙抹了把脸,轻轻地:「爸,别剥了,吃饭!」转身又进了院子。
「吃饭好啊,」小舅伸个懒腰,又拍拍张凤棠:「姐起来吧,干活就得吃饭,
不然可便宜林林了。」
陆永平也是打着哈哈,打竹耙子上蹦下来时肚子晃了晃:「吃吧吃吧,吃完
再走,人做有那么多,总不能倒了喂猪吧?」
「那也得有猪啊,你当是以前?」小舅搀起爷爷,对我使眼色。
张凤棠闷头坐了好一会儿,到底还是起来了。她啪地摔了手上的玉米,指着
陆永平说:「你到底还要不要家?啊?自己家不管,别人家的事儿你这么操心?」
陆永平烟还没点上,抬胳膊蹭蹭脸:「又咋了?有话好好说,啊。」
「咋了,你说咋了?装啥装?!」
「走走走,」陆永平把烟拿到手里,朝小舅笑笑,去捞张凤棠的胳膊,「有
事儿回家说。」
「妈个屄的,」张凤棠一把甩开陆永平:「不过了,回个鸡巴家,不过了!
你们那些勾当我一清二楚!」她脸上瞬间涌出两眼喷泉,声音却像蒙在塑料布里。
此形象过于生动,以至于让人一时无法接受。于是陆永平一脚把张凤棠踹飞了。
后者甚至没来得及叫一声。这极富冲击感的 画面简直跟电影里一模一样,至今想
来我都觉得夸张。
我亲姨趴在玉米堆上,半天没动静。有一阵我怀疑她是不是死了。母亲闻声
跑了出来,刚要凑过去。张凤棠忽拉一下就爬起来:「妈个屄的,命都快丢了,
还敢跟自家娘们动手。离婚,过个鸡巴日子。」
陆永平丢掉烟,说了声「回家」,转身就朝胡同口走去。
条件反射般,张凤棠立马抬腿追上去。这时胡同口已出现三三两两的人。奶
奶慌慌张张地跑来,问咋回事。大家都沉默不语,除了爷爷。他激动得青筋都要
蹦出来,一截枯瘦的胳膊挥斥方遒般来回舞动。遗憾的是他的声音像个牙牙学语
的小孩。至今我记得他流淌而下的口水,扯出一条长长的丝线,像一根无限透明
的琴弦。
********************
一九九八年的秋天黏稠而漫长。晚自习下课铃一响,我总忍不住往家里跑。
基本上每次都能碰见母亲,要么在 车棚里,要么在校门口的柳树下。起初她还问
我请假了没,后来也懒得再问,只是叮嘱我:「小心赵老师找你算账。」
我自然不怕什么赵老师。然而那一路上大段大段的沉默,却让我在破车上坐
立难安。记得瞪视着周遭无边的黑暗,我一口气要慾上好久。风从新翻的土壤缝
隙中窜起,拂过我汗津津的脑门,抚起母亲黑亮的长发。偶尔一辆汽车疾驰而过,
宛若夏夜池塘边转瞬即逝的萤火虫。也只有到此时,我才会下意识地呼出一口气。
路灯一如往日般木讷,环城路一如往日般漫长,我 苦心经营的如簧巧舌却再也找
不回来了。我不说话,母亲也不说,她像是十分享受这难得的清净。有一次她突
然爆笑起来。我问咋了。她嘴上说没事,自行车却抖得七拐八弯。直到家门口,
她才问:「你一口气慾多长时间?」
我装傻说:「啥?」
她笑得直不起腰:「听你都不带换气儿,老这样还是回去练长跑得了。」
终于有一天,班主任对我说:「跟你妈商量好,要住校就住校,要回家就回
家,你别三天两头来回跑嘛。」理所当然地,我卷铺盖滚回了家。这为呆逼们的
嘲讽术又增添了一道符咒。而先前头上的豁口已经为我赢得了一个老秃逼的绰号。
该绰号如此响亮而又落落大方,以至于去年春节同学小聚时,大家说的第一句话
