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楚无过
字数:21349
2020/04/12
第九章
早起竟然是个阴天。01bz.cc01bz.cc灰蒙蒙的,像是墨汁挥发到了空气中。梧桐却一如夏日
般繁茂,花花草草清新怡人,连鸟叫虫鸣都婉转似往昔。我轻掩上门,小心翼翼
地踏入这个初秋清晨。父母卧室黑灯瞎火。我竖起耳朵,没有任何动静。这多少
让人松了口气。然而,等蹑手蹑脚地熘向厨房门口,瞥见那拉得严严实实的卧室
窗帘时,一种莫名的不安猛然从心头窜起。一时间,连徜徉于方寸天地的澹蓝色
丹顶鹤都变得陌生起来。
这套窗帘父母用了好久,几乎贯穿我整个幼年时期。我却从没发现丹顶鹤的
嘴竟然那么长,弯曲得像把剪刀。
愣了好一会儿,我才扭头掀开了竹门帘。厨房门大开着,微熹晨光中屎黄色
的搪瓷缸赫然蹲在红漆木桌上。还有陆永平那天用过的水杯,墙角的方凳以及躺
在地上的半只油煎,一切都那么心安理得。搞不懂为什么,我突然就眼眶一热,
险些落下泪来。
原本我想给自己搞点吃的——事实上大半夜肚子就开始咕咕叫——当看到油煎时,
我才意识到哪怕老天爷降下山珍海味我也一点都吃不下去。刷完碗筷,我倚着灶
台发了会儿呆。我想如果自己精通厨艺的话,理应为母亲做顿早饭。当然,搜肠
刮肚一番后,我便自惭形秽地打消了这个念头。之后上个厕所,又跑到洗澡间抹
了把脸。再次站到院子里时,天似乎更阴沉了。自行车舒舒服服地躺在地上。
我捋了几片凤仙花叶,自顾自地轻咳了两声,却依旧捕捉不到母亲的动静。
血迹和呕吐物还在,有点触目惊心。几张干结的地图金灿灿的,像一块块精心烤
制的锅巴。我三下五除二把它们收拾干净,然后轰隆隆地开了大门。
推上车刚要走,我终究没忍住,冲着丹顶鹤叫了声「妈」。没人答应。又叫
了几声,依旧石沉大海。眼泪顷刻汹涌而出。扔下自行车,在大门口站了半晌,
我缓缓朝客厅走去。然而,客厅门反锁着。我顿觉头皮发麻,整个人像是被抛到
了岩浆里。求生本能般地,我大声嘶吼,疯狂地舞动手臂。朱红木门在颤抖中发
出咚咚巨响。
终于, 窗口亮了灯。没人说话,只有我粗重的喘息和汗水击穿地面的呻咛。
骑车出门时,我蹬得飞快,湿沉的空气在耳边哗哗作响。村后隐隐传来老头
老太太的吆喝声,他们不光是给自己个儿鼓劲,还要把睡梦中的懒逼们一举惊醒。
据说他们要跑到水电站再返回,可谓一路猿声啼不住,曲艺杂谈不绝耳。可
怕的是,这些运动健将兼艺术家几乎伴我度过了整个青春期。
在大街口老赵家媳妇叫住了我,要求我载她一程。她穿了套旧运动衣,把自
己裹得浑圆。我黑着脸不想说话,她却一屁股坐到了我后座。没走几步,蒋婶敲
敲我嵴梁:「你个小屁孩劲儿挺大。」我懒得说话,一个劲猛冲。
她问:「要迟到了?」
我摇摇头。
到村西桥头她下了车,小声问我:「昨晚你家咋了,还有刚刚,杀猪一样?」
我心里咯噔一下,哪还说得出半个字。
她说:「别狗脾气跟你爸一样,惹你妈生气。」
我蹬上车就走。
蒋婶还在喊:「你也不带伞,预报有雨啊。」
果然,没骑多远便大雨滂沱。沉闷的风声和爽快的雨声催人入眠。我支着眼
皮,硬是捱了下来。沿着平河大堤一路狂飙,才知道原来这道河坝这么长,好似
没有尽头。飞溅的雨丝不时灌入干裂的嘴唇,和着脑袋里的熔浆得我面红耳赤。
我不时挤出两声掺杂喘息地低吼,却在比大雨还要轰鸣的风声中消逝不见。
雨下起来几乎没完没了,到底下了多久,我也说不好。连日的大雨,平河像
是被煮沸了,汹涌澎湃。层层叠叠的浪花翻卷着顺流而下,显得格外焦躁不安。
站在堤顶极目远眺,那些造型雷同、雾气朦胧的鸽子笼尽收眼底。近两年城
区扩张的厉害,老家属院的两居室位于鸽笼群东侧二楼,我对这里的唯一印象,
便是楼下长得望不到头的晾衣绳。母亲说,这栋楼依然属于市 教育局资产,小产
权房交易不受法律保护,买方是文教系统的人。看情形,房子过户后也闲置在那,
