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人的管弦声在云天缭绕,浩浩荡荡的船队在淮水中航行。金碧辉煌的龙舟,五彩缤纷的旗帜,一切都沉浸在无边的欢乐中。杨广挺立在龙舟最高层,属他大隋所有的锦绣河山尽收眼底。真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深切地感受到了作为皇帝万万人之上的崇高。杨素之死,使杨广再无后顾之忧,也就使他想起了萧娘娘那诱人的诗句“相伴下扬州”。于是圣天子一声令下,便有了这次巡游。
说起来,杨约可算得大能人。奉命督造杨广巡游乘用的大小船只数千艘,竟能在很短时间内完成,而且令杨广甚为满意,也属费尽了心机。杨广乘坐的龙舟,高约四丈五尺,宽有五丈左右,长达二十丈。建有四层楼阁,设有金殿和东西朝房。也就是说,杨广在船上亦可履行洛阳宫廷的上朝仪式。二三两层,共有一百二十个房间,无不贴金饰玉,装锦挂绮。底层为王义等太监起居处所。按理说这一艘船的一百二十个房间,便足以容纳三宫十六院与诸嫔妃。杨广却不然,他又专为皇后萧娘娘建造了翔缡舟,其装饰与龙舟无异,只是规模略小而已。不仅如此,他还为云昭训、容华夫人、梦秋等嫔妃建造了浮景舟。仅是楼阁减为三层,长度仍达十五丈。此外,又建两层楼的漾彩舟三十六艘,供十六院夫人及众美人居乘。以下为一层的朱鸟、苍漓、白虎、玄武、飞羽、青凫、陵波、武楼、道场、玄坛等号船舰共约三千艘,分载诸王、公主、百官、番使,甚至僧尼道士,以及日用器物。为确保安全,同时建造平乘、青龙、艇轲等护卫船只三千艘,装载十二卫所的护驾兵将十万人。这六千余艘船只,仅拉纤的“殿脚”即达八万人。所谓殿脚,即兵士、太监、宫女身着锦绣彩服的拉纤者。整个船队,首尾相连绵延二百余里。当杨广从显仁宫出发,从洛口登上龙舟,经过五十余日,随从的船只才刚刚出发完毕。可见其阵势之大,堪称空前绝后矣。再加上沿河两岸,步骑兵将护送,多达五十万之众,旌旗遍野,人声鼎沸。沿岸两侧五百里内都要进奉食物,而且俱为水陆珍品。每一州县动辄进贡数百车,食物大都吃不掉就地抛弃。
杨广的出巡,确实是耗资巨大。好在隋初国力强盛,杨广继承的是隋文帝杨坚励精图治二十年积累下的丰厚遗产。当时人口由后周的四百万户,猛增到八百万户。耕地增加四倍,粮食多得府库都容纳不下。据测算,当时积累的财物,足够百姓坐吃五十年,可见社会财富之巨大。正是这丰厚的积蓄,才使杨广得以恣意巡游取乐。
这一日船近扬州,杨广的心情格外兴奋,阔别十几年的故地,今以君临天下的身份重游,自然别有一番感触。他又登临龙州层,凭栏远眺,烟花如画的扬州城历历在目。正自陶醉之中,王义近前启奏:“万岁,有紧急边报呈阅。”
杨广不肯移开目光,顺嘴吩咐:“念。”
王义遵旨诵读:“契丹十万精兵,大举进犯营州,我守军英勇抗击,终因寡不敌众,以至全军覆没,五千将士壮烈殉国,营州失陷于契丹。我大隋子民倍遭契丹铁蹄践踏……”
杨广已是怒不可遏:“契丹如此猖狂,真是蚍蜉撼树,我大隋疆土,岂容胡贼侵占。”
“万岁,救黎民,振国威,当发兵收复失地。”王义放胆进言。
杨广稍作思索:“立即宣召宇文化及、杨玄感、李渊进见。”
少时,宇文化及等奉命来到龙舟。杨广讲述了营州失陷的经过,然后问道:“哪位将军愿领兵出征?”