都是:「操,老秃逼来了。」记得拆线的第二天,母亲给我洗头。她抱怨我的头
发真是臭不可闻,洗发水打了一次又一次却老是不起沫。当顺脸而下的水终于没
有那股咸味时,母亲才算心满意足。她转身去给我取毛巾,因为隔着澡盆,不得
不弯下了腰。我下意识地歪了歪脑袋,就看到了她撅起的屁股。一时间,脑后的
伤口又不可抑制地跳跃起来。
如果说这个秋天有什么骇人听闻的大事,那就是女教师厕所偷窥事件了。在
与受害者的丈夫同场竞技两圈后,嫌犯王伟超终被擒获于新宿舍楼肮脏的被窝里。
据说当时他脚上的回力鞋都没来得及脱下来。王伟超为此获得了一个记大过处分,
理由嘛——夜不归宿。在厕所事件上冒险获得的成功,导致了后来王伟超更为大
胆的举动。九 十年代席卷全国的下岗浪潮中,依托三线建设发展起来的平海特钢
首当其冲。心思活络的,大多自谋出路。作为钢厂子弟,父母停薪留职外出创业,
让王伟超无疑成了条撒欢的野狗,急于四处发情的他,毫不掩饰跟女人「交配」
的渴望。
钢厂很大,家属区也很大。呆逼说,王伟超那次的偷窥行为并没让他看到什
么,倒是让他明白了一个道理:「在厕所里,只有女人才看得到男的鸡巴,男的
根本看不得到女人的屄。」就是这样,那个秋风飒爽的午后,两二货走在厂区空
旷无人的巷道里,所进行的逼屌话题使他们身体热气腾腾。头顶的阳光,无边无
际地铺展开去,白得耀眼,仿佛 欲望泛滥成灾的镜像。后来,在一处门可罗雀的
店铺前,王伟超说买包烟,进了店里却发现没人。于是隔着柜台,王伟超朝里不
经意张望了一眼,随后呆逼就看到了他神秘的招手。
然而,呆逼的兴致勃勃并没有持续多久,他从柜台后面侧门看到的情形,使
他大失所望。一个五十来岁的女人,正坐在后堂躺椅上打盹。女人白白净净,屁
股很大,胸脯蓬勃的不像话,嘴角似还涎着口水。但使他吃惊的是,王伟超的呼
吸变得杂乱无章了。他听到王伟超紧张地问:「想不想看屄?」
呆逼怔了一下,指指那个大婶,惊讶地问:「你想看她的?」
王伟超脸上的笑容有些滑稽,说:「咱们一起上。」尾音甚至带着颤抖。
呆逼瞥眼王伟超,迟疑不决:「这么老?」
「操,磨磨唧唧的,」王伟超脸色通红,低声吼叫:「那可是真的。」
呆逼无法说服自己与王伟超一起行动,可王伟超因为激动,而流露出的颤抖
和不安,让呆逼感受到了心惊肉跳般的兴奋,他说:「你上,我给你放哨。」当
王伟超越过柜台,回过头来朝他意味深长一笑时,他仿佛看到了秋日暖阳下跳动
着的青涩印记。
呆逼并没有呆在店铺里面,王伟超扑到那位老大婶身上去的情景,他可以在
想象中轻而易举地完成。作为一名患难与共的「同志」加「战友」,呆逼认真履
行起了自己的职责。这逼跑到门口巷道,两头张望着,看是否会有人朝这边走来。
紧接着,他听到了一种来自于身体倒地的声响,仿佛还滚动了一下,接着是几声
惊慌的「嗯啊」「喔」「啊」,显然那位年届五十多岁的女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
么。待老人明白过来以后,呆逼就听到了一个苍老和忿怒的声音:「畜生,我都
可以做你奶奶。」
这话使呆逼哑然失笑,他知道王伟超的冒险已经成功了一半。接下去,他又