显然无入住迹象。或许也得拆迁了吧,谁知道喔。童年时我很少呆在这里,在这
个四十多平、比坟墓还死寂的房子里,除了一张蹩脚木床,如今再无任何长物。
我在床上躺下,又坐起。再躺下,心烦意乱,周遭一片黑暗。冷冰冰的雨雾,
从窗外刷进来,溅到似裹尸布惨白的墙壁,然后,又变魔术似的沿着万有引力扭
曲滑落,黄灿灿地摊在灰头土脸的地板上,像老天爷撒的泡牛尿。其时其地,我
不知道我在否定什么,又想祈求什么,仿佛患上夜盲症的溺水之人,屋子里熟悉
而陌生的气息,让我无比抓狂。于是,那张父母躺过的木床,便成了我——一个近
乎于精神分裂者发泄的目标。我发疯似地用拳头、脑袋捶打、撞击坚硬的床架床
板。遗憾的是,任何试图改变软体与固体物理形态的行为,结果都将是鼻青脸肿
头破血流。父母搬回村里时,隔壁房有口深红色的 大木柜——由于过于陈旧、笨
重,没能拿走。掀开厚重的柜盖,折腾到精疲力尽的我,就像死人那样直直地仰
躺在木柜里。睁开眼睛,望着阴森森的天花板,我猛然产生了被装进棺材的感觉。
至今想不起那天我在木柜里躺了多久。只记得雨停了,煞白的月光像是要把
天花板削下来,我直挺挺地躺着,像生下来就躺在那儿一样。窗外没有任何动静,
连张也都识趣地闭上了嘴。后来我在平河游泳,浮浮沉沉中似有哗哗水声漫过耳
际。恍惚间又好像母亲在洗澡,我几乎能看见洗澡间昏黄的灯光。猛地坐起,夜
悄无声息。我摇晃着,轻轻踱向 窗口,鸽笼里黑灯瞎火,胃酸一阵阵往嗓子眼猛
冲,肚皮粘在脊椎上扯也扯不开。几经犹豫,我还是拉开门晃了出去。月亮不知
何时隐去,模煳的幽光宛若远古的天河。我背靠楼口不知道杵了多久,我多么想
唱首歌。鸽笼里的月光便突然又亮了,亮得晃眼。这样说也许不对,确切的说,
应该是太阳。从树的倒影,我知道了太阳的位置,它已经在正东方向,距离地平
线已经有两杆子高。
阳光底下,环城路上尘土飞扬,一辆黑色奥迪,从太阳升起的方向,以每小
时50迈的速度威风凛凛地飞驰而来。在奥迪后面,有两台上白下蓝的桑塔纳,警
笛发出尖锐的啸叫。我眼睛眯开了一条缝,虚弱的视线,射到那警车上,不知是
否冲我而来?我感到脑海里像电影银幕一样,晃动着很多死人影子,有陆永平影
子,有母亲影子,甚至还有父亲的影子。正愣神间,一辆黑色凯迪拉克catera,
在两辆沃尔沃的前后护卫下,从家属院西侧疾驰而出。车到了鸽笼前,猛地拐进
院子,停在楼前的空场上。都是紧急刹车,勇猛而稳重。尤其那辆车头焊着对金
光闪闪的大牛角,似匹猎豹,在狂奔中甩出个飘移,戛然而止,这未免有些过于
夸张。
我「靠」了一声,甚至想大声惊呼,但贫瘠的肠胃压制了我所有情绪。外边
的场景太精彩,先是从两辆沃尔沃里钻出来四个人。黑色风衣、黑色墨镜,黑色
的短发似刺猬毛支棱着,宛如四块人形焦炭。然后大牛角前面车门下来个人,同
样是一身黑衣,居然是那个让我叫「刀哥」的工头。
「刀哥」麻利的转到车后,拉开车门,手掌护住车门上框。于是,一个动作
轻快但不失沉稳地人就钻了出来。这货比其他几个逼都高出半头,也是一身黑。
与众 不同的是前者黑框眼镜,文质彬彬,嘴里叼着支雪茄,像半截烤焦的牛
鞭。
我坚信——这样的雪茄一定是从古巴进口的,如果不是从古巴那也是从菲律
宾进口的。青蓝色的烟雾从黑框眼镜的嘴巴和鼻孔里喷出来,在阳光下变幻着美
丽的图案,让人喜感莫名。后来,奥迪车上下来个身穿浅黄色短裙的女人。她的
裙子短得徒有裙子之名,稍一摆动,就露出缀着蕾丝花边的内裤,硕大的臀部把
短裙撑得真要裂开似的——多么熟悉的屁股啊。女人四十出头,脖子上围着条浅
黄色丝巾,宛如一束活泼的火苗。她落落大方地走到黑框眼镜面前,摘下墨镜,
露出两只忧伤的眼睛,淡然一笑,说:「梁总您好,我是市文化局的牛秀琴。除
了河神庙这片儿,其他开发区都差不多拆迁完了吧?」声音很模糊,以至于我不
能确定是否完全听清了他们的对话内容。