三人谁不明白圣命难违,几乎同声回答:“愿听万岁差遣。”
“宇文爱卿,要多少人马出战?”杨广首先到宇文化及。
“双方交兵,至少要势均力敌。请万岁调集十万雄兵,臣定能驱逐契丹,复我营州。”宇文化及信心十足。
“李爱卿,若是派你出征呢?”杨广又问李渊,看来他是意在几人中作一下比较。
“臣以为,仅是赶走契丹,未免仍留后患。既然出征,当将其击溃。”李渊更高一筹。
“但不知李卿要多少兵马?”
“二十万足矣。”
杨玄感在一旁冷笑。
杨广刚要对李渊表示赞赏,见杨玄感的样子便问:“杨爱卿为何发笑?”
杨玄感语出惊四座:“臣可不用一兵一卒,收复营州,生擒胡酋。”
宇文化及嗤之以鼻:“大白天说梦话。”
李渊想,杨玄感既敢卖弄,也许能做得到:“请问杨大人有何妙计?”
杨广却是不信:“杨爱卿,商议军情大事,可开不得玩笑。”
“臣若不能兑现诺言,愿立军令状,以头颅担保。”杨玄感态度极其认真。
杨广感到不可思议:“你如此自信,即刻把用兵方略详细奏来。”
“万岁,为臣只有一个要求。”
“怎么,刚刚说过不要一兵一卒。”
“臣请万岁降一道圣旨即可。”
杨广对他的大话产生好奇,也就很有耐心:“你且仔细奏闻。”
“突厥启民可汗,拥有十万铁骑,且彼处邻近契丹,万岁降旨与启民,要其出兵助我平乱。那时臣率突厥兵偷袭契丹,必获全胜。”杨玄感现出几分得意,“万岁,不过一纸圣旨,岂非不需一兵一卒乎。”
杨广听了不觉头。
宇文化及颇不服气:“故弄玄虚,请妖打鬼,弄不好反受妖害。”
杨玄感反诘:“这叫以毒攻毒,既削弱了突厥军力,又除去契丹之患,而我大隋无一丝损失,实乃一石三鸟,一举三得。”
“朕以为可行。”杨广表态了,“着杨玄感带圣旨星夜前往,务求全胜,定有封赏。”
杨玄感躬身应诺:“臣定当不负圣望。”
李渊发现,杨玄感目光中流露出几丝奸狡,心中暗犯核计,难道杨玄感另有所图?
宇文化及对此甚为不满,未免话中带刺:“杨大人,但愿你马到成功,千万莫要在下带兵救援。”
“宇文将军,非是杨某夸口,令尊号称赛张良,只怕也想不出这借刀杀人的妙计。”杨玄感说话掷地有声,“此一去我杨某人定能惊天动地,建盖世奇功。”
塞外的旱风,扬起迷蒙的黄沙,像无形的魔口,吸干了地上的所有水分,干热令人昏昏然。启民可汗的宝帐,如同被蒸熟的大馒头,在骄阳下腾起袅袅水汽,使人恍如置身海市蜃楼。后帐的凉床上,袒着便便大腹的启民可汗,仍然难耐这酷热的煎熬。四名妖娆妩媚衣着半裸的突厥少女,不时向他肥胖的躯体上喷洒冷水。那樱红檀口中喷出的丝丝水流、水星,些许缓解了启民可汗的热意。
说起来,启民可汗也是一国之主,而且属下臣民也有百万之众。隋代,突厥分东西两部。西突厥游牧于甘肃、新疆一带,东突厥则活动于陕北、内蒙古地区。东突厥与隋疆土相连,和内地联系紧密。每逢上元、端午、重阳佳节,或皇帝寿辰、娘娘千秋等重大喜庆活动,启民可汗都要派人入朝贡贺,杨坚、杨广也都馈以丰厚回赠。因东突厥与隋的关系甚好,故启民可汗将宝帐驻扎于陕北榆林,以便于同隋的交往和贸易。
四个突厥大汉从不同方向,为启民可汗打扇。那风依然是热的,启民感到胸中像烧着一锅开水,燥热使他难以平静。侍立在床前的左院大王忽山看得清楚,心里明白,知道启民是为西突厥处罗可汗派来使臣之事烦心。
忽山感到应该开口了:“大汗,西使已到一日,再不相见,似有怠慢之嫌。”
“处罗与我一向不和,三年前‘飞马会’我二人不欢而散,他派来使者怕是不怀好意。”
“好意歹意,大汗总要一见,相机行事便了。”忽山劝谏。
“好吧,召见。”启民在凉床上坐正。
不一时,西突厥使臣来到,叩拜已毕,启民发问:“贵使不远万里前来,不会只为走亲戚吧?”