听到了老人仿佛忏悔般地喊叫:「作孽呵。」
很显然,这位大婶根本无法抵抗王伟超的猛烈进攻,她的气愤,因为年老力
衰,只能 转化为对自己的怜悯。壮如牛犊的王伟超三下五除二,扯掉老人长衣短
裤,鼻息已是格外粗重,咕噜咕噜吞咽着口水。呆逼转身趴到门口,扶着门框往
里瞅时,于是看到了跪在地上,拚命掰着女人大白腿的王伟超。而那个摊在地上
的垂暮老人,则抚摸着自己可能扭伤的肩膀,口齿不清地嘟哝着什么。「黑乎乎
的屄毛都露出来了」(呆逼语)。
遗憾的是,与大多数同龄人别无二致,掏出直挺挺的鸡巴后,王伟超居然抓
耳挠腮起来。后来这货趴到了女人身上,着急忙慌的朝胯下胡捣一通,结果发现
全顶在了屁股和毛丛、甚至肚皮上。「喂,小兔崽子,鬼鬼祟祟的干啥喔你?」
也正是此刻,呆逼猛然扭过头,就看到了几个人朝这边走来。有两位是钢厂保卫
处的,另一位有点面生。那俩身着 浅灰色制服,腰扎武装带,别着对讲机的威猛
大汉,让呆逼心惊胆战。他甚至来不及警示王伟超,就像头得了瘟疫的老狗一样,
落荒而逃。呆逼拚命向外跑,不停回头张望,却始终看到一个手提警棍的大汉远
远追来。直到翻过院墙,泅水涉过厂区后面那条小河,呆逼才惊觉好像遗忘了同
伴,以至于后来,脑海里一直回响着王伟超那悲怆而绝望的声音:「完蛋了,真
鸡巴完蛋了,驴日的xxx !」
「妈屄的,老子把肺都跑肿了。」呆逼喘息着,上气不接下气,浑身湿淋淋
地说。那个午后的阳光,覆盖在他愚蠢的脸上,我突然很想给他两脚。于是,我
就给了这家伙几脚,外加一顿老拳,毫无办法。
真的是一点办法都没有,由于强奸未遂,王伟超判了一年少管。他父亲母亲
表哥表嫂都从南方赶回来,请了律师,又与受害者协商补偿事宜。然而「该犯因
未满16周岁,但采用暴力手段 胁迫、猥亵妇女」,「且在校期间有相关前科」,
属于累教不改,故仍须羁押于监所接受「管理 教育」。
这事对我影响到底有多大,很难说的清楚,但有一点却确定无疑。这之后,
母亲似乎就把我看得越来越紧了,简直恨不得找条铁链给我锁起来。记得那阵陈
老师到家里串门,谈到这事儿时说:「你说现在小屁孩,鸡儿才那么点大,胆子
却不小。」我当然很想告诉她,我不小了。然而下意识的偷偷瞟了母亲一眼,不
想她竟也看过来,搞不好为什么,我心里一阵发毛。果不其然,熊熊大火般燎来:
「听见没,再给我没点分寸,到处瞎晃悠,看我治不死你!」这大概就是此人暴
躁的一面,老实说,我也是第一次领略。
秋天结束之前,邴婕也消失不见。听说是去了平阳。对此我几乎毫无觉察。
直到有一天发现好久没见过她,我才一阵惊慌失措。于是大家告诉我邴婕转校了。
他们惊讶地说:「你竟然不知道?」我当然不知道,我只知道最后一次见她是在
学校附近的八路公交站台。我蹬着破车到邮局取最新一期的通俗歌曲。远远地,
她就朝我微笑,洁白得不像话。我慢悠悠地骑了过去,就像慢悠悠地驶过了苍白
而粗鄙的青春期。我目不斜视,以至于再也记不起她的模样。
********************
不可思议,火箭竟然赢了。我大叫一声好,引得众人侧目纷纷。
此刻我坐在二号食堂的二楼大厅里,对面是我的女朋友。而她身后,悬在半