黑框眼镜定定地立着,因为眼镜的缘故,看不懂他的表情。好半响,他将手
中的雪茄,似乎是漫不经心地投向那两辆警车的方向,「兴师动众的专程跑一趟,
就为了这事儿?」我不知道他为何要这样说。
「省委已作出明确指示,手续流程没完备之前,所有工程可能都必须得无条
件停下来,这是刚下发的通知。」递过一封牛皮纸,牛秀琴笑容可掬,甚至可以
说风情万种。
「是吗,选址意见书和土地转让协议不都签了。」很有磁性的嗓音,像磨穿
过三千张老牛皮。
「上面对非物质文化和古遗迹保护这块儿越来越重视,甭说平海,整个平阳
不定啥时候就得变天儿嘞......」牛秀琴声音越来越低。
黑框眼镜突然问道:「新来的局长是不是姓陈?」随即欲言又止,「行了你,
小题大做。」瞥了眼桑塔纳,然后就走向他的大牛角。
「刀哥」抢先一步,拉开车门。
大牛角飞快地倒退,调好了方向,哞地一声就上了大道。那四块人形焦炭,
迅速闪身进入另两辆车。两辆沃尔沃冲上大道,追随着大牛角,绝尘而去。呛鼻
子扎肺的汽车尾气,强硬地扑进鸽子笼。
我大声咳嗽着,心中满是惊叹。这简直就是黑帮电影的一幕经典片断。牛秀
琴戴上墨镜,让我更加吃惊的是,她居然对着鸽子楼门口走过来。我楞楞地看着
这个硕乳丰臀的女人,缺乏扬起头来看她上身的勇气。我只能看她屁股之下的部
分。她一步跨进了门槛,那久违的淡淡清香,让我产生了莫名的伤感和惆怅。然
而,一只柔若无骨的手,摸了摸我累累伤痕的脑袋,亲切而又古怪。好一阵,当
我抬起头,以为她能和我说点什么时,恍惚看到的只是女人炫目的背影。也不知
过了多久,头晕脑涨中不知身在何处。昏昏噩噩间,我总觉着鼻尖上压着个白花
花的屁股,白的刺眼,周遭也似乎白晃晃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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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几近过半,我才随爷爷奶奶回乡。记得在医院躺了3 天,虽然伤痕累累,
按医生的说法,「不外乎是些脑外伤」。奶奶帮我请了病假,其间牛秀琴往家打
过两次电话,也或许三次,我也不清楚,反正一直都没人接。出院后,应付爷爷
奶奶我自然轻车熟路,从没出过差池。幼年和群逼们打架,训狠了,闹别扭赌气
母亲和我十来天不说话可谓常态。「随你妈样儿,倔起来没完」,奶奶唉声叹气。
然而,在老姨家老呆着也不是事儿,我总觉得她们能给我问出点啥来。于是
经常趁没人注意,见天就悄溜出门,绷着个纱布在街上我一晃就大半天。甚至那
天神使鬼差地,我跑到了平海市政府门口,望着那栋倒扣的尖顶马桶——哥特式
建筑,左看右看,总觉得 不伦不类,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政府大院门岗森严,
一些上访者在门口徘徊。见我望着门洞楞神,上来一位披着羊皮袄的老大爷:
「有冤屈?」
我瞥眼体态龙钟的老者,没搭腔。老大爷脸上满是皱纹,却遮不住那股书卷
气。
他轻叹一口气,仿佛吐出了百年的沧桑。不经意地,连我都被感染,眉间就
染了些许老者的哀愁。
好在「你秀琴老姨很忙」,奶奶就一直催我回学校,「把落下的课赶紧儿补
回来」。我自然是屁颠屁颠,点头如小鸡啄米。扯着扯着,话题自然而然就无可
避免扯到了母亲那,爷爷咕哝着什么,我一句也没听懂。奶奶说「也不知你妈咋
回事儿,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后娘生的」、「你妈啥也不管,奶奶可不能」。我能
说什么喔,我无话可说。回家那天,牛秀琴开车直接把我放在了二中门口。记得
当时我想,如果母亲也来食堂打饭,我只需轻轻低下头,任她再眼尖也不可能把
我揪出来。
