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现在的苏慕彦再去回想的时候,就觉得像是隔了一层劣质的塑料薄膜一样灰暗得不甚清楚……
那两句“……这时候做出这种样子来要给谁看?出事之前干什么去了?”和“你不懂……你不懂的”,就像是心里扎着的一根刺,每天不去想它都会渐渐地抽根发芽壮大,硌在那里,一分一钟的存在感都那样的尖锐。
出事那天,他和邵钧哲的争执发生在东娱会馆。邵总在那里有一间专属VIP,而且有着一整套避人眼目的进入途径,免打扰的属性十分强悍。可以打包票地说:只要苏慕彦这里不透露自己的行踪,若是他人在东娱的话,旁人是没可能知晓他所在地的。
和邵钧哲见面之前,苏慕彦便喝了一红酒。不欢而散后,他直接从公用电梯里下来,却被蒙颖怡半路上遇到。这位衔着金汤勺出生的富家女对苏慕彦有着一种少女对偶像那样梦中情人的爱,干净纯粹而且很是依恋……于是,心中抑郁的苏慕彦就默认了对方的邀约,一同下到了一楼的bar浅饮几杯。
……直到枪击的前一秒,这一切都没有显出任何预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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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上的伤势正在一步步好转,苏慕彦已经从偶尔才可以自楼上踱步到楼下,渐渐康复得可以在院子里慢慢散步。
而自从上次和邵钧哲发生了那次简短的对话,他便再也没见过自己这位事实上的哥哥,实际上的前男友。
邵夫人这几日的新兴趣转移到了爱狗一族上,花大力气和大价钱从德国搞来了一只纯种波音达,整日抱在怀里走哪儿带哪儿,还逗趣给苏慕彦看,“阿辰你看,你小时候的眼神像极了波宝儿。”
苏慕彦哭笑不得,只得敷衍应声,“……我眼睛总比它大。”
“可是波宝儿皱起眉来特别像你,”邵夫人因为爱子痊愈而心情极好,连带得也变得童心起来,“总是皱着眉喜欢装小大人……我当时一看就对老袁说:这狗狗太像辰少爷了,得带回家给阿辰看看。”
不管是怎样的女强人,母爱时分都是合格的慈母。苏慕彦原本由于邵夫人对自己之前不甚友好的态度,对如何与这样一个母亲相处而不穿帮很是头疼。但也许是身子残留下来的前生记忆,也许是邵夫人表现出来的赤诚母爱,俩人之间的隔阂也就淡了很多,相处得还比较不错。
邵逸辰在美国的时候主修艺术,没有就业的压力也没有成才的压力,这位少爷过得是相当地悠哉游哉。出了事之后,被邵夫人连日办了手续肄业回国,说什么也不要让爱子在千里之外的异国他乡,遭这种连人身安全都不能保证的罪。
于是,邵夫人便存了交一份事业给他做的心,交谈之下言语间也都有意指。
初生的幼犬总是嗜睡,再加上纯种犬出身总会体质偏差。不大会儿,邵夫人怀里的那只波音达便沉沉睡去。
邵夫人唤佣人抱狗去休息,接过一旁女佣递过来的花茶浅饮一口,随口问苏慕彦道,“阿辰,最近有什么打算?……除了出国散心,其他的你尽管提。”
苏慕彦笑着摇了摇头,“刚刚回国,很多都还很不熟悉,我还是在您身边待上两天吧。”
这个回答看来很得邵夫人的满意,她吹了吹青瓷小盏里的茶水,翘起来的小指自然而又优美,“老在我身边待着能有什么出息?……不如去帮帮你大哥?他最近处理事情来,越发得招人嫌弃了。”
苏慕彦心中一跳,垂下去的眼睛显得谦和无比,“大哥做事,肯定有他的道理。”
“他能有什么道理?”邵夫人嗤之以鼻,“自己开了一个烂摊子,自己还收拾不干净……都说女人沾染了爱情智商就会下降,到了他那里也变成了愚蠢升级!”
这些话邵夫人自然不会对他人讲,但是在邵逸辰面前却是毫不掩饰地大加批判。
苏慕彦觉得自己的心跳在不断加快,一声声地催促他去问一个究竟。
他稳了稳心神,一副不在意的样子问,“您是说……”
“还不是苏慕彦那事儿?”邵夫人轻吁了口气,言语间很是不快地说道,“苏慕彦这人虽然我不大喜欢,但是演技还是一流的……他刚接拍了《迷航》,这部电影是我们邵氏投了大价钱去拍的,请的是辛导执导,还找了环娱的宓欣妍给他搭班子,结果刚开机就出了这种事……”
“总归是一场意外,”苏慕彦笑了笑说,“为今之计,还是早些拿出应对方案来好。”
邵夫人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眉眼间的锐利神色一闪而过,“阿辰,你久在国外,很多事情都是妈妈替你打理好的,所以遇到事情都不去动什么脑筋。你可知……这意外也是有人为造成的?凡事若是动了手脚,总会有迹可循……不说这个了,若是你在钧哲的位子上,你要如何来做?”