空摇摇欲坠的,是一台21寸长虹彩电。周遭人声鼎沸、空气油腻,麻子似的雪花
点不时攀上莫布里的脸庞,但他一个后仰跳投,还是一举命中。106 比103 ,火
箭险胜掘金。女主播的嘴无声地蠕动着,却也不能阻止字幕的滚出。真是没有办
法。我猛咬一口馒头,朝陈瑶摊了摊手。
母亲走后就起了风。平阳多风。一年的大部分时节里,你总能看到五颜六色
的塑料袋纠缠一起,氢气球般漫天飞舞。我紧攥网兜,快步走过光溜溜的柏油路。
我只想知道比赛结果。然而宿舍门庭紧闭。不光我们宿舍,一溜儿——整个法学
院二年级的傻逼们像是同时人间蒸发。老实说,这阵势近两年来都难得一见。我
不由有些兴奋,简直想就地尿一泡以示庆祝。
转身拐过楼梯口,我就碰到了杨刚。他唾液四射:「你个逼,可把我们害苦
了!」说着他来拽我的网兜。我一闪就躲了过去。他奸笑道:「3 号楼201 ,师
太等着你喔。」
我问火箭赢了没,他说:「妈个屄,刚给师太放出来,老子还没吃饭喔!」
接下来,在芳香扑鼻、令人作呕的樱花 小路上,我陆续碰到了更多同学。他
们说:「打你电话也不接,这下有的爽了!」他们说:「悠着点,别给师太一屁
股坐死了!」他们说:「靠,柚子都带来了,要耍啥新花样吗?」遗憾的是,对
比赛结果大家都一无所知。
我赶到时两点出头,偌大的阶梯教室空空荡荡,三三两两的人犹如棒子上残
留的玉米粒儿。当然,最大那粒就是贺芳。是的,大而拘谨,像块老母猪肉,任
谁谁也不愿夹上哪怕一筷子。啊,这样说也不太对,至少有点过时。因为新学期
一来,整个法学院都流传着一个感人至深的爱情故事:老贺和小李搞上了。
老贺就是师太,也就是贺芳——不要跟贺卫方混为一谈,虽然据我所知两者
都毕业于西政。她老人家乃我们院民商学术带头人之一,是为老牛;小李喔,新
来的研究生助教——太年轻,连名字都可以忽略不计——是为嫩草。两位师长正
大光明,惊天动地!不少人声称他们曾亲眼目睹两人如何在光天化日之下卿卿我
我。什么老贺关爱小李,小李把老贺捧在掌心,颠来倒去的意象无非是枯木逢春
——在李老师挑逗下,贺老师那张四四方方的脸上泛起了一朵娇羞的花。
简直岂有此理!虽然老贺已离异数年,小李也尚未婚配,虽然恋爱和婚姻自
由受我国法律保护,但还是有人不乐意了。首先,院里边就不太看好这桩 自由恋
爱,总觉得从影响上讲有点惊世骇俗。自然这只是传说,我又不是院领导。其次,
李阙如也不太看好这对老少配,他是这么说的:老子姓李,他也姓李,所以老子
就得叫他爸爸?这当然也是传说,不过相对来讲要靠谱点,毕竟杨刚和李阙如都
是024 班的。
对于李阙如我所知甚少,总结起来大概有以下几点:第一,他的名字来自于
台湾民法典,也经常见诸于王泽鉴的民法理论中;第二,他顶着头五颜六色的鸡
巴毛,走路一蹦一跳,说话像放屁:第三,他曾经留学加拿大,结果一年不到就
变成了家里蹲,后来给塞到我们院来——好嘛,法学院就是垃圾回收站。第四,
他老不是属鸡就是属狗,甚至属羊、猴,有点垂垂老矣的意思。
当然,再老也老不过他妈啊。又老又贼。
我刚打后门进去,坐在讲台上的老贺就抬起了头——只那么一瞟,又垂了下
去。我顺着台阶狂奔而下,一路「噔噔噔」都没能让她再次抬起头来。我气喘吁