“我家汗主渴思大汗,常在梦中相会,为表兄弟情谊,特派在下送来汗血马五百匹。愿大汗驰骋东方,横扫天下。”
“多谢了!”启民看似肥头大耳,貌似愚钝,其实内心精明得很,他深知礼下于人必有所求的道理,“但不知你家大汗意欲何为?”
使臣本想婉转表述处罗的用意,如今启民单刀直入发问,也就不得不直说了:“大汗,想我突厥原居河套之地,为汉人武力摧残,而移居东西僻壤。辱族之恨,我家大汗刻骨铭心,旦夕未忘。而今我东西两支皆兵强马壮,正可东西夹击,吃掉隋土,击败杨广,则三百年世仇可报,中原肥土沃野可任我等纵横,不知大汗以为然否?”
启民心中冷笑,暗说,我就料定处罗不会有好事,原来是拉我反隋,若上他的贼船,那是非船毁人亡不可。启民微带笑意:“贵使之言,甚合吾意,灭隋复仇亦我所愿也。惟眼下我处战马尚且不壮,粮草尚且不足,弓弩尚需添制,故而需暂缓一时,待我处准备停当,再同时发兵反隋。”
使臣明白这是启民在用缓兵计,深入下去说:“大汗,隋兵吞下南陈后,野心愈发膨胀,又已吞并小国二十余。下一步就要犯我突厥,汉人谓先下手为强,若不先发制人,日后必受其害,那时将悔之晚矣。”
“使臣之言甚为有理,我当抓紧准备,力争早日出兵。”启民表面敷衍,实则是无限期拖延。
“父汗之言不妥。”启民长子始毕在帐后已偷听多时,忍不住闯上帐来。
“放肆!”启民甚是不悦,“客人面前,如此无礼,成何体统!”
“父汗,请恕儿臣失礼。”始毕干政的欲望极其强烈,“但儿臣不能不说,使臣所论甚为有理,为我突厥生存,理当主动出击。”
“你小小年纪懂得什么!本汗又何尝说过不出兵,只是暂缓而已。”
“明眼人谁看不出,父汗此乃搪塞推托之遁词。”
使臣自然高兴,始毕说出了他想说而又不敢说的话。
启民却是气得脸色发青:“畜牲,在此胡言乱语,分明缺少家教。来呀,叉出帐去!”
始毕脸上无光,但也免不了被武士推走。
使臣不甘使命落空:“大汗,王子之言未必无道理……”
启民打断他的话:“贵使,万里奔波多受旅途颠簸之苦,且请去休息。”
忽山当然理解主人的心思,对使臣伸手礼让:“请。”
使臣不好再说,只得退出。
启民长长松口气:“真是烦死人了。”这一阵应酬,他已又是汗流浃背。
执事入内,在忽山耳边悄声说着什么。
启民顿时生疑:“有何见不得人之事,却要咬耳朵嘀咕。”
“大汗息怒,”忽山回奏,“执事见大汗过于操劳,不忍再行打扰,方向为臣报告。”
“怎么,有大事瞒着本汗?”