“逮捕凶手,彻查案件……这是警察要做的事情。”苏慕彦回答的小心而且中规中矩,“A.E要做的是占住道义的制高,推动舆论关注度从凶案事件转移到艺人成就本身上来,再借势做好新电影的宣传……不知道,这么说,对吗?”
邵夫人看向他的眼神里带上了赞赏,转而就变成了不耐,“瞧瞧你那个好哥哥在做些什么……一门心思在追那几个行凶的小毛贼,真有本事,他把幕后之人提溜出来?!……量他也没这么大胆色。”
邵家女皇虽然从总裁的位置上退下来了很久,但是资讯来源和眼光手段都还在,聊天时娱乐圈的近期动向信手拈来般便可谈来,而且寥寥几句就能直中问题的关键。
苏慕彦在这方面和她非常谈得来。
“……是这么个意思,”邵夫人微微眯起了眼睛,眼角的淡纹非但不会显出什么衰老之意来,反而会有一种内敛的风情,“一味迎合讨好观众的口味着实落了下乘,潮流不是用来追赶而是用来制造的。我们刚刚说到的艺诚最近拍的这几部戏,可都不怎么样……”
“用拍文艺片的手法,加商业片的投入模式,想取得高票房的效果……艺诚也许是想做出一些尝试,而且这几部片子都是为了捧红新人,倒也不怕以后收不回成本。”苏慕彦小心地控制着说话的语气,以免太过“突进”,跟这位少爷“谦和”的评价有什么不符。
邵夫人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能说出这种话来,还算是我杜睿的儿子……逸辰,如果你来拍戏的话,要怎么给自己定位?”
“这个我还真不知道,”苏慕彦笑了笑,唇边的笑容带着的羞涩恰到好处,“毕竟对这个还是一窍不通的。”
苏慕彦的戏路很广,基本上任何角色都能拿来饰演,而且入戏很快,最擅长的便是细致入微地表现出角色的心理变化。
演技这个东西,是随着人的灵魂一起存在,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逐渐积淀的。
“从外形和气质来看,如果阿辰你去演戏,底子还是很好的……”邵逸辰以前很少会和母亲谈到演艺圈里的是是非非,这一段时间以来却很配合邵夫人的聊天话题,这让她的心情很是大好,“入了一行才知道一行的规矩……我便是做演员出身,后来掌管邵氏就从中得益不少。不如你也……”
被推开的大门打断了客厅里正浓的谈性,在外院里参差不齐的一片“少爷”声中,有一段时间未入过家门的邵钧哲大踏步地走了进来。
他看都不看邵逸辰一眼,径直走到自己的母亲身前,语调生硬、敷衍意味很重地问道,“听说您找我有事儿……您尽管吩咐,我那边还……”
邵夫人站起身来,扬手就给了这个在娱乐圈叱咤风云的男人一耳光,“先想清楚了我为什么打你再过来跟我说话!”
尽管多日未见邵钧哲,苏慕彦猛一看到他还是会忍不住心跳加快。而当场见他挨了掌掴更是心中五味翻杂,当即便起身低声道,“……我先上楼了。”
“你给我留下。”邵夫人的语气转为和缓,“别以为我教育你哥哥就不是教育你,一边儿听着去!”
苏慕彦站起的身子只得再次坐下,心中对之前邵钧哲言称和母亲不合之因又多了一份了然。
邵家的女主人发飙的时候,屋里的佣人是无人敢撄其锋的,还留在主宅里的顷刻间便退了个干干净净。
……偌大的一个客厅里,只剩下邵氏母子三人。
邵钧哲被打偏过去的脸好一会才扭转过来,这个男人在近期里迅速地失去着自己被外界盛誉的“冷静、理智、自恃”,整个人都在向一种失控的暴躁和焦虑状态中演变。
他倒退一步,再看向自己的母亲时,眼睛里就带上了颓废,“……您生气呵斥我就算了,别打坏了自己的手,天天保养还得花不少钱呢……”
“邵钧哲,”邵夫人冷冷地开口道,“这么多天来你要是闹够了,麻烦自己给自己擦干净屁股。冯家的婚约不是你说退就退的事情,当初联姻时我没逼过你半步,现在反悔了咱们没这么一说……自己选择的路,有什么后果一并承担。世界上没卖后悔药的,你现在再秀深情秀悔意,死了的那个男人依然对此一无所知……还是那句话,你做给谁看呢?”