吁:「贺老师。」
贺老师翘着二郎腿,埋头翻着手里的几张纸,大概没听见。于是我又重复了
一遍。贺老师还是没听见,她穿了双红底高跟短靴,晃动间竟有几分俏皮。我只
好走上讲台,放大音量说:「贺老师,我来了!」这下贺老师总算抬起了头。她
戳我一眼,注意力就又回到了讲义上。我真想一网兜抡死她。
好在这时老贺开口了:「你来了?」
「来了。」
「你来干啥?」
我没话说了。我真想说「还不是你让我来的」。一片 静默中,自习爱好者们
饶有兴趣地把目光投了过来。
「懒得跟你废话,民法还想不想过?」好半晌老贺冷笑一声,拍了拍讲桌。
一时粉尘扑鼻,连始作俑者都向后倾了倾身子。
我当然想过,于是我说:「想过。」
「想?那你为啥逃课?」老贺仰起脸,压低声音:「死(十)点半等你等到
两点半,屎(四)个小死(时)!」
贺芳短发齐耳,肉鼻丰唇,一笑俩酒窝,真不能算难看。加之肤色白皙,以
及无框眼镜后那双狭长而知性的凤眼,好好拾掇拾掇倒也有几分韵味。只是在这
空旷教室里,配上四十不分的平阳普通话,陡然让人觉得滑稽。台下已有人窃笑
起来。
「啊?四个小死(时)!」老贺不甘心地补充道。阳光扫在她的眼镜上,白
茫茫一片。
我再也慾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顿时教室里哄笑一片。
老贺二话没说,收拾好东西,起身就走。擦身而过时,我轻揪住她的衣袖,
小声叫道:「贺老师。」
「滚!」老贺嘴唇都在发抖。
愣了片刻,我擦擦冷汗,赶忙追了出去。
老贺一米六出头,大概疏于运动,有点丰满过度。她脚步飞快,鞋跟踹在地
上,振聋发聩。叫了几声「贺老师」,她愣是不理,我也只能在后面跟着。
贺芳平时脾气就臭,不解风情,江湖人称牛皮糖师太。无奈我们的民商刑三
大件都由她带。学术水平嘛,我还没有评价的资格。倒是听说老贺以前兼过律师
和纪检,离婚后就一头扎进祖国的法学 教育事业之中了。研究生、本科生,西大
和省师大,她都有课。老贺前夫也曾是院里的老师,后来进了政法系统,听说现
在是省高院执行局局长。从这个角度看,李阙如这种废物的出现多半无法避免。
进了院办大楼,迎面一个老师打招呼:「贺老师这么急啊。」老贺点着头就
蹿进了电梯里。我三步并作两步,赶忙挤了进去。「贺老师,我错了。」我眼泪
都差点挤出来。
「错了?!」出乎意料,老贺竟然扫了我一眼,「你哪儿错了?!」
我发觉柚子真他妈沉,勒得手疼。
「你牛,全年级二百号人,就你脾气大!啊?逃课还要耍大牌啊!」老贺声
音本就低沉,激动起来简直像黄鼠狼。「了不得啊,」她猛地拽起我的网兜,又
用力甩开:「你牛。」
到了老贺办公室我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她一屁股坐下,就让我给辅导员
打电话。辅导员更是个二逼。于是我摇了摇头。
我说:「贺老师,我真的错了。」
老贺打开电脑,不再理我。她翘起二郎腿时,一脚踢在桌楞上,咚的一声响。
我这才发现她裹了条肉色丝袜。继而我注意到她穿着件毛喔包臀裙。这两年
刚流行,中年妇女我真没见几个人穿过,何况是一向老土的贺芳。啊,爱情的魔
力!