当然,这是痴人说梦。那一整天,我也没见到母亲。
后来忘了是哪节课,一到教室,尽管我已经尽最大努力去集中精力,但仍然
还是出现了问题。我坐不到10分钟时就感到头晕,就想躺下睡觉。渐渐地,唆唆
的讲课声、呆逼们的念书声都成了一锅稀粥。那个班主任赵老师刚开始还想修理
我——她是个女的,圆圆脸,鸡窝头,脖子很短,屁股很大,走起道来摇摇摆摆,
像河里的鸭子——但很快她就不再搭理我。赵老师是教数学的,在她的课堂上,
我不仅睡着了,更严重的是居然鼾声如雷。最后她实在忍无可忍,揪着我的耳朵
把我拎起来,大声在我耳边喊:「严林!」结果当然是我站起来,背靠后黑板罚
站了一下午。
晚自习放学我故意落在后面,没能看到母亲。事实上她来没来学校我都不知
道。凛冽的空气中,连呆逼们的嬉戏声都清新了些许。我从旁边急驰而过,惹得
他们哇哇大叫着尾随而来。那些粗鲁而幼稚的公鸭嗓至今犹在耳畔,像浅洼中飞
溅起的水渍,模煳却又真切。到家时,父母卧室亮着灯。我满头大汗地扎好车,
院子又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直到回家后第二天上午我才见到了母亲。记得是个大课间,所有的初三生都
在班级前的空地上练立定跳远。操场上响彻着第八套广播体操的指示音,传到教
学区时变得扁平而空幽。尽管有班主任阴冷的巡视,呆逼们还是要抽空调皮捣蛋
一番。我有些心不在焉,蹦了几蹦就蹲下去整理起鞋带来。
一个傻逼就说:「我要是你就请假了。」
我说:「干毛?」
他说:「头上有伤,一跳就炸。」
我说:「你妈才炸喔。」
他毫不示弱地说:「你妈。」
我嚯地站起来,刚捏紧拳头,他扬扬脸:「真的是你妈。」
果然是我妈。印象中母亲穿了身浅色西服,正步履轻盈地打升旗台前经过。
她或许朝这边瞟了一眼,又或许没有。这种事我说不好。只记得她迈动双腿
时在旗杆旁留下 一抹奇妙的剪影——天空蓝得不像话,母亲脖颈间的浅蓝纱巾迎
风起舞,宛若一团燃烧的蓝色烈焰。很难想象那段时间的心境,也许我根本就不
想去触及母亲,远远观望已是最大的虚张声势。
然而第三节课间,从厕所出来,途径教学区的拱门时,我险些和母亲撞个满
怀。这样说有点夸张,或许两人还离得远喔,只是骤然照面有些不知所措。当然,
不知所措的是我,说大吃一惊、屁滚尿流更符合事实。至今我记得母亲明媚的眼
眸,映着身旁翠绿的洋槐,如一汪流动的湖水。它似乎跳了几下,就平稳地滑向
一侧。我好像张了张嘴,没准真打算蹦出几个词喔。遗憾的是,我只是踉跄着穿
行而过。坐到教室里时,心里的鼓还没擂完,周遭的一切却踏踏实实地黯澹下来。
中午放学时我有些犹豫不决,在呆逼的招呼下还是硬着头皮奔向了学生食堂。
匆匆打了饭,我拽上几个人就窜到了食堂前的小花园里。我认为这里起码是
安全的。不想牛逼正吹得起劲,大家戛然而止。与此同时,我的屁股被踢了一下。
正待发火,背后传来小舅妈的声音,急吼吼的:「跟我走!」我一时有些发懵,
嘴里慾着饭,怎么也站不起来。
小舅妈当然不是省油的灯,她一把拧住我的耳朵,于是我就站了起来。不顾
我的狼狈鸟样,她捞上我的胳膊就走。有一刹那我以为母亲出事了,这让我的腿
软成了面条。但小舅妈说:「这几天跑哪去了?啊,真让人一通好找,给你点
好吃的咋这么难喔。」她噘着嘴,扬了扬手里的饭盒。我当下就想跑路,却被小
舅妈死死拽住。当着广大师生的面,我也不好意思做出过激举动。
进教师食堂时,我紧攥饭缸,头都不敢抬。我觉得自己快要死了,然而母亲
并不在。反是几个认识的老师调侃我又跟舅妈溷饭吃。我汗流浃背地坐在角落里,
右腿神经质地抖动着,却隐隐有几分失落氤氲而起。记得那天饭盒里盛的是小酥
肉。小舅妈打米饭回来,蛮横地往我碗里拨了一半。我说吃不完,她说她正减肥。
我就没话可说了。饭间小舅妈突然停下来,盯着我瞧了半晌。我心里直发毛,