“呵呵,”邵钧哲轻笑了两声,只是笑声里毫无笑意,他向自己的母亲比了比大拇指,“……您打得太对了,打得好……您说的我都明白,但是……人这一辈子谁没爱过人呢?”
第四章:杜家太子
邵家夫人杜氏,从来都是被人称作“女皇”的人物。但是这样一个强势到大明的女人,却和自己丈夫的感情很好。
不得不说,邵夫人精明到连自己的爱情都可以算计进去。她在外界所有的女强人形象和女王样气场,一旦面对自己的丈夫邵建承的时候就全化作了绕指柔。在私人问题上更是百依百顺,丈夫偶尔说一句“你留长发没有短发好看”,她都会立刻找发型师重做头发。
也许,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在邵家能够有这样的权势和地位,最大和最坚固的依靠,便是自己这位无甚大才且有些唯唯诺诺的丈夫。
因而,不管是在外界评论还是在实际生活中,邵氏夫妇都是堪称为夫妻感情融洽的标准典范。
所以,在邵钧哲空洞地笑着,说出“人这一辈子谁没爱过人呢?”之后,邵夫人很是不屑地接口道,“……得了吧,少拿你嘴里的爱情来糟践我的爱情。”
苏慕彦站在那里,胸口发闷,头脑里感到一阵发麻。他和邵钧哲确立关系之初,唯一被要求的就是不准暴露俩人之间的关系……哪怕是最甜蜜最如胶似漆的时候,邵钧哲也未曾提过将恋人关系告知父母乃至于公之于众。而在自己死亡后,这个男人竟然毫不犹豫地对他的母亲用“爱”这个词来指代和自己的感情……
就像是嘲讽一样,死之前未曾听到的字眼,死了以后被轻易地说出口。
只是,最应该听到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死亡这个字眼,总是想到的时候觉得很遥远,但是该到感觉出临近的时候,已经再也没有时间去咂摸什么感慨。
从以邵逸辰的身份活下来开始,苏慕彦就一直对自己的身份认同产生了一种极大地违和感。但是,在养伤的时候身子虚弱,精神也很萎靡,对外界环境做出的反应也微乎其微,一圈子人围拢上来“辰少爷”“辰少爷”地喊着伺候着,竟也被动一样地从一开始的别扭不自在到逐渐的坦然接受。
……人这种生物,当一无所有到只剩下生命的时候,便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弃了。
至于以后的路要怎样走,要不要在另一个人的身体里替对方延续剩余的生命……苏慕彦还没有一个具体的想法。
他目前最想知道的,是自己的死因,以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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争吵最终仍落了个不欢而散。
但是在邵夫人的一贯威严之下,邵钧哲最终还是低头认了错,表示将会把心思放回到公司的运营上来。而之前提到的“婚约”二字,则是被两个人有默契地选择了避而不谈。
苏慕彦看着邵钧哲彬彬有礼地弯下腰去,在邵夫人的脸颊上蹭吻了一下,然后转身便大踏步地离去,连看向自己都不看一眼。
……这么近,那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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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夫人承诺的party果然如期举行,只是形式几乎改成了交际酒会……地就办在了东娱会馆,整个二楼都被包圆了场地,来往庆贺的不仅仅邵家的亲友和有一些娱乐圈中的艺人,连政界和商界都有要员参加。
有些爱好八卦的人都道,这是邵夫人想借着喜劲来冲击一下前一段时间的晦气;而一些明眼人则知晓,这是邵夫人要把自己的小儿子推向社交圈,将自己的人脉关系网介绍给这位久居国外的少爷了。
……也许,邵氏的掌权位置,说不得会生出一些变化来?