如果不是身陷囹圄,我真想即兴赋诗一首。
「活该!」陈瑶埋头喝了口没有羊肉的羊肉汤,眼神亮晶晶的:「那你咋出
来的?」
咋出来的?这就要感谢李阙如了。老贺沏上一壶茶,就玩起了纸牌。刷刷的
发牌声挠得人浑身痒痒。我呆立一旁,也不知杵了多久。不时有人经过,跟老贺
打招呼。我毫不怀疑他们惊讶的眼神——高等 教育哪还有训斥学生这一套。然而
毫无办法。我只能盯着老贺的脚,后来是粗腿,再后来是藏在休闲衬衣里的大胸。
终于,老贺不满地砸砸嘴,抬起了头:「我劝你老老实实把辅导员叫来。」
借此机会,我双手捧起网兜,请求敬爱的贺老师允许我把它放到桌子上。老贺哼
了声就又垂下了头:「辅导员不来,你就等着挂科吧。」我只好把柚子抱到怀里,
欣赏起老贺和电脑的纸牌大战。总体来说老贺略胜一筹,但不少牌她打得太臭,
我简直想越俎代庖,痛杀一局。这又引起了老贺的不满,她说:「就没见过你这
么皮的学生!」
这当口李阙如冲了进来。他一头鲜艳的鸡巴毛在跳动中四下飞舞。
「啊。」看见我时他这么说。
老贺说:「你咋来了?」
李阙如搭上我的肩膀:「why can 『ti?」
老贺端起茶杯,不再说话。李阙如一屁股坐到沙发上,扯着嗓子哦了下,也
闭上了嘴。房间里静得有点夸张,我只好咳嗽了一声。老贺放下茶杯:「说吧,
你逃课干啥去了?」
我实话实说。
「我都不敢逃课,你胆子倒不小。」李阙如不知从哪儿拎出来一台笔记本,
也没开机,十指在键盘上嗒嗒作响。
「你消停会儿,」老贺扭扭脸,「电脑别到处乱扔,丢了我可买不起。」
「又没让你买。」李阙如开了机。
「说吧,咋办吧?」老贺冲我仰起脸。
这下我真的无言以对。
「还能咋办?请你撮一顿咯。」李阙如躺到沙发上:「我妈可到现在都没吃
饭,我也没敢给她带。」
「闭嘴行不行!」老贺腾地站起来,掀起一股猛烈的风。我顿时有点羞愧难
当。李阙如也没了音。好半晌她才又坐了下去,长吁口气,声音都有些低缓:
「不叫辅导员也可以,你看这样行不行?」
「这不便宜你啦!」陈瑶在桌下踢我一脚,又操起一个糖油煎饼:「最后一
个,不敢再吃了。」
这可真是便宜我了。
老贺提出一个解决方案,然后假惺惺地征求我的意见。遗憾的是我只能点头
如捣蒜。她的方案是这样的:第一,写一份保证书,其中载明「如再旷课,不计
学分」;第二——「第二,」老贺抿了一口茶:「这节课讲啥,知道吗?」略一
犹豫,我还是摇了摇头。她倒挺淡定:「你就粗浅地论证下物权行为的无因性,
一万字上下,不求多深奥,没问题吧?」。
「当然没问题。」在李阙如的蠢笑中我捏了捏网兜里的柚子。临走,老贺又
提醒我一个月内交上来。我如临大赦般感恩戴德。
「天大的好事儿啊,你就专心写论文吧,省得来烦我。」陈瑶满嘴油腻。她
奔放的吃相让人不忍直视。此君酷爱糖油煎饼,以及一切陕西美食。关于前者,
她说她爷爷就是卖煎饼的,那可是平海一绝。但我从未听过他老人家的大名。关
于后者,她说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陕西人,热爱家乡小吃天经地义。她倒真能讲
几句陕西话。
她说的太对了。为表赞同,我一口气闷光了小米粥。
「令堂走了?」。
「没有,吃完带你去见她。」
「不去。」
「咋?」
「说不去就不去。」
「有志气。」
「那当然,」陈瑶满意地擦擦嘴:「走吧?」她终于吃饱了。毫无疑问,我
的遭遇令她胃口大开。
「不来点柚子?」
「切,出去也能吃嘛。」我女朋友甩了甩马尾,露出狡黠而无耻的笑。在她
头顶,李连杰宣布:每个男人都应该有一件柒牌中华立领。
打食堂出来,夕阳西下。晚风吹得每个人的脸都红彤彤的。给母亲打了个电
话,跟她说我晚一点到,又问她在哪儿,让她要不随便点吃的先垫垫肚子。母
亲说在路上,还说「把那陈、陈啥也带来」。陈瑶在旁听得直笑,也不搭茬。我