问她咋了。小舅妈比划了半天,说该理发了你。不等我松口气,她又问:「你头
咋回事儿?上次打架可没见这么多伤。」我不置可否,她奸笑着踢我一脚:「要
不要报仇啊?」后来小舅妈问及父亲的近况,又问我想不想他。我这才发现自己
几乎忘记了这个人。然而不等歉意散去,一缕不安的涟漪就从心头悄悄荡起。
回教室的路上,阳光懒懒散散。我终究没忍住,问:「我妈喔?」
小舅妈切了一声,慾不住笑:「你妈又不是我妈,你都不知道我哪知道?」
当晚一放学我就直冲 车棚,在教师区找了个遍,也没见着那辆熟悉的车,我
有点不知所措。看车老头更是不知所措,他吹了声哨子,就要撵鸡一样把我撵走。
人流潮涌中,我跟 车棚外耗了好一会儿。只记得头顶的白炽灯巨大而 空洞,
几只飞蛾不知疲倦地制造着斑驳黑影。而母亲终究没有出现。
回家路上月影朦胧,在呆逼们的欢笑声中我沉默不语。01bz.cc到环城路拐弯处我们
竟然碰到了王伟超。大家都有些惊讶,以至于除了「我肏」再也挤不出其他词儿。
王伟超挥挥手,让他们先走,说有事和我谈。我能说什么喔,我点了点头。
王伟超递烟我没接,我说戒了。然后王伟超就开口了,他果然谈到了邴婕。我能
说什么喔,我说滚你妈逼。我蹬上车,又转身指着他说:「别他妈烦老子,不然
宰了你。」我实在太凶了。
下了环城路,连月光都变得阴森森的。我也搞不懂自己在想些什么。在村西
桥头猛然发现前面有个人影,看起来颇为眼熟,登时我心里怦怦直跳。村里犬吠
声此起彼伏,不远处的浅色背影优雅动人。我慢慢跟着,吸入一口月光,再轻轻
吐出。一时两道的树苗都飞舞起来。然而到了大街口,她一拐弯就没了影。我不
由怔了半晌,直到家门口才想起母亲晚上没课。进了院子,父母卧室亮着灯。待
我停好车,灯又熄了,厨房里却有宵夜。记得是碗云吞面,罩在玻璃盖子里,热
气腾腾。我站在灶台旁,狼吞虎咽地吃完了它。等洗漱完毕躺到床上时,眼泪才
掉了下来。一粒粒的,像透明的老鼠屎。
没两天,新宿舍楼正式投入使用。神使鬼差地,我就搬到了学校住。
记得是个周六,中午放学我就直奔家里。母亲不在,锅里闷好了咸米饭。我
坐到凉亭里闷闷地吃完饭,又懒洋洋地抠了会儿脚。阳光很好,在烂嘉陵上擦出
绚烂的火花,我突然就一阵心慌。回到自己房间,床上码着几件洗净的衣服,其
中就有那天晚上脱到父母卧室的运动裤。我有气无力地瘫到床上,再直挺挺地爬
起来,然后就开始整理铺盖。说铺盖有些夸张,我也懒得去翻箱倒柜,只是操了
俩毛毯、一床单,外加一床薄被。用绳子捆好后,我又呆坐了半晌。我甚至想,
如果这时候母亲回来,一定会阻止我。一时间,某种危险而又微妙的幸福感在体
内膨胀开来,我感到自己真是不可救药了。
入住手续草率而迅速,整个下午我都耗在篮球场上。其间隐约看到邴婕在旁
观战,一轮打下来却又没了影。我竟然有点失落。
四点多时回了趟家,母亲依旧不在,我就给她留了张字条。这种事对我来说
实在新鲜,有点矫情,简直像在拍电影。记得当晚搞了个数学测验,当然也可能
是其他狗屁玩意,总之晚自习只上了两节。当栖身崭新的宿舍楼里时,大家的兴
奋溢于言表。在一波波被持续压制又持续反弹的叽叽喳喳中,我翻来覆去,怎么
也睡不着。
星期天上午是实验课。九点多时,小舅妈虎着脸出现在实验室门口。她脆生
生的,却像个打上门来的母大虫:「严林,你给我出来!」在呆逼们幸灾乐祸的
窃笑中,我忐忑不安地走了出去。
台阶下停着一辆自行车,后座上扎着一床铺盖卷。小舅妈抱臂盯着我,也不
说话。我说咋了嘛,就心虚地低下了头。小舅妈冷笑两声,半晌才开了口:「不
跟你废话。你妈没空,让我给捎来。」说着,她从兜里翻出二百块钱给我。我条
件反射地就去接。她一巴掌把我的手扇开:「你还真敢要?」教室里传来若有若
无的笑声,我的脸几乎要渗出血来。小舅妈哼一声,问我住几楼,然后让我抱铺
盖卷带路。一路上她当然没忘撩拨我几句。
等整理好床铺,小舅妈让我坐下,一顿噼头盖脸:「是不是跟你妈吵架了?