“隋国特使、礼部尚书杨玄感已到榆林。”忽山说,“大汗刚刚接待过西使,业已劳累,且由为臣陪杨玄感去驿舍安歇,为臣再设法探听一下他此行目的,然后再作区处。”
“不可,”启民立时打起精神,“天朝大国派来特使,且为隋国朝廷显贵,岂可怠慢,快快有请。”
“可是,大汗的身体……”忽山在犹豫。
“不妨事,”启民已有几分不耐烦,“你身为重臣,应当明白,隋国开罪不得,对杨玄感要给予最高礼遇。”
忽山领旨,恭恭敬敬把杨玄感迎入宝帐,启民已下座立候。让座,献茶已毕,启民首先寒暄:“杨大人,万岁圣体可好,大隋一定是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吧!”
“借大汗吉言,我朝一切均好。”杨玄感胸怀异志,他在察颜观色,“万岁吗,更是精力旺盛,近日正率嫔妃百官乘船下扬州。”
“好,好,万岁不顾暑热和舟楫之苦,南下体恤民情,实明君也。”启民极尽溢美之词。
“万岁倒是玩得高兴,不想乐极生悲。”杨玄感顿下不说了。
启民摸不透他的用意:“莫非有何意外不成?”
“契丹十万精兵,突袭我营州,五千将士阵亡,营州失守。”
“有这等事?”启民心中核计,杨玄感此行难道就为这事?
“启民可汗接旨。”杨玄感说着立起身来,取出黄绫圣旨,当殿居中站定。
启民离座,跪倒聆听。
“奉天承运,皇帝昭曰:契丹犯境,寇我营州,钦派礼部尚书杨玄感至启民可汗帐,调兵数万,收复失地……”
启民听罢,叩拜接过圣旨。二人重新落座,杨玄感试探发问:“大汗能否出兵?”
“杨大人取笑了,圣上有旨,焉有不遵之理,定当照办。”
“但不知发兵几多?何时出兵?”
“请杨大人歇息一日,容我稍做安排。”
“大汗可从容布署。”杨玄感毫无急切催促之意。
忽山把杨玄感送至驿馆安顿好之后,急急返回宝帐,疑虑地问:“大汗果真充意出兵?”
“这是哪里话来,我东突厥既为大隋属国,即当听从圣命,出兵岂有疑义。”
“父汗,不能出兵!”偷听的始毕又闯入帐内。
“你,方受训斥,当思悔过,又来多嘴,着实可气。”启民强忍怒火。
“父汗,请容儿臣一言。”始毕不顾一切说下去,“杨玄感不带一兵一卒,却让我方出兵为他隋国攻城掠地,这居心何等险恶?父汗不能不加三思。”
忽山与始毕有同感:“大汗,王子所说有理。契丹骁勇,一旦出兵,难免我们两败俱伤,只有隋国渔翁得利。”
启民听了不觉默然。
忽山见状再次进言:“大汗,今晚何不让王子去探个虚实,然后再做定夺不迟。”
启民想了想:“也好。”
塞外的暑夜,相对来说较为凉爽。杨玄感在驿舍庭院中漫步,仰望星空,不觉想起了父亲之死。俗话说伴君如伴虎,父亲为杨广立下齐天的功劳,竟然未能幸免一死。难道自己日后也要步父亲的后尘吗?不能再重蹈覆辙了。要采取行动,倘能取得突厥的支持,则谋反大业必成。杨玄感此番谋这个差事,就是有此意图。如今经过深思,他决定做进一步的试探。
始毕悄无声息地走来:“杨大人好雅兴,莫非在赏月乎?”
“原来是王子驾到,”杨玄感回礼,“室内闷热,庭院正可乘凉。”
二人落坐石凳,始毕将随身带来的锦盒置于石几之上:“杨大人,家父差我送来北珠一槲,生金百两,以为见面之礼,还望笑纳。”
“这如何使得,无功受禄,寝食不安呀。”