苏慕彦跟着邵夫人一杯杯地敬酒过去,耳中听着诸如“祝愿康健”、“青年俊彦”、“一表人才”……的客套话,脸上应对的表情从容而又得体,只是一杯杯灌下肚里的酒液可是货真价实的酒精。
苏慕彦酒量颇好,是应酬场上一杯杯锻炼出来的;但是邵逸辰这位少爷可是just so so,几杯香槟下肚都能引起头晕。
“……阿辰你应该熟悉这位,”邵夫人淡笑着把一位个子颇高的男人带给苏慕彦看,“自家表哥,杜家这一代的太子爷。你在美国被人持刀抢劫的事情,就是你这位表哥卖了不少人情过去,才得以妥善解决。”
“睿姨您这话说外气了不是?都是一家人,份内的事情。”男人的五官轮廓很深,勾着唇笑时一双眸子亮亮地很能让人印象深刻,“我干的这些事情哪里像您这么风光?都是上不了台面的胡乱折腾。”
这人苏慕彦也认识,杜家的下任内定家主,手段甚是狠辣,想必所谓的“妥善解决”必然是既谈不上“妥”,更谈不上“善”。
“……有劳表哥费心了。”苏慕彦接过一旁waiter递过来的酒杯,“先干为敬。”
他这口酒喝得猛了,后涌上来的酒劲就有些冲头,于是寻了个空便跟邵夫人打了声招呼,一个人溜出了会场,躲去了半敞开着的露天阳台上缓缓酒劲。
这天是圆月,但是带儿阴天……阴霾中的月光便带上了一种灰蓝色的错觉。隔了一道浮雕木门,把阳台上静谧的氛围同着会场内灯盏交错、纸醉金迷的宴会隔离开来。
苏慕彦慢慢地哈出一口气,刚刚还带着昏沉的头脑终于开始向清醒迈进。
邵夫人跟他谈过以后的去向,这位娱乐女皇很是中意和支持他向着娱乐圈发展。也许是最近在和他谈论娱乐圈中话题的时候很是投机,也许是辛苦半生的造星运动这回想在自己儿子身上来一次完美收场,也许是……
也许是苏慕彦言谈中表现出了对此的很大兴趣。
他十多岁便踏入演艺圈,所学所作所为,皆是为了“演戏”二字。二十多年的人生重心都是为了如何把剧本表现出百分之百的完美,对他而言,这已经不是一种工作而成为了一种生活状态。而且,他喜欢演戏。愿意花上十倍乃至百倍的时间和精力投入到一个动作、一个眼神、一种心理的揣摩和练习中去,然后把它完美地表现出来……
这种满足感,很让人享受。
阳台上的风清凉中带着爽意,喝下去的酒被这么一吹,便渐渐地泛上来了一股微醺的醉意。苏慕彦一口喝干手中的果汁,打算再躲上一会就出去应付场子里的名媛淑女们。
……他突然有些理解邵逸辰在国外一待多年都不愿意回国的想法了,这种充斥着交际往来和虚与委蛇的应酬,的确容易让人心生厌烦。不过,如果这位少爷一直待在国内的话,恐怕现在的局面会颇不好收拾——毕竟,苏慕彦的交际圈和邵逸辰的交际圈,重合在一起的地方少得可怜。
正要转身回去的苏慕彦,还没有挪动脚步,便被人从身后大力地推搡过去……摁在腰间的手力度很大,又带着从后往前的冲击,一时不防,他就被重重地靠在了阳台的栏杆上,连身子都倾出去了半边。
“哎呀……”身后的男人笑得不怀好意,“小绵羊舍得回国了?……我还以为,只要我在国内一天,你就会躲我一天呢……”
入耳的声音带着隔离的熟悉感,苏慕彦未能立时回想起声音的主人。
待到他用力地挣了一下,从被人自背后压制变成了正面压倒后,才认出来这人正是十分钟前还一副大佬风范和自己碰杯的男人,杜卓阳。
电光火石间,苏慕彦生生压抑住了想要放射性地挥拳揍人的冲动——杜卓阳是邵逸辰的母姓表哥,关系匪浅;而且这人的举动和语气都这样的随意,看起来并不是第一次玩儿这种“袭击”……
“表哥你说笑了。”苏慕彦慢慢地说,一步不退地回视着杜卓阳的眼睛。
“看来被扎了几刀倒还扎出来毛病了,”男人说出的话带着让人不愉快的腔调,没有恶意却让人十分的不舒服,“……11年7月16日……”他翻转过手腕看腕表,“……19时,我第一次被小辰辰喊‘表哥’。”
趁着杜卓阳松手的空挡,苏慕彦挣开了他的压制,“……有人没有做表哥的自觉,那我只好好好地去尽表弟的本分。”
他说完这句话正要抬脚离开,又被人揽住腰后压了过来,“喂!说,你开party为什么不去请我?!”
“太子爷,您姑姑已经亲自电话通知您。难道那天接电话的是我不是你?”苏慕彦从未被人称赞过“好脾气”,在没有邵夫人在场的情况下,更是懒得去装模作样。
“我要你亲自上门请我。”杜卓阳“嘿嘿”一笑,根本不拿言语讽刺当回事儿,“下不为例,听到没有?”