啊?你可把你妈气得够呛,眼圈都哭红了——这么多年,我还真是第一次见。
干啥坏事儿了你,真是了不得啊严林。「她说得我心里堵得慌,于是就把眼泪挤
了出来。起先还很羞涩,后来就撒丫子狂奔而下。水光朦胧中我盯着自己瑟瑟发
抖的膝盖,耳畔嗡嗡作响。小舅妈不再说话,捏着我的手,眼泪也直往下掉。后
来她把钱塞我兜里,说:」我看你也别要脸,撑两天就回家住去。你妈保管消了
气儿。「临走她又多给了我五十,叮嘱我别让母亲知道。」还有,「小舅妈拽着
我的耳朵,」别乱花,不然可饶不了你。「
接下来的两天都没见着母亲。饭点我紧盯教师食堂门口,课间操时间我熘达
到操场上,甚至有两次我故意从母亲办公室前经过。然而并无卵用,母亲像是蒸
发了一般。这个念头冒出来时我简直吓了一跳。经过一夜的酝酿,我却渐渐被它
说服了。
周三吃午饭时,我眼皮一阵狂跳,心里那股冲动再也无法遏制。扔下饭缸,
我便直冲母亲办公室。哪有半个人啊。一直等到一点钟才进来个老头,问我找谁。
我说张凤兰,我妈。他哦了声,却不再说话。恰好陈老师来了,看到我有些
惊讶。
她说母亲请了一上午假,下午也不知道有课没,咋到现在都没来。之后她往
我家打了个电话,却没有人接。不顾陈老师错愕的目光,我发疯一样冲了出去。
校门紧锁,门卫不放行。我绕到了学校东南角,那儿有片小树林,可谓红警cs爱
好者的必经之地。翻墙过来,我直抄近路。
十月都快完了,庄稼却没有任何成熟的打算。伴着呼呼风声,它们从视网膜
上掠过,绿油油一片。 小路少有人走,异常松软,几个老坑也变成了巨大的泥沼。
两道的坟丘密密麻麻,在正午的僻静中发出藏青色的呜鸣。我跑得如此之快,
以至于脚下一滑,结结实实地摔了一跤。进了村,街上空空荡荡,暴烈的日光下
偶尔渗进一道好奇的目光。我记得自己的喘息沉闷却又轻快,而水泥路的斑纹似
乎没有尽头。
家里大门紧锁。我捶了几下门,喊了几声妈,然后发现自己没带钥匙,不由
整个人都瘫在门廊下。气喘匀了我才缓缓爬起,从奶奶院绕了进去。母亲当然不
在。
我找遍了角角落落,最后在楼梯口呆坐了好半天。再从家出来,日头似乎更
毒了。我心如乱麻,寻思着要不要到街上熘一圈。这时,一个声音惊醒了我。是
前院一老太太,正坐在榕树下吃饭,她远远问我今天咋没上学。我快步走过去。
她扒口饭,又问我是不是在泥里打滚了。劳她提醒,我这才发现自己在泥里
打了滚。
我问她见母亲没。她说:「上午倒是见了,从老二那儿拿了瓶百草枯。要不
说你妈能干,我还说张老师这身段哪能下地啊。」我转身就往家里走。「林林又
长高了。老严家真有福气......」她还在说些什么,我已经听不清了。
然而药桶安静地躺在杂物间,像是在极力确认着什么。我有气无力地朝奶奶
家走去。农 村妇女酷爱服毒自尽,尽管这种方式最为惨烈而痛苦。14岁时我已有
幸目睹过两起此类事件。那种口吐白沫披头散发满地打滚的样子,我永生难忘。
母亲从不是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人,但是对于死,我们又能说些什么喔。至少
对那时的我而言,母亲已经几乎是个死人了。
果然,爷爷在家。看见我,他高兴地发起抖来。我懒得废话,直接问他见母
亲没。他嘟嘟囔囔,最后说没。我又问奶奶喔。他说在谁谁谁家打牌。我就出去
找奶奶,结果跑了一圈也没见着人。回去的路上,我一步踩死一只蚂蚁。我感到
自己流了太多的汗,而这,几乎耗光了我所有力气。推开大门,我却看到了母亲。
她满身泥泞地蹲在地上,旁边立着一个绿色药桶。院子里弥漫着氯苯酚的味
道,熟悉得让人想打喷嚏。母亲还是那身绿西裤白衬衫,遮阳帽下俏脸通红,几
缕湿发粘在脸颊上,汗水还在源源不断地往下滑落。见我进来,她惊讶地抬起了
头。我想说点什么,张张嘴,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半晌我才一拳夯在铁门上,
眼泪也总算夺眶而出。我记得自己说:「你死哪儿了?!」我搞不懂这是怒吼、
哀号还是痛哭。只感觉手背火辣辣的,恍若一枚枚青杏从秃枝上冒出。
朦胧中,母亲起身,向我走来。我用余光瞥着,假装没看见。终于母亲摸上
我的肩膀,抚上我的脑袋。那截白生生的胳膊在我眼前扫过,宛若一条横贯夜空
的银河。于是我就矫情地扑进了她怀里。我大概永远不会忘记母亲身上百草枯的
气味, 杏仁一般,直抵大脑。还有她的哭泣,轻快地跳跃着,像是小鹿颤抖的心
脏。也不知过了多久,母亲拍拍我说:「你头发都馊了。」
后脑勺的头发大概过了俩月才长了出来。我走在初秋的连绵雨天里,老感觉
脑袋凉飕飕的,像是给人撬了条缝。一九九八年的秋风裹挟着雨水肆无忌惮地往
里灌,直到今天我都能在 记忆中嗅到一股土腥味。
那个下午我坐在凉亭里看母亲给花花草草打药。她让我洗把脸换身衣服快回