斜眉歪眼地拿胳膊肘拐了拐她,说:「真不行,她还有事儿。」
刚打完电话陈瑶就偎了过来,她说:「让你暖和暖和。」
于是我只好把她搂得紧紧的:「你去哪儿?」
「琴房。」
作为一名信管专业的学生,陈瑶的手风琴搞得不错。据她说,自小学三年级
起她就「背上了这个包袱」。
可以想象,我女朋友正是那种在历次文艺汇演中总会风光亮相以展现我国素
质 教育丰硕成果的校园小明星。红绸布打土黄色的墙上耷拉下来,像老天爷垂下
的一根阴毛。沉甸甸的风从操场上掬起一把把黄土,把沉浸在欢乐海洋中的诸位
扬得灰头土脸。当然,它也会伺机抚过小明星的衣领,撩起她轻盈的刘海。之后
在掌声雷动中,她会鞠躬说:「表演结束,谢谢大家。」真是令人绝望。
督促陈瑶练琴的是她温和的父亲。初二那年父亲被判刑后,她便暂时得以解
脱。高中三年,父亲的角色转移到了母亲身上。这位前国家公务人员以一种咄咄
逼人的姿态表达了亏欠已久的母爱。直至陈瑶宣称,她死也不考艺术生。就是这
样,一个夭折的艺术家的故事,稀松平常。关于父母,陈瑶不愿多谈,我也无意
多问。只知道她父亲还没出来,而她母亲在平阳做生意。此外毫无疑问的一点是,
九八年父亲的锒铛入狱在我搞定陈瑶这件事上发挥了一定作用。某种程度上讲,
我们是有过共同经历的人。
然而琴房黑灯瞎火。它位于一处民房的顶楼,冬冷夏热,十分符合自然规律。
每当狂风暴雨时,四周便腾起蒙蒙白雾,让人恍若置身于孤岛之中。这样好不好,
我也说不准。不过有一点,不少女青年会慕名而来倒是真的。犹豫了下,我们还
是拾级而上。刚走出楼梯口,一阵猛烈的摇床声便涌动而来,夹杂着男女粗重的
喘息。我朝陈瑶摊摊手,她便掐了我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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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今我不懂韩东的第一志愿居然是北航,直到去年暑假,这货回平阳,说
要好好聚聚。除了杨刚,聚会上好 多人我不认识,地点是在大学城附近的一所院
子里。而这栋院子,就是韩家老宅了。其实这么说也不准确,实际上,应该叫范
家祖宅。也是那一天,我终于知道了这个神神叨叨家伙的显赫身世。韩父是红二
代,祖籍江西,现任省委副书记、省长,主抓我省全面工作。以前总听杨刚说,
韩父在苏联进过修,「这待遇,在五 十年初代可不多见」。接下来参加了韩战,
也打过对印反击,负过伤。结果拖到三十多岁才成家立室,而对象则是时任平阳
市武装部长范爱国的女儿——范仲丽。记得那天几杯 啤酒下肚,聊起这事,韩东
说,父母的婚姻充满了典型的封建传奇色彩,到底如何传奇,他没详说,我也不
便细问。不过,也正因为如此家世,韩父从小就 教育儿子要「劳其心志苦其筋骨」,
立志长大后当个空军飞行员,保卫祖国的蓝天疆土。韩母当然死活 不同意,一直
对前者的「官僚」作风颇有微词。
后来嘛,后来我只好「靠」了一声,怪他瞒我这么久。而后果就是,这老宅
反正「闲也是闲着」,让我帮忙「照看」一下,直到毕业离开平阳。「操,」我
擂他一拳:「工资工资。」
我当然没要工资。就这样,我莫名其妙成了这宅子的守护人。说是照看,其
实就是免费借住罢了。而对于这事,母亲自然没有反对。她的观点是,就该多交
些良师益友,「出门在外,朋友同学间相互帮衬在所难免」。记得去年她来平阳,
我还让她在这小住了几天,而她的评价是「还行」、「总比在外面安全。」
赶到范家老宅时已经六点十五分,这是个城中村,地处大学城与小镇之间。
偏是偏了点,重点是安静,空气环境也都不错。「繁华大 都市,这样天然的负离