他从小就爱逗这个表弟,逗得对方一副炸毛又要强装礼貌就觉得很有意思……以至于这几乎成了一种惯例,每次见到邵逸辰的时候都要不讲理个两三回,然后便心满意足地扬长而去。谁料到这家伙回国以后,胆子倒肥了不少,不但没有忍气吞声反而回呛了几句。
……哎呀,有意思!
一种游戏玩多了再玩便多了些无趣,变变花样才更有意思。
苏慕彦还未来得及反驳,便被杜卓阳拖着拉到了阳台最边角的阴暗处,耳边传来“嘘”声的同时,还被男人用力地捂住了口唇。
“……别说话,有动静。”低语和哈气都微弱地传入耳中。
过了一会后,阳台上的门才被人推开再锁上,而且悉悉索索的衣服摩擦声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某些事情。
苏慕彦有些黑线……这么早就发现了动静不说,正常人遇到这种情况难道不是应该回避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躲起来听墙角么?还是说混黑道的这位表哥习惯性地就会把自己放处在黑暗中,最大限度地不暴露自己吗?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看来娱记和黑社会有着共通的相似性。
不过,他很快就没有心思继续思考这样的问题了。
躲入阳台上的两位后到者明显不是为了避开酒会而是为了避开酒会的耳目,哪怕不去偷窥什么,轻微的喘气和亲吻带来的声响在半空旷的阳台上听的分明。
苏慕彦有些不安,如果知道会有这种情况的出现,他情愿跟着邵夫人去见那些根本就见不完的“世交”和“挚友”们……可是身边这个男人好像看得兴致盎然,虽然松开了捂在自己唇上的手,却继而抓紧了右手死不松开。
“……酒会上没见邵总呢……”女人的声音娇媚而又柔情,若是少了矫揉造作后恐怕就更能讨得人的欢心。
苏慕彦皱了皱眉——从他这个角度看只能看到女人嫩绿色的礼服下摆,根本看不到被她像只无尾熊一样攀抱着的男人到底是谁……娱乐圈里的上位和潜规则是众所周知的一团糜烂,哪怕是他刚出道的时候,也借助过邵钧哲的名头得了不少方便。只是一旦思及到被献媚的是邵钧哲,心中总会有些不舒服。
“邵总忙着呢……”男声微带的嘶哑有些刺耳,苏慕彦听出他是A.E的一位编剧,最近一部热门小说便落在了此人手上。
“忙什么嘛?去求见了好几次都吃了闭门羹。”女人发起嗲来的功力惊人,而且从背影上看,伴随着这句问话的必定还有连扭带蹭的一通撒娇。
“忙什么?还不是忙彦哥那事!……一门心思地,啧啧……”男人不老实的手惹得怀里的女人一阵嬉笑,“长眼神,别去招惹邵总,赶明我介绍几家大的投资商给你……就看你自己抓不抓得住机会了。”
“谢谢黄哥抬举。”女人受了鼓舞,声音更加发腻,“我怎么听说彦哥出事,好像和邵总有些关系?……小报记者们已经在报什么邵总是为了和冯家小姐结婚下的黑手……”
“你这娘们!”“啪”的一声脆响,男人一巴掌拍在了女人屁股上,“……总是心思不正,我先告诉你,别仗着跟几个导演、监制滚了滚床单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女人,还真是舌头长!”
杜卓阳紧了紧抓住邵逸辰右手的手后,又松开,轻咳了一声后,从天鹅绒窗帘遮掩住的阴暗处走出来,“两位好兴致。”
“……杜少……”
“……太子爷……”
杜卓阳站在那里,一脸冷冰冰的不耐,直到对面赔着笑的俩人识趣地头哈腰着退了出去,才转过身冲邵逸辰招了招手,“喂,你刚刚手心在出汗……”
“没有。”苏慕彦也从窗帘的隐蔽处走来,淡淡地说。
“从他们提到‘苏慕彦’的时候,你心跳就在加快了。”杜卓阳若有所思地看着他,“……难不成是,你喜欢他?”
第五章:替代主演
邵逸辰在美国的东西这几天被人送了回来。衣物、个人用品什么的一律都未在内,送过来的只是一堆书籍、两台笔记本电脑和一个小型的保险柜。
苏慕彦随手翻了翻运过来的书,发现邵逸辰这人的收集还颇广,学业上需要的专业书籍不提,剩下的包括恐怖小说、旅游手册、心理健康、中医茶道、犯罪案例、FHMplayboyTIME……应有尽有、五花八门。
只是,有些书籍还很新,貌似翻页都未曾有过的样子。
笔记本电脑被他放在了一边,转而去研究保险柜。苏慕彦很正经地想:如果说自己忘记密码不知道把钥匙丢哪儿……这个说辞,会有人信么?