学校去,我佯装没听见。阳光散漫,在院子里洒出梧桐的斑驳阴影。母亲背着药
桶,小臂轻举,喷头所到之处不时扬起五色水雾。我这才发现即便毒液也会发生
光的散射,真是不可思议。
终于母亲回过头来,沉着脸说:「又不听话不是。」我顿时一阵惶恐,赶忙
起身。正犹豫着说点什么,奶奶走了进来。回来好多天不见,她还是老样子。城
市生活并没有使她老人家发生诸如面色红润之类的生理变化。一进门她就叹了口
气,像戏台上的所有叹息一样,夸张而悲怆。然后她叫了声林林,就递过来一个
大包装袋。印象中很沉,我险些没拿住。里面是些在九 十年代还能称之为营养品
的东西,麦乳精啦、 油茶啦、豆奶粉啦,此外还有几块散装甜点,甚至有两罐健
力宝。这是老姨临走时非要让给家里捎的东西,咋说都不行。回家时母亲不在,
一直放在奶奶那院。
母亲停下来,问奶奶啥时候回来的。后者搓搓手,说:「也是刚回没几日头,
秀琴开车给送回来的。主要是你爸不争气,不然真不该麻烦人家。」她扭头看着
我,顿了顿,就唱开了:「凤兰哎,有些事儿喔,你得悠着点不是,看林林瘦的
......你都不晓得啊,这伢子遭多大罪儿了,如果不是他老姨,林林就......我这老
是老了,也拢不住事儿了,可心里头啊,老神不得劲儿喔。」说这话时,她身子
对着母亲,脸却朝向我。
母亲则嗯了声,往院子西侧走两步又停下来:「妈,营养品还是拿回去,你
跟爸留着慢慢吃。别让林林给糟蹋了。」
「啥话说的,孩子出这么大事儿,再说正长身子骨喔,」奶奶似是有些生气,
嘴巴大张,笑容却在张嘴的一瞬间蔓延开来,「那院还有,这是专门给林林拾掇
的。」
母亲就不再说话,随着吱嘎吱嘎响,粉红罩衣的带子在腰间来回晃动。奶奶
在旁边看了好一会儿,问母亲用的啥药,又说这小毛桃都几年了还是这逑样。母
亲一一作答,动作却没有任何停顿。「你快洗洗去,一会儿妈整完了也得到学校
一趟。」好一阵,母亲的声音裹在绚烂的水雾里飘散而来。氯苯酚的气味过于浓
烈,我简直有些头昏脑胀。
「看看你,看看你,」奶奶跳过来,扯住我的衣领,「咋整的,在地里打滚
了?还是跟谁又打架了?」
我嗯了声,也不知自己是打滚了还是打架了。放下包装袋,我起身走向洗澡
间。关上门的一刹那,奶奶说:「实际上豆地也不用打药,这都快收秋了,打了
也没多大用。」叹口气,她又笑了笑:「我赶着回来还心说到地里薅薅草喔。」
我盯着镜子瞧了半晌,却没能听见母亲的声音。倒是几只麻雀在后窗叽叽喳
喳,我一个转身,它们就消失不见。
接下来是个久违的大周末。下午一放学我们就赖在操场上杀了个昏天暗地。
回家时还真有点天昏地暗,我骑得飞快,结果在胡同口被奶奶揪了下来。她
说:「老天爷,这大晚上的你不能悠着点!」完了奶奶嘱咐我过会儿到她院里一
趟,「有好吃的。」扎下自行车我就窜了过去。谁知奶奶只是摸出来俩石榴,让
我第二天中午上她这儿吃饭。「别忘给你妈说,」也许是奶奶太老,明亮的灯光
下屋里显得光滑而冷清,「中秋节没赶上趟,那咱也得补上。不能和平不在咱就
不过吧。」
其实这些事也不过是给我增加点饭桌上的话头。我故作冷淡地说了出来时,
结果母亲更是冷淡——她甚至没有任何表示。
一时喝粥的声音过于响亮,像是什么妖怪在吸人血。可是除了埋头喝粥,我
又能做点什么喔。有时多夹几次菜,我都会觉得自己动作不够自然。突然,母亲
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说:「你饮牛喔。」我抬起头说:「啊?」母亲给我掇两
筷子回锅肉,幽幽地:「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妈虐待你。」我想笑笑,又觉得这时
候笑会显得很傻逼,只好又埋下了头。
母亲敲敲桌子,说:「嘿,抬起头。」于是我就抬起了头。她抱住我头,柔
声问我啥时候拆线。我说快了,过两天。她怪我真是胆大,带着伤也敢打架。
我只好说:「去他家几次了都。」结果话一出口我就楞了。
母亲没接茬,半晌才说:「所以你就拿自个头出气?」
我终于笑了笑。
「笑个屁,」母亲板起脸,声音却酥脆得如同盘子里的油饼,「好利索了赶
紧洗个头,吃个饭都臭烘烘的。」而关于前些日子我干啥去了、发生啥事,母亲
没问,我当然也没说。
周日一大早母亲就出门买菜了,尽管奶奶说今年她来办。午饭最忙活的恐怕
还是母亲,奶奶在一旁苦笑道:「年龄不饶人啊,还是你妈手脚快。」
四荤三素一汤,母亲说先吃着,呆会儿再做个红果汤。经奶奶特许,爷爷得
以倒了两盅酒。他激动得直掉哈喇子,反复指着我的脑袋含溷不清地说:「林林
可不能喝啊。」奶奶连说了几次「知道」,他老人家才闭上了嘴。饭桌上理所当
然会谈到庄稼。奶奶倒是看开了些。「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有啥法子」。母亲