子氧吧可不多见」,母亲如是说。记得那天,母亲忙活了大个下午,才把这处远
离闹市区的独门院落收拾干净。羞愧地说,除了母亲来平阳那几天,我很少呆在
这里,也没带陈瑶来过。具体什么原因,我也说不好。也许闲暇时间我不是在网
吧,就是在学校阅览室,更多时候则是被大波拖去整他那个狗屁乐队。
将陈瑶送到学校,我坐车往回赶。距离本就不远,心情大好,速度自然也不
慢。快进城中村时,母亲打来电话。
我说:「妈。」
「你在哪?」母亲很平静的声音,我倒是吓了一跳。
我说,就快到了啊。
「吃点啥,林林。」
我汗马上下来了,忙说:「你啥我吃啥呗,妈,我马上到。」
「那行。」母亲平和的语气总能给我如沐春风的感觉,一瞬间,下午在师太
那的郁闷一扫而空。
平阳的老房子大多古色古香,掩映在树荫下的范家老宅,砖木结构,至今保
留着清末民初原貌,与传统民居院落并无二致。刚打开门,我叫了声:「妈。」
「来啦,林林。」母亲从里屋出来。也许刚洗过澡,那修长莹白的脖颈,云
髻高挽,梳子斜斜的插在云端,像根避雷针。
我不由吸吸鼻子,说:「咋回这么早。」
「要不还得早,」母亲散开盘在一起的秀发,湿漉漉的,清香扑鼻:「在路
上买了点东西。」
「啥东西?不见老同学喔吗。」
「买台电脑,听说这牌子还行。」母亲眨眨眼睛,颇有些促狭的味道:「要
不你给看看?」
「啊,」我一时没反应过来,楞了楞。
「行了,啊啥啊,」她笑笑,说:「给我儿子的,学习用得上。」
「啥牌子,」我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其实我很想大喊「妈,我爱你」,
又觉得非常俗套,于是挠挠后脑勺:「这又花多少钱。」
说老实话,母亲自从接手评剧团,就一直为钱发愁。按奶奶的话说,「就一
钢镚儿掰八瓣,够那剧团塞牙缝不」、「也就是你妈,死扛到今天」,「可遭罪」。
「你管我的。」母亲扭身进了厨房:「联想。」睡裙下左右颠动的肥白宽臀,
让我突然亿起杨刚曾说过的陈家舞会。不知怎么搞得,我的心脏开始剧烈收缩。
「老同学见面,很有气氛吧?」我跟进厨房,有点不死不休的意思。
「 喝茶,闲聊呗。再说,都四十多的人了,也没啥好聊的。」
「妈,你那时候一定是校花,追你的不少吧?」我搞不懂为什么要这么说。
果然,母亲瞥了我一眼:「滚滚滚,......洗你澡去,我要做饭。」
洗澡换完衣服出来,我坐在沙发上正准备鼓捣下电脑,却意外发现餐边柜里
摆了几瓶葡萄酒。刚站起身拿出一瓶,母亲把包子端了上来,我说:「妈,你带
来的?」
「你姥爷酿的,要喝啊?」
当然要喝,那晚母亲做了我喜欢的小米粥,包子,凉拌莴笋。包子理所当然
不是韭菜鸡蛋馅儿就是豆沙馅儿,还有地道的鸡蛋疙瘩汤、拍黄瓜。她知道我反
感油煎味,每次总会从平海带些自家的牛肉酱,卤猪蹄啥的,这次居然带了葡萄
酒。母亲平时不喝酒,但我知道她还是有点酒量的,而且相当不错。
给母亲满上一杯,我说:「欢迎光临寒舍指导生活。」
她切了声,白我一眼,眼角鱼尾纹泛出光泽,煞是好看。她头发尚未风干,
依旧的湿漉漉,轻舒藕臂夹菜时,泛发出的那种母性隐秘气息,瞬间让我某个部
位蠢蠢欲动。望着那明眸皓齿、白皙颈脖,我漂浮的眼神就顺着滑下去,落在那
丰满蓬勃的胸口。
「发啥楞你,」母亲抬头看我一眼:「吃菜啊!」
我赶紧低下头,吃菜:「啥时回平海。」
「咋?刚来就赶老娘走啊。」母亲的笑对我有莫大冲击力:「傻样!」
我红着脸,只好抿了口酒。
几杯酒下肚,母亲也开始面泛潮红。这才四月,天气却热得不像话,可能喝
的又是葡萄酒,她棉质睡衣的领口和胸口都出汗了。虽然是格子纹的,但还是能
隐约看见母亲的白色文胸。我咽了口水,看来姥爷这酒,真不能多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