凑过去看了以后才发现,这个保险柜原来用了最新的电子数字技术,没有密码不用钥匙,直接指纹开锁。
……科技发达就是好,苏慕彦由衷地感慨到。
保险柜被打开后,里面存放的东西出乎了苏慕彦的意料……他本以为会是诸如一些价值不菲的工艺品或者奢侈品,再不济是一些意义重大的纪念品,没想到的是柜子里的上层只放了一个笔记本。
牛皮封面,厚实的纸张……无论横竖上下左右怎样看,都是很普通的一个记事本。
苏慕彦轻轻呼出一口气,伸手拿出笔记本——不管如何,字迹的问题总算是可以解决了……邵家老宅里邵逸辰留下的生活痕迹少得可怜,所以他一直尽量避免着被人从笔迹上看出来什么端倪。有这么一个笔记本的存在,至少能在笔迹上有了靠拢的对象了。
尽管自己就是“邵逸辰”,苏慕彦在打开这本笔记本后还是踌躇了一下才继续看下去。
因为,这是一本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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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时光的沙漏从午后走到黄昏,窗外投射过来的光线在木质地板上拉出长长短短的光斑,周围气氛的安静最适宜让人静下心来读书。
苏慕彦长出了一口气,放下手中阅读了好几个钟头的日记,反手揉了揉右肩,从桌案前起身走到窗前……夕阳落下的最后几道阳光从半遮着的窗帘外透射进来,在他半个肩膀上晕上一层跳跃的金。
……原来是这样……竟然是这样……
苏慕彦扭头回去看了一眼被摊放在书桌上的日记本,眉间不自觉地便皱了起来。
——邵逸辰喜欢的是自己的亲生哥哥。
——不,也许“喜欢”这个词不够确切,而是一种习惯性的目光追随和情不自禁的吸引。
——自幼便被母亲大张旗鼓地偏心对待着,一开始的心情自然是充满了胜利和得意的……孩子之间对母爱的争夺其实是一种本能,对资源的占据和求生欲的使然。但是这个哥哥却完全不会刻意地讨好母亲,总是硬邦邦地表达出一种自我而又不妥协的倔强……有时候换位思考,如果被偏爱的是哥哥不是自己,那么自己会有什么样的反应?想着想着便会有些不服气的认输:自己大概会想尽办法讨母亲的欢心,而不是像他那样仍然出自于本心地去做什么事情……
这种感情来的细微,但是又来的沉淀,日月年的相处间,亲情便被染上了重色……以至于想要亲近他,想要靠近他……到底是一种崇拜的心情还是一种内疚的类似于希望补救的心情不得而知——毕竟占据了那样多的宠爱和纵容……
于是,便想为他付出一些什么东西;于是,便早早地对母亲表示不愿插手家族事务的愿望;于是,在他有了同性恋人后不知所措地感到失落难过进而离家出国……
也许,更可能的是兄弟名义的束缚。而习惯了享受被送到面前一切的少年根本不会去想要自己争夺什么,然后,等待变成了永远的冷却。
苏慕彦维持着看向日记本的动作很长时间。久到夕阳整个落了下去,夜幕的浅灰色开始弥漫上来;久到卧室的门被女佣小心翼翼地叩响,恭敬地请少爷下楼就餐。
临出房门之前,他把那本日记重新锁回了保险柜……
……这是邵逸辰所留下过的最真实的痕迹了,他想,自己留在这里,活了下去,以他的身份……本来觉得只是自己单方面难以接受,今天看了那本日记后,便多出了一种类似于责任感或者义务感的东西。
——不过,他对邵钧哲的感情,和自己对邵钧哲的感情……
——这难道,会是一种命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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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慕彦下楼的时候,邵夫人已经等在饭厅里了。
他走到长方形餐桌的一侧坐下,占据了几乎餐厅一半空间的桌子旁只坐了他和邵夫人两个人。
虽然桌面上摆满了食物,身边来回布菜的佣人们往来个不停……但是,仍然会有一种空荡荡的寥落感。
老宅里的管家小碎步走了过来,在邵夫人耳边低声说,“大少爷说今天不能回来吃饭了,说明天给您赔不是。”
邵夫人了头,没表现出任何生气或者不悦,而是转头温言对苏慕彦道,“阿辰,我们开饭。”
苏慕彦了头,先动手给她递了一份沙拉,才开始吃自己的那份。
邵夫人的吃相很优雅,她在自己家中都维持着一种无懈可击的完美风范……不得不说,这种苛求的完美,在很大程度上都能如她所愿地增强着自己的气势。
饭吃到一半时,邵夫人突然问道,“阿辰,给你一部电影去演,你敢不敢?”