笑笑,也没说什么。我和爷爷则是埋头苦干——这几乎是我俩在饭桌上的经典形
象。而在我 记忆中,奶奶永远是第一喷手。很快,她开始讲述自己一个多月的城
市生活。
她说她表姨别看有钱,过得也不好,年龄还没她大,整天坐在轮椅上,啥都
要人伺候。她说咱是苦了点,至少还能下地劳动,她表姨就是懒才得了糖尿病。
后来像想起什么好笑的事,她乐得直拍大腿:「你秀琴老姨还真是厉害,把
那啥文远管得叫一个狠。说往东,啊,他就不敢往西。见过怕老婆的,还真没见
过这么怕老婆的。」最后,她总结道:「城里生活真不是人过的,那么些人挤到
一个楼里面,干点啥能方便咯?」
奶奶这么说,我倒是一愣。因为上次在城里她都没忘说道城里怎么怎么好,
秀琴在文化局工作多么多么气派。她老人家当时甚至教导我要长点出息,「向你
老姨学习,将来做个大官」。
母亲去厨房煲汤时,她老人家叹口气,终于原形毕露:「当年你爸要是呆在
城里不回来,也不会有现在这茬了。」这么说着她老脸一皱,果然——眼泪就滚
了下来。这顿饭吃到了两点多。
打奶奶院 归来时,太阳昏黄,阴风阵阵,老天爷像被煳了一口浓痰。空气里
又开始季节性地弥漫一种辛辣的湿气。我一屁股坐到凉亭里,正琢磨着上哪儿找
点乐子,陆宏峰便出现在视野中。
这棵蔫豆芽一股脑提来了八斤月饼。虽然知道不应该,我还是一阵惊讶。因
为姨表间根本不兴这套,何况中秋节早他妈过去了。我故作老成地问他这是干啥,
他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送他到门口时,我问:「你 一个人来的?」他先是
点头,后是摇头,我立马打了个饱嗝,好像这才发现自己吃撑了。我问他:「你
爸咋不来?」他吸熘吸熘鼻子,拧拧脚,再茫然地看我一眼,就算回答过了。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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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见到陆永平是九九年暑假了。中招很顺利,简直有点手到擒来,毕竟市
运动会金牌给加了10分。 人生头一遭,我有了种广阔天地任我行的感觉。从未
有过的 自由度让我恨不得炸裂开来。母亲却提醒我不要得意忘形,「你才干了点
啥啊,这路可长着喔」。
就是到学校领通知书那天,我飞快地骑过街口时,两个熟悉的人影勾肩搭背
地打小饭店晃了出来。黑色的是派出所小徐,略高;白色的是我亲姨夫,略矮。
这家伙还真是命大。据姥爷说,陆永平是在医院过得春节,丢了半条命。现在我
也经常会想,当时那两刀要把他死了,又会是什么样结局?我会像父亲一样蹲
监狱吗?时值晌午,艳阳高照,大地似要熔化一般。而我,分明是根人肉冰棍,
雨点大的汗珠滴滴答答地洒了一路。时不时我要甩甩头,以免汗水沾染了那张洁
白无暇的通知书。而当时我想的是,再来点风啊。
九九收秋时,在家里我终于又碰到了陆永平。羞愧地说,曾无数次 幻想过这
个场景,但真正发生时却平淡得令人更加羞愧。记得是个难得的朗夜,满天星斗
清晰得不像话。进了村一路上都是玉米棒子,我一通七拐八绕,总算活着抵达了
家门口。然而横在面前的是另一堆玉米棒子,以及一百瓦的灯泡下埋头化玉米的
人们,其中就有陆永平。他说:「嘿,小...小林回来啦!」
可能是灯光过于明亮,周遭的一切显得有点虚。头顶的飞蛾扑将出巨大的阴
影,劳作的人们扯着些家长里短。这几乎像所有小说和影视作品里所描述的那样,
平淡而不真实。
发愣间母亲已起身向厨房走去。她说:「把车推进来,一会儿上架子碍事儿。」
一碟卤猪肉,外加一个凉拌黄瓜。母亲盛小米粥来,在我身边站了好一会儿。
搞不懂为什么,我甚至没敢抬头看她一眼。良久,母亲轻咳两声,捶捶我的肩膀:
「少吃点肉,大晚上的不好消化。」然后她就踱了出去,我能听到院子里的细碎
脚步声。当我扭头望出去时,母亲竟然站在厨房门口——她掀起竹门帘,柔声说:
「吃完洗洗睡,啊,你不用出来了。」
我当然还是出来了。尽管这个夜晚如同这个秋天一样,耳边永远响彻着对陆
永平的恭维和感激。母亲埋头剥着玉米,偶尔会凑近我问些学习上的事。我一一
回应,却像是在回答老师提问。虽然不乐意,但我也无力阻止陆永平在眼前晃荡。
他和前院一老头吹嘘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唾沫四射之余还要不时拿眼瞟我这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