苏慕彦放下手中的红酒杯,斟酌着想了想后才回答说,“敢是一回事,演好演不好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我杜睿的儿子,当然能演得最好。”邵夫人拿起一旁的纸巾摁了摁唇角——尽管那里干净得毫无瑕疵,“……我再考虑考虑吧。”
“我听您的。”尽管不知道她说的是哪件事情,苏慕彦还是笑得很柔和很温顺。
这么长时间的相处下,他不敢说摸清了邵夫人的个性,但是至少摸了个八九不离十。这位习惯了用“强势”这个词语来作为自己标签的女人,最欣赏的是他人对自己表现出的顺服……这一,可以从她两个儿子所受到的不同喜爱程度上,就能轻易地看得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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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慕彦被枪击的事件经过了两个月来各种大报小报**血式的报道,已经渐渐地有了平息的趋向。但是很多报社的记者都数着兜里的奖金稿费高兴得乐不可支,巴不得苏慕彦活过来再死一次或者某位影帝影后也出个什么意外事故……这是能够多么有效地拉动本行业增长、提高从业人员创收的好事啊!
记者,尤其是娱记,果然是最唯恐天下不乱的一批人。
只是与之相对应的是A.E邵总的持续低气压,传闻他已经在内部会议上数次给自己的下属弄到下不了台,任何提案都要被否决三次以上才能勉强通过。
而警方则已经宣布捉拿到了凶手,且据凶手交代,这是一起谋财不得退而害命的案件,自发自组的、影响恶劣的刑事案件。
苏慕彦把手里的报纸揉作一团,狠狠地扔进了墙角边的废纸篓里。
——在这件可以称得上嚣张的枪杀案中,这种宣判结果都能出现,任何一个对此事稍有了解的人都知道这必定是各方势力争锋、博弈、妥协的结果。
……钧哲,你在其中,扮演的是哪一方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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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月底,盛夏酷热。
A.E的主楼是Z市北区的最高建筑,整个大楼被银色反光玻璃包裹得严严密密,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那样的金碧辉煌、熠熠生辉。
“邵总,”助理小姐礼貌地轻叩了两下门后,踩着足有十厘米高的尖跟鞋走了进来,柔软的地毯上没有发出任何扰人的声响,“冯小姐打来电话,和您约定晚饭时间。”
“没时间。”邵钧哲非但头都不抬一下,连手中急书的钢笔都未曾停顿半秒钟。
助理对老板的这种不耐烦态度早已习以为常,低头翻看了一下手中的记事薄后,再次汇报说,“邵夫人半个小时前通知了《迷航》的剧组,言称以后这个电影由她来接手负责。”
“什么?”邵钧哲不小心用力过度,钢笔在纸张上划出了一道偏离了笔画的划痕,“……她来接手?什么时候?”
“夫人在七楼的会议室安排了一个小型会议,与会人员只有剧组的导演、副导演、执行导演和监制。会议大约还有10分钟举行,夫人询问一下您要不要出席?”
“……,”邵钧哲把手里的笔随意地丢弃在一边,站起身去拿挂在一侧的外套,“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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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夫人今天盘发、淡妆,一身雅白色的chanel套装是今年春夏的定制新品。她正把双手放在交叉着淑女坐的膝盖上,微侧了脸和一旁的辛导聊天,笑容矜持而又柔和。
邵钧哲一把推开了会议室的透明玻璃门,然后深吸了一口气,缓声问道,“您打算把《迷航》怎么样?”
“呦~瞧这话说的,”邵夫人拍了拍自己身边的座椅,示意邵钧哲坐过来,“哪儿是我要把这戏怎么样?明明是你要把这戏怎么样吧?……大热天的,别火气蹭蹭得跟太阳一样。”
圆形的会议桌上围拢着坐了六个人,邵钧哲的助理识时务地在自己老板身后的椅子上坐下,摊开会议记录作认真工作状。
“诸位,”邵夫人把坐姿调整为端正,整个人的气势都为之一变,“这么匆忙地召集大家前来开会,我先谢谢大家的到来……咱们也不多说废话,我先在这里表个态:《迷航》这部戏,不能停拍。”
邵钧哲觉得胸腔里的空气好像流失了一大半,他有些发泄意味地扯松了自己的领带,仍然觉得有一种不自在……《迷航》自苏慕彦出事以后,便进行了封机停拍,这一结果的出现不能不说与他自己的私心有关,他潜意识地认为,这部戏是苏慕彦的,任何一个人都无法取代慕彦在这部戏里的主角地位。
——这多少带上了一种悲情的色彩:我能为你最后做到的,还剩下些什么?
辛导叹了口气,“……戏是绝对不能停拍的。先期投资已经花掉了半个亿,影视城的搭建也早已完工,剧本的一审二审都完全过关,主要演员、配角演员和群众演员的准备也都全部就绪……但是,临时换主演这件事情很不好办,恐怕接任上来的演员都会在心里打退堂鼓:慕彦的演技是众所周知的精湛,上映以后新的主演被拿来与他做对比是避免不了的事情,而慕彦又已经不在了……”
他停住了口不再往下明说,但是在场的人都明白了他的意思——哪怕是同等水平下的演技,活人都永远比不上死人收到的赞誉之盛。
邵夫人浅笑了一下,好像一都不为这件事担忧,“演员的事情不必担心,我既然接手这部戏了,就一定会把它拍好。我在这里保证:高投入、高制作、高宣传、高票房。”
“恐怕,”邵钧哲慢慢地开了口,“在主演的选定上,会有些困难。”
“主演让逸辰上。”邵夫人环视了一圈后,轻声开口说。
“不可能……”邵钧哲嗤之以鼻,“他懂什么?一出去五六年不回来,中文恐怕都说不顺溜了……还演戏?您开玩笑的吧啊?”
辛导也皱起了眉,“……不大合适吧……逸辰这孩子长相是不错,但是担这么一部大戏的主演,是不是有急功近利?……他如果想进演艺圈,可以从一些偶像剧入手,既积累名气又能慢慢学着演戏。”
有人开了头,会议室里的其他人也都纷纷附议道。
“……的确如此,辰少爷的确不大合适担当主演……”
“辰少爷外形很好啊,季导手里现在有一部爱情轻喜剧,正好也在确认主演,那简直就是为辰少爷量身定制的嘛……”
“……逸辰刚刚回国,凡事都还未适应。不太合适,不太合适……”
“……”
邵夫人单手撑住下巴,默不作声地听着周围人的反对,等到一圈子人七嘴八舌地都说完了,她才开口道,“都说完了?”
于是所有人都想起来了这位娱乐女皇好像在采纳别人意见上,好像并不是很擅长,便一个个着头不再聒噪。
“你们谁见过逸辰演戏?”邵夫人把支在下巴上的手拿下,说话的语气仍然不愠不火,“没有见过就说‘不行’,这种主观臆断是不是有些不太公平?”
邵钧哲从来都不顾忌她什么,当即就反驳道,“照您这么个说法,咱们A.E办了这么久的培训班也甭开了……别忘了,慕彦他还是科班出身的演员!邵逸辰他会什么?英语ABCD和陪您玩儿狗?”
“你给我注意你的说辞!”邵夫人的声音放冷了下去,“当着辛导、刘导他们的面,我不给你办什么下不了台……别忘了,逸辰他是你弟弟。”
于是,会议室里的气氛便凝固了起来。
邵钧哲轻声哼笑一声后便不再说话,但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表现了这位少爷现在心中的意见是大大的。
“辛导,”邵夫人平缓了语调,更是用上了敬语,“您是我们邵氏的老功臣了……从我接手邵氏,您就是咱们A.E的当家导演,这么多年过来,我仰仗了您很多。咱们彼此都是知根知底的老朋友了,我只问您一句:您信我杜睿吗?”
辛导演轻叹了一句,“夫人您的眼光、见识的确是一等一的。这一上,咱们没什么说的,我信您。”
“您要是信我,那就再信我一句,”邵夫人慢慢站起身来,双手撑住桌面微微前倾,“逸辰他绝对行,我来打包票。”
一字一句,落地有音。
这场决定《迷航》主角的会议,到最后仍然未能确认出主角来。
尽管邵夫人的再三举荐和说服,但是以邵钧哲为首,整个导演组的导演都表示此事必须慎重,不可轻率决定。
但是,在邵夫人的坚持下,最后的解决方案被确定为:海选+专家评选,邵逸辰在最后的环节里参加到试镜中来,再决定出这部戏的主演究竟由谁来担任。
而这个时候的苏慕彦,正在邵家的老宅里忙着照顾那只一个月就体重蹿升了一倍的小猎犬波音达。
——单单就言辞犀利上而言,邵钧哲其实很有其母之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